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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帷子辻

因昔日曾丢弃檀林皇后之尊骸

至今仍不时可见

女尸曝晒荒野

犬兽黑乌争相啄食之景象

此怪异之事也

京洛之西有一处岔路口,名曰帷子辻。

此处东通太秦,北达广泽,东北通往爱宕常盘,西方直指嵯峨化野,乃一四通八达之道路辐辏。但此处却弥漫着一股令人不知何去何从的气氛,伫立此岔路口,直让人产生此处非道路岔口,实乃道路尽头之错觉。

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此岔路口往西直通化野一处人称露水不消的乱葬场。这里有埋在念佛寺八千石塔下方的孤魂野鬼,以及小仓山麓无数陈尸街头化为风尘的无名尸,想来果真是世界尽头。

古时候,俗称檀林皇后的嵯峨帝之妃橘嘉智子过世后,送葬队伍肃静地前进,眼看着就要来到这个岔路口时,突然吹起一阵风,把覆盖棺木的帷子吹得飘落此处,此岔路口因此得名。有人认为此乃生前笃信神佛的皇后曾在嵯峨野附近的尼五山兴建一座檀林寺,因此与此地结缘之故。

可是,也不知是真是假,有人传说,这位古代皇后临终前曾留下遗言,说死后其亡骸切勿下葬吊丧,只须丢到岔路口任其曝晒荒野。

不论是谁,听到帝妃尊骸竟得曝晒路旁,想必都要纳闷其缘由。传言皇后立此遗志,乃为了以其身体现无常的道理。

据说世间万物变化不息,人生与人体皆属虚空,不可能永远存在。她希望借此举让世人了解这个道理。

据说皇后在世时本是个绝世美女,不仅为众人钦慕,任何人看到她都会怦然心动,甚至因此产生邪恶念头的人不在少数。据说皇后因此立下遗嘱,希望自己的遗体于七七四十九日的中阴期间曝晒荒野,以让众人见识肉躯随风吹雨打改变的模样,以让迷恋其美貌而忘记礼佛之愚者领悟世间无常,以教育众人成佛之法门,其信仰虔诚可见一斑。

檀林皇后曾请求唐僧仪空协助建立日本第一所禅院。若非如此高贵的佛法信徒,恐怕也不会留下如此难能可贵的遗嘱。

据说有许多为皇后美色迷惑者,在目睹其尸渐趋腐败、遭禽兽啄食的模样后,都顿时省悟。而皇后尊骸曝晒之处,据说就是这个帷子辻。

所谓帷子,应该就是佛教葬仪中穿在往生者身上的经帷子。

只不过,皇后尊骸腐朽后,据传帷子辻便不时出现一女尸曝晒路旁,遭猫犬乌鸦啄食之景象。

难道此岔路口洞悟了无常,抑或是无常已蔓延至此处?只不过,若世间果真无常,为何相同的昔日景象会一再出现?此景岂不违背笃信佛法的皇后之功德?由此看来,显然是狐狸精作怪。要不就纯属幻觉、白日梦。

总而言之,这些都已是昔日往事了。当时大家都认为这不过是个古老怪谈,闻者无不斥为无稽,想必也无人愿意相信。于是久而久之,随着时光飞逝,此故事也逐渐为人淡忘。

然而,在这古老怪谈平息后又历经不知多少寒暑的后世,这远离京都的荒凉岔路口再度出现异象。在盛夏的农历八月即将结束时,帷子辻每晚开始出现神似檀林皇后幻影的女性腐尸。

“真是吓人啊!”

京都岚山尽头一座人迹罕至的佛堂内,一个身穿白麻布夏衣、头缠行者头巾的撒符纸行者正在仔细端详一卷摊在木地板上的绘卷。此人正是御行又市。

“看起来真令人不舒服呀。”

又市双手抱胸,抬头看看他面前的男人。对方一身僧侣打扮。

此人虽已剃度,且身穿墨染法衣,但其实并非正派僧侣。他相貌凶神恶煞,令人难以相信此人诚心向佛,这长相已将其本性展露无遗。

此人名曰无动寺玉泉坊入道,是个在京都一带为恶的混混。

其名号乃由比睿山七大奇观之中的无动寺谷与名曰玉泉坊的妖怪结合而成,本名、出身完全无人知晓。当然,他这身僧侣扮相不过是为了方便混日子,和比睿山可是毫无关系。大津一带就是这个无赖之徒的地盘。

“这张画感人吧?”玉泉坊说道,“这可是我受霭船那家伙所托,上某豪门大户家里磕头借来的,还付了不少银两呢。可别把它给弄脏了。”

“不是已经够脏了吗。”又市不屑地说道,“霭船那家伙还好吧?”

“还是老样子。他说马上就会到这儿来,并且交代我先趁这段时间给你见识见识这东西。觉得如何?”

玉泉坊伸长脖子问道。

“还问我觉得如何。这种恶心的画,看了会有啥好处?江户虽然也流行这类残酷的东西,我也没见过如此令人作呕的。就连黏糊糊的蜡人偶都比这悦目得多了。”

又市皱着眉头回答。

这绘卷上画的是个女人。不过,画中的女人只有在第一幅里是活着的。

第二幅画的是她刚死的模样,接下来的就是其尸腐烂的过程了,而且还画得十分清楚。

每个阶段都恶心到令人不忍卒睹。

这绘卷俗称九相诗绘卷,又名小野小町壮衰绘卷,画的就是人死后躯体化为尘土的九个阶段。

“这画哪里感人?”

又市问道。

“真的很感人呀,”玉泉坊回答,“这幅画感人,因为它告诉咱们世间无常嘛。”

“可是未免也太无情了吧。一个原本沉鱼落雁的美女,却放任其腐败溃烂,实在是太残忍了。这里头画的可不是一两天的事,任一具尸体曝晒荒野那么久,这简直是疯了。这种东西哪可能讨个性急躁的江户人喜欢?”

“不是啦,这不是无情,是无常。”玉泉坊继续说道,“又市呀,这可是一幅告诉咱们人世瞬息万变的画呀。即使这女人如此标致,死了还是不免腐烂,尸体膨胀,生蛆,遭狗啃噬成白骨。可见经过时间淘洗,原本再美的东西都会变丑,美丑其实是一体两面,没什么美丽的东西是不会变丑的。色即是空,只知追逐美色的人实乃愚蠢至极。”

“哼。”又市对这番话嗤之以鼻,“这道理谁不了解?入道呀,你以为自己剃了几年光头,就真成了和尚吗?看你天天吃香喝辣,还有胆拿这些佛门道理来说教?色即是空乃世间常识,上哪儿找不懂这道理的傻子?谁都懂的事情,哪儿需要看这种恶心的玩意儿。谁不知道要活得超然,万万不可为这种转瞬即逝的爱恋所迷?看来你真该去见识见识两国的烟火[37]呀。”

又市指着第一幅画继续说道:

“这张画只要看这幅就够了。对于江户人而言,接下来的都是多余。接下来会变什么模样,还是别去想吧,硬要探究反而坏了风情,就像人不该去窥探有机关的戏棚子后台一样。即使每个看官都知道表演是假的,若经营妖怪屋的没能让他们惊叹,要靠什么吃饭?你真是个打箱根以西的荒郊野外来的土包子哪。”

“这里不就是箱根以西吗?你真是爱挖苦人。”玉泉坊笑着说道,“又市啊,这种画叫作九相图,乃根据一首名为九相诗的古老汉诗绘成,可谓历史悠久,和你刚才说的超然或我是不是土包子无关。这种图画无非是要告诉我们,红粉翠黛不过是给波浪染色,而男女淫乐拥抱的不过是彼此的臭骨骸。总之,人死后都会呈九相,这第一幅画就是生前相——”

玉泉坊指着第一幅画,继续说道:

“你看,这画里的女人生得国色天香。诚如你所言,如此美女容易令人迷恋,美丽得简直如绽放的烟火。只可惜如此美女,终究还是得面对死亡。”

玉泉坊指向旁边的一幅,画的是一个躺在草席上,以白帷子覆盖的女子。

“这是她刚死去时的新死相。已经死了,所以脸色很难看。若是病死的,想必死前就变得相当憔悴了。不过,这模样看起来,好像和睡着了差不多。”

“刚死模样哪会变多少?”

“是啊。昔之和颜悦色,今在何处?不过昔日面影犹存,看来还是有所不舍。是吧?”

“是对人世间仍有留恋?”

又市问道。

“是有留恋,也还有执着呀。”入道点点头说道,“大概是对世间还有执着吧。毕竟她的相貌还和活着时一样,看不大出她已经死亡,只是身子不会动罢了。又市,你刚才不是说,接下来的画都是多余吗?”

“当然是多余的呀。”御行回道,“人都已经死了,埋起来不就得了吗?”

“这可不行。”玉泉坊说道,“她看起来还和睡着了差不多吧?看到她这副模样,仰慕者想必还不会就此抛开思慕之情,只会希望她醒过来、活过来。”

“所以,还是把她埋了吧。”

“是呀。可是,这幅画又如何?”

入道指向下一幅画。

死者尸体已经肿胀,皮肤变得一片紫黑,容貌也有大幅改变,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容颜了。

“你看,这就叫肪胀相。人死后躯体都会膨胀,这时候脏腑腐烂,手脚变得硬如棍棒。生时颜面光泽,又如春花,今复何在?一头秀发也变得如干草般杂乱。待六腑悉数腐烂,尸臭就会溢出棺木。就是这么回事。”

“我才不想看呢。”御行说道。

“任谁都会有如此想法。即便对这女人如何仰慕,看到她这副模样也会死了心。”

“所以我打一开始不就说过,接下来的都是多余吗?反正我懒得再听你那些半吊子的讲经说道了。”

“好啦好啦。”玉泉坊笑着说道,“算了,就当作是在霭船到来之前,听我玉泉坊讲个故事。你也别直皱眉嘛。接下来就是所谓的血涂相。”

入道指向下一幅画。

死者肌肤愈来愈黑,而且开始四处生孔,就连眼球都流了出来,景象实在是不堪入目。

“死尸从头到脚,浑身脓血流溢,我平时所爱的人,即是如此之相,汝身及我,早晚与此无异,就是这么回事。一个人生前人格再高洁,肉身其实都是如此不净。演变至此相,肉身所有不净更是悉数显现。接下来则是肪乱相。”

至此阶段,看来已完全不成人形了,上头已经长满了虫。

“死尸为鸟兽挑破,或为虫蛆钻烂,皮肉脱落,骨节解散。你看,多么肮脏啊。此时尸臭已可传至二三里之遥。要说世上何谓不净,这就是最好的表征。不过,这尸骸虽然令人作呕,但对禽兽而言却是上等佳肴。”

玉泉坊滚开卷轴,展示出接下来的一幅画。

下一幅画的是野狗等野兽以及乌鸦、老鹰争食这具腐尸的景象。

“这叫啖食相,死尸为禽兽所食,身形破散,筋销骨离,头足交横。此时人已沦为禽兽饵食,尊严至此荡然无存。你或许会怪狗太不识相,但这对狗而言其实是理所当然的事。下一个阶段则是——”

这个做僧侣打扮的混混继续展开绘卷。

“喏,这是青瘀相。有些绘卷以这幅为首,但这张的顺序是如此。至此阶段,整张脸已形同骷髅,上头的肉几乎消失殆尽,接下来就要整个变成白骨了。”

说着,入道把卷轴展到了尽头。

“此乃骨连相。前一幅画里的死尸还有皮肤,暂且分得出死者是男是女;这下别说是美丑,就连性别也已无法分辨。最后一幅是骨散相,这下死尸已是白骨一堆,狼藉于地,只待化为尘土。五蕴本皆空,人生在世时何必如此迷恋这副身躯?如何?耍诈术的,这下多少悟了点道吧?”

“少啰唆!废话说完了吧。”又市不快地说道,“简直就像陪自己睡了一宿的妓女梦醒时竟然变成个老太婆似的,恶心极啦。今天如果是个德行高超的法师向我说这些,或许我还会听听,可是,听你这沉溺于酒色的家伙讲这些道理,只让我觉得做了场噩梦。”

“你这张嘴巴怎么还是这么毒啊?”

入道说道。

“不好意思,我最厉害的就数这张嘴。”

御行回答。

“算了。不过又市啊,你脸色不太好,看了这东西真有这么不舒服?真是不好意思。只是,像你如此老奸巨猾、法力高强的诈术师,竟然连这区区几幅画都看不下去,真是令人意外。”

“少胡说,我只是讨厌看到女人的尸体罢了。”又市抗议道,“正如我一开始说的,人的本性原本就肮脏,不过是在这粪土般的东西上披着层皮,上点颜色,穿点漂亮衣裳,竭尽所能地装得漂亮些罢了。这张画等于把人给杀了、剥了皮,有啥好稀奇的?只不过——”

又市两眼依旧盯着绘卷。

“只不过什么?”

玉泉坊问道。

“没什么。”

御行回答。只见他的眼神无精打采。

“到底怎么啦?理由我猜不透,但看你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昔日咱们一起闯荡京都时,你的目光可从没如此无神呢。而且你现在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完全不信神佛的诈术师还打扮成御行的模样,连我玉泉坊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呢。”

“这不干你的事。”

又市回道。

“什么?你不会是在想家吧?看你这古怪的神情气色,难不成是死了爹娘?”

“哼。”又市咂嘴说道,“我这靠耍诈术混饭吃的哪有爹娘?从小就是个没人养的,老实说,我也不是江户人。我出生在武州,老爹是个庄稼汉,还是个没出息的酒鬼,在我八岁那年就死了。我娘一生下我,就和男人私奔了。所以,我是个如假包换的天涯孤子。”

“噢?”

玉泉坊讶异地睁大了眼。

他还是头一遭听到这伶牙俐齿的诈术师聊起自己的身世。

“原来如此。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个江户人呢。不过话说回来,你的神情还真的有点古怪。我等会儿还有件事得拜托你呢,如果你在挂心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反正也没啥大不了的。”

又市说道。

“就说来听听吧。”

“还不是为了一个女人。”

又市说道。

“什么样的女人?”

入道问。

“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曾在江户遇到过一个脑子不大正常的女人,不,应该说是个老太婆。那女人非常好色,晚上没男人就睡不着。虽然她已是徐娘半老,令人多看一眼都难,但还是拼命在老人斑上抹白粉,干裂的嘴唇上也涂着厚厚的朱红,真是难看到令人作呕。如此妖怪,每晚却都要勾引男人上床。”

“就是那种好色女?”

“是呀,那女人老在做梦。”

“做什么梦?”

“就是自己依然年轻貌美的梦,也没看见自己已是又老又丑。不,她是故意视而不见。”

“真可怜哪。”

入道歪着厚厚的嘴唇说道。

“是啊。我——也曾被那女人勾引。”

又市讲到这儿,便沉默了下来。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你让她买了?”

“怎么可能?我只是——让那女人看清了事实。”

“你让她梦醒了?”

“结果你猜那女人怎样了?”

又市反问道。

“噢,是失望还是羞愧?或者是痛改前非?”

“她死啦,上吊死了。”

“死了?”

“是呀。而且尸体就像这幅画里这般浮肿不堪,嘴边流满口水。”

玉泉坊默默地看着又市手指的那幅画——

肪胀相。

“她死时就这副模样。”

又市说道。

玉泉坊皱起眉头问道:

“是吗?可是又市……”

“人一知道真相,就活不下去了。”

又市双眼更加无神了。

“世间其实很悲惨呀,玉泉坊。不只是这老太婆,你、我,每个人都一样,大家都得自欺欺人才活得下去,否则根本无法苟活。人明知自己本性龌龊肮脏,还是得大剌剌地骗吃骗喝,所以咱们的人生不就是一场梦?”

又市继续说道:

“即使把人摇醒,用水泼醒,或者打耳光打醒都没用。世间原本就是场骗局,人人却把这骗局当真,你说这社稷有没有毛病?话虽如此,要是真梦醒了,真相反而会让人痛苦得活不下去。人就是如此脆弱,要想活下去就只能把这场骗局当真,除此之外无他路可走。只有活在虚幻的五里雾中,人生才能顺遂。不都是这样吗?”

又市讲到这儿,突然抬起头来。

大块头的入道也跟着转过头去。

只见佛堂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朴素的矮个子男人,以及一个头上顶着盛花簸箕的女人。

“好久不见了,耍诈术的——”

来者乃霭船林藏是也。

霭船林藏表面上靠卖笔墨为生,实则是个混混。

霭船意指于迷雾中开到山上的船。每逢中元,从琵琶湖到比睿山的坂本坡道都会举行亡魂乘船登高的仪式。这也是比睿山七大奇景之一。据说这名号的由来是只要中了他的圈套,一切都变得真假难辨,宛如漫步于青霭之中,任其玩弄于股掌之间。

亦有传闻他出身朝臣世家,但此说真假无人知晓。

“又市啊,你我曾交杯结拜,却连一封信都没捎来,也未免太薄情了吧?有好一段时日没听到你的消息,原来你是周游诸藩去啦?我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找你呢。难道是为忏悔自己昔日恶行出家修行去了?”

又市把头转向林藏说道:

“就是这么回事。瞧瞧这身打扮,如今我已是个四海为家的御行了。”

话毕,又市从怀里掏出摇铃摇了一声。

“这可就令人吃惊了。你是真的在修行?”

“不行吗?话说回来,霭船你今天这身打扮,看来像个大商行老板,但我看你坏事也干不了多久了,还是学学我剃个光头吧。把外貌整理得谦恭点,多少也较易明辨是非善恶。”

“在你身上倒是看不出来。”林藏笑着说道,“是谁把铸佛熔了拿去卖的呀?”

“所以我才剃了光头,好精进修行啊。我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又市盘腿坐了下来问道。

“还不是御灯小右卫门。”林藏笑了笑说道,“你上回帮那大官布的局,还真有两下子呢。”

“哼,原来是那个老不死的家伙呀。”又市说道,“你干吗把我叫到这穷乡僻壤?我可忙得很呢。”

“因为有事找你帮忙。”

说完,林藏走进佛堂。

“来,给你介绍一下。”

他说着,把背后的女人拉了进来。

她身穿河内木棉衫,外罩乌袖,黑挂襟上披着粗肩带,围裙上系着一条御所染[38]的细带。

这是京都卖花女白川女常见的打扮。

“她住横川,名叫阿龙,是我两年前开始合作的伙伴。这位是耍诈术的又市。是我以前在江户时的狐朋狗友。”

“请多指教。”

生得颇为端庄的阿龙礼貌地向又市打了声招呼。然后,林藏与阿龙关上门,在绘卷旁坐了下来。

“你看过了吗,又市?”

“唉,看过啦。不过看是看了,不知这幅画里有什么名堂。”

“说得也是,先给你说明一下吧。”

“入道已经解释过了。”

“这和尚懂什么?”林藏说道。

“少啰唆。别看我这副德行,我可是在庙里待到十五岁的,讲经说法我驾轻就熟。又市,你说是不是?”

“在庙里住过有什么了不起?谁知道你是看墓园的还是管茅厕的。如果住过庙里就了不起,仓库里的老鼠不都变成大僧正了?如果是门前的小僧侣还讨人爱,你这块头大得不像话。比起在门前讲经说法,我看还是拿铁棒打打杀杀比较适合你。”

“你这家伙还真是没口德。”

玉泉坊边唠叨边卷起绘卷,但林藏立刻按住他的手。

“且慢。这张画可是很重要的。”

又市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要我帮什么忙就快点说吧。偷东西我可不干。”

“并不是什么有银子赚的差事。”

林藏说完,并起右手的食指与中指,轻抚了一下鬓角。

“没钱赚的差事我也不干。”

又市咆哮道。

“但前金后谢是不会少的。”

林藏回答。

“钱是谁出的?你吗?”

“这我不能说。不过,又市你听好,这原本是我的差事,但我一个人总是处理不来。而且,明天起我又得依头目的吩咐到长崎一趟。”

“所以找我来替你完成?不能等你回来再做吗?”

“那可能就太迟了。”林藏又说,“事情是去年夏天发生的,就在太秦再过去些的帷子辻,突然出现一具女人的腐尸。”

“腐尸?”

又市闻言看向绘卷。

“是呀。大概已经死了十天或二十天了,眼珠均已脱落,脏腑皆已化作尸水,毛发如鸟巢般杂乱纠结。喏,就像这幅画里的模样。”

他指向血涂相说道。

“且慢。”又市打断林藏的话说道,“虽然是在都城之外,毕竟也是个岔路口,怎没人打那儿经过?况且不是还有人住在山上吗?”

“当然有很多人打那儿经过。”

“这不就奇怪了?怎么会有女人死在那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却没人注意到?京都人虽然个个是慢郎中,也不至于让一具尸体躺在地上十天二十天,任其腐烂。就算是忙碌无情的江户人,看到有女人倒卧路旁,也会伸手搭救。”

“情况并非如此。”林藏继续说道,“京都居民其实也并非都是慢郎中。”

“哼,你这话鬼才相信。看看他们怎么办祭典的不就知道了?一副懒洋洋、要死不活的样子。祭典应该很有气势才对,但京都人抬轿子走一町就得花好几刻钟,也难怪他们会任人横尸街头,任其腐烂。”

又市批评一番后,站起身来说:

“不好意思,我告辞了。”

“且慢。急性子是成不了事的。江户人就是这种驴脾气才让人伤脑筋。你们江户人讲什么潇洒,讲什么做事要有气势,总是宣称钱在荷包里绝不过一宿,不就是打肿脸充胖子?江户人和京都人哪个比较阔绰,从身上行头不就看得出来?与其虚张声势,不如实际点。”

“少啰唆,林藏,稍微有点臭钱就看不起人啦?你虽然有钱,却全花在吃吃喝喝上,有啥好令人羡慕的?我虽然是过一天算一天,但也不穷。哪像你这守财奴,一辈子都不知道钱该怎么花。钱可不是赚来存的呀。”

“真是的,你真是改不了尖酸刻薄的本性。又市——”

林藏苦笑着制止又市离去。

“虽然你换了一身行头,但本性还是没改。别闹别扭了,坐下来吧。我也清楚你不是个见钱眼开的人。”

“那就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然我可要告辞了。”

“先听我把整件事说清楚再作决定吧。我不会糊弄你的。”

“那就快说吧。”

又市再度坐了下来。

“又市呀,其实那具女尸一开始就是腐烂的。”

“怎么回事?”

“简单说就是,尸体是在腐烂之后才被扔到路上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那女人死因为何,但你的意思是有人一直把尸体放在身旁,直到烂了才扔出来?”

“看来就是这么回事。”

林藏回答。

“怎么可能?”

又市马上反驳。

“唉,你先别急,且听我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一遍。”

根据林藏的说法,整件事的经纬如下。

一年前的夏天,帷子辻出现一具腐烂的女尸。当然,看热闹的人与捕吏蜂拥而至,原本安宁的岔路口变得人山人海。

尸体腐烂得非常严重,虽然五官体格无法辨识,但从身上的衣服判断,死者身份应该不低。如果死者出身卑微,就算案情再可疑,只要当作是路死荒野的无名尸就能交代了,但再怎么看,她都是武家妻女,所以,京都奉行所与所司代都无法放任不管。

没过多久,死者身份就有了眉目。她乃京都町奉行所与力[39]山玄蕃之妻,名曰阿里。

据说当事人在事发前两个月踪迹不明,与力曾动员所有同僚四处搜索。

不过,一开始没能辨明死者的身份,其实是有原因的。

首先,阿里不是遭人杀害。事实上,她在失踪前两个月,就因罹患感冒而过世了。因此,被绑架的并不是阿里,而是阿里的尸体。

阿里的亡骸在荼毗之前,便在家人彻夜守灵之际如一阵烟般失踪了。

这真是怪事一桩。虽已亡故,但阿里毕竟是与力之妻,可谓兹事体大。难道是有人刻意挑战官府权威,抑或蓄意愚弄武家?总之整个奉行所因此事一片哗然。

只不过经过一番搜索,不仅尸体没找着,犯案者的身份也没半点眉目。从没听说过有人偷尸体,于是有人谣传此事乃狐狸精作祟。也有人说猫会操控人尸,被猫魂附身的尸体能自行走动。还有人谣传有一种类似猫的野兽乘坐的火焰车,也就是名为火车的妖怪,会在葬仪上窃走死者的遗体。若真是这类妖魔鬼怪所为,奉行所与所司代哪可能缉得了凶?

这案子就是这么回事。

因爱妻尸首遭窃而变得心力交瘁的与力山玄蕃,据说在赶到现场之后,直抱着腐烂不堪的亡妻尸骸痛哭。不过,可能尸体太惨不忍睹,围观者都没敢靠近玄蕃安慰他。只是,帷子辻的异象并没有因此结束。

到了年底,一具女尸再度出现于帷子辻。而且同样是死亡两个月以上、已经严重腐烂的腐尸。不过由于时值冬日,腐烂情况不似先前那般严重,但依旧令人不忍卒睹。

不久,官府从死者身上的梳子及坠子等判断,此人应是祇园杵之字家的艺伎,名曰志津乃。

据说志津乃于两个半月前失踪,但和阿里的情况不同,她并不是尸首遭窃,而是在生前便已失踪。只是周遭并没有人想到她可能是遭诱拐失踪。

想必是某位恩客为志津乃赎了身,把她带走了,当时大家都这么认为。虽然不知这号人物是谁,但这项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事实上,据说在志津乃失踪前不久,有一笔金子被送到店里,表明要交给志津乃。

不过,认识志津乃的人都说,志津乃遗体的穿着打扮似乎和失踪那天一样。至于死因,则似乎是被勒毙。由此推断,志津乃可能被绑之后立即遇害,尸体被藏于某处一段时间,待其腐败才被扔了出来。当然,官府照例动员缉凶,只是经过一番搜索,仍查不出嫌犯为何人。

冬去春来,帷子辻竟然出现第三具尸体。

这第三具尸体损伤程度更加严重,据说几乎一半已化为白骨,不过还是从身上的护身符辨识出其身份。死者乃东山料理店由岐屋的女佣,名曰阿德。阿德的死因无法确认,但至少不是刀伤,据推测可能也是遭勒毙。

“前天又出现了。”

林藏说完,露出困惑的表情,转过头看又市。

“难道这次的呈骨散相?”又市指着绘卷说道,“第一个与力之妻呈血涂相,接下来的艺伎呈肪乱相,第三个女佣则为青瘀相。显然是愈来愈严重。第四具尸体可能就是遭犬兽啃咬的啖食相?不会吧,嫌犯竟然将白骨弃置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岔路口?”

“喔,这倒没有。这次还好。被发现的是一名白川女,也就是卖花女,名曰阿绢,是个良家妇女,不仅勤奋,也很会照顾人。是吧,阿龙?”

阿龙点了点头。

“可别以为我会掉泪。”

“这我知道。”

“只是,没想到林藏你会如此不中用,什么时候心变得这么软?不过是一个认识的姑娘遇害,竟让你如此同情?这下满载十万亿亡魂、含恨蜿蜒登高的霭船林藏这威名岂不虚传?”

又市卷起白衣的袖子,说道。

堂外蝉鸣阵阵,堂内闷热非常。

“你还真是爱耍嘴皮子。耍诈术的,阿绢的尸首应该是在死后被藏了好几天,才突然被弃置于帷子辻。当然,尸体遭人弃置,但阿绢并不是被人杀死的。”

“什么?”

“阿绢是自杀的。”林藏说道,“她是上吊自杀的。这点不会错。有许多人看到她在梅树上上吊,慌忙想拉她下来,终不成只得去找人帮忙,结果在这段时间里尸体就不见了。后来她的尸体在岔路口被发现时,绳子还缠在脖子上。”

“又是人死了尸体才被偷走的吗?”

“看来就是如此。”

“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又市一张脸僵住了。为了掩饰内心的慌张,他刻意以浪速腔[40]说话。

“真是教人泄气啊。”

林藏说道。

“这哪是泄不泄气的问题?听你讲了这么多,还是没任何线索,这忙叫我怎么帮?你该不会是要我帮忙找出嫌犯吧?”

“嫌犯为何人,我大致已有所掌握。”

“那么上奉行所报案,把人抓起来不就成了?”

又市做出打梆子的动作。林藏则皱起眉头说道:

“正因为没这么简单,我才找你来的。”

帷子辻连连出现异象。一到傍晚时分,打岔路口经过的人变少,行人样貌也因暮色而逐渐模糊时,奇怪之事就突然出现。

这次是一具躺在草席上的女尸。

一看就知道是具尸体,全身黑青浮肿,苍蝇群聚而且长蛆,有几次还出现野狗,咬食脏腑。

最先发现这异象的,是个卖药郎。

卖药郎大吃一惊,心想,怎么又出事了——大家都知道此处自去年夏天起,已相继出现四具腐烂女尸了。

可是此次当接到通报的捕吏纷纷持刀赶至现场时,尸体却已不见踪影。于是官员质疑卖药郎谎报消息,卖药郎则坚称确有其事。事实上,不仅卖药郎,还有数名百姓目睹此事。不可思议的是,捕吏们大力搜索,也没找着任何痕迹。

但翌日又出现相同的景象。

同样是黄昏时分,同样有目击者禀报,但捕吏们赶赴现场时还是扑了个空。

第三天、第四天,同样的情况一再出现。

捕吏们因此决定,在第五天事先安排几个奉行所的同心[41]在附近埋伏。

理应有人弃置尸体,事后再将其回收,可是,却不料数名同心都夹着尾巴逃回奉行所。

尸体是出现了,但完全没看到有谁把尸体运来。按理说,载运尸体即使不用推车,也必须用马或牛车——毕竟是具腐尸,依常识判断,总不能挑或背,同心们因此将注意力锁定在这类目标上。但根本没看到这类东西经过。就在众人稍不留意之际,尸体又出现了。

捕快们个个都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问题,但确实有具尸体躺在地上。

而且一如先前的报案者所述,尸体上苍蝇云集,臭气冲天。

于是,几个人慌忙开始寻找嫌犯,却不见可疑人影。

在附近扩大搜索,只发现一个挨家挨户化缘的托钵僧。这个和尚在尸体出现前,就已经在这一带了。为求谨慎,捕吏们还是问了这个和尚几个问题,但他对案情显然一无所知。

“那和尚就是我。”

玉泉坊说道。这位入道背后背着一只可装进一个人的大葛笼。

“那真是有趣极了。那些蹩脚同心全都吓破了胆,连牙都咬不拢呢。就在他们乱成一团时,那尸体又消失了。”

“所以那应该是鬼?”

谜题作家百介边说边盖上了笔墨盒的盖子。

两人正走在太秦广隆寺后方的狭窄坡道上。

“原本以为是近年罕见的鬼故事,千里迢迢赶过来,结果也没什么大不了,反而发现这件事又和又市有关。”

“这件事已经那么有名了吗?”

走在前头的玉泉坊转过满脸胡须的脸,回头看向百介。

“至少在大阪一带已是广为人知了。”

百介回答。

“世界可真小呀。没想到印书的一文字屋老板竟然是又市的旧识。我是通过江户一个做出版的朋友来找他商量出版事宜的。”

“一文字狸那家伙过去也很照顾我。”

说完,入道在坡道上停下了脚步。大概是身上背的东西太重了。

“不过,谣言传得也真快。你到底听到什么了?”

“其实,我一开始听到的是檀林皇后亡魂出没的消息。当时就觉得这很重要,毕竟我是专门收集奇谈怪谈的。”

“这我听说过。”入道调整了一下背着的葛笼,说道,“你打算出版百物语吧?又市说你好奇心挺强的。”

“是啊,我好奇心是很强。尤其是认识了他以后,我的事就不重要了。话说回来,这次我来京都四处打听,发现情况不太对劲。竟然有四具女尸相继出现在十字路口。一会儿是艺伎,一会儿是卖花女,一会儿是料理屋女佣,还有武士之妻。”

“是啊。”

玉泉坊附和百介的话。

百介接着又说:

“这些与其说是凶杀案,不如说是弃尸案,消息好像还没有传很远。一年前开始发生,至少还没传到江户。”

“可能是每件案子之间都相隔一段时间的缘故。而且,四件之中有两件不是凶杀案,官府要缉凶也毫无线索。对他们来说这攸关面子问题,所以这案子也不敢过度张扬。只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虽然古怪,但就地缘关系来看,倒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地缘关系?什么意思?”

玉泉坊回答道:

“京都这地方,其实四周都是亡骸。”

“四周都是亡骸?你的意思是这儿有很多墓地?”

“不是墓地多,是尸体多。”玉泉坊说道,“你看,这都城三面环山。”

玉泉坊抬起头来,刻意做出环视周遭的动作。

“这些山都不是人住的地方。不论是鞍马还是比睿山,皆有鬼门镇护。其他山头也是如此。然后,所谓的裾野又名七野,也就是平野、北野、紫野、上野、萩野、内野以及莲台野,乍听之下山边皆是平原,但这些平原可都不是单纯的平原。”

“不是单纯的平原?”

“你没去过船冈山的千本阎魔堂吗?”

“去过呀。”

百介回答。百介一向喜欢巡访寺庙神社。

“你知道船冈山原本是个刑场吗?那儿有一条千本道,虽然是从朱雀大路延伸过来的,但那地方原本叫千本卒塔婆。而内野那地方,昔日曾是弃尸的场所。”

“弃尸?”

“是呀。莲台野直到现在都还是坟场。现在坟墓大都有墓碑,但昔日大都是将尸体就地扔了。东山三十六峰之一的阿弥陀峰山脚下,现在叫鸟边野,同样是个埋人场。”

“你是说清水寺的另一头六道珍皇寺那一带吗?”

“没错,那地方可说是冥界的入口。至于这头则是——”入道转身面向西方说道,“是小仓山,也就是化野。你见过化野念佛寺的千灯供养了吗?”

“很遗憾,没见过。”百介回答。

“是吗?那地方很荒凉。虽然风景漂亮,但就是给人一种无常的感觉。那儿的众多石塔,供养的都是自古以来在那儿腐朽的无数骨骸。京都曾历经无数次火灾与兵荒,每逢劫难,尸体全被丢到周边地区。比如,帷子辻前方的化野,也是个弃尸的场所。”

“弃尸?不埋葬吗?”

“据说鸟边野那一带习惯火葬,但化野这一带都是就地丢弃。这就叫风葬。”

“风葬?”

“是啊。如今是没人这么做了,但其实直到不久前,那一带总是堆满了腐尸骸骨。因此九相图里画的并非凭空想象,昔日在这一带可是司空见惯的景象。”这混混一脸超脱的神情说道,“若无常野露水不消,鸟边野山云烟常往,而人生于世亦不得不老不死,则梦物之情趣安在?就是这么回事。”

“这是《徒然草》里头的句子吧?”百介回应道,“你的意思是,帷子辻乃通往无常之地小仓山的入口,故涌现如此幻象是理所当然的?”

“没错。人是健忘的,而且每个人终将一死,更替了几代,昔日的记忆就会渐渐模糊。只不过,即使人搬迁,土地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即便屋子倒塌、树木枯死,大地还是会继续存在。因此即便人淡忘,土地还是会记得,京都一带就深深烙印着这类令人作呕的记忆。”

“所以会闹鬼吗?”

百介一脸讶异地问道。

“闹鬼倒不会。”玉泉坊露出混混的真面目回道,“所有妖魔鬼怪都不过是人作的戏。你看你周游诸藩,遇见过什么真正的妖魔鬼怪吗?世上哪有这种东西。可是,你看,大家还是绘声绘影,巴不得世上有妖魔乃常情。居住在如此古老的城市,自然就会产生这方面的联想,尤其是在帷子辻这一带。因此又市设的圈套才会令人无法识破,有时就连我都怀疑会不会是真的呢。”

“真的有幽灵吗?”

“那其实是阿龙扮的。”入道继续说道,“不过阿龙还真会作戏呀。她已经连演了半个月,一次都没让人拆穿。演得可真好呀!”

“可是,演得再好,也不能一直演下去吧。即使扮得再好,但生者和死者总有区别,迟早会被人识破。”

就百介所知,又市的圈套总是设得很缜密,几乎无法拆穿。想必这次也一样,百介心想。又市设想的计谋既深且远,远非百介所能企及。不过,连续装神弄鬼半个月之久,毕竟还是有危险。谁都知道夜长梦多,照道理又市平常应该不会拖这么久才对。百介对此颇为不解。

但此时玉泉坊表情神秘地说:“放心吧,这不会被拆穿的。其实,就连我也吓了一跳呢。没想到,她刻意以腐汁裹面,让苍蝇蛆虫聚集。并将腐烂兽肉置于肚皮上,吸引野狗咬食,扮得实在彻底。而且每次都在黄昏时分现身,一般人怕危险,哪敢靠近如此令人作呕的东西?”

“原来如此。”百介说道,但他还是无法了解这么做的意图何在。

“你们继续这么扮下去,到底有什么打算?只是为了把行人吓跑吗?这一切和过去几次一样,我还是参不透。”

“就连我也参不透呢。不过,已经愈来愈少人敢打那岔路口经过是个事实。这半个月来持续这么搅和,就连奉行所也拿咱们没办法。既然是幽灵妖怪作祟,也别想缉什么凶了,所以同心均已悉数撤回。这阵子只要一过黄昏时分,那儿连只狗都不敢靠近。”

“已经无人敢靠近,你们还要继续扮下去吗?”

“当然。”

玉泉坊回答。

“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哪有凶手会跑到遭自己杀害者亡魂出没的地方,想避开都来不及。”

入道闻言,纳闷地扭了扭脖子,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若我是凶手,绝不会靠近那地方。如果真是闹鬼,那可是避之唯恐不及;若不是真闹鬼,那就肯定是个圈套。但我觉得那凶手的头脑应该不简单。”

“此话怎讲?”

“我完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他是因为和女人起了争执才动手杀人,事后心生恐惧而把尸体藏起来——这是有可能的吧?过了一段时日,尸体渐渐腐败,无法继续藏下去,只好拿出去丢掉。若是这样,还能理解。”

“也许只是这样。”

“可是第一具女尸并非死于他杀,是死之后尸体才被偷走的,这点真的很不寻常。”

“说得也是。唯一的可能就是凶手与死者遗属结怨,因而借此报复。但他又不是战国乱世的野武士,覆盖经帷子的尸体上头也没什么好偷的。若说想把尸体加工成什么——也没这么做。凶手这么做一定是为了侮辱死者,以折磨其遗属。”

“可是,那位亡妻遗体遭窃的与力,人格高洁,官品清廉,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据说不久就要升为首席与力。所以只听到有人同情他,可没看到任何人幸灾乐祸。”

“是吗?可是,会不会有人因为嫉妒而欲打击他?”

“噢,是有这种可能。”

入道回答。只见他的脸孔逐渐消失在西下的夕阳中。

“但那位与力失去了爱妻,原本已经承受相当大的打击。据说他甚至舍不得将妻子火化或埋葬。待他终于下定决心让妻子入土,遗体却在葬礼前一天遭窃。原本准备厚葬的爱妻,最后却落得曝尸荒野,这下的打击可就难以言表了。”

“打击——”

“是打击呀。据说他已是形同废人了。如今凶手尚未归案,而且只要情势稍一平息,又爆发类似事件,让他再度忆起这桩悲剧。若是有人刻意要打击他,对他的仇恨想必不浅。还真是阴险。那位与力不仅意志消沉,据说连身子也坏了,如今正告假在家休养。这凶手布的局还真是成功。”

“他辞官了?”

“那倒没有。他的亡妻是所司代还是什么大官的女儿。可能是这个缘故,加上他们夫妻俩一向很恩爱。如果他是个普通的与力也就算了,但他正好又是个武士,妻子亡骸遭窃对武家而言可是奇耻大辱。承受此耻辱,还迟迟无法逮捕凶手归案,只能日日掩面哭泣。可想而知,他一定是将下属怒斥一顿后,在家闭门蛰居。想必是这么回事。”

“应该不是这样。”

“不然是怎样?最爱的伴侣亡骸遭辱的苦恼,不是当事人恐怕难以想象。若是设身处地为他想想,恐叫人难掩怜悯之情。因此上头才要他休息一阵。听说就是这样。当然,岳父担任朝廷要职,对他多少有些帮助,再加上他又如此受岳父赏识。上头对他如此开恩却没惹人闲话,想必是他平日以德服人的缘故。”

“他们夫妻俩很恩爱……”

百介停下脚步,从笔墨盒拿出笔,在笔记簿上写了几个字之后,又问:

“这么说来,凶手犯案的动机应该是眼红与力?”

“是吧。可是,是否有人嫉妒他或到什么程度,我们不清楚,但若是因此杀害其妻,还不难理解,偷走遗体就令人想不通了。而且还为了偷遗体一再杀人?”

“不过就结果来看,偷走尸体的攻击效果非同小可吧?”

“是。那位与力因此备受打击,但也不至于丢了官,俸禄也没减少,反而广受同情。再者,此后的遇害者和他没半点关系。”

“真的没半点关系吗?”

“应该没有。”入道走进小巷,接着说,“首先是艺伎志津乃,虽然容貌、才艺都不差,但在众艺伎里算是比较不起眼的。她人际关系单纯,没什么亲朋密友。她行事低调,默默赚钱,在杵之字家中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听说有人要为她赎身?”

“这件事让杵之字家吓了一跳,没有一个人相信。即使真有人送一笔金子来,也没人知道恩主为何人。她一死,就更没人知道了。接下来遇害的是一个女佣,在由岐屋料理店工作。这家馆子常有武士光顾,与力与同心也常上那儿吃饭,但怎会连女佣都……再者,最后一位白川女则是上吊身亡的。”

“自杀原因为何?”

“这我就不知道了。”入道回答,又说,“她卖花的伙伴说她并没有自杀的理由。总之,她自杀的原因无人知晓,和那位老实的与力应该无关。”

“真是麻烦啊。不管怎么看,刻意待尸体腐烂再将之丢弃这种事,也未免太奇怪。依我看,这么做无非是为了冒渎死者。可是,林藏大爷不是说,嫌犯为何人,大致已有掌握?”

“似乎如此,不过答案我还没听说。”

玉泉坊突然停下了脚步。

此时已经变成一个黑影的他开口说:

“此处就是帷子辻。”

岔路口,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附近民宅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附近景色并无特殊之处,苇帘、犬矢来[42]、暖帘以及屋瓦等等,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整个风景还真是阴森森的,给人一种置身他界的感觉。此时风已平息,空气沉闷,连蝉鸣都已停止,夏夜郁热的空气叫人喘不过气来。气氛颇为凝重。

这儿的黑夜也似乎降临得较其他地方早。

此时,就在那头,尸体出现了。

那东西怎么看都是具尸体。浑身皮肤发紫溃烂,上头苍蝇群集。仔细一看,嘴角眼角黏膜处均有蛆虫爬来爬去,并有白浊的黏液垂流。当然,尸体一动也不动。

她的颈部缠着一条粗绳子,绑有绳子的皮肤颜色更黑,脖子也不自然地扭曲。双眼浑浊,半张的嘴里一片漆黑,嘴里完全没有气息。况且还臭气冲天,任谁看了都要覆眼捂鼻,飞速离开。

两刻钟过后,她还是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

最后,夜色逐渐笼罩尸体。不,或许是从尸体内涌现的黑暗伴随尸臭往周遭扩散。

接下来,人鬼难分的逢魔刻[43]来临。四下鸦雀无声,只有一种低沉的声音从岔路口的方向传来,仿佛是小仓山的亡魂们开始蠢蠢欲动。

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只见他步履蹒跚,仿佛酩酊醉汉,踉踉跄跄地朝尸体走去。走到尸体边,人影便站住不动了。

隐约可见此人腰上挂着一个长长的东西,看样子是武士。武士在尸体旁跪了下来,仿佛磕头似的低下了头。

他是在忏悔,还是受到过度惊吓站不起来?似乎两者皆非。

那武士正在使劲吸气,仿佛正在享受这股尸臭,吸得非常起劲。

这景象十分不寻常。这可是稍稍靠近就会令人恶心的恶臭呀。

后来,武士开始呜咽起来。

但这呜咽声听起来似乎并非出自哀伤,反而是很高兴。

“阿——阿绢,阿绢,你——你曾经说过要——我对你的心意是永远不会变的。不管你变得再臭再烂,我——我——我都不会忘了你。”

丁零——

此时响起铃声。

那武士吓得回过头来。

只见一个白影在昏暗的岔路口浮现,一个白衣男子正站在那里。

此人正是头裹行者头巾,胸前挂着偈箱的御行又市。

“施主如此深爱她?”又市问道,“施主您——是不是深爱着她?”

“你、你是谁?”

“贫僧是个居住在彼岸与此岸边境,往来于冥府与人间化缘的御行。”

“你——你是个御行?”

“是的。今晚阿绢又现身了。施主您——也是有罪之人啊。”

“阿绢啊,阿绢啊。”武士低声喊着,脸紧贴着裹尸的帷子,“我是如此爱慕你,你却——”

“如此爱慕她?”

“阿绢她却说,我们俩身、身份不匹配。”

“她这么说并没错啊。武士和卖花女,身份的确有天壤之别。”

“即使身份有别,但我们俩都是人呀,而且还两情相悦。即使无法结为连理,只要彼此恩爱体贴,有什么不可以的?可是阿绢却说,男人对女人总是不怀好意。”

“她大概认为,施主只是贪图她的美色吧?”

“也许是。她曾经告诉我,很感谢我对她的关怀,但她并不喜欢逢场作戏,不想被男人玩弄。但我是如此爱慕她——”

“可是,可是,”武士的脸颊贴向腐尸,上头的苍蝇全都飞了起来,“阿绢,你看,我是真心诚意的。我如此真诚,你了解了吗?阿绢,你了解了吗?阿绢啊。”

“阿绢她……是不是想学习上古的檀林皇后,以自己的身体让世人悟道?”

“不是的,她不是要让什么人悟道。阿绢是因为怀疑我才这么做的,好让容易为女色所惑的我清醒。其实我不好色,我不是这种人。阿绢,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这下你应该可以了解了吧?我——”

武士开始吸吮起尸体上的尸水。

“我是认真的,所以,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的心都不会变。这下你……应该已经了解了吧?可是,为什么我说了这么多,阿绢你就是不肯相信?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可是,如今你应该了解了吧?”

“这种事并不是说相信就能相信的。恐怕施主也曾怀疑过自己吧?”

“是啊,我也曾怀疑过自己。我也曾想过,诚如檀林皇后的故事所指,人如果能了解世间无常,就会抛弃一切执念。只是——这件事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

“不一样。确实,世间无常,瞬息万变,没有任何东西是永远不变的,然而——人的心可不一样。御行大爷。”

武士抬起沾满尸水与蛆虫的脸,望向御行。

“真不巧,贫僧碰巧是个不具备人心之人,因此施主这番话贫僧实在听不懂。”

白衣男子说道。

“我指的是信念、真理、理想,这些无形的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是这样吗?”

“应该是。当然,诸相无常乃真理之一,色即是空亦是真理。不过,当你说万物皆空时,皆空这个道理本身就是不变的。同理,情爱思慕之念不也是不变的吗?”

“真不巧。贫僧一出生就没爹没娘,无家可归,这道理,贫僧实在听不懂。”

“你哪能了解,你哪能了解呀。”武士呢喃道,缓缓站起身来,“其实一开始我也曾怀疑,然而……然而……”

“是因为施主对亡妻的思念?”

御行问道。

“没错。我深深地爱着吾妻。真的很爱她,从心底深深爱她,至今不变。没错,虽然吾妻已死,我对她的爱还是不变。由于深感此留恋、执着,我才……”

“想来个自我考验?”

御行静静地说道。

武士点了点头。

“没错,我决定考验自己。首先,我想确定的是,我喜欢、憧憬的到底是什么?若我只是喜欢吾妻的体态动作,那么一旦她过世,此情理应断绝。若我只是钟意其外貌,待她身体腐烂,我就会掉头而去。若只是魂魄受其勾引,她过世后我一定就会忘了她。可是——”

“可是施主您……”

“哈哈哈!”武士笑了起来,“结果不论经过多久,我对她的思念完全不减。所以我可以确定,我的爱可如假包换,我是真正深爱着吾妻的。”

“可是,在这过程中,施主就开始畏惧了吧?”御行往前踏一步,“因此——”

“因此什么?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

“施主是个罪人。”

“什么?”

御行摇动起手中的摇铃。

武士蹒跚地站起身来,摆出警戒的姿势。

“你看那些沉溺于酒色的男人,只把女人当作泄欲的工具。他们沉迷美色,以美丑判断人的价值,这哪是身为人应有的作为?这哪里符合人伦?难道生得丑的注定卑贱?贫穷的人注定卑贱?难道人与人的关系,只能靠这些表面的、易变的东西维系?这是不对的。”

“或许真的不对。当然不对。”武士说,“所以,即便吾妻遗体彻底腐烂,化为一堆白骨,我对她的思念也不会改变,她是生是死也完全不重要。我对她的心意是纯粹的、真实的。为了证明此事,我才几度——”

“施主这么做太任性了。”

“你说什么?!”

武士伸手握向配刀。

但御行依旧摇着铃,往前踏出几步。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嘲笑我和吾妻的感情?竟敢侮蔑我与阿绢的结合?”

“贫僧没这个意思。”御行回答,接着又道,“人与人的关系只有活着时存在,人一死,这种关系就断绝了。”

“你——你说什么?”

“死人乃物非人,所以会腐烂。尸体与垃圾粪土无异,不过是不净的东西。人死了既无魂魄,亦无心智。当然,诚如大爷所言,生死仅一线之隔,美丑、男女之差异亦是微不足道。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施主可听说过黄泉津比良坂的故事?”御行问道,“也就是伊邪那美神于产下火神时殒命,伊邪那岐神欲见其妻,追往黄泉国的故事。”

“这我知道。”武士弯下腰,说道,“我当然知道。古神伊邪那岐认为两人大业未竟,就进入冥界,劝说伊邪那美一起回阳间。不料他看到伊邪那美尸身蛆虫满布,其头有大雷居,其胸有火雷居,其腹有黑雷居,下阴有折雷居,左手居若雷,右手居土雷,左足居鸣雷,右足居伏雷,于此共有八大雷神绕缠其身。伊邪那岐视此状而畏逃。是这个故事吧?”

“没错。伊邪那美见其夫如此胆小,愤怒不已,即命黄泉津丑女、黄泉军、八柱雷神等追捕伊邪那岐。伊邪那岐为了躲避黄泉军追杀,只好逃到黄泉津比良坂这阴阳交界之处,并将巨大的千引之石推到黄泉津比良坂,封住黄泉国之出口。这是个古代神话。大爷……”御行大声问道,“您可知道伊邪那岐神为何要逃回去?”

“哼!”武士嗤笑道,“那是因为伊邪那岐对其妻之爱不真。虽然妻子身上长满蛆虫,个性完全改变,但妻子终究是妻子。但伊邪那岐过度执着外表,因而对其妻产生厌恶。话说回来,他逃回去的情节虽是人的想象,但神终究不该做这种事。至于我——”武士再度转身背对御行,伸手轻轻抚摸起覆盖在尸体上的蓬发。“我是不会变心的。”

“真的吗?”

“你胆敢质疑我?”武士紧紧将尸体抱起,“我真的深爱着她。虽然她已是这副模样,我仍然深爱着她。”

“那不过是施主的妄念。”

“你、你说什么?”

武士将脸颊贴向黏答答的腐尸,狠狠地瞪着御行。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那具尸体不过是个东西。你如此拘泥于形体,不是妄执是什么?死者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御行说道。

“不,她还在这里!这是阿绢。这并非什么物,她就是阿绢。即便她已腐朽臭烂,那又如何!她终究还是阿绢。你可别拿魂魄才是人真正的面貌这类话来狡辩,我不想听这类胡说八道。即便魂魄已经飞散,她是阿绢这点是绝不会改变的。我不会上当,我不会上你的当!”

“太愚蠢了,真是太愚蠢了。”御行嗤笑道,“人是没有魂魄的!”

“什么?!”

“更何况,根本没有冥界这种东西。”

丁零——

又一阵铃响。

“没、没有吗?”

“活着的身体有魂魄。只有活在世上的人心中才有冥府。因此一个人必须尽快把亡者送往心中,否则生死之界将会混淆。而所谓千引之石,就是隔开现世与你的内心之间的岩石。如果你任性地搬走这块石头,就只会迷失方向。如果你执意要通过黄泉津比良坂,就连你那些女人也会受不了。”

“你、你说的我听、听不懂。”

“死者如今只存在于你内心之中,无法再回到现世。因此,你必须把尸体当物看待,方才得体。”

“可是、可是我、我就是眷恋这尸体,想讨厌它都没办法。”

“没必要讨厌它。”御行语气严厉地说道,“伊邪那岐神之所以逃离黄泉国,并不是因为其妻太丑,令他嫌恶。”

“那、那么……他为什么要……”

武士语带颤抖地问道。

“伊邪那岐神是由于被追捕而逃离的。由于他打破禁忌,触怒了亡妻伊邪那美神。”

“触、触怒?”

“没错。伊邪那美神生气的是自己的丑相被瞧见。”

“为、为什么?”

“因为她事前已交代过伊邪那岐神别去看,但他还是去了。”

“叫他别去看?”

“人只有活着才叫人。神亦是如此,死后若不能好好送他一程,是会冒犯到他的。毕竟死者也有尊严。大爷,没有人希望自己的丑相被人瞧见。看到尸首日趋腐烂,最难过的想必就是死者自身。而此时死者最不希望看到自己这副模样的,就是死者从心底喜欢的人。那就是您了。”

“不,你胡说八道。怎么会有这种事?怎么会——”

“大爷,您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再怎么任性也该有个限度。不论阿绢、志津乃还是尊夫人,如今全都悲愤不已!”

“胡、胡说!你少给我——胡说八道。”

“我没有骗你。”御行把铃铛凑向武士面前,“若认为我是胡说八道,您不妨自己问问看。”

“问问看?”

武士一张脸依旧面对着御行,只将视线缓缓往尸骸上移。

此时腐烂的女尸睁开了白眼,腐烂的嘴唇也开始颤抖起来。

只听到她说出一句话:

“妾身已颜面尽失……”

“哇!”武士睁大了双眼,“哇,哇啊啊啊啊啊啊!”

“御行——奉为——”

丁零——

铃声响起时,尖叫声已然停止。

武士就在腐尸旁,切腹自尽了。

此时,岔路口已完全为黑暗吞噬。

接下来就是一场相当奇妙的善后收拾了。

山冈百介原本和玉泉坊躲在树荫下,屏气凝神地观察事态的发展。

玉泉坊一待武士断气,立刻点亮手烛走向岔路口,百介也赶紧追上去。根据入道的说法,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玉泉坊原本也不了解详细状况,只知道又市给的指示是——待来者一断气立刻现身。当然,百介也完全没被告知真相,只能默默帮忙。

原本背在入道背后的葛笼,里头竟然装着一具男人的尸体。

至于这尸体为何人,以及入道为何要扛着他,并没有任何说明。

然后,又市把断了气的武士拉起来,扳开手指,取下其紧握的小刀,换上从刀鞘中拔出的长刀。接下来,御行把武士用来自尽的小刀刀柄塞进那具身份不明的尸体掌心。

就这么布置出一个两人对决、双双身亡的景象。

但最让百介惊讶的是,那具女人的尸体竟然是真的。那可是一具货真价实的腐尸。由于事前听了玉泉坊的解释,百介还以为那是阿龙扮的。

今天阿龙只是藏身在尸体旁边。若是如此,最后那句话想必就是阿龙说的。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夕阳已完全西下,帷子辻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因此不论有人藏身何处,说些什么话,理应都看不出来。

但在百介看来,那句话绝对是那具尸体讲的。想必那武士死前也如此认为。

武士的亡骸。

一具男尸。

再加上一具女性腐尸。

这群混混抛下这三具尸体,离开了现场。

隔天早上,

全京都都震惊不已。

这下百介才猜透这圈套的部分实情。听到坊间传言,他这才开始明白又市设的是什么样的圈套。

那位切腹自杀的武士,就是山玄蕃本人。

据熟知内情的民众所言,官拜京都町奉行所与力的山玄蕃,是个非常执着的人。

坊间如此传说——玄蕃因妻子过世而劳心伤身,被解除职务后仍无法斩断对亡妻的情愫,亦无法忍受亡妻遗骸受糟蹋的屈辱,便只身前往亡魂出没、生人望之却步的帷子辻,埋伏该处,等待真凶现形。

就在此时,凶手——当然,就是玉泉坊搬来的那具尸体——为了抛弃第五具腐尸而来到现场。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结果,执意报仇的玄蕃与弃尸的凶手相互砍杀,最后双双丧命。

据推测,案情就是如此。的确,任谁看到现场,想必都会如此推论。

毕竟事发地点乃弃尸案频发的帷子辻,加上腐尸旁边躺着悲剧人物玄蕃和一名身份不详的男子,两人也都因为伤势过重而死亡。除此之外实在没有别的可能。

虽然真相并非如此。

玄蕃乃自尽身亡。

而看似凶手者,其实原本就是具死尸。

百介完全想不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百介为了领取酬劳,离开西山的客栈,前往岚山的破旧佛堂。想必那就是又市的巢穴。

来到堂前,只见玉泉坊正在以斧头劈柴。

百介一问,玉泉坊便大笑着说道:

“那具尸体吗?那是我昨天到大津某寺院讨来的。那尸体的五官够狰狞吧?而且身份不详,不过是具路边找来的无名尸。”

“无名尸?难道此人与此事无关?”

“那当然。”入道说道。汗水浸湿了他的一把胡子。

“又市告诉我,需要准备一具尸体,年纪最好是三四十岁,死因最好是刀伤,被从肩膀斜劈砍死的最好。这可花了我不少力气呢,最后却只找到这个被刺死的家伙。”

“能张罗到已经很不简单啦。”

百介率直地说道。

如果不是在道上混的,恐怕还不知该上哪儿找呢。

“还真想不到,又市竟然把这具尸体伪装成凶手。”入道又说,“又市的点子就是这么让人猜不透。那具女尸也是这么来的。那一定是半个月前开始设计这圈套时就找来的吧,想必是阿龙找来的无名尸。”

“可是——这么做好吗?”

在百介的观念中,这么做可是对尸体不敬。玉泉坊似乎也注意到他的心思,便说道:

“其实一开始我也挺犹豫的。可是,想来想去,也还好吧。”

“还好?”

“是啊。又市不是说过尸体非人,不过是个东西吗?不这么想可是无法成事的。又市这想法还真是干脆呀。再者,那两具男女尸骸,看样子生前都做过亏心事。反正那男人绝不是个好东西,一定是干了什么坏事才会曝尸荒野,反正就要成为孤魂野鬼,若是最后还能派上用场帮助活人,不也是好事一桩?”

“噢……可是……尸体能派上什么用场?”

百介相当不解。

他抬起头来,准备问玉泉坊这个问题时,玉泉坊正在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并喊了声:“噢,阿龙,你来啦。”

百介回头一看,阿龙正站在茶花树下。怎么看她都是个可爱的城里姑娘,完全不像个能将大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懂得如何张罗尸体并假扮成尸体骗过众人的人。

这皮肤白里透红的姑娘笑着和百介打了声招呼。

“是这样的。”阿龙说道,“这桩差事的委托人,其实是所司代。”

“所、所司代——那就是第一具遗体——那位与力之妻的——”

“没错。”阿龙点头说道,“据说山他其实是个好人,非常疼爱妻子,工作也认真,备受岳父大人赏识。可是——”

“可是这一切都是玄蕃干的?不会吧?”

“似乎正是如此。”阿龙长长的眼睫毛垂了下来,“他的妻子原本预定在鸟边野火化,可是,那位与力不忍心自己妻子的遗体被烧成灰烬,因此就……”

“这么说来,把尸体偷走的就是死者的夫君?”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玉泉坊高声说道。

“正是如此。玄蕃把妻子的亡骸藏在官邸后方的小屋中,天天都前去相伴。”阿龙说道。

“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也觉得难以置信。不过,后来尸体渐渐开始腐烂,到头来玄蕃大概也受不了了。于是,他就模仿檀林皇后的故事,认为若能借此亲身体验人生无常的道理,自己违背人伦的罪孽或许就能获得宽恕,却不料——”

“原来如此。”玉泉坊念念有词,放下了斧头,“他对腐尸无一丝厌恶?”

“没错。”阿龙怅然若失地说道,“尸体已经腐败溃烂,玄蕃还是没有因此厌恶亡妻。这下他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恐惧,最后就把腐烂不堪的尸体扔到岔路口。”

“这就是第一具?”

“是呀。后来他性情大变,开始酗酒,并且上窑子找女人——”

“在那儿就搭上了志津乃?”

“对。不过他并不是真的喜欢志津乃,因为——他后来把志津乃给杀了。”

“为什么要杀她?”百介问道。

“为了考验自己吧。”

“考验?什么意思?”

“亡妻尸骨未寒,自己就为艺伎所迷,如此事实让他懊恼不已。因此他说服自己,对志津乃的迷恋不过是为美色所惑,为了确认是否如此,他为志津乃赎了身。”

“然后就杀了志津乃?而且杀死她后,还放任其尸腐烂?”

“似乎如此。他认为待亡骸开始腐烂,想必自己就会开始厌恶志津乃。这就是他打的主意。如此一来,他不就能证明自己对亡妻的爱是与众不同的吗?毕竟其妻尸体腐烂后,玄蕃对其也没一丝厌恶。未料……”

“他对志津乃的腐尸也毫不厌恶,是吗?”

阿龙没回答入道这个问题,而是把头转向一旁,说道:

“人还真是形形色色。玄蕃到头来又对这结果心生恐惧,便再度将遗体弃置于岔路口。这位与力似乎从此就疯了。”

“杀害下女的也是他?他又重蹈覆辙了吗?”

阿龙步伐轻盈地走向墙壁,手倚在佛堂墙上,说道:

“其实是他担任所司代的岳父,觉得自从女儿过世后,女婿的举止就变得怪异无常,也担心没人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因此三天两头叫由岐屋差人送饭菜过去,而负责送饭的就是阿德。阿德据说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姑娘。”

“玄蕃这下又……”

“没错,又把她给杀了,任凭尸体腐烂,但他还是无法厌恶。他一再等待,希望哪天能开始厌恶起尸体,等到最后怕了,就又去弃尸。”

“那个名叫阿绢的卖花女呢?她是自杀的吧?”

“这位阿绢昔日曾得与力的帮助,从此便常出没玄蕃宅邸。据说在其妻过世后,她每天都进出其宅。当然,阿绢是送花给玄蕃,因此玄蕃亡妻祭坛上的鲜花得以不断。后来阿绢注意到玄蕃的举止变得很古怪。”

“她发现玄蕃杀人,还有各种怪异举止?”

“大概是吧。”阿龙继续说道,“可是那姑娘生性慈悲,想必反而产生同情。于是……”

“他们俩的关系就亲昵了起来?”

“那姑娘可能是为了报恩。”

身份不匹配——记得玄蕃提及阿绢曾如此说过。

玄蕃痛骂这毫不重要,他认为爱情完全不关乎身份、美丑。

“我认为阿绢一切知情。也就是她知道玄蕃是杀人凶手,同时也知道玄蕃对她是真心的。几经挣扎,她最后就——”

上吊自杀了。

“这么做想必是为了抗议吧?”

百介问道。

“她认为活着也无法与他长相厮守,或许对已故的玄蕃夫人也感到愧疚。她认为自己若是死了,就能让玄蕃死心。不料——”

“此时的玄蕃已经完全疯狂了。虽然心爱的人已经死亡,尸体腐烂,自己的爱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他对此抱持强烈的自信。”

所以,他就把尸体搬回家,然后……

百介听得捂住了嘴。

“他的岳父所司代也隐约感觉到事态不大对劲,但又苦无证据,如果草率地将此事公诸于世,恐怕只会带来无谓的麻烦。他很清楚这个女婿为人处事一向认真,骨子里是个好人。所以,即便他杀了人,也是因过度思念自己过世的女儿,才会如此失分寸。只是,若被查出凶手是个与力,将严重伤害奉行所的权威,但又不能放任他继续犯案。所以,他就委托霭船查明玄蕃是否就是杀人凶手,如果真的是,就不计手段阻止他继续犯案,只是一切必须保密。”

“所以他们才设计了这个圈套?”

“嗯。”入道双手抱胸问道,“那圈套确实算得上功劳一件,玄蕃也真的无法再犯案了。不过,又市怎么有把握认为玄蕃一定会切腹?”

“还真不愧是江户首屈一指的诈术师呀。”阿龙说道,“他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只不过,原本也没要让玄蕃切腹自杀。不过,他早就计划好各种方案,以应付各种不同的情况。”

说完,阿龙探头朝佛堂里望去。

“那么,御行现在如何了?有点精神了吗?”

“又市?他怎么了?”

百介慌张地问道。

“唉,自从发生这件事以来,他就一直闷闷不乐。”

“又市也会闷闷不乐?”

百介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从墙上裂缝窥探佛堂里的情况。

一身行者装扮的又市坐在光轮已经不见了的阿弥陀佛像前,偈箱被抛在一旁。

百介从阿龙面前走过,由佛堂侧面来到正面,打开原本半开的门。

“又市,你……”

“是百介吗?”

诈术师有气无力地问道。

“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

又市说完看向百介。他看起来有些憔悴。接着,他怅然若失地说道:

“人,可真是悲哀呀。”

接下来又面带微笑地说:

“我……”

“什么事?”

“我,百介,我多少能、多少能了解那位与力的感受了。”

话毕,御行又市摇了一下手中的摇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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