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晗
一
赵毅衡先生有一句名言:欧洲是前现代,美国是现代,中国是后现代。
这句话真不错,中国人早已淘汰的蓝屏手机,在美国正大行其道;我们的扫码支付、微信等等新鲜玩意,老美几乎是闻所未闻,有时候一个我们看起来习以为常的事情,需要花费许多时间向美国人解释。
后现代面对现代,当然代沟很深。可这种代沟是相互的,当现代面对后现代时,我们也会感觉到不理解与不适应。
当中使我记忆最深刻的,就是“Money Order”。
这个东西,我相信没有去过美国的“80后”“90后”朋友都不知道是什么,我第一次听说时,也莫名其妙,因为我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翻译它,有的留学生称之为“私人支票”或“个人汇票”,但我认为都不准确,所以还是建议用“Money Order”称呼它。
记得我刚刚准备从酒店搬到租住的公寓里,物业处收取押金与租金时,竟然拒绝我使用国际信用卡。
“麻烦您用这张卡去买张Money Order。”公寓经理说。
“什么叫Money Order?”我吓一跳,这世界上还有不接受信用卡的物业公司?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对面的荟食(Whole Food)超市就有卖的。你去问,然后让那边的服务员帮你操作,你就说买两千四百二十美金的Money Order,教你一次你就会了。不过你以后再支付房租,就可以使用信用卡在网上结账。”
我和妻赶紧跑到对面超市去,拿着护照,说要买Money Order,服务生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第一次买?”
“是的。”
这个热情的黑人小伙子接过我的护照,然后从抽屉里摸出一张类似空白发票一样的东西,继而让我在刷卡机上用国际信用卡支付两千四百二十美金,并再给他五美金现金作为手续费。我操作完这一切之后,他将手上那张“空白发票”塞到打印机里,不一会儿,“发票”出来了。
“你在这里填写你的签名和你的护照号码,这个地方填写物业公司的名字。”黑人小伙子笑得露出满嘴白牙,“你先把这个给你的物业处,不过我相信过几天你还要来,因为你还要支付电费、水费,到时候都要买Money Order。”
“什么都要用Money Order是吗?”我问。
“水费、电费的账单会寄往你家,你到时候拿着账单来,账单上多少钱,我就卖给你多少钱的Money Order,你买张Money Order寄给他们,然后他们会拿着这个来我们这里或是银行、邮局领钱,但请你记住,邮寄出去之前,你一定要签名,否则是无效的。”
“这算是支票(Cheque)吗?”我实在有点好奇。
“不是,不是”。黑人小伙子眉头紧锁,不停地摇头,“Money Order当然不是支票,一定不是。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它就是Money Order,我父亲用这个,我祖父也用这个,这个东西就叫这个名字,没别的名字。”
二
从超市里走出来,我与妻相视一笑。
我们对此有同感,美国人确实有点“老土”,能用现金、信用卡,干吗用这个老得掉渣的玩意儿?这岂非真正的“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如果在国内,我们肯定就‘微信支付’了。”我说,“或是拿一个二维码出来,让你扫一扫。”
黑人小伙子没说错,一个月之后,我们相继在门口的私人信箱里收到了水费、电费的账单,通知我们要买Money Order,负责征收电费的杜克电力公司(Duke Energy)甚至在账单里附上了信封,言外之意,我们将Money Order放在里面寄出就行。
有一天,我在小区里遇到一位华人,大约五十多岁,移民到美国二十多年了,无意间和他聊到Money Order这个东西,我感叹:美国人真是“抱残守缺”。
“这种类似的东西,我们以前也用,八十年代初,我在深圳做生意时,我们也用,我们管它叫邮政汇票。”这位先生靠在游泳池边,若有所思,“只是这玩意没多久就废弃了,改成了银行卡交易。你们这些年轻人对这种东西没印象了,以前我们谈生意时,包包里放一个大哥大,再放一沓空白的邮政汇票,说白了就是你们说的汇款单,但比汇款单方便。”
“再方便也不如电子货币啊。”我还是不解,“美国人怎么就这么‘怀旧’呢?”
“来到美国之前,我也认为美国人开放,至少比我们开放。在美国住了二十年,我现在回国之后,以前的老同事们都笑我‘老土’!”这位先生不禁开怀大笑,“在生活方式上,美国人其实比我们‘怀旧’多了,这种怀旧说白了就是你们说的‘老土’。可是呢,二十年前美国又比中国先进多了,你想知道为什么吗?二十年了,美国还是那个美国,但中国已经不是那个中国了!”
三
除了Money Order之外,其他地方处处也能感受到美国的“怀旧”。
这种“怀旧”,既包括守旧、守成的性格,也包括在管理方式、生活细节上的“抱残守缺”。这二十多年来,中国不断在求新、求变,但在美国,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我曾在博物馆见过一百年前我们公寓门前那条街的照片,竟然与现在无二。
我租住的公寓有中央空调,但是非常老旧,这种老旧程度绝非你所想象——整个控制面板上只有两个变速器,一个控制风力大小及开关,另一个则控制温度高低。这两个变速器全部是简单的机械齿轮控制,不要说液晶显示屏,连显示灯都没有。这样的空调,风力是很难调控的,一不留神,很容易感冒。
有一天,我去公寓管理处办事,正好看到几位工人在维修办公室的空调,这一下触动了我的想法,于是立刻就对值班经理建议,将这些老旧的中央空调换掉。“你们不能只收房租,而不更新硬件。”我有点义正词严,“这种空调在中国早已被淘汰了,它一边制冷一边影响我的健康。”
值班经理很严肃地听着我的申诉,我讲完之后,他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耸了耸肩告诉我:“先生,您说的都对,但是你知道,我们的空调绝对不是整个庙岭地区最古老的,准确说应该是很年轻的,你知道有些小区的空调是20世纪30年代的,它们还在被使用。你认为它影响了你的健康,但是这台空调为什么没有影响之前那么多人的健康呢?”
面对这种活脱脱的诡辩,我几乎无言以对。回到房间仔细一看,原来这个空调是1960年生产的,它竟与我父亲同龄。但是在美国人看来,它还“很年轻”。
有时候会受邀去一些美国朋友家里做客,本来在当地都属于当代中产阶级,但家中的家具多半都已经掉漆,沙发也有些破烂陈旧,一来二往熟悉之后,我也敢说话不那么客气了。有某位女主人开柜门时,柜门的铰链忽然断裂,我于是借机打趣:“这么老旧的家具可以送到古董店(Antique Mall)里去了。”
没想到女主人一脸严肃:“我就是在旧货店(Antique Mall,美式英语古董店与旧货店是同一个词)买的啊。”
四
这位女主人没有开玩笑,美国的旧货店发达,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并使我大开眼界。
如果问我美国究竟有多少家旧货店?我答出不来。但我只能这样说,我的小区周围有两家规模颇大的超市,算是庙岭地区的闹市,就在这样一个小地方,竟然有三家旧货店。
这些旧货店,不同于我们的古董店,它只是生活用品的旧货店。从旧家具到旧衣服,无所不包,甚至还有旧餐具、旧碗筷、旧帽子与旧文胸。
每天这些旧货店里都会人满为患,大家争着挑选自己喜欢的东西,有些衣着光鲜的女士还抱着一大堆旧衣服,款款地走进更衣室。
在中国,古董、旧书与地段好的二手房产是受人青睐的,但基本没有人会用别人用过的旧家具——除非是明清时期的花梨木古董家什,更不会有谁会买别人的旧衣服穿。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店铺,我与妻几乎掩鼻而逃,因为这些旧衣服堆放在一起的味道,实在是不敢恭维。
但美国人偏偏青睐旧货,许多美国人,可以很久不逛超市,但是一定要常去旧货店,男人会在里面淘到锈迹斑斑的剪草剪刀,而女士则会兴高采烈地找到自己青睐的高跟鞋。这种购物习惯,恐怕全世界只有美国有。
除了旧货店,美国还有各家各院的“地摊”(Yard Sale)。
美国别墅多,自然院落多。很多人家会在周六周日将自己家不用的东西,摆在别墅的院子里,外面挂一个纸牌子,写着“Yard Sale”,不用交税,有人愿意买,会过来看看,破闹钟,旧地毯,老窗帘,应有尽有,只是大多数已经破旧不堪,很可能你挑了一圈之后,已经双手黢黑,甚至满头满身都沾满了时间留下的烟尘。
试想,美国人如此怀旧,物件到了愿意拿出来卖的地步,天知道已经破旧到什么程度?
五
无论是旧货店,还是地摊,价格都不贵,甚至便宜的离谱,这也是为什么美国人对怀旧情有独钟的原因。
这种怀旧,倒是造福了我,因为在美国旧书、旧唱片价格都非常低廉。
我在美国自驾旅行的一路,逛了无数家旧书店、旧货店,发现六十年前的精装书,在哈佛的旧书店才卖到几美金;托马斯·哈代(Tomas Hardy)的处女作一版一印,在耶鲁大学(Yale University)的旧书店不过三美金;德沃夏克(Antonín Leopold Dvo ák)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发行的黑胶唱片,一美元一张。
这样的价格,对于我这样的爱书人来说,真是巨大的诱惑。因为我曾在国内的旧书店、拍卖行买过类似的英文旧书和老唱片,其价格和美国的售价相比几乎是天价。因为这些东西对于美国人来说,并非是收藏品,而是实用物件。
大多数美国人都没有收藏古董的爱好,因为美国历史短,没有古董可收藏,美国人一般认为,古董都是海外文物。再加上美国的博物馆发达,除非巨贾富豪,否则没有人愿意斥资购买这些奢侈品。但是美国人对于旧货却情有独钟,他们对于生活质量的追求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高——绝大多数美国人甚至不如中国的中产阶级。[26]
曾有中国作家在散文中认为,这盖因美国人对于物资的爱惜与循环利用,反映了美国人爱护环境的优良品格。我看并不见得,因为美国超市的塑料袋随便取用,而且都是质量奇差、有着恶臭气味的劣质塑料袋。他们在不可循环的易耗品上的浪费程度,足以让我们侧目。可见他们对于二手商品的青睐,对于旧家电甚至“Money Order”的热爱,本身源于他们骨子里的怀旧精神,这俨然已经成为他们祖祖辈辈的生活方式,谁也无法取代。
(原载《世界文化》201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