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湾
日前,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她自报家门:“我是汪曾祺的女儿——汪朝,正在编我父亲的全集。前些天碰到你们作家出版社的萌娘,谈起此事,说她手头还存有我父亲给她的信件。她提供给了我,真还挺有意味。我想你手上也会有我父亲给你的信吧?麻烦你也找一下好吗?”我一想,明年该是曾祺先生逝世二十周年了,能出他的全集,当然是件好事,便答应汪朝:“我马上就找!”曾祺先生1997年5月16日逝世之后,我搬了一次家,第二次装修也已过了十年,书房里堆积的资料杂乱无章,好不容易才找出两封他给我的信,好在我电脑中还存有他三封信的电子文档。这样,他就至少给我写过五封信。
我一边找信,就一边想起与曾祺先生结交的往事。“文革”后期,我从干校抽调回京,分配到筹办中的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1975年秋,兼任艺研院一把手的文化部副部长袁水拍出任《人民文学》主编,从艺研院挑选了几个人去当编辑。我找到他,恳求他把我也带走。未料他说:“你将来还是搞创作吧!我记着你的事,有合适的机会再给你安排。”就这样,到了1975年冬,我就被借调到了北京京剧团创作组。当时北京京剧团是所谓的“样板团”,采取半军事化管理,全团人马都在剧团吃住。巧的是,我与曾祺先生的创作间兼卧室是门对门,直到1978年春我回艺研院,朝夕相处近两年半时间。尽管他与我及杨毓珉、吴祖光分别合作的两个剧本(一人执笔写三场戏)都先后报废了,但作为晚辈,我还是有幸向他学到了许多东西,受用至今。
离开京剧团两年后,我是在1980年6月24日开幕的北京市第四次文代会上见到曾祺先生的。我在这次找信时意外地发现我还保存着一份《北京市第四次文代会代表分组名单》,其中文学界代表162人。如今被人称作“文学巨擘”的汪曾祺却不在此列。他的名字列在戏剧界代表的最后一组。记得那天他一见到我,就很惊异地问:“你怎么来啦?”因在搞完揭批“四人帮”的“清查”运动之后,北京京剧团就回归北京市,不属文化部管辖了。我告诉他,我已调离艺研院,到即将复刊的《新观察》杂志社工作了,是应邀作为驻会记者来采访和组稿的。我知道,在“清查”运动中,他因“文革”期间在天安门城楼上亮过一次相而迟迟过不了“说清楚”关,所以直到出席这次市文代会,仍像经霜打过的花木,蔫蔫的,不像其他代表那般兴高采烈。我知道他师从沈从文,年轻时曾写过不少小说、散文、诗歌,就问他为什么不也挪挪窝?他说,都已年满花甲,就在京剧团离休算啦!我问他手上有短篇小说没有?《新观察》7月10日复刊,想在复刊号上发一篇小说,尚未有着落。他答,手头倒是有篇小说,好不敢说,但绝不是“大路货”。有家杂志不敢发,你拿回去试试你们主编的胆量!
这篇小说叫《黄油烙饼》,是林斤澜帮把它投给一家杂志的,退了回来,依旧在林斤澜手上。正好林斤澜也是大会代表,他当即去取来交给了我,说:“你可是新时期第一个来向我约稿的编辑呵!”
《新观察》复刊前夕,编辑部也就五六个人,为了确保复刊号一炮打响,几乎所有组来的稿件都要在编辑部传阅一遍。文艺组组长费枝、编辑部主任张凤珠,副主编杨犂读过《黄油烙饼》后,都说这小说写得地道、老到,有滋味儿。认为与他“文革”前写的《羊舍的夜晚》一脉相承,不愧为小说老手。然而,送到主编戈扬手里,却险些给“毙”了。她把稿子交还给我:“让汪曾祺改一改,调子总还是高一点好嘛!”其实我心里明白,这就意味着让我退稿。这下我作难了。因为不只是我与曾祺先生共过事,也曾错划为右派的杨犂与他在西南联大还有同窗之谊呢!所以我们最终还是集体说服了戈扬。但《黄油烙饼》错过了复刊号,延至第二期才发表。而戈扬作为主编,顽强地表现出了她的态度,愣是把这篇小说排在了末条,也没有上要目(那时《新观察》每期都在《人民日报》登要目广告)。所幸的是,《黄油烙饼》在文坛赢得了普遍好评,并收进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小说年选。
在我写信告诉曾祺先生《黄油烙饼》将在第二期上刊出后,他立即就给我寄来了新作《果园杂记》,并附一短简:
寄上散文一组,请阅后转交领导审处。有人说这是散文诗,我看就叫散文吧。此稿字数不多,但我未留底稿,如不用,望能破格退还。
《果园杂记》经领导审阅后,只同意用其中的两章。我立即将此意见写信告诉了他。他于8月28日回信说:
散文,你们领导拟选用两章,我估计是《波尔多液》和《葡萄的来历》。我拟同意。但只此两章,似乎“撑不起来”。——也可以吧。我自己倒是比较中意《涂白》,因为生活确实曾改变了我的审美理念。但谁读了也不怎么欣赏。那么,只好“归卧碧山丘了”。稿一时排不上,本是意中事。我一时无处可送,先存在你们那里吧。
他的《涂白》,我倒是很欣赏的。经过力争,他的这组《果园杂记》,在第五期上刊出时,就以《涂白》打头,外加《粉蝶》和《波尔多液》,共选用了三章。余下的几章我没留存,及时奉还给了他。但后来收入他的新时期的第一个散文集《蒲桥集》的《果园杂记》,却依然只有《涂白》、《粉蝶》和《波尔多液》。这就使我想到为什么他要说“我一时无处可送”这样不免凄凉的话了。
1980年夏天,确实是汪曾祺正处于稿子“一时无处可送”的苦恼期。那时,他的小说《异秉》,托林斤澜寄给了《雨花》副主编叶至诚。叶至诚看完后很兴奋,就拿给当年“探求者”的“右派”弟兄方之、高晓声和陆文夫看。他们仨轮流看完后大为赞赏,一致认为如此深厚纯朴、毫不装腔作势的作品实在久违。同时也觉得奇怪,这样好的作品为什么不在北京的那几家大刊物上发表,而要寄到江苏来呢?叶至诚这时才透露,《异秉》是在北京的两家大刊物吃了闭门羹后,才托林斤澜向《雨花》求救的。于是,他们就去鼓动主编顾尔镡,顾尔镡二话不说就拍板放行。不过,发出来已是《雨花》1981年第一期了。
就在1980年8月,曾祺先生以自己的初恋故事,写了篇自娱的小说《受戒》。想到这篇小说旨在赞颂被压抑而待解放的人性,不会有刊物敢发表,他就让几个朋友传阅,聊作消遣。不承想杨毓珉看过之后,在北京市文化局召开的创作座谈会上,把《受戒》作为一种试图突破写作禁区的新动向在会上作了通报。主持《北京文学》的李清泉闻讯后,立即赶到汪处要来了《受戒》原稿,并违反编辑部的工作程序,由他直接签发,免得横生枝节。就这样,《受戒》破例在《北京文学》10月号上发表,成了传诵一时的当代名篇。按例说,《受戒》是应该获得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但因饱受争议而终成遗珠之憾。随着思想解放运动的推进,他的《大淖纪事》作为一种补偿,获得了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由此,曾祺先生迎来创作上的又一个青春期,一发而不可收。
此时,我为曾祺先生的创作实绩终于得到官方认可,并开始确立他在文坛应有的地位而感到高兴,但我知道他毕竟年逾花甲,应付门庭若市的约稿编辑准够老夫子呛了,就有意与他拉开距离,不去向他逼稿,免得增加他的负荷。然而,他并没有忘了我。1982年5月18日,他主动给我寄来了新作《旅途杂记》,并附信写道:
久不见,你好!
《新观察》一直给我寄杂志,我长期未给杂志写稿,很不过意。我4月初由陕西到四川旅游了四十天,回来准备写点游记。已写出四篇,寄上请你们看看。如有可用,请酌用。不合用,尚祈退我,以搪别处文债。这四篇都有得罪人处,因旅途中有所感触,未能除尽锋芒。这些,也请你们斟酌。
《旅途杂记》中有篇《兵马俑的个性》,他这样写道:“塑像总是要有个性的。即便是塑造兵马俑,不需要、不要求个性,但造俑者还是自觉、不自觉地,多多少少地赋予他们一些个性。因此他塑造的是人,人总是有个性。”曾祺先生本人,就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作家,只是好些人只看到了他平和、优雅、淡泊的所谓“道家风范”,而忽视了他亦多有愤世嫉俗的一面。也可以说,虽经历了像1957年那样的沉重打击,却总也“未能除尽锋芒”。而带有点锋芒的文章,正合《新观察》的胃口,于是,《旅途杂记》就顺利地在1982年第十四期上全文刊出了。
1984年8月,我调离《新观察》,到作家出版社参与《中国作家》的创刊。1985年4月28日,曾祺先生给我写来了一封信。这封信较长,主要说了三件事。第一件是:“我在《新观察》发表过两篇小文,《果园杂记》和《旅途杂记》,人民文学出版社约我编一本散文集,我想把这两篇收进去,但刊此两文的杂志我已丢了,你能不能想法帮我找到这两期《新观察》?”我当即给他寄去了《果园杂记》和《旅途杂记》的复印件。第二件是:“前寄‘拟故事’两篇给贺新创,不知收到没有,看了没有,便中代为一问。”“拟故事”两篇,近似《聊斋志异》,一篇叫《螺蛳姑娘》,另一篇叫《仓老鼠和鹰借粮》。贺新创时任《中国作家》编辑部主任,我向他询问此稿时,正好他要出差,主编冯牧、副主编张凤珠决定由我代班,统筹第四期的发稿工作。这样,我就当了《拟故事两篇》的责编,并安排在短篇小说一栏的头条位置刊出。第三件是:
你(手札中笔误为“我”)曾建议我把写过的诗拿到《中国作家》发表,我的诗稿早已不知去向,现在想也想不全了。那几首诗也没有多大意思,里面还提到“越境的熊”,于中苏邦交不利,不宜发表。
你最近写什么?写诗还是写报告文学?
还在北京京剧团创作组时,有天我收到载有我几首小诗的《解放军文艺》样刊,刊中还夹有诗人李瑛(时任《解放军文艺》诗歌散文组组长)给我的一封信。我拆信时曾祺先生正好坐在我身旁,他顺手饶有兴趣地看了我的诗和李瑛的信,笑道:“李瑛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的,说起来和我还是校友哩!我前两年去内蒙古草原深入生活时写过一组新诗,说不定《解放军文艺》也可以用。”我随即去了他的房间,请他找出他的那组诗给我看。他的记忆力是惊人的。我刚接过他的诗稿,他就说,你先别看,也许我还背得起来。结果,他果真一字不差地把这几首诗背诵了出来。这组有关内蒙古草原和鄂伦春族风情的新诗,风格清新明快,朗朗上口,汲取了边疆少数民族民歌的营养,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当时就说:“挺好、挺好!就给李瑛寄去吧!”他迟疑了一下,说:“我和李瑛还是在北平临解放的时候在校园里见过(当时他夫人施松卿在北大任教,他闲居在燕园),但后来从未打过交道,贸然投一组诗去,不怎么好吧?”他随手把诗稿塞进抽屉,作罢了。1984年底,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在京西宾馆召开,我作为驻会记者,到他所住的房间拜访,希望他支持一下即将创刊的大型刊物《中国作家》。他笑道:“四年前,在北京市第四次文代会上,除了你,没有一家文学报刊向我约稿。这一次,我一来报到,就被各路记者、编辑围追堵截,我手头哪还有存稿呀?我都想逃会,躲起来了。”我说:“旧作也可以。就把你以前你写草原的那组诗给我吧!小说家的诗一旦发表,说不定更引人注目。”他回答:“也不知塞哪里了,让我回家找找再说吧。”接着,他问我最近写诗没有?我说,临离开京剧团时,你嘱我今后如果还写诗的话,得“变法”。这几年“朦胧诗”崛起,我自觉跟不上了,诗写得很少了。到《新观察》当记者后,写了有关史铁生、陈丹青、谷建芬等作家、艺术家的报告文学。因此,他在给我的这封信中,还关心地问:“你最近写什么?写诗还是写报告文学?”
1985年秋,中国作协党组成员从维熙出任作家出版社总编辑,将我调离《中国作家》编辑部,担任作家出版社刚组建的小说编辑室主任。当时,我策划了一套“文学新星丛书”,专为青年作家出第一部小说集。列入这套丛书第一辑的五名作者是:阿城、王兆军、莫言、刘索拉和何立伟。我刚将选题确定下来,湖南文艺出版社的蒋子丹来访,当她得知我在编选“文学新星丛书”时,显得很兴奋,大加赞赏。并说,何立伟的小说集已列入湖南文艺出版社的选题计划,她就是责编。何立伟是她很好的朋友,为朋友考虑,也为文学湘军的整体利益着想,何立伟的第一个集子当然是由作家出版社推出更好,于是她便慷慨地把这个选题让给了我社。我说,这套丛书的每个集子,都得请一位有影响的作家或评论家写一篇序,你看请谁为何立伟作序合适?她告诉我,前不久,她和何立伟一起来京出席《人民文学》编辑部召开的部分省市青年作家座谈会,曾去拜访汪曾祺。汪说他看过何立伟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白色鸟》,觉得很新鲜。还认为何很有才华,是个有自己特点的作家。不如就请他作序。我们就这样谈定了。蒋子丹是个很讲义气的朋友,她自告奋勇地把这件事包揽了下来。
11月10日,我收到了汪曾祺为《小城无故事》写的序和他11月8日给我的信:
何立伟要我为他的小说集写序。上星期写的。为天津《文学自由谈》一编辑“抢”去,今天才将原稿及复印件寄来。兹将原稿寄上,看可用否。此序须得立伟同意后方可发稿。我已写信寄立伟,他如同意,可直接写信给你,或给我。
你几时调作家出版社了?相(手札误写成“想”)当好。
曾祺先生在《小城无故事》的序中提到,他在见到何立伟时,曾说何的小说与废名有某些相似处,而何却说此前并没有读过废名的小说。但何后来写信给他说:“我回来后找到他(废名)的书细细读,发觉我与他有很多内在的东西颇接近,便极喜欢。”于是,汪曾祺感到,“这是很耐人深思的。正如废名,有人告诉他,他的小说与英国女作家弗金尼·沃尔芙很相似,废名说:‘我没有看过她的小说。’后来找到了弗金尼·沃尔芙的小说来看了,说:‘果然很相似。’一个作家,没有读过另一个作家的作品,却彼此相似,这是很奇怪的。”因此,他写道:“我的这篇序恐怕将写成一篇何立伟、废名异同论,这真是始料所不及。”他在序中说,废名是开一代文学风气的作家,沈从文、何其芳都曾受过废名的影响,而何立伟与废名的相似处是哀愁。令他高兴的是,“何立伟在小说里写了希望”,“对立伟的这种变化,有人有不同意见,但我认为是好的”。他还对何立伟“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重意境、重感觉很是欣赏:“与其说他用写诗的方法写小说,不如说他用小说的形式写诗。”
看过曾祺先生长达4500字的序后,何立伟复信给我:“汪老的序,写得极好,是难得的文字。序写出这种温暖来,怕也是不多见的。”还说:“汪老的序,原本是《人民文学》拟发,不想叫天津《文学自由谈》拿去了,真有点可惜。汪老的文章,有一种非常难得的文体美,有一种谁也没有的文气。您遇着他,代我向他致礼。”
立伟说得极是,这样美的序文,非常难得。也难怪曾祺先生刚一写得,就“为天津《文学自由谈》一编辑‘抢’去”了。看,他在这里用的是一个十分传神的“抢”字!距他对我说稿子“一时无处可送”,仅过去五年时间,他在文坛的地位和声望真可谓今非昔比了。而这五年,恰好是新时期文学最辉煌的“黄金时代”,令人难以忘怀!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16年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