短短几天,这个刚刚繁荣不久的院子又变回原来萧条的模样了,灵魂出窍的主人没有心思去护理那些花木,任由它们被寒风抽打,小贤见到主人这个样子,也不忍心再烦劳她来喂食,它每天窜到房檐上溜出去随意讨要一些吃食,回来之后就自己窝在一个相对暖和的地方,静静地等待着主人灵魂归来的日子。
炉子里的火又熄灭很久了,叶嘉星发着烧,穿上棉袄再裹着被子,仍然瑟瑟发抖,就算这样,她也不愿意再去点火,她想她大概永世都会活在害死奶奶的自责中了。
破败的院子里安静极了,直到院门再次被敲响。
“周奶奶,您怎么来了?”见到大杂院的周奶奶,叶嘉星稍感讶异。
“我参加了叶大夫的葬礼,没见着你,听说你病了,我就特地过来看看,你好点儿了吗?”
“我这小病不算什么,就是想着别去添乱了,我总是惹麻烦,那次就是,想帮您的忙,可最后不还是帮了倒忙吗?袋子破了,东西也都掉在地上了……”
“你这孩子啊,那个算什么,重要的是我感受到了你的心意,你愿意帮助我这个老太太,更何况,要不是你所谓的帮倒忙,小陆警官也不会去我那个乱糟糟的院子,他没有去过的话,也就不会给我送来一个灭火器,如果没有那个灭火器啊,那次火灾我也许就没有那么幸运喽,电视上不是常常报道小火亡人的事故吗?你要是没有弄破那个袋子,没准那些报道里也会有我呢!”
“怎么会呢?如果没有我,您也一样会逢凶化吉的。”
周奶奶摇了摇头说:“你年纪轻,可能还不太明白,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这个叫做因缘际会,不要因为小小的不顺遂就妄自菲薄,只要你传达出了你的心意,就够了。”周奶奶看了看叶嘉星的脸色,有点担心,“我看你病得还挺严重的,快去医院瞧瞧吧!”
“不用了,休息一下就好了。”叶嘉星强打起精神来微笑了一下。
“那怎么行,你要是自己不去,我就亲自送你去!”
周奶奶很坚持,嘉星不想劳烦她为自己操心,只好锁上院门,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她觉得很可怕,但却经常要去的、挂着红十字的地方。
周奶奶的意思是不是——不要纠结于那些无法避免的挫折,认真地做每件事,真诚地对待每个人,那么人生的意义就完整了,是这样吗?叶嘉星回想着那些她还没有彻底想通的话,在医院的门口被一个中年男子叫住了。
“刚才跟您打招呼,您可能没听见,我是冯凯,上次您帮忙找到我母亲,我还没好好感谢您呢!”冯凯的神色相较于上次在病房门口时的样子,有了很大的改变,他似乎已经恢复了常态,恢复了那副干部的派头。
“不好意思啊,我刚才真的没听见,其实前几天我在医院里见过您,不过当时您不太方便,我就没过去打扰。”叶嘉星说。
“是的,我母亲过世了,我今天是来医院办理后续手续的。”
“哦,我看您不像之前那么悲伤了……”嘉星有点不在状态,不合时宜的话,说出来就后悔了。
“人不能总是活在悲伤里啊,”冯凯有些感慨,“‘每个下次也许都是遗憾’,您把我母亲交到我手里的时候,跟我说了这句话,我就牢牢地记在心里了,我本来要调到外地去的,那边有个更好的工作机会,但我回绝了,没办法,我得留在北京啊,不然怎么照料我母亲呢。尽管很多事她都忘记了,甚至不记得我是谁,但那段时间,我和我姐一直贴身陪护着她,就像小的时候,她无微不至地拉扯我们一样,我们姐弟也从之前的疏远变得像小时候一样亲了,正因为如此,虽然母亲过世的时候我们仍然很悲伤,但至少我们没有留下遗憾。”
我说过的话?这难道就是周奶奶所说的因缘际会吗?叶嘉星在心里琢磨着。
“没留下遗憾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宽慰了,我们也可以轻松地过以后的生活。”冯凯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您不只帮我找到了母亲,还给了我重要的提醒,我们全家人都很感谢您,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略备薄席淡酒以表谢意!”
“呃……这个就不用了,我最近有很多事情,我……”面对如此隆重的感谢,叶嘉星有些承受不起,一时间语无伦次起来。
“我只是想表示感谢,要是打扰到您办重要的事情就不好了,那就等有机会吧!”看出叶嘉星的窘迫,冯凯便也不再坚持了,礼貌地点点头,没走多远,就进了一辆银色的轿车。
远远看去,叶嘉星觉得那车里的司机有点儿像程非凡,可又一想,程非凡的车是黑色的呀,再说,放着老板不当,去当司机?唉,思虑过度,眼睛都花了。
夜,已经很深了,叶嘉星吃了从医院开回来的药丸,却仍无法入睡,有太多的事顶在心口,难以释怀,“人生如朝露”这样的句子,在她的心头逡巡。
突然,铃声响了起来,手机上显示的竟是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是陆正平打来的!叶嘉星按了接听键,可电话的那头却没有动静。
“喂?”嘉星试探地发出声音。
一阵安静过后,优美的音乐声从话筒里流淌出来,四根弦的木琴发出的音阶,好似在诉说,嘉星听得入了神。
极具变幻的节奏,带着她飞在空中,飞跃层层山河,从出生的地方开始,掠过记忆的回廊,很多已经遗忘了的小事,纷纷打开各自的画面,每个时刻都在一遍遍地重演着,不管她喜欢不喜欢,记得不记得。
人为何而生,缘何而逝,都只因自然,那伟大的力量。整个世界俨然一张逻辑严谨,不灭不息的巨网,每个人,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为了各自的理由,或伟大或渺小,或高尚或低贱,或干净或肮脏地活着。每个人都不是绝对独立于世界的,不论生死,世人都与天地万物进行着时刻不断的化学反应,命运,就是这些反应的方程式。
叶嘉星的泪水,终于浸湿了枕头,人生婉转的曲调浅吟低唱,苦难像风雨一样稀松平常,但总有风停雨驻之时,只要把心晾干,一切伤痛都只是昨夜的一场噩梦而已。她,释怀了。
人生如朝露,没错,可正因为短暂,这颗晶莹剔透的水滴才如此珍贵,即使再短暂,它也是要迎着热烈的朝阳慢慢消逝,而不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就早早地自我放弃!
梦中,她的模样又变回了八岁时的那个小女孩,小嘉星眼泪汹涌地抱住奶奶的腰不肯放手,奶奶依旧慈爱地抚着她的额头对她说:“牵牵,奶奶不许你再难过了,知道吗?如果没有你,也许夏天的时候我就已经不在了,是你救了我,还陪伴我度过了这半年的光景,我在这里孤独地生活了那么久,本以为还将会孤独地死去,可自从你来了,这个院子又变成一个家了,有这半年,奶奶满足了!”
小嘉星泪光闪闪地望着奶奶亲切的脸,奶奶的语调还是那样温和:“奶奶教你生火,就是为了不让你在冬天里感到寒冷啊,不要忘记奶奶的话,让自己温暖起来吧……”。那个喜欢吹口琴的战士,来接奶奶了,奶奶的父亲和儿子也拉着她的手,他们的脸上只有笑容,只有爱。
叶嘉星醒来的时候,帕格尼尼E小调第十二号奏鸣曲,仿佛还萦绕在耳边,是哥哥送来的曲子吗?这是一个难度很高的乐章,虽然中间偶有错音的地方,但是节奏很完美,不像是他的水平。
对啊,怎么会是他呢,他明明那么生硬地把她赶走了嘛……难道,这又是一场梦吗?
这首曲子是陆正平最喜欢的,但因为不熟练,每次拉奏都有一种挫败感,可他想拉给叶嘉星听,于是一直练习,不停地拉。电话演奏结束的时候,他的左手已经被磨得麻木了,左颊、肩颈和拉弦的右手本来就有的伤,也更严重了,他沉重地躺在床上,心却极轻松,他做了唯一能为她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