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怎么也想不到，吃个四川火锅都能被人揩油。和朋友刚坐下，便忽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个男人，搂着我的肩膀，兴奋地大声说了一通英文。我那蹩脚的听力让我明白了大意，不过是好久不见的客套话。
我们这一桌瞬时安静下来，在火锅店香喷喷的蒸气和喧闹的谈笑声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我瞪着他，才发现他是个混血儿，高鼻深目，黑发白肤，帅得让我有些发痴。
他也瞪着我，惊愕的表情让他看上去像只呆头鹅。
我干咳了一下，粗声说：“看什么看，没看过帅哥啊？”现在的我一头利落短发、T恤、牛仔裤、高瘦身材，是有些雌雄莫辨。我被人堂而皇之地占便宜下不来台，打算用这个玩笑话混过去。
他从呆愣中醒过来，脸刷地一下红了，松开手直起身子，语无伦次用中英文两版跟我道歉，说认错了人。
朋友们捂着嘴笑，揶揄我最近桃花运很旺，就连打扮成这样都有男人来揩油。我愤愤地目送他回到自己座位。不知道怎么的，看见他那一桌有个长发的漂亮女孩，我心里忽然很不舒服起来。几天前看见男友李超搂着别的女人，我果断地跟他分了手，并且把留了好几年的长发剪了。因为李超说背叛我的理由是，那个女孩比我有女人味。
红艳艳的汤夹裹着辣椒、花椒和一大堆我叫不出名的香料在大铁锅中翻滚，香气四溢。
我们点了一大堆菜，有荤有素，很是诱人。朋友们谈笑着，只有我觉得提不起兴趣。其实我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洒脱。几年的一心一意之后却忽然发现对方是个坏男人，那种感觉就像自己辛辛苦苦培育的牡丹最后开了一朵南瓜花一般失落和伤心。
火锅底料太辣，即便蘸了香油我也被呛得眼泪直流。于是我有了借口，灌了自己好多啤酒，直到头晕晕得站不住。我头重脚轻地往女厕所扑过去，想赶在自己丑态毕露前将自己关在隔间里。
刚才的那人站在门口，还没等我推开女厕所的门，他就惊慌失措地拉住我，用有些生硬的中文说：“你醉了，那是女厕所，这才是男厕所。”然后我就被晕头晕脑地从女厕所门前拉过去，塞到了男厕所里。
我已经来不及跟他解释再逃回女厕所，只能先冲到马桶前吐个翻江倒海再说。
他把我扶到洗手盆边。
一个陌生男人都能对自己这么好，而倾心相待的男友却只对别人好。我清理了自己之后，大概觉得这件事情太让我伤心了，所以忽然崩溃抱着他开始号啕大哭。
朋友闻声赶来，见这个情形，以为我被人拉到男厕所中非礼，二话不说，对着那人就是一拳。他的朋友也跑过来帮助他，于是一场热辣辣的火锅大餐以热闹的混战收尾。
2
他的中文名叫张思恒，他的母亲就是在这个城市长大的。这次他回国是为了体验母亲口中的这个神奇的地方，还有神奇的食物——火锅。那天是他第一次去吃火锅，还因为我的存在而草草收了场。
之所以我有机会了解这么多，是因为我在公司的培训会上再次见到了他。令我惊讶的是，他竟然是美国常青藤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在这个城市里的著名大学做交换学者。这次培训是公司费了大力气才请到他的。
我趁着下课的间歇跑去找他。那天他跑来搂我的肩膀是他的错，可是后来他被打了一拳确实是有些冤枉。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我为什么说自己是男人，然后又抱着他哭得那么悲切，所以只能用请他吃火锅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他摇着头，我有些恼羞成怒。可是他又立刻接着说：“我请。但有个条件，你要教我所有菜的中文菜名，还有它们是用什么做的。省得以后吃饭的时候，我总被骗着吃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火锅店依然那么热闹。我还没有来得及阻止，他就叫人把菜单上的所有东西各上了一份。
结果我们桌上摆了整整四十个菜，光牛肉就有四种。
当我告诉他毛肚、黄喉、鸭肠、鸡胗、腰片、血旺是用动物的什么部位做成的时候，他瞪大了眼睛。我真担心他会吐出来，所以我立刻转移话题，说每一种食物烫煮的时间都有讲究。有些只要倒数十下，有些却要把三字经默念三遍才能吃。
他摇着头咂嘴：“难怪我母亲说火锅是一种神奇的烹调方法。我可以在火锅里吃到几乎所有中国的食材，而且永远不会腻，因为组合千变万化。还有一个优点是，可以一个人静静地享受，也可以几个人热热闹闹地分享。”
我笑了，这个伟大的母亲为了勾起儿子对故乡的向往，真是煞费苦心。我笑嘻嘻地说：“她有没有跟你说火锅冬天能暖身，夏天能祛湿呢，清汤火锅还很滋补？”
他点头：“有，但是我没听懂。”
今天我那蹩脚的英语被我用到山穷水尽。不过他的中文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当他把“黄喉”读成“皇后”，“土豆”读成“秃头”时，我完全忘了矜持，放声大笑。还好周围都是大声说笑的人，我才不会显得那么另类。
他似乎也没觉得尴尬，只是朝我“呵呵”傻笑。我忽然觉得这个在和我隔着一个太平洋的国度里长大的男人其实蛮可爱。
邻桌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呀，这不是赵馨吗？”我转头，看见那个让我讨厌的脸，李超。分手之后我总躲着他，结果还是不幸地在这里遇见了他。
我想假装不理他，他却不识趣地走过来：“你没有必要为了我剪短头发，真的。你这样对我念念不忘让我很内疚。”
张思恒忽然搂住我的肩膀，嘴角带着高傲不羁的微笑：“我喜欢短发，她才特意剪了头发。就你那个样子也不照照镜子，哪里配得上赵馨？”
我觉得自己大大出了一口恶气，所以憋着笑，斜看着前男友。大概是张思恒太帅，李超自惭形秽，再没说什么，红了脸悻悻地走了。
等李超一走，我立刻跟张思恒道谢。张思恒抿嘴笑：“他就是你那天喝得烂醉还大哭的原因？真是不值得。”
我红了脸，跟张思恒一比较，现在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不可理喻。
他却气定神闲地抛出了一句足以让我跳起来的话：“既然你要求那么低，就做我女朋友吧。”
3
我觉得老天一定是可怜我前一段恋爱太乌龙，所以补给我一场甜蜜恋情。张思恒英俊风趣，温柔体贴，几乎集中了我能想象到的优秀男朋友的特质。他带我去徒步，我和他在美丽的山林、峡谷中穿行。夜里就野外搭帐篷，然后用我们带来的铁锅和火锅底料烫煮我们在野外弄到的蘑菇、竹笋和鱼虾吃。那是另一类火锅，却更原始更美味，或许这才是火锅最初被创造出来时的状态。
我体验了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有趣刺激的生活。他总是给我很多惊喜。比如他认识很多种蘑菇和植物，比如他能将随手捡来的木棍削尖，然后用它从小河中叉到美味的鱼。他解释说，他曾是童子军，而且习惯常年在野外生活的人会这些是很正常的。
我们走了好几天，终于在傍晚到了山脚下的一个小镇子。我们投宿在一个家庭旅馆里。洗漱之后，热情的老板招呼我们吃火锅。这个火锅是用骨头汤做汤底，然后煮上鲜美的牦牛肉，再配以蘑菇和野菜。所有高原和山林的美味都汇集到一起，让我赞不绝口，连汤底都喝得精光。听说这里几年前曾遭遇过强烈的地震，许多人的家园都毁于一旦。就连这间家庭旅馆也是灾后重建的。可是我在主人温暖的笑脸上看不见一点创伤，或许能静下心来享受美食的人才能最坚强吧。张思恒似乎也沉浸在美食中，一夜都不曾出声。
夜里隔壁张思恒的房间有动静，我便惊醒了。我起来走到窗口，正好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月光下。
我再也睡不着了，脑海里总盘旋着他晚饭时的脸色。等着他回来睡熟后，我悄悄起来穿上衣服，沿着他刚才走的方向去寻找，看他到底去了哪里。这个镇子只有一条石板路，路的尽头是一间小学。我在小学外看见了一面墙，上面贴满了在地震中逝去的人的照片。
当看见那个名叫艾玲的女子时，我的心跳加速。那是一个短发女子，有着温暖俏皮的笑脸，跟我年纪相仿。照片下的一行字刺痛了我的眼睛，那是很端正的中文字，写着：“我永远爱你！”
这是张思恒的笔迹，我之所以认得，是因为这几个字还是我教他写的。多么讽刺！我哆嗦着往后退，像是逃跑一般仓皇地回到旅社的房间，然后睁着眼到天亮。
早上，在我竭力的伪装下，他没有起疑，说去买补给，让我收拾好东西等他。我一边吃早饭，一边装作闲聊向店主打听艾玲。
店主叹气说，这个艾玲曾在我们来的城市里读书。几年前她和张思恒一路徒步旅行来到这里。艾玲留下来当小学志愿者老师，张思恒说他回去办好签证和申请便来陪艾玲。
没有等到张思恒来，这里就发生了大地震。艾玲为了救孩子被压在废墟下再没出来。
店主以为我们是朋友，所以和盘托出，还笑着说我的背影跟艾玲很像，她差点认错了人。
我的心一点点碎成了片。原来他的中文是艾玲教的，只是时间太短，他没能学全。
我与他相遇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我总觉得和他在一起的一切都像是美梦，没想到醒来时却发现是个谎言编织的噩梦。他，不过是把我当作了她的影子，重复着他与她的一切。
4
我没有与他告别便独自用最快的方式回到了我的城市，然后辞职，离开了那里。我来到了海边的一个小镇，这里没有四川火锅。我留起了长发，我觉得已经忘了他了，所以当他又坐在我面前时，心中那钝钝的疼痛让我十分惊慌。
当时我正在吃清汤涮鲜鱼，这里叫打边炉，其实也是火锅的一种，却鲜美温和远不及四川火锅来得浓烈痛快。
他盯着我，一动不动许久才说：“你总要给我个申辩的机会，再判我死刑吧。”
我不理他，接着往嘴里塞蘸了生抽的鱼肉。虽然再好吃的东西现在对于我来说也如同嚼蜡，但是我一定要吃得津津有味，似乎那样才能保住我仅有的尊严和自制。
他声音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承认，那天我看见你时，是想起了她。但是我确实是把你当成了男孩子。我想，我跑过去拍一个男孩子的肩膀即便是认错了也不会怎么样，说不定还能交个朋友。”他笑了一声，接着说，“可是你的眼睛太纯净了，让我有种瞬时被看穿了的感觉，我对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所以仓皇地逃了。”
我想起他将我拉到男厕所里面那一幕，也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
他小心地说：“其实你除了背影，跟我表妹艾玲一点也不像。我带你去原本是想让她看看你，又怕你误会最后改变了主意，没想到最后还是弄巧成拙。”
我夹到嘴边的鱼块掉在了桌上，抬眼张嘴傻愣愣地看着他。
他探身过来，伸手用拇指将我嘴角的污浊抹净，红了眼说：“是的，我为了接近你是有些不择手段，但是一见钟情这种事情，我也控制不了。这原本是一场火辣辣的爱情，我这个笨蛋却差点烧糊了它。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我就是那要念三遍三字经才能煮熟的美味，十秒钟便捞起来的话吃上去会有点怪。所以，请给我机会慢慢告诉你，我有多爱你。”
我已经泪流满面，拼命地点着头，任他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