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单薄的少年期末考试成绩优异，村街上不时有人忙里偷闲夸赞他。爸爸允许他到镇上的超市随便买东西，这是少年得到的额外奖赏。
人到中年的我是此地的过客，全然不懂本地方言。村街上忙忙碌碌的大叔大婶，能勉强说几句普通话的并不多。我和他们的交流仅限于基本的日常问候。少年在镇上小学读四年级，普通话说得相当流利。少年家距我的住所不远。
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书。偶尔，也钻进院前的暖棚里，感受温室的煦暖。少年无所事事，在我的视线里犹犹豫豫。我不经意冲少年微微一笑，继续马马虎虎看书。阳光很轻柔，偶尔划过院前的电瓶车也很轻柔，趴在脚边一大一小两只狗不时轻柔地蹭我的腿。我有点儿恍惚：一不小心竟来到了这里，那自然是冥冥中的定数。
“你看的是什么书？”少年凑到了跟前。
我迟疑了一下，据实相告：“《张爱玲散文》。”
“什么是散文？”少年的声音和表情都粘满了好奇。
“散文嘛，就是……哦，对了，你写的作文就是散文？”我吞吞吐吐。
“是吗？我们老师怎么没说过作文是散文？”少年半信半疑。
我知道遇上麻烦了，赶紧岔开话题。
“书里都说什么呢？有好玩儿的故事吗？”少年兴致勃勃。
“这本书不是专门讲故事的……”我语焉不详。
“不讲故事的书有什么意思哦。叔叔，你陪我玩儿吧？”少年总算不再对我的书感兴趣了。
“玩儿什么？”我顺坡下驴。
少年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毽子递给我，快速跑开，随手抓起院子里的一个空竹筐，站在院子中央，说：“你往天上扔哦，我来接。每人扔二十次，看谁接着的多。”
我合上书，站起来，迎着阳光把毽子高高地抛向空中。
少年前后左右蹦跳，很少失手。满面红光，从不大呼小叫，行动迅速但不莽撞。
轮到我接了，我故意几度失手。
少年同情我，立即降低难度，让我靠近一点儿，并努力把毽子扔得端端正正。
我累了，示意休息。
少年余兴未尽，赶紧凑到我身前，小声安慰：“我们打了个平手哦。你歇会儿，我们再玩儿一次吧。”
不忍扫了少年的兴，我继续和少年抛接。
许多年没玩过这种单调的游戏了，我确实累了。太阳悄悄偏斜，凉风飕飕而过。我不再搭理少年，钻进暖棚，信手翻阅《张爱玲散文》。
少年跟着进了暖棚，看我读书。
“我们一起读吧，一人读一段。”我说。我想让少年找到阅读的乐趣。
两个人并肩朗读。那些字，少年大多认识。
“我渴了。等等哦，我回去拿饮料。”少年迅速跑出暖棚。
很快，少年抱来好几瓶儿童饮料，还有大白兔奶糖。
“给你，你喝吧，很好喝的。”少年慷慨地随手递给我一瓶。
“我是大人了，不能要小孩子的东西呢。”我认真地推辞。
“你喝吧，很好喝哦。没事的，是我愿意给你的。”少年用力把饮料往我怀里塞。“吃糖吧，很好吃的。我自己买的……我还有好多呢。”
“是你爸爸给你的奖励吧？听说你期末考试成绩很不错，厉害啊，继续努力。”我接过糖果，竖起了大拇指。
少年点了点头，一脸平静。
我们面对面认认真真吃糖，喝饮料，都不说话。
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奶奶突然探进暖棚，和少年叽里呱啦。
我不明究竟，好奇地看着他们。
少年渐渐沉下了眼睑，要哭不哭的样子。
我赶紧把视线聚焦到书本里。
“他们不让我去看我妈妈是犯法的，是吧？”少年幽幽地说。“妈妈说她又离婚了，是因为奶奶总去她家闹……”
少年的父母离异，母亲再婚后又离了婚，父亲刚刚结婚。母亲家在附近的一个村子里。爷爷奶奶对母亲有成见，不乐意少年去看母亲。后妈住在另一个村子，父亲入赘。少年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偶尔去两个妈妈家小住。爷爷经营农耕拖拉机，早出晚归。奶奶打理菜地，无暇照顾他。他自个儿写作业看电视睡觉。
少年有不少至亲的人，但他们都和他保持着需要费力才能够得着的距离。
“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少年。幸亏有旁人安慰少年：“你现在还小，不要理会大人们的事情……你只管好好读书，等你长大了，有出息了，就知道谁对谁错了……”
少年点了点头，哭意很快消失。
“你会下象棋吗？”少年突然问我。
“会一点儿。”我说。
我不喜欢抽象思维，只是小时候下过象棋，还停留在懂得规则的水平。
“我们下象棋吧？”少年两眼有了光亮。
“我肯定下不过你。我累了，不想下哟。”我举手投降。
“我回家拿象棋去！”少年扭身跑出了暖棚。
“我让你一个车吧。”少年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实在不想让少年失望，我强打精神和少年对垒于楚河汉界。我当然没接受少年的礼让，压根儿就没想赢。没想到几十年不下，棋艺却涨了一点点儿，和少年对垒倒是游刃有余。
很快，我吃掉了少年的车。少年有点儿难过，并未失态。我允许少年悔棋，少年高兴地接受了。我的车不小心撞进少年的马口，少年吃掉车后，说：“你悔棋吧，我原谅你。”
双方各赢一盘。第三盘，我明显占优。我提出和棋，少年欣喜地接受了。休战。少年提议去院子里继续投掷毽子，我应允。两人在院子里玩得不亦乐乎，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小伙伴。
“晚饭后你还出去散步吗？我跟你去吧？”少年小心翼翼地询问。
“天黑了，你不怕？田野里没什么好玩儿的呢。”我说。
“我不怕，我可以保护你哦。你去我就去哦。”少年乞求。
我爽快地点了点头。
乡村的夜晚分外沉寂，幸亏有月光。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在乡村公路上，偶尔有农人骑着电瓶车回家。一辆拖拉机轰隆隆开了过来，少年冲拖拉机上的那个黑影喊“爷爷”。拖拉机放慢了速度，旋即从我们身边开走了。那个黑影好像冲我们点了点头。
我们边走边猜歇后语、玩脑筋急转弯，像父子，更像哥们儿。
“你猜我是做什么的？”我问。
“像个导游？”少年不假思索。
我哈哈大笑。
交谈中，我发现少年懂得很多很多，有点儿吃惊。
“明天你去哪里玩儿？”少年问。
“想去大棚里摘草莓。你知道哪里有草莓卖不？”我问。
“我知道，我带你去。”少年蹦跳了几下。
“你明天睡懒觉吗？”少年问。
“你呢？”我反问。
“可以不睡呀。”少年说。
“别吹牛，你能早起？”我故意逗少年。
“我保证！”少年信誓旦旦。
月色朦胧，田野寂寂，雾气氤氲，村街上的灯火星星点点。
“你不冷吗？我们回吧。晚上出来要多穿点儿。”我替少年拉上了羽绒服的拉链。“你一个人晚上就别出来了，不安全，你爷爷奶奶会担心的。”我牵着少年的手絮叨。
少年一声不吭。
少年拾捡起路边的一根竹篙，模仿武侠，张牙舞爪。
“扔了吧，多脏，一根破棍子有啥好玩儿的？”我说。
“我喜欢，我要拿回家。”少年说。
“你别误伤了我，请你和我保持一米远的距离。”我笑呵呵。
少年拎着棍子，乖乖地跟在我身后。我突然有点不忍，索性纵容少年。我说：“我解除警报啦！”
少年跟了上来，和我并行，不再手舞足蹈。
“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少年问。
“过两天。怎么了？跟我走不呢？”我摸摸少年的头。
“你要是晚走就好了。”少年语气疲软。
“怎么呢？”
“我四月初过生日，要买大蛋糕的，你吃不上我的生日蛋糕了。去年我过生日，爸爸给我买了个好大好大的蛋糕哦。”少年说。
“说不定我五一还过来玩儿呢。”
“真的吗？我告诉奶奶，我可以推迟过生日的。”少年提高了声音。
我很感动，用力摸了摸少年的头。
“晚上谁照顾你睡觉？”我问。
“我自己呀。”
“早上谁给你做早餐？”我问。
“我奶奶。”
“爸爸经常打你不？”我问。
“不会。有时候我太不听话了，就打一打。他很少回家呢。”
“你有小伙伴吗？”我问。
“有啊。”
“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玩儿？”我问。
少年陷入了沉默。
“不能只想着玩儿哟，要好好学习。”我说。
“我知道……”少年回答。
……
不觉间我们来到了少年家的铁栅门前。
少年的爷爷和奶奶还在院子里忙碌，看样子，他们还没做晚饭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