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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狐者异

狐者异乃一不知好歹之奸险无赖

生时藐视法纪

极尽目中无人之能事

以榨取他人图利一己

死后因执念尚存

屡以妖魔之形现身扰乱佛法世法

时值十一月中旬某日,山冈百介在阵阵吹得人后颈受冻的强劲寒风中,走在通往小冢原的田间小路上。

虽然并非多冷,但风还是吹得令人打心底发凉。百介竖起了外衣的衣襟。心情倍感沉重。虽是主动前来的,但这段路走得并不愉快。百介试着四处移动视线,欲借佯装来游山玩水以提振兴致,但再怎么努力都是枉然。他就是骗不了自己,只觉得心情依旧沉重。

穿过材木町,走到浅草寺前的广小路。茫然眺望穿过雷门的仲见世商店街,百介不由得踌躇起来。

走吧。百介朝左手边迈出步伐。他就是打不起精神直接前往。朝这个方向走,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得绕整座浅草寺一圈。根本是在绕远路。但他依然脑袋一片空白地走着。

日轮寺、天岳院、东光院,周遭寺庙林立。这一带除了田圃,唯一看得到的就是寺庙。

他走进了又一条岔路。在复杂的小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抵达一座杨柳环绕的堂宇旁。

这儿以前来过,他心想。接着便穿过空地走向前门,在鸟居[57]下确认了此处是供奉小野篁的小野照崎明神。小野篁是古代一知名参议,据传每晚都会下冥府帮助阎魔王办公。百介暂时停下脚步,欣赏起社内的鸟居与石狮子。

(往返于阴阳两界之间。)

百介皱了皱眉头,转身走回原路。穿过坂本、金杉,沿着下谷的大街朝北走。

到头来,百介花了大半天四处游荡。原本还刻意提早出门,想赶在正午过后回到家,但此时早就过了正午。饥肠辘辘的百介横渡了山谷堀,来到了下谷通新町一带。

这儿从右边走,便是近路。任谁都会这么想。百介望着右手边绵延的田圃,思索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不转这个弯。他毫无兴致走这些畦道。

这一带原本湿气就重,此时大概是风经过河面吹来,空气给人的感觉更是分外潮湿。干脆一路走到隅田川,再从千住大桥过河算了。百介心想。

这时,他来到了飞鸟明神。此处就是小冢原的产土神[58]。

(进去瞧瞧吧。)

有了这个念头,他再也按捺不住满心兴奋。

不知何故,百介只要一走进神社佛寺,就满心雀跃不已。通常踏入这种清静的场所理应感觉内心平静,但百介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这种地方总是让他兴奋莫名。线香的香味、护摩的烟霞、墓碑上的青苔味、击掌合十时的声响、钟声与铃声、祝词、诵经、注连绳[59]上的驱邪幡、莲花座上的精细金工、朱红的鸟居、漆黑的佛像,这一切都能触动百介的心弦。

接连从几家寺庙神社经过,却过其门而不入,这下百介终于忍不住了。他穿过一家供奉弁财天的小寺庙,在洗手亭洗了洗手、漱了漱口,接着便从鸟居下钻过,用眼角瞄了茶铺几眼。

一路走到拜殿后,他随俗地虔诚参拜了一番,接着便在庭内转了个圈,来到左侧一座围着木栅的坟冢。只见宛如小山般隆起的土堆上矗立着一块石头,石头左右长着几株茂盛的树,还有注连绳串联其间。这块石头名叫瑞光石。

据坊间传说,这块石头是延历年间(782~806)比叡山一位名叫黑珍的僧人前来东国教化济度,来到此处时发现的。据说当时这座坟冢每晚都会发出瑞光,某一天夜里,甚至有两位神明化为老翁降临在这块瑞光石上面。这两位神明就是这座神社供奉的大己贵命与事代主命。大己贵命为素盏呜命之子,同时也被视作和魂[60],因此这座神社又名牛头天王社[61],或简称箕轮天王。据说这座小坟冢就是小冢原这个地名的由来。

(原来是座坟墓。)

应该是座坟墓,百介如此确信。这一带还真像是笼罩在一股浓浓的死亡阴影下。这阴影总让人感觉挥之不去,仿佛即使加以掩盖,还是会从缝隙中渗出来。

坟冢、寺院、杂耍屋、戏馆、妓院。个个都是现世与异界的连接点,果然适合摆在人间与冥界的分界线上。

而且,这儿还有座法场。顾名思义,法场乃进行惩罚,也就是公开执行死刑的场所,换句话说就是刑场。通常,死囚、替死鬼的斩首之刑多半在牢内的刑场就地解决,但需要斩首示众,亦即所谓的公开死刑时,则在此处进行。另外,斩首后需要执行枭首之刑时,也会将牢内砍下来的首级拿到这儿曝晒三天两夜。

还真是残酷至极。在善男信女求神拜佛的神圣场所后面,紧临成群嫖客寻欢的花街柳巷,竟然就有这样公然将人斩杀,并任其曝尸荒野的地方。

百介在鸟居正下方驻足,远眺法场所在的浅草山谷町方向。

江户的法场有两座,一是小冢原这儿,另一处则位于品川宿的铃森。据传城里的法场原本设在日本桥本町,但在神君德川家康入府之际,便已被迁至鸟越神社傍与材木町两处。但后来材木町的被迁往铃森,鸟越的则被移往圣天町,而后又从圣天町迁至小冢原这边。也不知是否为某种外力吸引,两处均不断朝城市边缘迁移。最后还真被挪到了如假包换的边陲之地。只要过了这座桥,另一头就是大江户圈外的千住。这里正是江户的尽头,即所谓的边界。仿佛一路为边界的阴影、边界的气味吸引着,这块秽地就这样被迁到了这道如假包换的分界线上。

百介的心情再度沉了下来。今天的目的地,正是这座法场。并非受任何人强迫,而是百介自愿前来的。即使不来,也没人会责备他。但是——

百介下定决心,从鸟居下穿过,脚步异常缓慢。到头来,百介还是躲进了对面的茶铺内。在毡子上坐定后,他转头向一旁望去。一片缤纷的色彩霎时映入了他的眼帘。

鲜艳的江户紫和服、草绿色的轻羽棉外衣。黄色的发带、形状如鹤的发饰。绘有福神的藤箱。细长的凤眼、雪白的肌肤。鲜红的樱桃小嘴。

“这、这不是阿银吗?”

原来是和他有过数面之缘的巡回山猫阿银。巡回山猫指的是一边颂唱义太夫节,一边以只手操纵人偶演出的女傀儡师。放在她身旁的藤箱里头,装的就是唐子人形[62]与净琉璃人形[63]。今春,百介在越后的旅途中认识了这位长相标致的傀儡师,不久前还在甲府和她照过面。

当然,他们会碰面并非偶然。阿银并不是普通的傀儡师,而是借各种奇谋妙计,完成一些靠正当手段无法解决的任务,这就是这位怪异女子赖以谋生的手段。

和阿银这群小混混的偶然相识,让百介深受他们的个性吸引。或许世间并不会称许这些作为,但他们干的也并非什么坏勾当。厌恶以义贼自居的他们若是听到这个说法或许会不高兴,不过百介认为毋宁说他们是在热心助人。不久前甚至长途跋涉到甲府,完成一桩不可思议的任务。

阿银先是沉默了半晌,接着才转头望向百介。“哎呀,这不是专写谜题的作家先生嘛。”

谜题,类似孩童玩的谜语,目前百介就靠写这类东西混饭吃。虽然平日吹嘘自己要当个剧作家,现实中其实是靠写写这种东西糊口,因此阿银如此称呼,听在百介耳里还真有点刺耳。

不过,虽然没从背后刻意吓唬她,但不论是从语调还是神情,阿银看来都是万分惊讶。原本以为阿银是个凡事都处变不惊的女人,这下看到她这副模样,百介比她更惊讶。

“果真是阿、阿银小姐……”

“先生结巴个什么呀,是什么风把先生吹到这儿来了?”她以极其悦耳的嗓音问道。

“噢,只是来办点琐事。”百介胡乱搪塞道,接着又问,“倒是阿银小姐,到这儿来做什么?”

“还不就是……”阿银探出又细又白的脖子,朝刑场的方向比了比,“来看看热闹。”

“噢,原来目的相同。”

原来两人的目的地是一样的。

听到百介如此回答,阿银眯起了眼睛。她眼角色泽颇为艳红,不过并不是因为化了妆,而是她皮肤白皙使然。

“目的相同,先生也是来看那首级的吗?”

“是的,正是如此。”

虽然说的是实话,但话从嘴里吐出来,感觉还真是血腥。

“示众只到今日为止,不快去看可就看不到了。虽然说起来还真有点恶心,不过,这大概就是作家的天性吧。”

百介点了一碗甜姜汤。阿银无聊地抬起了脚,接着又望向百介问道:“等会儿就要去吗?”

“是呀,等会儿就去。”

“不过,先生不是住京桥吗?若是走近路,应该是沿河边下天狗坂,过了泪桥再穿过新町,理应不会经过箕轮天王这边才对吧?”

“噢,话是没错,只是绕了点远路。”

真正要看时反而提不起劲儿,这种话实在说不出口。

那还不只是一点儿远呢,阿银说着,笑容在她脸上缓缓浮现。

“先生是不敢看吗?”

“也可以这么说。这类残酷的东西,我实在是不大敢看。”

这下可把真话说出来了。阿银又笑着说道:“不敢看?亏先生还是个为了搜集怪异故事云游四方的作家呢!先生不是还曾说过,要出版一本百物语吗?”

“噢,我热爱的是幽灵妖怪,但要看到血可就没辙了。即使是剃胡须时稍稍划破了脸,渗出来的一丁点血也会让我毛骨悚然。只要一见红,眼前就一片发白。”

“哎呀,瞧你说的。”阿银这下笑得更开心了,“如此胆小,还要来看枭首示众?真不知先生是怎么想的,绕了这么大一圈,又走得慢吞吞的,到头来还是想看。难不成这首级装饰得特别漂亮?”

“因为这不是普通的首级呀。不管怎么说,这可是轰动世间的大恶人,稻荷坂祇右卫门的首级。”

此刻——

祇右卫门的首级应该就被曝晒在小冢原法场那三尺高的枭首台上。这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恶棍在十天前伏法,经过一场严厉的审问后被判枭首之刑。

据传稻荷坂祇右卫门表面上是香具师[64]的总管,但他并不是拥有自己地盘的香具师。祇右卫门旗下的人手,似乎都是各地漫游修行的宗教信徒、巡回艺人、无宿人或野非人,悉数是不属于江户四区非人头管辖下的非人。[65]每逢町奉行所或弹左卫门临时要取缔无宿野非人时,总能在事前得到风声的祇右卫门便会通知他们,或者为他们斡旋居住或差事等,略施小惠绑住这些人,并以种种手段从他们身上榨取利益。

由于他深谙各种回避官府取缔的手段,因此实际情况总是让人无法掌握。干的已净是非法勾当,但祇右卫门最残酷的地方,其实是不把手下的人当人看。他总是戴着保护弱者的假面具吸引最低阶层的百姓,再利用他们的弱点要挟,使其沦为自己作恶的工具。指使扒手偷窃就不用说了,掳人勒赎、走私、抢劫、仙人跳、开设私娼寮和非法赌场,乃至杀人放火,只要是想得出来的坏勾当,祇右卫门均有染指。

虽然如此,祇右卫门还是没被逮着过。南北奉行所原本为搜捕纵火贼就已经够头疼了,根本无暇他顾。再加上没有人知道他的藏身处,以及他一切都假他人之手的手法实在巧妙。每当有恶事被揭发,下手的几乎都是无宿者,还未查到祇右卫门,线索就已断得一干二净。代祇右卫门被送上刑场的无宿者,据说已是多不胜数。果真是万恶不赦。

被他利用的替死鬼,或许并不认为祇右卫门对自己有恩,也没什么义务为他出生入死。百介认为这些最低阶层的百姓不得不依赖祇右卫门这种恶棍,不过是为了讨口饭吃而逼不得已。祇右卫门这种乘人之危的作为简直比暴力的威吓诈取还要残酷。传说中,祇右卫门就是这么个狠角色。

不过,这个恶棍终究得付出代价。也不知他巧妙的花招哪里出了纰漏,传言他遭到逮捕,是因为关八州长吏之首的弹左卫门实在看不下去了。也不知是怎么办到的,总之没经过什么大力搜捕,祇右卫门便乖乖落网了。而且还在两日前被拖到市内游街,最后遭斩首。

“说得是——”阿银心不在焉地回答,接着又懒洋洋地问道,“所以,先生到这儿来,就只是为了瞧瞧这大恶棍长的是什么模样?即使绕了这么大一圈远路?”

“噢,我倒是不关心他是否真是个恶棍。”

“不关心吗?”

“是呀。我关心的是,另一则传言。”

“什么样的传言?”

“相信阿银小姐也听说过吧。祇右卫门这家伙,该怎么说呢,据传是个不死之身。有人说他怎么杀也杀不死。不,该说是不论死几次都能复生。虽然不知是虚是实,但曾听说他已经死过两次,却两度威胁阎魔王让他回来。”

坊间的确有这样的传言。传说稻荷坂祇右卫门是绝对不会死的。

“这种鬼话,先生也相信?”

阿银这么一问,百介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

“噢,我是不大相信,不过毕竟真有这么个传言。阿银小姐,我呢并不只是搜集古老传说。而且只要过个一段时日,这则传言自然也会变成古老传说。传言的真相原本就难以还原,经过的时日愈久,细节也就愈难判明,而且还会不断被人添油加醋。每桩事件还是在变成传言前就开始搜集真相,方为上策。”

“这也是作家的天性吗?”

“与其说是天性,不如说是宿命。”

其实这并不是所有作家都有的毛病,不过是百介个人的宿命罢了。

“时下,坊间流传着许多传言,甚至有人说到了枭首示众的第三日,祇右卫门的首级就会睁开眼睛,接着便会口吐火焰飞往他方。”

这么一来岂不是成了妖怪?阿银一脸发愣地问道。

没错,的确是成了妖怪。百介回答。

“祇右卫门毕生打破了世间一切定则,既不拜神佛,也不遵法纪,净走邪门歪道,藐视一切法理,是个对法规、人伦与先人教诲均不屑一顾的无赖。这种人即使死了,对世间的怨念依然不灭,因此会化为无量之形,继续扰乱天规佛法。”

“听来仿佛佛祖还该怕他似的。未免也太没用了吧。”阿银说道,“如此说来,佛祖未免也太窝囊了。即使无法惩罚他,至少也该感化他。若是救不了现世活人也就算了,这下人都死了,怎么还拿他没奈何?某位有名的高僧不是说过:善人尚且往生,何况恶人乎?”

“哎,话是这么说,没错。佛教的教义原本就是尊崇佛法、勤修正道者便能得救,但祇右卫门这种毫无慈悲、毫不悟道的家伙可就另当别论了。欲拯救也无从,欲教化也无从,根本就是个妖怪。”

“不过,这种罪大恶极的家伙,死了不是该下地狱的吗?哪来得及复生呀!理应是人还没死,地狱火车就先来把他带走才是。哪有道理乖乖等在后头,待他把饭吃完再带他上路?”她语带揶揄地说道。

“症结就在这里。”百介说道,“有人认为祇右卫门生前藐视一切纲纪,总是为所欲为,胆敢打破一切规矩,挑衅所有王法,因此就连天理也拿他无可奈何。”

噢……阿银歪着脖子纳闷起来。“所以,他才会复生?真是没天良呀,该让这种人多死几次才是吧。”

“这就是另一个症结了。噢,虽然还没来得及确认虚实,但似乎有记录证明祇右卫门过去曾复生过两次。不过,我觉得这说法难以置信。总之,若他只是个普通的恶棍,管他是被处枭首还是磔刑,我根本不会感兴趣。但倘若他真如传言般厉害,这可就是个怪谈的好题材了。”百介说道。他喝下一大口生姜味浓郁的甜汤,叹了一口气,热腾腾的。

“而且这么多流言蜚语传来传去,都已经引起一阵轩然大波了。身为怪谈的爱好者,我哪可能不把这件事查证清楚?要是传言成真,果真出了什么怪事,好歹也得把经纬写下来。倘若真的要写,当然需要眼见为凭。这就是我的目的。”

“这就是作家的宿命吗?”

“没错,是宿命。”

“那,要去看了吗?”

“这——”

还是不敢看吧?阿银窥伺着百介的脸庞问道,这下又被她看穿了。百介也望向阿银,近看还真让他吓了一大跳。从某些角度来看,阿银像个清纯的姑娘,但若换个方位来瞧,又像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果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

“哎,当然不敢呀。把死尸曝晒街头这种事,我原本就无法接受。官府让咱们这些百姓看这个,还不是为了杀鸡儆猴,好为他们确立屹立不摇的威信。所以得让咱们知道这样的下场有多吓人,亲身体验恶事万万不可为。”

“反正只有爱看热闹的会去看。”这个巡回山猫不耐烦地扔下这句话,接着突然离开百介身边,背起了藤箱,“我要去瞧瞧啦,先生也来吗?”

“当、当然去呀。不是说过要去看了吗?”百介慌忙站了起来。要是独自被留在这里,百介八成,噢不,九成九就看不成祇右卫门的首级了。

“等等呀——”百介快步朝阿银追了上去,阿银走起路来健步如飞,百介还没来得及付完账,她就已经走得很远了,不论再怎么呼喊,她也没停下脚步,即便追上了,她也不朝身旁看一眼。她这模样的确有点奇怪。

“阿银小姐是怎么啦?我倒还想问阿银小姐为什么这么想看那首级呢?”

“就是来看看热闹呀。”

“真的吗?”

怎么看都不像只是来看热闹的。虽然和她没什么交情,但百介还算颇会看人。他知道阿银并不是个爱看示众首级的女人。当他再问一次时,这个巡回山猫霎时停下了脚步。

“怎、怎么了?”

百介慌忙窥伺起阿银的神色,只见她两眼直视前方,低声说道:“我和他有旧仇。”

“旧、旧仇?是指和稻荷坂祇右卫门吗?”

“没错。”她语气冷淡地回答。

此时,法场已映入了他们俩的眼帘。不过是一块平淡无奇的空地。空地一角以几支竹栏围起。一旁有座以木桩搭建,仅在里头铺有草席的简陋小屋。弹左卫门的下属就在里面昼夜交替地轮番看守。

前方右侧立着一块告示牌。在这块钉在木桩上的告示牌上面,记载着犯人的姓名、出生地、年龄、罪状与所受的刑罚。

告示牌后方立着两支涂有红色横纹的饰枪,以及突棒、刺股两支长柄缉捕道具。[66]传闻这两支饰枪俗称福岛阙所枪,乃由来已久的不祥之枪。

左侧立着一面长条旗。这面以坚固和纸贴成的巨大长条旗,高度八尺有余。虽然从远处难以辨读,上头密密麻麻的黑字应该也是犯人出生地与年龄等记载。游街示众时,这面旗就被举在队伍的最前头。

然后,同样是平淡无奇的,宛如现场的树木、稻穗、屋宇、石头与芒草,那东西就静静地伫立在它理应存在的位置,让人感觉它和周遭景物一样自然。

那首级——

就静置在一座高约三尺的简陋木台上。看来是那么稀松平常。

原本以为现场气氛会是一片阴惨,事实却不然。虽然略有倾斜,但是耀眼的艳阳就高高照在这颗首级上。面色有点发黑——这是百介唯一的感想,其他毫无任何感慨——心中完全感觉不到一丝恐怖、恶心或伤悲。为了防止首级倾倒而在周围围上的土堆,看起来也仅让人觉得粗糙、滑稽。

“还要……再来一次吗?”阿银说道。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吗?只听到她如此呢喃。

不过,巡回山猫不祥的预言似乎并没有成真。

依惯例在法场曝晒三天两夜后,稻荷坂祇右卫门的首级没有发生任何神怪之事就被移除了。首级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吐火翱翔。之后过了一个月左右,坊间关于祇右卫门的神怪传说戛然而止。虽然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但百介依旧感觉到一股期待落空的失落。

虽然这并非原因,百介开始调查起祇右卫生门的过去。说得明确点,是过去的两次复生。因为实在无法抑制心中的好奇。他果真曾留下这种记录?倘若真是如此,虽然人死复生这种事未免太不合理,为何第三次就没活过来呢?难道是因为脑袋被砍掉的缘故?

不过,阿银那句话也在百介脑海里挥之不去。虽然没说详细,但听得出阿银似乎知道些什么。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吗?

阿银那鲜红的双唇的确这么吐露过,怎么听都不像是看到首级随口说说。再者,更难以理解的,是阿银离开刑场时那令人疑惑的态度。

不对劲,其中必定有鬼。

既然打定了主意就绝不反悔。百介就是这么个个性。并不是因为他天性固执,不过是深怕拖拖拉拉到头来只会让自己放弃。虽说是绝不回头,但现在该从哪儿开始着手,他可是一点主意也没有。因此,这几天百介都只能窝在自己房里,满怀苦闷地思索着点子。

京桥。蜡烛批发商生驹屋的一间小屋。这就是百介的住处。这十叠大的房间堆满了大量书卷。除了外出巡游搜集怪谈奇闻,百介几乎都窝在这弥漫着一股霉味的房里,不是写写东西,就是查查资料,要不就是沉迷于阅读各类文献中。

他所做的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研究。不过是为了撰写一本怪谈。以百物语的体裁,将辛辛苦苦自各地搜集而来的怪谈奇闻编纂成一本书付梓出版。这就是百介目前的目标。不过,遗憾的是百介既非流行的剧作家,亦非知名学者,因此总是无法实现这个古怪的野心。目前百介仍不过是个受出版方委托,撰写孩童谜语等的谜题作家,几乎没赚到任何实际收入。

不过,他倒是无须为吃穿发愁。因为——

百介抬起了头来。主屋那头可是热闹得很。时值阴历十二月,自己的店家好歹也在做生意,哪有道理不热闹?而且生驹屋在江户即使不是第一,至少也是屈指可数的大店家之一,做起生意来想不忙都难。不不,百介心想,即使不是商家,值此岁暮之际还能无所事事地胡思乱想的,大概只有自己一个吧。

透过拉门狭窄的细缝,百介看到了伙计们正忙碌地来来去去。这光景让百介感到惭愧不已。眼看他们个个忙成这样,自己却还在这儿游手好闲,这着实让他倍感心虚。这要比当个寄宿的食客还要难捱。

事实上,生驹屋是百介继承的家业,意即他就是这个商家的大老板。可是,别说在店里照顾生意,百介就连一点忙也没帮过。

上一代老板一过世,百介便迫不及待地将商家交由掌柜经营,自己开始过起隐居,而且还是如假包换的隐居生活。这虽让大伙儿惊讶不已,倒也没任何人反对。噢,或许该说是没任何人有资格反对。百介是前任大老板的养子,而这位大老板没有半个有权继承家业或提出任何异议的亲人。百介原是一位御先手铁炮组的穷同心的次子,由于家境清寒,甫一出世便被送到了生驹屋当养子。

不过,百介不愿工作,并非出于武家之后不宜从商的矜持。他反倒认为武士是比商人更不适合自己的职业。百介直到长大成人后,才发现自己的实际身世。在那之前,百介都是以一个商人儿子的身份接受为日后经商做准备的教育。若说后天的教育要比先天的出身重要,那么百介理应成为一个卓越的商人才是。

结果却是如今这副德行。他自己也为此深感困扰。但是自己并不适合经商这个事实,他比谁都清楚。反正做什么生意都注定失败,他实在不忍心看到代代先祖传承下来的生驹屋,就这么败在自己这个养子手上。这不仅会让他深感愧对养父的哺育之恩,也将使他无颜面对店内的伙计们。因此,他只能决定放手。

这是个聪明的决定。但他同时也认为没经过一番努力就抽身,也未免过于卑怯。只是自己若真不是块干生意的料,说什么也没辙。这道理正如人再怎么努力,终究是无法飞天。既然放手了,百介也打不起劲照顾店里的生意。不过店里伙计至今仍以小老板称呼他,不仅依然把百介当主人看待,对他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虽然无功不应受禄,但若没这种接济,他倒还真活不下去,只能选择从家里搬到这栋小屋独居。

到头来,百介成了个名副其实的饭桶。这身份当然让他感到比当寄宿食客还要无地自容。大家对他的热忱招待更是让他倍感心虚。若大家明显将他当个吃软饭的看待,或许还比较容易对付,但伙计个个对他却是如此亲切,虽然或许是看在他多少还算个主人的情面上。

百介轻轻拉上了朝向主屋的拉门。精神就是无法集中。百介再次步向书桌。

这时,丁零——传来一声铃声。

百介纳闷,都这个时节了,怎么还有人挂风铃。

(不对。)

铃声是从小屋后方传来的。即使在夏天,也不可能有人在那儿挂风铃。百介还来不及坐定就起身拉开了面向后方的拉门。映入他眼帘的是个一袭白衣的男子。头上缠着一条修行者的白头巾,手上握着铃。

“又、又市……”

来者原来是御行又市。又市是个云游四方、靠出售驱魔符咒为生的古怪人物,同时也是和阿银同伙的小混混之一。

不过,他究竟是从哪儿进来的?后门明明关着,闲杂人等也不可能从前门经过店铺入内,难不成是翻墙进来的?

又市彬彬有礼地朝他鞠了个躬。“请恕小的无礼。小的这身装扮实不宜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只得从这种地方入内叨扰。上回承蒙先生慷慨相助,由于事后须为若干后续处理滞留该处,至今方得以回到江户。虽已延宕多时,还请容小的在此聊表迟来的谢意。”

“请、请别多礼。当时我对一切浑然不知,不过是盲目奔走一番罢了。”

百介慌忙回礼道,不过他说的倒是事实。

“不过,又市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住处?记得我仅说过自己住在京桥,其他的一切只字未提。”

小的突然造访,是否叨扰到先生了?又市一脸故弄玄虚的表情问道。

“噢,这怎能说是叨扰?不过是……我虽以作家自居,至今仍是默默无闻,因此居处理应无人知晓。”

看到百介如此夸张地否定,又市笑着说道:“哎呀,虽然问人作家山冈先生居住何处,的确是无人知晓。但若问到哪家蜡烛批发商住着一位年轻隐士,在这京桥一带可就无人不知了。”

“所言甚是。”百介笑着回答,邀又市入内。

但又市坚持自己身份贫贱不宜入内,婉拒了他的邀请。

“不过,天气严寒,站在这儿和你对话,我自己也怕冷。说实话,真的很高兴看到你前来造访,既然来了,至少进来喝杯茶吧。”

又市低下身子回答:“并不是小的不领先生这份情。这小屋毕竟与主屋相连,要进去还得经过主屋。只怕小的这身打扮,若冒昧从如此的大店家正门入内,恐有损及贵店商誉之虞。”

这倒是实话。总不能请他从窗口爬进来。百介只得继续隔着窗口和他对话。

“哎,住在这种小屋里果然不便。一如你所言,我进出都得经过主屋,由于为自己的身份感到心虚,每次从店面经过时总是低头掩面、偷偷摸摸。”

“不过此店家毕竟是先生的财产,岂须如此顾虑?”

“店家是我的财产……绝无此事。家父还在世之时,店内生意便已由现在的掌柜执掌了。养母过世后,店家生意与卧病在床的养父便悉数由掌柜与伙计照料。我不过是个吃软饭的败家子罢了。”百介说道,“已逝的家父对毫无血缘关系的我照顾有加,到头来我却如此不成材。生父当初苦心将我送做养子,倘若看到现况,想必也将大失所望吧。我虽选择放弃继承店家,也无颜归返武家,即使回去了,必也无力重整家门。不论对养父还是生父,我都是个不肖子呀!”

“原来如此,”又市低声说道,“看来先生居住在这栋小屋中,目的绝非舍不得商家生意。”

“当然。”

这种想法他从来没有过。

“我唯一舍不得的就是这栋小屋,不,该说是喜好搜集奇闻异事的先祖遗留下来的庞大书卷。我就是在这满布尘埃的书堆中长大的,若要离开它们,必将让我感到痛苦难耐。”

看来的确是如此。又市朝屋内探了一眼,一脸惊讶地说道。“只是,先生,”又市手倚着窗框问道,“小的不在江户这段期间,可曾发生过什么怪事?”

“怪事……”听到又市这么问,百介一时间完全无法理解他指的怪事是什么。又市在他哑口无言时继续问道:“对了,据说前些日子,祇右卫门被枭首示众?”

“是的,请问这件事怎么了?”

又市来造访前,百介不断思索的正是这件事。只是,枭首示众似乎并未发生任何古怪的事。值此只要偷个五两就得人头落地的时代,虽说不是每天都有,但首级示众已是十分频繁。尤其对又市这种涉足黑暗世界的人来说,这种事理应是稀松平常才对。

接着又市又说:“据说……”至此,他沉默了下来。

“噢,你想说的可是他那不死之身的传言?”

百介终于发现他想问的是什么了。屡次死而复生的传言,的确算是件怪事。当然,这也得以它真的发生过为前提。

又市并未马上回话,仅抬起双眼看向百介。看到百介歪着脑袋的模样,又市才问道,看来果真有这种传言?

“又市,你也听说过吗?没错,的确有许多关于他的神怪传说,但最后却什么事都没发生。那些传言终究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毕竟祇右卫门生前是个万恶不赦的大恶棍,生平作为一切不详,有这类传说附会也是在所难免。”

至少就百介调查所得的结果来看,祇右卫门的生平几乎是个谜。虽听闻他伏法后曾接受严厉审讯,但出生地、家世乃至年龄都没能弄清楚就被判了刑。告示牌和长条旗上除了罪状与所处刑罚之外,其他一概没有提及。

“或许由于他生前如此神秘,才会传出这类风声。才过了一个月,今后发展尚属不明,但看来是不至于发生什么变化吧。”

噢,又市瞠目说道:“不至于发生什么变化……”

“理应不至于发生什么变化。”百介斩钉截铁地断言道。不过,这句话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并没有任何证据供他如此断定。

“请问先生如此判断是否有什么根据?”

果然,又市再度抬起双眼问道。这家伙还真能巧妙地猜透人心。

“是没有根据……不过死而复生这种事,通常理应不会发生才是吧。”百介回答,“总之我是不相信的,这种古怪的事怎可能发生?”

“想不到深谙古今东西各种怪谈的先生也没听说过这种事。”

“过了奈何桥却仍能折返,从所谓假死状态复生的故事是时有所闻。不过,这和祇右卫门的传言不尽相同吧?”

“的确不尽相同。”

“街坊流传的奇闻中的复生者,多为旁人认为已经过世者。不论是死后三日活着回到家的老翁,还是推开土冢从墓里爬出来的老妪,据我的判断,皆为大夫误判往生,家属过早埋葬所致。若已完全断气,也就是真的死了,还能回来的可就是幽灵亡魂了。现在谈的不是亡魂,而是复生。即使是还魂之术,召回来的也是亡魂吧,绝不可能带着肉身一起重返人世。”

“原来就连先生也没听说过?”

“唐土一带似乎有过这种案例,不过尸体即使复生亦绝非生者,而是妖怪吧。”

“妖怪啊——”又市再度欲言又止地说了一句。

“是呀,若能如此,应该就成了妖怪了吧。”

“有理,听来的确像妖怪。”

“我是如此认为,没错,”百介回答,“不过,一个人无论变成什么样的妖怪,若已是身首异处还要复生,那就和要让天地倒转一样不可能。即使堪称枭首之刑始祖的天下大逆贼平将门的首级,虽说历经三月不腐后睁开双眼,大喊若躯体仍在,愿再决一死战,但他终究没活过来。而唐土的伍子胥,被斩首后顶多也只能大笑。《新御伽婢子》中也曾记载有名女子仅剩首级却仍活着,可见此等事或许真曾发生,但即便复生亦无法恢复原形。因此,首级落地后还能接上身躯复生,理应是不可能。”

“不可能吗?”

“不可能。正是因此,官府才会在斩首后示众。吾国自古施行斩首之刑,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受刑者复生。”

“原来如此——”又市态度暧昧地回了一声,也听不出他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这是怎么回事?”

总觉得他的态度和阿银一模一样。

“一下是阿银小姐,一下是又市,怎么一谈起祇右卫门,大家的态度就变了样?”

“阿银——”又市罕见地有了反应,“阿银她怎么了?”

“噢,阿银小姐曾说,自己和祇右卫门有旧仇。”

“旧仇……先生是在哪儿遇上她的?”

百介便把一个月前参观枭首示众时的事告诉了他。未料又市愈听神情就愈严肃。虽然猜不透这其中的原因,但百介终究还是全盘托出了整件事的经纬。

“阿银她……也看过了祇右卫门的首级?”又市语调毫无抑扬顿挫地问道。

“是的。因此才提起旧仇这件事,不过详情我并没有过问。”

“那么,她还说了什么?”

“噢。还要再活过来一次吗——就说了这么一句。”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吗,又市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那句话的意思我是听不大懂,只怀疑还要再活过来,或许是质疑他是否还要再复生。若真是如此,听来还真不像是阿银小姐会说的话。”

“噢。”又市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接着又问道,“那么,她后来又怎么了?”

“嗯……”

当时阿银看首级看得入神,百介问什么问题都没回答。后来——

“对了,后来来了个捕快,大概是来巡视还是什么的吧。阿银小姐一看到那个捕快……”

脸色就变了——

看来似乎是如此。不,说得准确点,应该是看到那个捕快的脸才对。百介清楚记得,阿银原本就白皙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更为惨白。

“捕快?”

“是的,八成就是将祇右卫门逮捕归案的与力吧,记得就是那个姓笹森的北町与力。一瞧见那张脸,阿银小姐就脸色苍白地躲了起来。噢,或许阿银小姐她,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缘由吧,因此我也没追上去。”

姓笹森,这御行托着下巴思索起来。

“先生怎会知道?”

“知道什么?”

“那个前来巡视的捕快的姓氏。”

“噢,说老实话,我对此事颇感兴趣,因此曾就祇右卫门做过些许调查。”

“调查?”

“虽说是调查,但也仅找到一些不足采信的传言。逮捕他归案的是北町奉行所的与力,名叫笹森欣藏。据说当时祇右卫门藏匿于两国一家小餐厅的密室中,连同正在与他密会的盗贼当场被一网打尽。其他的就不清楚了。如同我方才所言,各处的告示牌上也除了一连串罪状之外,最重要的东西一切都没提及。噢,后来唯一知道的,只有这个姓笹森的捕快额头上有颗很大的痣。当时前来巡视的捕快脸上的确有颗痣,因此想必就是他吧。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痣?”

“记得这种痣叫作福德痣还是什么的吧,一大颗长在额头上。应该错不了。”

又市陷入了漫长的沉默。百介则开始起了戒心。这个御行果然不得不提防。他太懂得如何以花言巧语潜入人心,当发现自己中了他的招时,已落得只能任其摆布。当然,由于他的真意与性情都是如此难以捉摸,因此就更得小心。

又市这个人,人称诈术师。这个词的意思说不上多好,指的是见缝就钻,靠耍些小花招或舌灿莲花算计他人者。可见诈术师又市这张嘴有多厉害。而又市闭上这张厉害的嘴时,可就更需要保持戒心了。

只见又市低头沉思了半晌,待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经恢复了惯有的神情。

“先生。”

“怎、怎么了?”

“仅穿单薄的白麻布衣,又剃个光头,小的这身装扮怎么看都只适合炎炎夏日。尽管身为一介乞食御行,终究还是难敌岁末寒风。因此,可否请先生让小的入内片刻?”

这句话可把百介问呆了。还没来得及回话,又市便已低下身子,从他的眼前消失了。没过多久,又市就拉开拉门走了进来。只见他手中提着鞋子,大概是从廊下钻进来的吧。

“可否容小的叨扰片刻?”

“当然。抱、抱歉,里头挤了点。”

百介慌忙挪开堆积如山的纸张书卷,为又市腾出了点位子。由于百介嫌占地方而将坐垫悉数搬到主屋,小屋内没有任何坐垫。

又市一坐定,百介便起身准备请人送茶来。但这个御行以极小的动作制止了百介。

“请先生别费神了。”

“可是——”

“外头的人看到小的这个没从前门进来的访客,岂不惊讶?”

有道理。

“事实上,先生。”又市压低嗓门说道,“阿银是个江湖艺人,小的则是个乞食御行,虽有出生地却无亲族家人,是所谓的无宿人。”

“这点我并不在乎。”

“小的要说的并非这个,”又市继续说道,“而是关于祇右卫门的事。”

“噢?”

祇右卫门是个拿无宿非人当棋子干坏事的角色。

这个御行望向方才自己还站在外面的窗口说道:“有明必有暗,有昼必有夜。从明处或许看不出稻荷坂祇右卫门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但从暗处看可是极为清楚。祇右卫门对小的这种小混混而言,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狠角色。”

“噢。这么听来,又市你也和他照过面?”

呵,又市笑着说道:“因此,只要和他稍有牵连,必会结仇。阿银在这行的日子也不短。”

似乎真是如此。阿银虽然从外貌完全看不出实际岁数,但从身手来看绝非新手。

“而且,”又市将脸凑近百介说道,“祇右卫门他……”

“祇右卫门怎么了?”

“过去真的曾死过两次。”

“噢?”百介不禁惊呼一声。思索了半晌,百介这才参透又市这句话的真意,接着便一脸严肃地转头望向他。虽然仅借察言观色要想看透这神通广大的诈术师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根本就是不可能。

“噢,难道传言果真属实?”

又市点了个头。“而且,两次皆是……”

“两次皆是?”

“皆是死得身首异处。”

“这……不可能吧?”百介惊讶得哑然失声,“这实在令人难以相信。而且死得身首异处,意思可是死于斩首之刑?”

又市点了点头。“没错,而且首级皆曾示众。第一次是……十五年前。十年前又发生了第二次。”

“这、这怎么可能?官府怎么可能将同一人处刑好几回?总没道理大费周章地搜捕一个死人吧?即使逮到了,怎么有办法对已死之人判罪,而且还数度斩首?”

“不过,这绝对是真的。”

“可有任何证据?”

“证据小的都看到了。”又市回道,“总之,相信与否但看先生自己的决定,不过先生若是不信,小的也完全能理解。然而,只要稍加调查,先生便会发现此事绝对属实。”

“调查?你的意思是官府曾留下什么正式记载?”

“应该有的。至少奉行所会保留调查记录,这类文件可是不会丢的。十五年前那次的在北町,十年前那次的则在南町。”

“若、若是真的,理应不会丢了才是。不过,留下的会是什么样的调查记录呢?这种事,官府也会不知该从何写起吧?两度将同一罪人判处极刑,于法实在是太不合理。已经判处了一次刑,罪人却活了过来,还得再杀他一次,要官府如此写未免也太……”

“并非如此。”又市以手势否定道,“想必记录上应是以同名同姓者处理。反正稻荷坂祇右卫门年龄、出生地均为不详。”

“原来如此。”

意思就是即使判处了两次刑,也没有任何要素能确定遭处刑的就是同一人。若以两个同名同姓者处理,于法倒是有可能。

“不过——”百介仍然无法相信。如此一来,不就代表遭到处刑的是其他人也无妨?“若是如此,这些会不会只是替死鬼?他不过是找几个替身让官府逮捕罢了。”

“并非如此。”

“若不是,可有任何其他解释?”

“很遗憾,遭处刑的祇右卫门的确是稻荷坂祇右卫门,没错。不论是十五年前还是十年前,在法场示众的均为稻荷坂祇右卫门的首级。”

“哪、哪可能……哪可能有这种事?”百介说道。

又市正眼紧盯着百介说道:“但这种事真的发生了。”

“不过,若真的有这么回事,被处刑的稻荷坂可就不是人了。遭斩首还能复生,这分明是妖怪。”

“没错,”又市依旧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百介,“这祇右卫门并不是人哪!”

这下百介听得哑口无言。“又市,你所言是认真的吗?”

“是的。小的虽然是个诈术师,凭这三寸不烂之舌混饭吃,但胆敢保证绝不轻易撒谎。祇右卫门这家伙被斩首也死不了,要杀也不能。因此,这家伙方能长年在不法之徒的世界中保有如此权势。”

“不过——”

“再者,祇右卫门对弱者而言,是个可怕的狠角色。”

“可怕的狠角色?”

“就某种意义而言,身为不死之身这种事,由于无论干了什么样的勾当都无从惩罚,因此要比什么都可怕。”

这当然有道理。

“宛如欲望与执着的无间地狱,不断死而复生是件可怕的事。若由此角度来看,最让人感到可怕的,可能就是不死之身的祇右卫门本人了吧。”又市说道。

这番话也颇有道理。

“可、可有什么法子结束这无限的循环?这听来实在是太……”

法子是有,只是办不到。这御行如此回答。

“办不到?”

“办不到。据说吃过祇右卫门亏的人超过五万,不过这些悲惨的受害者并不只有普通百姓。被他当棋子使唤的无宿人们,几乎是为了被他握在手上的把柄而被迫卖命。因此,试图抹杀祇右卫门者其实为数甚众。不过,没有一个成功。”

“有这么困难?”

“并非困难,而是根本不可能。”又市从摆在大腿上的偈箱中取出一张符咒。“首先,必须将这张具有焚毁一切妖魔之法力的陀罗尼符咒,朝祇右卫门的额头上贴。”又市亮出了面积不小的符咒继续说道,“待贴满三日三夜,再斩其首级。至此绝不可取下符咒,须将首级连同符咒一并斩下,并尽速将其焚毁。”

“焚毁?”

“必须烧成灰烬,”又市回答,“这听来简单,实则无法办到。小的手中虽有这张符,但既无法贴上祇右卫门的额头,也无法在贴上后连续三昼夜控制那家伙的行动。再者,能斩下他的首级的,唯有官府刽子手一致推崇的凶贼刽子手又重郎。”

“噢——”

“再者,官府内的大爷也不可能相信世上有这种砍了头也死不了的恶棍,更别提有什么捕快愿意听小的这种下贱人等的忠告。因此到头来即使逮到了人,顶多也只能把砍下的首级拿去示众。因此……”

他才会不断复生。这么说来——

“这、这么说来,这次他不就又……”

“是的。或许大家认为这回他是不会再活过来了。但据先生方才所言,似乎还得让稻荷坂祇右卫门再复生一次才行哪。”又市如此作结。

没过多久,邪恶的传闻果然出现了——祇右卫门又复生了。

有人说被砍下来的首级经过一个月开始闪光,朝丑寅的方角飞去,有人则说首级在某处的稻荷堂和身躯接上了,总之一切传闻都离不开怪谈的范畴。还有人宣称看到一个长相与祇右卫门神似者在吉原游廓[67]二楼朝下眺望,也有人表示在上野广小路和一个酷似祇右卫门的人擦身而过。这类传闻亦不在少数。

每一则传言中的人物应该都是祇右卫门,没错,只是有人说他的头发悉数变白,有人说他双眼变红,也有人说他面色如土,所有传言悉数经过一番添油加醋的润饰。虽然说法五花八门,但共通的是每一则都提到复生后的祇右卫门脖子上缠着一条围巾。意即,原本分了家的身与首,试图遮盖接合处的伤痕。看来他果真成了妖怪。

虽然这类奇闻怪谈悉数不足采信,但与此同时,诸多恶事正在私底下横行的传言也不时传进百介耳中。胁迫、骗取、欺诈,各种仅在私底下进行的恶劣恐吓之类由于犯罪难以浮上台面,因此并没有引起任何轩然大波,然而这一切事件的手法与昔日稻荷坂一伙人的实在太相似,因此许多人认为应是由祇右卫门主导。

不过,由于欠缺证据,看来一切纯属谣传,可能仅是一度冷却的传言再次死灰复燃罢了。百介无法悉数相信这些传言,几经调查也依然毫无头绪,因此心中仅留下几分真相未明的恐怖。

人死复生。遭斩首者,身首再度结合而复生。这种事真会发生?虽然百介相信世上确有神怪,对这传闻却仍难以置信。毕竟即使是狐狸精,只要被砍了头也就一命呜呼了不是?难道此人对世上最可怕的邪恶的执着,竟能让他颠覆自然天理?一如上古传说中的玉藻前——白面金毛九尾狐,死后化为散放瘴气的杀生石,难道如此恶人的邪恶心肠也能化为肉身?

百介认为这实在难以置信。不过,他也记得又市曾说过的话。与百介不同,又市认为世上绝无奇事。虽然一身僧侣打扮,但这个诈术师骨子里其实毫无信仰。事实上,数度与又市共事后,就连百介也开始感染上了他这股气息。但原本不信鬼神的又市此次竟然坚称这传言属实。

想到这里,百介不禁感到毛骨悚然。每当听到任何恶事的传言,百介都会不由得幻想祇右卫门脖子上带着一轮伤的模样。理所当然,这妖怪脖子以上的,就是示众台上那颗面色发黑的首级。这让他感觉到一股无可言喻的恐怖。自然而然地,老是窝在小屋里的百介,这下更是足不出户。

几经调查,唐土那些死后仍能四处活动的尸妖名叫僵尸,字意为死后的尸体,代表这是死人而非幽灵。据传这类妖怪力大如熊,虽仍保有人形,但性质上已非活人,屡以怪力袭人食之。除了将其焚毁之外,几乎无法可挡,仅有道家绘制的符咒有办法封其妖力。据传将符咒往其额头上贴,僵尸便会静止不动。看来又市的说法或许有些道理,百介心想。

北町奉行所定町回[68]同心田所真兵卫,就在此时——冬季中旬,前来生驹屋造访。

八丁堀的捕快突如其来的造访将百介吓得脸色铁青。而且他求见的并非掌柜,而是百介本人。这让百介纳闷得数度向前来通报者询问,对方是不是将自己误认为店里的主事者。他不记得自己曾做过什么违法的事情,不过和一些偷鸡摸狗的小混混有往来倒是罪证确凿。毕竟百介原本就对自己这吃软饭的身份感到心虚。

百介实在不知该如何同这些当差的打交道。听到外头不断喊着少爷、少爷的,他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出来会客。

只见喜三郎,也就是大掌柜与妻子阿泷已在客厅中坐定,还有一名长相颇为怪异的武士背对着壁龛坐在房内。一看到百介战战兢兢地拉开纸门,喜三郎马上毕恭毕敬地说:“这位就是已故大老板之子,百介先生。”接着又介绍道:“这位是八丁堀的田所大爷。大爷表示有要事与少爷相谈。”

“要事?”

“掌柜大爷,接下来的对话乃至高机密,因此,能否请大爷稍事回避?”田所语气严峻地说道。

掌柜夫妇离开后,房内的气氛就更令人难熬了。百介交互望着榻榻米上的纹路与田所的脸庞。

这位同心的长相的确怪异。他的脸孔和下颚长得异常。一对眼睛倒是生得雪亮,上面的八字眉也弯得奇形怪状,让人看一眼就印象深刻。不过,身形却毫不出色。一身羽织皱纹满布,穿得十分邋遢。胡子也剃得不是很干净,鬓角和发髻都杂乱如丛生杂草。从外表看来,他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打扮。总之,看起来实在是寒酸至极。

和地方武士不同,町内同心大多收入丰厚,坐享名望,因此月代[69]大都剃到鬓角,发髻也都结成银杏状,身穿黑纹羽织,袖袋则将水平插在腰际的佩刀的刀柄盖上一寸,从头到脚一身潇洒,出巡时的和服便装之俊俏也是饱受推崇。不过这理应无比潇洒的装束却被穿成这副德行,让他看来活像个忘了穿裙裤的懒骨头,完全不像样子。

“请问……”

“其实……”

两人竟然抢在同一时间开口。

百介词穷地低下头,田所那张闭不拢的嘴则一开一合。

“噢,这……该说些什么呢。哎,咱们就放轻松些吧。要装得一副严肃兮兮的,在下并不在行。”语毕,这位同心便抬起双腿盘坐了起来,“在下就单刀直入地说了。其实,在下和令兄山冈军八郎乃同门出身。”

百介的亲生大哥是八王子千人同心中的一员。和百介截然不同,这个大哥不仅生性严肃认真,操起刀来据说也是武艺高强。田所口中的同门,指的应该是两人曾在同一个道场习武罢了。田所表示两人同为熊泽道场出身。

“虽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现在和令兄依然很亲近,每月必有一次往来造访。或许是令兄和在下同样是不懂情理的木头人吧,和在下可说是臭味相投。总之,令兄曾向在下提及先生的事。”

“噢。”

正如田所所言,军八郎是个性情耿直的人。不过,他到底告诉了田所什么?

“令兄表示,先生精通和书汉籍,通晓各种民俗迷信、宗教礼仪,对古今东西奇闻异事颇有独到见解。”田所说道,“而且,据说先生还经常云游各藩搜集巷说奇谈。请问这可属实?”

是可以这么说,百介回答。虽然的确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被过度评价其实也挺困扰的。

“舍弟学识渊博,如此博学之士埋没乡野实属可惜,军八郎对在下是这么说的。”

“小弟懂的不过是些没用的杂学罢了。”

“先生太客气了。先生在搜捕八王子的野铁炮时曾立下大功,调查记录在下也已经查阅过了。”田所歪嘴笑着说道。

“那么,请问……”

“喂,请先生就别再紧张了。在下在北町的定町回中不过是个小角色,就请先生尽管放轻松吧。”

虽然对方这么说,百介依然不敢放肆。

“反正在下也不喜欢装严肃。事实上,百介,这件事在下已考虑良久。”

是什么事让他考虑良久?田所皱起原本就歪扭的眉毛说:“百介,可以如此称呼先生吗?”

他是指直接喊自己的名字吗?请、请便,百介诚惶诚恐地回答。

“那就别再战战兢兢的了。那么,百介,其实,是有要事相谈。”田所压低嗓门说道。

“有要事相谈?”

“虽说是相谈,其实不过是想借用百介的知识。议题无他,就是关于这阵子造成世间骚动的稻荷坂祇右卫门的事。”

“关于祇右卫门的事?”

想必百介应该也听说过吧?这同心吸了吸鼻涕说道,坐姿变得更吊儿郎当了。

“那些关于他身首结合,又活了过来的传言。虽不知有几分是真的,”此时,田所的神情突然紧张了起来,“请问,这可是真的?”

百介露出苦笑。原来他找上门来是为了这件事。“大爷就别再捉弄人了。难道大爷这趟来就是为了试探小弟?”

“试探?”

“是呀。大爷身为奉行所的捕快,理应认为此类流言蜚语不足采信。站在官府衙门的立场,不是该对此类迷惑人心、扰乱社稷的俗恶言说加以取缔才是?为何还……”百介窥伺起田所的神色。

田所一脸怅然若失地回答:“不不,这两者可不能相提并论。若只是单纯的搜捕取缔,今天就无须前来请益了。那么,百介可有什么看法?世上是否真可能有这种身首结合后复生的妖怪?”

“不可能。”百介再次断言道,“或许是小弟才疏学浅,不过小弟四处查阅,均未见到类似的记录。”

是吗。这下田所的眉毛歪向了另一头。

“大爷可有任何质疑?”

“嗯——”这长相怪异的同心先是双手抱胸,最后抱着脑袋说,“其实,祇右卫门似乎还活着。”

“什、什么?”

百介不由得惊呼一声。但田所依然是一脸认真。

“可、可是——”

“而且,百介,那家伙过去的确曾遭斩首示众,曝晒过三回,至今却仍活着。”

“噢——”

田所纳闷地皱起了脸。这下轮到百介发问了。

“这小弟是不相信……”

“奉行所内也无人相信。不,毋宁说,大家对此都刻意佯装视而不见。因此,在下才想来询问是否有这类怪奇万千的前例,一解心中疑虑。”

“原来如此,不过……”

“第一次是在十五年前,接下来则是……”

“十年前?”

“没错,先生可真清楚。最后一次就是上个月。当然,向来标榜公正不阿的奉行所不可能相信这种荒诞的说法,因此在记录上以不同之人视之。不过,别说是姓名,每一次就连犯罪手法和罪状都完全相同,这可是事实。”

“不过,大爷。”

称呼在下田所便可,这同心说道。

“那么,田所大爷,如此看来,岂不是仅能以不同之人视之?”

虽然又市坚称是同一人。

“在下也曾如此认为。譬如道上人物屡有以第二代、第三代的名义承袭同名之例,因此,原本也曾认为祇右卫门或许也是个代代相袭的名字。不过……”

“不过,仍有其他疑点?”

“祇右卫门从未拥有任何正式组织,这正是这家伙的聪明之处。虽然得以随心所欲操控大批无宿人,有时也能干些大规模的不法勾当,但稻荷坂祇右卫门平时总是独自行动。因此极难逮捕。胆敢与南北两奉行所、火盗改[70],甚至弹左卫门为敌,却依然能优哉游哉四处为恶。不过,这表示祇右卫门其实已后继无人。即使有,也不过是冒用其名义之骗徒。只是……”

“只是什么?”

“将其逮捕到案后,官府找来证人求证,个个都坚称那是祇右卫门无误。不,不仅如此,还都画了押。上一回也是如此,个个都坚称吃了这家伙这么久的亏,当然认得出那绝对就是他本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真的是他本人?

“不仅如此,事实上,祇右卫门在接受审问时,也都曾陈述过自己的出生地和出身。”

“真的吗?但告示牌上为何没有任何记载?”

因为不能写,田所回答。

“请问为何不写?”

“并不是不写,而是不能写。为何不能写?理由十分简单,就是那家伙自称的人,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噢?如此说来,上个月枭首示众的祇右卫门,和第一次的祇右卫门是同一人?”

“一点也没错。那家伙陈述的经历,和十五年前死于枭首之刑的祇右卫门的调查记录内容完全相同。”田所闷闷不乐地说完后,紧紧抿起嘴角。

“且、且慢,田所大爷。请问第一次伏法的祇右卫门的身份是……”

“记载内容为:稻荷坂祇右卫门,隶属弹左卫门旗下,乃浅草新町公事宿之干事。”

“公事宿?”

“没错。此实情虽无法公开,但在十五年前的调查记录中仍有清楚的记载。十五年前在下尚是个实习同心,不过此事倒是记得十分清楚。公事宿原为提供入城乡民寄宿之处,但也为须前往弹左卫门役所或奉行所进行诉讼或接受审讯者提供各种协助,寄宿者中不乏无宿人或河原者[71]。祇右卫门巧妙地乘职务之便,掌握这等人的弱点后占其便宜,胁迫其为自己干些坏勾当。将弱者逼上绝路,利用其为所欲为,哼,简直是个万恶不赦的混账!”田所愤慨得讲起话来口沫横飞,“在、在下生平最痛恨的,就是这种玩弄弱者于股掌之间的大恶棍。”

“这心情小弟十分了解。不过……”

“噢,抱歉岔题了,”田所拉正衣襟继续说道,“十五年前的调查记录上说的大致就是这么回事。或许是这家伙滥用职权干坏勾当,不小心出了什么破绽。当时的弹左卫门得知祇右卫门的部分作为,勃然大怒,马上下令将他捉拿归案。由于事前得到风声,祇右卫门旋即窜逃,最后为了躲避为数甚众的捕快搜捕,逃进了柳桥一家小餐厅,而且……”

“而且怎么了?”

“想必是狗急跳墙了吧,祇右卫门竟然残酷地杀害了餐厅老板的千金。这下被官府逮住了,瞧这家伙,简直是坏到了骨子里。但这案子若照规矩办,弹左卫门的面子可挂不住,奉行所想必也将遭受各方指责。因此,才决定将祇右卫门的身份按住不表。祇右卫门就这样在一切不详的情况下人头落地。但即使如此……”

“五年后,也就是十年前,他又死了一次?”

“没错。”田所一口气喝光了送上来的茶,“在下感觉情况有异,因此曾上南町查阅十年前的调查记录。结果……”

“发现上头记载的经历完全相同?”

“一点也没错。想必当时官府也是饱经挣扎。调查记录上记载:此人自称弹左卫门旗下之稻荷坂祇右卫门,多次为恶,罪证确凿。经确认,此人五年前亦曾遭北町判罪,然理应非同一人。”

“并非同一人?”

“并非同一人。不过,这回枭首示众的祇右卫门,不仅供述内容依然大同小异,年龄也十分符合。十五年前年约四十,十年前年约四十五,而这次首级于法场示众的祇右卫门则年约五十五。而更奇怪的是,三者身上都有着相同的特征,而且是个无可磨灭的特征。这难道是偶然?”

(祇右卫门并不是人。这家伙被斩首也死不了。这绝对是真的。)

“这……难道是真的?”

“先生也如此认为?”

“不,只不过……”

“若这件事是真的……若这件事是真的,可有什么解决之道?这就是在下想知道的。”田所说道。

“解决之道?”

“没错。若此事果真属实,这等妖怪绝不是奉行所的人能够应付的。不过,目前已是刻不容缓。其实……”田所往前探出了身,面带两眼圆睁的古怪表情,“接下来要说的,还请先生务必保密。昨日傍晚,吟味方[72]头号与力笹森欣藏先生遭人掳走了。”

“什、什么!”百介惊讶地起了身。

“下手者便是祇右卫门。不,准确说来,是某个以祇右卫门自称之辈。”

“笹森大人,不就是那位甫将祇右卫门逮捕到案的与力?记得曾听闻其剑术高超。”

“没错。论武艺,笹森先生居吟味方与力之冠,在全北町内亦首屈一指。不过这次却在年轻的小厮与仆从的伴随下,于返家途中遇袭。接获通报时,没有人相信这种事竟然会发生。”

百介听了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遇袭的并非孩童或姑娘,武艺如此高强的武士怎可能被人掳走?

“据年轻仆人所述,当时突然有一大群身形龌龊之辈。噢,恕在下不善言辞,仅能形容得如此粗俗,也就是几十名未梳发髻、衣衫褴褛的不法之徒,不约而同地朝他们一拥而上。当时的情况似乎是如此。这群人在刹那间遮蔽了一行人的视线,没多久大家就发现与力先生失踪了。”

“这——”

“嗯……自岁暮以来,便曾听闻笹森先生屡遭一江湖女艺人,或一装扮古怪的乞食僧人跟踪。在下原本以为这些不过是附会祇右卫门传闻的无稽流言。”

“人真的被掳走了?”

“今日已收到了通牒信。”

“送件者真是祇、祇右卫门?”

“真是祇右卫门。信里面写着,斩了老子三次首,这下终于轮到我报复了。笹森已经被老子杀了,但也无须费力调查搜捕,反正枭首、磔刑都无法伤我祇右卫门分毫。简、简直是毫无天良!”田所再度情绪激昂了起来。

这下百介了解了。田所这个捕快果真是罕见的好汉,同时却也是个极没用的正义之士。在定町回中不过是个小角色,看来他所言果然不假。

果不其然,田所开始抱怨起奉行所的同侪们:“这些糊涂虫完全不了解事态是如何严重,也不仔细想想,现在被掳走的可是吟味方头号与力呀,理应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岂有继续放任此等恶人逍遥法外的道理?如此不仅将损及奉行所声誉,严重者甚至将影响官府威信,恐有导致政令难行之虞。”田所口沫横飞地说道,“不过……这些家伙就是不行。”说完,田所颓丧地垂下了脑袋。身为一个热血硬汉,却也因此饱受冷落。他这副德行,在奉行所内的确注定要遭人白眼。

智者忌卷入纠纷,贤者好稳当行事。在智者与贤者理应占大半的奉行所内,坚持据理力争或嫉恶如仇者,不论立场如何正当,注定要被按上愚蠢的烙印。

“没有人相信祇右卫门还活着。十五年前、十年前的也就算了,就连一个月前的判决都无人相信。难道真该就此打住?”同心凑近百介问道,“百介呀,不觉得祇右卫门若真是不死之身,再怎么将其缉捕到案也是无用?反正即使枭首、磔刑等极刑都无法置其于死地,即使判其锯刑[73],也无多大意义。这下能考虑的法子仅剩流放荒岛,或判其终生监禁。不过,斩首仍不殒命者本已非人,将其投狱或许也无任何效果。再者,此人已是如此罪大恶极,若仅判轻刑,对外也难收杀鸡儆猴之效。到底、到底该如何处置?官府内的大爷们不可能相信世上有这种砍了头也死不了的恶棍,更别提有什么官员愿意听小的这种下贱人等的忠告——”

(法子并不是没有。)

“田所大爷,”百介抬头望向这长相怪异的同心说道,“祇右卫门虽为不死之身,但若欲诛之,法子不是没有。”

田所离去后,百介认为此事必须尽快找又市商量,便马上动身前往又市的居处。不过,这个四处漂泊的御行应该不会乖乖待在家中才是,再者,百介也不知道又市的准确居处。总之,百介先赶到了曲町。

又市曾表示自己住在曲町一个名叫念佛长屋的破烂长屋里。但到底哪一栋才是这个诈术师的窝,百介心里可是完全没底。不过,又市倒是有个同伙也住在这处长屋里。想和又市取得联络,只好先找到这个人了。

这个人名叫事触治平。是个曾干过盗贼的凶狠老翁,同时也是乔装高手。

百介踩着水沟盖穿过小巷,来到了治平居处门口,旋即敲了敲门。

谁?屋内有人语气冷淡地问道。

拉开合不大拢的门,百介看到一个个头矮小的老翁正在收拾东西。上回看到他时是一身农夫打扮,这回看来则像个匠人师傅。

喂,老人朝百介瞄了一眼,接着便粗鲁地打了声招呼。只见他手上握着一支看似针的东西,似乎是刺青用的工具。之所以看来像个匠人师傅,就是这工具使然。

“上回多谢先生帮忙。”治平说道,“我料到先生也差不多该来了。”

“是吗?”百介没进门便如此问道。

他凭什么料到百介要来?被这么一说,百介只觉得这下更不好意思进门了。

治平匆匆忙忙地收拾工具。百介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治平也替人刺青?”

到头来只问了这么个无聊的问题。

“我什么活儿都干。”

只换来这么个依旧粗鲁的回答。

先生就快进来吧,老翁转过身来说道。

虽然他看起来一脸不悦,但百介知道他通常就是这副神情。这下只能默默走进屋内。

“请问,又市人在……”

“阿又和阿银一起出去了。那姑娘若出了什么差错,我们可都要遭殃了。”

“这回又要设什么局?”

“唉,都快过年了还得蹚这种浑水。不过,哎,这件事也是非办不可。打铁得趁热,再拖下去只怕夜长梦多。”治平咕哝着百介听不懂的牢骚,并递给他一块破破烂烂的坐垫。

“怎么了?瞧先生一脸阴沉的。既然是只悠游天际的蜻蜓,就该有副蜻蜓的悠哉模样才是呀。先生哪像我们这些穷人,根本无须为混口饭操心不是?”治平说这些话时也总是一脸认真,让人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遗憾的是,目前并不是秋天,蜻蜓碰上冬天可就难熬了。”

百介淡淡地回了一句。

是呀,老翁回以一声宛如呻吟的感叹,开始搓揉起身子。

“对了,阿又托我转交这个,说是先生要的。”只见他以粗糙的指头朝矮饭桌上一指。

朝着手指头的方向望去,百介看到镇尺下压着一张自己也曾见过的陀罗尼符咒。

“他说先生一定会上门讨这个,届时就交给先生。”

“噢。”

还真是准备周到。看来这诈术师早料到会发生什么事。百介探出身挪开镇尺,拿起符咒端详了起来。符咒写在一张牢固的和纸上,上面写着墨迹鲜明但难以阅读的文字,也就是咒语,还盖了大大小小的红印。拿到手上,才发现这张符比想象的还大。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用法似乎很简单。只要在符咒背面上层胶,再将它朝对方这儿,”治平指着自己的双眉之间说道,“朝这儿一贴便成。”

“得贴在额头上?”

和对付唐土那妖怪的法子一样。

“对呀,”治平回答,“据说只要这么一贴,对方就动弹不得了。噢,不过阿又说过,这符得对方真是狐者异才有效。”

“狐者异?”

“对呀,他是这么称呼那妖怪的。这种名字的妖怪我可是听都没听过。阿又说,极度留恋人世的死者就是这么称呼的。反正,大概又是个又市最擅长的怪力乱神吧。”

“怪力乱神?”

“是怪力乱神呀!管他是御行还是人形,只要打扮得一副装神弄鬼的,就连嘴里讲的话都会变成怪力乱神。亏那家伙对什么亡魂呀、妖怪呀,根本是信也不信。还曾熔了佛像拿去倒卖呢。直到前一阵子,还成天拿符咒来揩屁股、擤鼻涕的。这家伙厉害的,还不就那张嘴。”治平嘀嘀咕咕地站起身,从火上拿起铁壶朝小茶壶里添热水。

的确,不论是又市还是治平,对这种传闻的态度都甚为冷淡。虽然这些家伙干的净是破天荒的勾当,却不相信任何不合理的传言。只是百介无法看得像他们这么开。毕竟愈是相信人间一切须合乎情理,愈会感到世间充满不可思议。

治平将看不出是热水还是茶的液体倒进缺了口的茶碗里,递给百介。

“正好忙完一桩案子,就去喘口气了。从屋缝里渗进来的寒风还真是刺骨哪。”

百介皮笑肉不笑地接下了茶碗。“对了,治平可曾见过时下广为街坊议论的稻荷坂祇右卫门?”

除了这个,也没其他话题可聊了。

“我可没见过。”治平回答,“碰上这家伙可要惹得一身腥,所以我们一伙从不和他打交道。先生打听他做什么?”

“噢,不过又市和阿银小姐似乎都认识他,所以才想问问治平是否也认识。阿银小姐甚至还表示和他有旧仇。”

“有旧仇呀。”

他这反应和又市的一模一样,不过接下来的话可就不同了。

“说得也是。阿又那家伙也就算了,但对阿银来说,那的确算是旧仇吧。”治平一脸不悦地说道。

可否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百介问道。这下可就更让人好奇了。难道阿银这女人也有爱恨情仇?想必也是有的吧。

治平再度哼了一声,接着说道:“别看阿银生得那副德行,从前可也吃了不少苦头。她原本可是个和这种风餐露宿的日子完全无缘的女人哪。”

“噢?”

她从前可是个一流餐厅的千金呢,治平说道。

“餐厅……千金?”

“是呀,她儿时可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呢。据说茶道、花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同时还能歌善舞,一个大小姐该学的她可是全都学过了。”

“噢?”

百介颇感惊讶。这些小混混有个共通的特性,那就是没一个喜欢提自己的过去。而且若对他们的出身感到好奇,问题通常也问不出口。和又市这群人往来,百介最得小心的,就是哪些问题不该问,问话的时候也常为该问到什么程度踌躇不已。这下却……听到治平如此干脆地把人家的身世全抖了出来,的确让人大为惊讶。

“嗯,不过这也不代表她的环境有多好。”说到这里,治平拿起缺了口的茶碗喝点东西润润喉咙,“阿银她连个爹都没有。”

“是父亲早逝吗?”

“不,她原本就没有爹。理由是,阿银她娘是那家餐厅的独生女,后来喜欢上了一个男人,怀了身孕。可是那男人,唉。”

“不是个老实人?”

“不,据说两人都是真心的。不过先生呀,世上有许多鸿沟是无从跨越的。”

“无从跨越的鸿沟?”

“是呀。比方说,先生和我们这伙人不就完全不同?原本是武家出身,如今还是个大商家的隐居少爷,大哥又是位同心大爷。”

“噢,不过——”

“而我,不过是个罪人、无宿人。既没户籍,又无亲无故的。咱们即使再怎么亲近,彼此之间不也有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嗯。”治平完全没让百介把话说下去,“即使再怎么抱怨,这毕竟是世间的规矩,再嘀咕也没什么用。总之阿银的爹娘就为了这理由无缘白头终老。”

意思是,两人身份有别?她爹大概是个身份尊贵的武士,例如旗本子嗣之流吧,百介心想。

“不过呀,”治平以灰暗的语气说道,“哎,虽然没有爹,阿银毕竟是个大店家的娇贵千金,身边总是不乏爷爷、奶奶、奶妈,还有仆从随侍在侧,日子想必过得很幸福。不过先生应该也知道吧,幸福这种东西,可是随时都可能溜走的。”

“溜走?”

这种事可不想听。百介刹那间如此想道。这种事听了也没用。听了只会让人难过、惆怅罢了。

治平以一对目色浑浊的小眼睛凝视着百介问道:“要听吗?”

“噢,这……要听。”百介回答。

“在阿银十岁还是十二岁那年,阿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娘在眼前遭人杀害。”

“此、此事当真?”

难道就是那件事?

“请问凶手可就是祇右卫门?难不成阿银家就是那柳桥的……”

“对,一点也没错,先生不愧是博学多闻。那件事发生在十五年前。阿银她娘被祇右卫门,或者是一个以祇右卫门当幌子的计谋杀了。”

那颗示众的发黑的首级就是她娘的仇人?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不过,若是如此,还要再活过来一次吗?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还要再活过来一次吗,这句话是说给那颗首级听的吗?

“那么,阿银小姐她……”

阿银她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端详那颗首级的?百介当然无法理解,也无从想象亲眼目睹自己的娘亲惨遭杀害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更别提看到那颗凶手的首级,而且还是曝晒示众的首级时的心境了。而且,这个仇人还是个……

“祇、祇右卫门他……”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吗?

“祇右卫门还会再、再活过来?”

哼,治平不屑地说道:“我哪知道他会不会再活过来?这与我完全无关。”

“但若是如此,阿银她不就……”

“她呀,可不是个好欺负的女人。先生就别为她操这个心了。”

“话是如此,不过——”

“等一等。”治平缓缓起身,从厨房取来一瓶看似浊酒的东西,碗也没洗就倒了喝下去。“阿银可不是个好惹的女人哦。就凭先生这点看人的本事,看她可是看不透的。”

“是吗。噢,这我当然很清楚。不过对阿银小姐来说,祇右卫门是杀亲仇人,这点可错不了吧?”

“是仇人呀。”

“那么——”

“不过,阿银她曾报过一次仇。”

“噢?”

“我说她曾报过仇,”治平看似一脸愤怒地说道,“不过,只报过那么一次。照理说,这下恩怨就该结了。”

“请、请问是什么意思?”

“先生想听吗?瞧先生一脸好奇。不过,像先生这种正派人士,没喝几杯恐怕听不下去。”治平说完,向百介递出了浊酒。

百介诚惶诚恐地递上了茶碗。

“自从卷入祇右卫门那件事后,阿银家的餐厅就支离破碎了。没过多久大掌柜死了,女掌柜也从此卧病在床,不出多久就过世了,餐厅只好拱手让人。不知不觉间,阿银就成了孤女。”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

“没错。不过先生,一个乳臭未干、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姑娘,就这么突然变得无依无靠,被迫要孤苦伶仃地活下去,想想这有多辛苦吧。”

不难想见,百介心想。既胆怯又懒惰的他完全无法想象原本是如此境遇,却遭逢这等横祸,有多少人能继续怀抱希望把日子过下去?

“但阿银还是毫不悲观,勇敢地活了下来。还真是个坚强的女人哪。”治平说道。

不过即使表面上再怎么坚强,身后背负的是多少阴霾、多少悲伤、多少忍耐,绝对是旁人难以理解的。阿银的脸庞在百介脑海中浮现,一想到她,百介不禁感到悲从中来。

“不过先生哪,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倒是有个男人收留了阿银。”

“收留了她?”

“并不是将她金屋藏娇什么的,”治平说道,“当时她还是个小姑娘,总不可能让人金屋藏娇。想必那人也没打过这种主意。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总之那家伙收留了流落街头的阿银,让她继续过着原本那种千金小姐的日子。”

“这果真奇怪。”

“是呀。不过先生,这世上终究还是没这么好的事。”

“没这么好的事?请问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收留了阿银的,可是个让这一带的地痞流氓闻风丧胆的黑暗世界的大恶棍、大魔头。有些事可都是命中注定的,先生。”

治平低声说完,又向前递出了浊酒。

我不用了,百介伸手婉拒道。

“如此恶棍为何要收留年幼孤女?”

“这我也不知道。或许是一时出于同情,还是想抵消些罪孽,总之,也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这个恶棍并不打算让阿银也走上这条路,而是准备将她好好养大嫁人。不过,周遭的环境可是会造成耳濡目染的影响的。”

“难道阿银小姐她也……”

“所以我说是命中注定的呀!”治平将酒一饮而尽后继续说道,“看来还真让人不得不相信,这女人生来就注定要如此命苦。想到这儿连我都开始不忍了。没有人是自甘堕落的,每个人都期望能好好过日子。但要是被噩运缠上了,可是怎么甩都甩不开呀。”治平的眼神开始黯淡下来。“到头来,阿银终究还是沦落到我们这世界来了。”

百介只能不寒而栗地将视线别开。

“她并非迷迷糊糊地走上这条路的。毕竟她不是这么傻的女人。阿银很可能是,一心想为她娘报仇吧。”治平说道。

“为了报仇?”

“这件事从没听她本人说过,因此实情并不清楚。不过,也不知是读出了她的心意,还是受其他人所托,收留阿银的男人——御灯小右卫门,过了一阵子就向祇右卫门出手了。”

“是吗?那么,十年前祇右卫门二度伏法,就是这个人,也就是阿银小姐的养父……”

“没错。”治平以嘶哑的嗓音低声说道,“当时,原本干盗贼的我正为金盆洗手藏匿了好一阵子,因此详情并不清楚。但稻荷坂祇右卫门这家伙,对不法之徒们来说的确是个眼中钉。”

“不法之徒们的眼中钉?不是奉行所的?”

是呀,治平回答。“对不法之徒们而言,他可是个碍事的家伙,让大家什么事都难办。这些不法之徒多半是为环境所迫的天涯沦落人,因此对祇右卫门这种危害自己弟兄的家伙自是深恶痛绝。”

意思是,他是个危害不法之徒的不法之徒?这么看来,祇右卫门可就是同时与黑白两道为敌了。

“不过,最受困扰的要属普通百姓,以及那些已是走投无路却又被祇右卫门捉住把柄的家伙。他和浅草的弹左卫门老大原本就不合,与非人头的车老大也起了争执。因此,正派百姓就别说了,就连香具师、地痞流氓、乞胸,或是座头,[74]对祇右卫门也都是敬而远之。想买凶干掉他的仇家不知凡几,只是一直找不到人愿意下手罢了。所以到头来,或许就轮到阿银的养父小右卫门接手。不过,据说当时助他一臂之力的,就是阿又这个诈术师。”

“又市?”

“毕竟那家伙是个伶牙俐齿的小混混嘛!当时还是个刚出道的新手,大概是想借此闯出名号吧,详情我并不清楚。毕竟那家伙极少提起自己的往事。”

原来又市那么早就和祇右卫门交过手,难怪对他的底细如此清楚。不过,祇右卫门是否真的没死?不,死是死了,只是事后又活了过来。

“也不知道那诈术师设了什么样的局,小右卫门又采取了什么样的行动。总之,祇右卫门因此伏法遭刑,首级也被摆出示众,该报的仇算是报了。不过,阿又这家伙,当时和小右卫门做了个约定。”

“做了个约定?”

“没错。据说小右卫门当时曾拜托他,自己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阿银就拜托他了。”

“拜托他什么?让阿银过回正派的日子?”

“别傻了。先生以为一旦涉足这种圈子,会那么容易脱身吗?”

百介不禁吓了一跳。

“而且阿银在这种圈子里早已浸淫太久,哪可能过回正派的日子?只是俗话说盗亦有道,小右卫门不过是希望阿又能看好阿银,千万别让她走上不该走的旁门歪道,如此而已罢了。”

“可是指不要走上祇右卫门那种旁门歪道?”

“没错。真是无聊透顶。”治平说道,“先生说这无不无聊?恶棍就是恶棍,坏勾当哪可能有什么善恶之分?哪还需要讲什么道理?”

噢,百介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声。治平的恩人,同时也是曾为其岳父的老贼野铁炮岛藏,就是深信这无聊的道理,并坚持将之贯彻到底。盗亦有道,他为了坚守这个在世间根本行不通的信念,甚至让治平失去了妻女。因此,治平毒辣的语调中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真意,百介多少猜得到。

“哎,算了。后来在七年前,小右卫门便从江户消失了。这下阿又这家伙不得不信守当年的承诺。还真是讲义气呀。”治平说道,接着再度往自己的茶碗里倒了点酒。“哎,还真是的。说起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就连我自己都感到不舒服。我看先生哪……”

就别再深究这件事了,治平以眼神如此示意道。

“如此说来,又市他……”

便前去劝说阿银了吧。而事隔十年,阿银看到了宿仇祇右卫门的示众首级,也确定了他的再次复生。还要再活过来一次吗,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阿银小姐她……”

决意再报这个仇——

此时传来咔的一声。

好大的老鼠呀,治平嘀咕道。接着又机敏地望向百介。

“我说先生呀,”治平低声说道,“祇右卫门这家伙,像先生这种正派人是看不见的。”

“看不见?”

从明处是看不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记得又市也曾这么说过。

“绝对看不见。正因为看不见,想必先生反而会更想追查。但这件事也是查不得的。总之,这件事万万碰不得。先生可知道,”治平语带威吓地说,“世上真有些事,是万万碰不得的。”

“万万碰不得……”

“对。不能看、不能听、不能查。先生,有些事只要一碰上,保证会惹祸上身。”治平转眼望向壁橱,继续说道,“所以,先生呀。”

“怎、怎么了?”

“总之,这件事就别再插手了,就连我们这种人都碰不得。不论有什么理由、有多少情仇,这种事就是千万不可贸然出手。我们可是一群无恶不作的混混,但这种霉头就是碰触不得。即使是阿银,这十年来,活得想必是倍受煎熬,如今又何须……”

治平定睛凝视着茶碗。

“如今,何须再执着于这段陈年积怨呀。”治平说道,“这道理阿银理应懂得。不过,有时候只怕有万一。”

想必是如此吧。阿银特地前去看了祇右卫门的首级,而且还清清楚楚地表示自己和他有旧仇。

不执着是不可能的吧,百介说道。

“的确是不可能呀,如此深仇大恨怎么可能忘得了?但又能拿他如何?”

“能拿他如何……但难道就该就此放下?”百介问道。

“是该放下呀,”治平回答,“先生可要弄清楚,咱们可不是什么义贼,也不是衙门捕快,不过是几个窝囊的无宿人,哪需要管他什么大义名分、国法王法的。毫无赚头的事万万不该碰,招惹上祇右卫门这种妖怪,到头来只会伤了自己。”

“不过,依你这么说,难道阿银的仇就不该报吗?”

若是如此,哪有天理?怎能服气?

“难道她就该继续忍气吞声下去?”

“除了忍气吞声,还能怎么办?”治平瞪着百介说道,“先生呀,我们这等人落魄至此,没一件值得骄傲的往事。不管是阿又那家伙还是我自己,个个的人生都是既龌龊又灰暗。过去的一切即使想忘记,也总是挥之不去。不过,阿银就不同了。”

“哪里不同?”

“阿银这姑娘,至少有那么一丁点儿正常的回忆。因此,对这种旧恨才会如此执着。”

“想必是如此,因此……”

“正是如此。”治平有气无力地回答,“先生,通常理应如此。人本应避免为这种无谓的执着苦恼,不论是怨恨还是悲伤,都是能忘掉最好。”

“这的确有道理。那么……”

“不过,我也认为这种执着尚存,代表一个人还有人性。”

“执着代表人性?”

“是呀,这股执着或许让阿银干起坏事时感到有点碍手碍脚。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要是连这点执着都没了,她那硕果仅存的人性可就被连根拔除了。”治平低下头继续说道,“这么一来,我看她这泼妇可就要落得和我们同样的境地了。”

治平如此作结。百介不禁开始犹豫起来。“不过,因此要她继续忍下去,这道理还是说不通吧。即使是无宿人还是什么的,这种有仇就该报的执着还是理所当然才是。”

“或许是如此。”

“那么——”

“不过,对方可是祇右卫门哪,这种仇想报也是无从。想想吧。先生不也说过,这家伙可是怎么杀都杀不死的?”

“这——”

杀也杀不死的执着,狐者异。因此又市才要——

百介看了看怀中的符咒。给自己的这张符。

北町同心的小角色田所真兵卫在造访百介后的第三日,将不死之身的妖怪稻荷坂祇右卫门第四度绳之以法。

这是一场迅速完成的搜捕行动。百介交给他的陀罗尼符咒可说是立了大功。

离开治平的长屋后,百介经过一番沉思,最后还是念在与田所的约定,径直赶往八丁堀的同心组官舍。百介曾与田所相约,若顺利找到了这名御行,必将向其讨来驱魔符咒,以助田所一臂之力。

虽然没找着又市,符咒可是拿到了。不过,虽已取得符咒,百介却踌躇了起来。

让他犹豫的是,治平似乎不赞成捉拿祇右卫门。而且,这反对也不无道理。但经过一番苦思,百介还是认为放任祇右卫门继续为非作歹极为不妥,而且,又市似乎也如此认为。

委托治平转交符咒时,又市虽曾告诉过他这张符该如何使用,却没提及是要用在谁身上。当然,这张符是能让祇右卫门无法复生的咒文,但这御行仅告诉治平这张符是用来驱除狐者异这种妖怪的。若将真相告诉质疑人能死而复生、对整个行动的态度也十分消极的治平,这张符十之八九恐怕到不了百介手中。百介敏锐地猜到了这诈术师如此张罗的用意。

百介很快找到了田所的官舍。田所一见到他,便欢天喜地招呼他进门。

就百介看到的,田所过得颇为拮据。别说是官舍大小,就连屋内陈设都不比治平的长屋好到哪里去。更让百介惊讶的是,田所依然单身。如此年纪依旧孑然一身,想必让他饱受世间揶揄,但他的生活状况还真是如此,家中就连一个帮忙打杂的小厮或仆人也没有。难怪他的打扮会如此邋遢。

百介将陀罗尼咒交给了田所,并清楚交代了治平转述的使用方法。虽是半信半疑,田所还是一脸严肃地认真听百介说完,并诚恳地向他致谢。

据田所所言,奉行所内对这回的与力遭掳事件,大概有以下几种反应。

第一种是此事为某人乘传言甚嚣尘上之际,假祇右卫门之名的恶作剧。虽然乍听之下颇有道理,但仔细想想其实并无可能。田所认为若纯属恶作剧,何必弄到掳走与力的地步?百介对此看法颇表赞同。

第二种是许多人认为这起与力失踪与祇右卫门的文书声明本无关联,不过是某人在得知与力失踪后,刻意致文骚扰,企图阻挠官府查办。不过,田所认为依曾出现大群下贱人等的证言判断,实在让人难以相信两件事毫无关联。这判断不无道理,毕竟除了弹左卫门或非人头之外,有能力发起此种行动的,也只剩下祇右卫门了。

其余者则是完全采信这荒诞的传闻,吓得不敢采取任何行动,让田所看了甚感忧心。取缔扰乱天下、藐视王法的不法之徒,理应是所有同心,乃至奉行所的职责所在。即使对手是个不死之身的妖怪,也应在所不辞才是。这长着一张长脸的穷困同心语气激动地如此表示。

这话说得一点也没错。总而言之,姑且不论妖孽复生的传言是否值得采信,奉行所内似乎没有人认为十五年前、十年前两起事件,以及上个月乃至这回的事件彼此有任何关联,这着实让田所感叹不已。也不曾有人试图比对几份调查记录上惊人的相同点,宁愿将这些悉数当成巧合或是办案上的失误。

不论怎么解释,这些相同点怎么可能毫无关系?田所怒吼道。

总之,祇右卫门是个罪不可赦的恶徒,这一点是万万错不了的,这个同心口沫横飞地断言道。

这句话一点也没错。听说过阿银的遭遇后,百介对此更加深信不疑。

若没碰上祇右卫门,阿银的境遇或许不至于如此悲惨吧。不,不只是阿银。据说曾遭祇右卫门荼毒者多如天上繁星,这些牺牲者全都和阿银一样,因为区区一个祇右卫门断送了人生。光是想到这点,就不禁让人悲从中来。

在下将把真相公之于世,田所保证道。即使在奉行所内备受孤立,就连一名小厮都不愿相助,有了这张护符便有如百人加持了。即使得只身行动也绝不气馁,绝对要将奸贼祇右卫门缉捕到案,利用这次机会将他斩草除根。这北町的小角色发出如此豪语。

田所的决心让百介深受感动,临别前还嘱咐他千万要小心。世上真有些事,是万万碰不得的。

一听到祇右卫门是个不可招惹的妖怪,这同心无畏地笑了。若他只是个普通的盗贼就不用说了,但倘若真是个妖怪,在下就用这张符咒来降魔除妖。田所真兵卫向百介保证道。

不过——

果不其然,事后百介听闻,奉行所内果真没一个人愿意听田所解释。

据说田所真兵卫对贿赂深恶痛绝,平日过于恪尽职守而无暇兼职,唯一的嗜好就是下围棋,完全是个顽固至极的老古板。既不靠收受贿赂敛财,也不靠兼职赚取外快,风骨理应值得奖励,但凡事毕竟有个分寸,田所的问题就出在其作为已是过而不当,因此不仅饱受同侪数落排挤,甚至还落到讨不到老婆、雇不起小厮的地步。总之,据说他为人就是这副德行。奉行所中似乎也没人愿意同田所共事。解决极度惨烈的纠纷时,虽身为奉行所的捕快,大家也难免选择收受贿赂了事。有时靠这种台面下的手段,反而能把事办得更顺利。而倘若碰上田所这种凡事都选择正面突破,毫不懂得事前疏通的家伙,许多事可就没那么好办了。

不过,收下百介送来的符咒两天后的黄昏时分,田所接获了一通密告。报信者是个江湖女艺人。据说密告的内容如下:祇右卫门藏身于根津的六道稻荷堂中。接回首级后有一个月无法自由行动,祇右卫门目前颇为孱弱,因此仅能静坐一处发号施令。当然,身旁无人随侍,要下手就得趁现在。

就得趁现在。但把这密告当真的,仅有田所一人。

修鞋匠与江湖艺人,是非人在城镇内赖以糊口的行业。代表密告者乃这类身份的下贱人等。这种人没选择弹左卫门役所或非人头,反而特地找上町奉行所,看来绝非空穴来风,田所如此认为。

而且既然连地点都交代得如此清楚,想必绝非毫无凭据。要么就是实情,要么就是陷阱。无视此种情报,绝对是脱离常轨。即使这是陷阱,也非去一趟不可。

只是,其他人对此都极为冷淡。这也难怪。毕竟此密告的内容,乃是以祇右卫门身首接合、再度复生为前提。要奉行所相信这种情报,不就等同于相信祇右卫门能死而复生?这可不成。

子不语怪力乱神乃执法者应有的立场,不宜胡乱随传闻起舞。若热热闹闹出巡,却落得空手而归,恐有辱及官府声誉之虞。倘若此情报是陷阱,万一有什么闪失,岂不让奉行所威严尽失?

只是,再怎么可疑的情报,也不应等闲视之。不论传言中的复生是虚是实,这自称祇右卫门者基于某种理由,或许是生了病还是受了伤,因此只能窝身一处无法动弹。再者,也无法断言此人与掳走与力一事不无关联。倘若真是如此,这绝对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这就是田所付诸行动的大义名分。

官府对密告当然不能完全无视,但要大张旗鼓进行搜捕,似乎又颇勉为其难。田所表示由于无人愿意与其共事,因此也无人制止。官府似乎也判断,此事仅须交给自愿前去的傻子处理便可。毕竟付诸行动是基于田所个人的判断,官府仅须佯装勉强答应,如此一来纵使扑了个空,也可推称一切纯属田所个人责任;若真是陷阱,中计的也仅田所一人,折损这么一个小角色,对奉行所而言可说是无关痛痒。

总而言之,田所带着两名小厮和一名百姓仆从,火速赶往根津。

一行人抵达稻荷堂时已是黄昏时分。只见平素理应无人的稻荷堂内灯火通明,而且,堂内还有人影晃动。田所悄悄逼近,透过格子窗窥探屋内情况。田所事后回想道,当时有人好像正在打坐,整个人动也不动。他当时似乎认为情况怎么看都不寻常。

确认那人毫无动静后,田所便决定径行闯入。他吩咐两名小厮随侍左右,仆从负责拉开拉门。无法自己拉开,是由于田所右手拿着蘸满糨糊的陀罗尼符咒。

万一,那人并非祇右卫门,仅朝其额头贴符而非挥刀斩杀,至少还有转圜的余地。

万一,祇右卫门并非妖魔,符咒法力对其无效,只要把符贴上,接下来也就好收拾了。视线被符咒遮蔽,对方若试图抵抗也是无从。届时仅须从两侧以棍棒制伏,若抵抗过于激烈,亦可将其斩杀。

又万一,祇右卫门果真是个拥有不死之身的妖怪,田所相信若是如此,符咒将能奏效。虽然对坊间的流言蜚语半信半疑,但他对百介所言可是深信不疑。

仆从缓缓将手指伸向拉门。田所亮出了符咒。“祇右卫门,束手就擒吧!”一行人随着这嘶哑的吼声一拥而上。

门应声被拉开,田所真兵卫迅速亮出符咒进入堂内。里头的男人似乎慌了阵脚,但依旧是动也不动。田所表示与其说是不动,看来倒像是动弹不得。将符咒朝男人额上贴的瞬间,他呜呜地发出一阵呻吟。虽然如此,他也没试图挣扎逃命,甚至连站都没站起来,只是浑身不住地痉挛。

果真是妖孽,田所如此告诉百介。否则怎可能被紧贴上一张符咒,整个人就动弹不得?田所用绳子将其就地捆绑,放在门板上运回了番所[75]。当然,符咒一直都没拿下。

据说这男人一路上不仅毫无抵抗,就连吭也没吭一声,只是浑身微微痉挛。虽然脸孔遭符咒遮挡,但发型、身形及身高均与一个月前遭枭首之刑的祇右卫门几乎相同。只是,这回他的脖子上缠了一块布。取下这块布,便看到脖子上有圈红色伤痕。小厮们见状个个吓得浑身打战。错不了,这一定是活过来的祇右卫门,没错,这下大家纷纷如此相信。番所内一片骚动,后来许多同心都从奉行所赶了过来。每个人都惊慌失措,唯有田所依然沉着。

接着由吟味方展开了审问,但这男人问什么都不回答,最后大家只得将他剥得精光。目的是,确认此人身上是否也有那不可磨灭的特征。此特征是,一个脑袋上顶着一具骷髅的狐狸刺青。不仅图纹罕见,而且刺青并非刺在背上,而是刺在肚子上。果然有这样的刺青。

这下,奉行所内随即改变了原先的见解。这位原为北町头号小角色的同心,转瞬间成了勇猛果敢的大捕快。官府也立刻动员大批捕快与仆从在根津一带展开仔细搜索。虽然搜得巨细靡遗,到头来还是没找着笹森欣藏。不过,倒是发现笹森的所有物品,印笼[76]、十手、羽织等悉数被埋藏在祇右卫门遭田所逮捕的六道稻荷堂后方的竹林中。

这件事让整个江户为之骚动。遭枭首之刑亦能死而复生的妖怪祇右卫门四度伏法,大胆拘捕妖孽的头号捕快、同心田所真兵卫英勇立功。街头快报上也如此渲染道。这下奉行所也骑虎难下了。接下来官府便听从田所的指示,将稻荷坂祇右卫门的首级连同符咒一并斩下,就地将其焚毁。

百介忙了好一阵子。

由于奉行所表明立场上无法肯定怪力乱神,因此在记录上,受刑者只是个身份不明的男子,罪状为挟持、杀害与力。另一方面,官府虽然无法公开表扬田所和百介的功劳,但仍在私底下犒赏了两人,百介也因此获得了微薄的报酬。或许颁发这笔奖金的用意,是拐个弯要求他别四处妖言惑众。

这下原本对撰写谜题的作家颇为冷淡的出版者,也纷纷上门要求百介作文叙述逮捕祇右卫门的经纬。不过碍于奉行所的警告,百介只得悉数回绝,仅在自己的记事簿上记录下这桩妖怪狐者异的奇闻。

田所真兵卫因本案成了坊间大英雄,但生活并未就此改善,也依然讨不到老婆,在奉行所内的处境似乎也未见好转。毕竟他这种个性,原本就没什么指望。反正田所对此状况似乎也没有什么不满。这小角色同心告诉百介,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把与力安然救出。

大哥军八郎为百介助盟友田所立下大功欢喜不已,为此举办了一场酒宴庆祝。不过对实情略知一二的军八郎表示,希望还能邀请御行又市到场。军八郎在今夏那桩案子与又市结缘,不难想象本案极可能也和这个御行法师有关。只是,到处都找不着又市的踪迹。

山冈百介就在这阵不亚于其他人的忙碌中,度过了今年的岁暮。只是,在一片喧哗声中,百介心中也并非毫无疑问。有个人总让他无法忘怀。那就是阿银。

自从法场一别,百介至今都没见着阿银。不知真正报了仇以后,这巡回山猫如今是何等心境?百介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是为报仇雪恨感到畅快,或是她心中的悲伤终究无法磨灭?还是正如事触治平担心的……

接着,旧的一年走了。随之而来的是热热闹闹的新年。平日滴酒不沾的百介也醉醺醺地享受了一阵畅饮屠苏酒的年节气氛。他参拜产土神,走访各处拜年,观赏狮子舞、七福神舞和掌柜夫妇的独生女弹琴奏乐,迷迷糊糊地过了年。

到了元月初七那天,百介又躲回久违了的小屋。他实在太想念那些书卷了。当他在书桌前坐定,嗅起一丝带尘埃味的书香时——

丁零——

传来一声铃响。

“御行——奉为。”

“是又市……”百介慌忙起身,先是踌躇了半晌,接着才打开面向屋后的窗户。又市是不可能从前面进来的。果不其然,他看到了一身白色装束的御行又市,身旁站着一身鲜艳打扮的巡回山猫阿银。

“阿银小姐也来了?”

只见阿银低头鞠了个躬。

“在此向先生拜个晚年。其实,小的和阿银本日造访,乃是特地前来向先生致歉的。可否耽误先生片刻?”这御行问道。

“快别如此见外,我自从岁暮便一直在找你呢。”

“噢。”又市单膝只手跪地,头也没抬地回答,“一如先生所见,小的一身打扮如此阴阳怪气,实为不洁之下贱人等,因此无颜于年节期间前来叨扰。”

“快别这么说。”

此乃实情,又市抬头说道。

这反应着实让百介吓了一跳。他想起了治平说过的一番话。说来也没错,百介和眼前的两人之间的确有着一道清晰可见的鸿沟。这并非身份或阶层的差异,而该说是觉悟上,也就是处世态度的不同。此等觉悟,是百介这种人极度匮乏的。

“本次的案子承蒙先生大力相助。”说完,阿银再度低下了头。

“请、请别这么说,快把头抬起来吧。你何须向我道谢?一切都是又市的功劳,我什么忙都……”

百介看向阿银。细长的脸蛋、樱桃般的小嘴,以及一对眼角鲜红的大眼睛。这位长相标致的女傀儡师,只是彬彬有礼地向他鞠了个躬。

没这回事。直到听到又市的嗓音,百介才回过神来。

“本次设的局,少了先生绝对无法成事。”

“设、设局?”

“是的。北町的田所大爷是个恰当的人才,加上和先生的大哥军八郎大爷又出身同门,实为一大幸事。托先生的福,本次方有幸请到田所大爷出马。”

“请、请田所大爷出马。又市!这……”

怎么可能?

“正是如此,”又市回答道,“本案中的一切,不过是小的这诈术师所设的局、演的戏。”

“什、什么?这怎么可能?难道……”

“稻荷坂祇右卫门,早在十五年前便已亡故。”

“十五年前?”

这怎么可能?那么——

“请问实、实情是怎么一回事?有多少是你设的局,该不会全都是假的吧?”

“上回也曾告诉过先生,小的胆敢保证绝不轻易撒谎。”

“但是,又市……”

“未向先生全盘托出,的确是事实。不过小的并无丝毫算计先生的意思。为证明自己绝无此意,今日两人才一同前来向先生拜年。”

“可否请你解释清楚?”

又市点了点头。“一如官府调查记录所述,稻荷坂祇右卫门本为长吏头浅草弹左卫门大爷旗下的公事宿干事,不过为人与传言截然不同,平日重义气、讲人情,追随者、仰慕者可谓络绎不绝,吸引众多无宿人与无业民众聚于其门前,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善人。”

“这——”

“不过,”又市继续说道,“有个不法之徒打算利用他的声望干恶事。因职务之便,祇右卫门知悉许多公家内情,加上广为人仰慕,不少人也乐于向他吐露心事。尤其是聚集在他身旁的多为见不得天日之贱民,吐露的也多属不可告人之事。不知不觉间,祇右卫门就掌握了不少秘事。”

“这不法之徒就打算利用这些为恶?”

“正是如此。若为武士、商人或农民,尚可恐吓取财。但若为下等贱民,可就无钱可讨。因此只能利用他们为恶。”

“不过,事情可有这么容易?”

“那家伙手中握有人质。若乖乖听话就回以优待,一切罪过均不予追究。但若胆敢抵抗,不仅得受严厉惩罚,父母子女还可能因此丧命。”

“这么做未免太过分了吧。即使握有他人再多把柄,那家伙本身不也是个无宿人?”

“并非如此,”又市说道,“想出这点子的是个武士,这家伙完全不把这些人当人看。”

“武、武士?”

原来敌人是个武士?

“是个常出入公事宿的町方役人[77]。”

“噢——”

毕竟町奉行所与弹左卫门的关系十分密切。弹左卫门乃关八州长吏之首,为非人、乞胸、饲猿艺人等贱民的管理者。官位虽低但影响力甚巨,还能向奉行使眼色。百介认为这等人虽说是贱民,终究还是人,不过是不完全符合农工商的定义罢了,说明白点不过是职业不同,没有任何理由遭受如此歧视。不过,这些人隶属于不同于一般百姓的统治体系,倒是不争的事实。这好比国中另有一国的情况,幕府其实也很清楚这一点。虽然表面上对其十分歧视,但看在弹左卫门年年的丰厚进贡,幕府有些差事也得由这些人分担。少了他们,江户的行政就无法成立。理所当然,奉行所也常为了交换情报而与弹左卫门互通声息。

不过——

“幕后黑手竟然是个町方役人?”

“正是有如此恶毒之人。”又市回答,“有求于祇右卫门的,多半为连弹左卫门都不屑接纳、在世上毫无依靠的落魄人等。这家伙利用这些人逞一己之欲,利用完便弃之不顾。”

“不过,真正的祇右卫门是个德高望重之士,岂可能任由此等恶棍利用自己的名义为恶?有此人德修养,理应不可能纵容此种不义之事发生。别说是拒绝,甚至应该主动告发才是呀。”

“这可办不到。”

“为何?”

“因为,他也有人质在对方手中。”

“人质?”

“就是他的妻小,而且还是不合法的妻子。”

“不合法?”

“祇右卫门不顾身份有别,与一普通商户姑娘往来,还生下了孩子。那町方役人便以此为把柄,胁迫祇右卫门就范。”

“噢?”

“若风声走漏,不仅是其妻小,就连亲族都得受牵累。祇右卫门从心底喜欢这名姑娘,对孩子亦是十分疼爱。因此,只得任由那家伙摆布。”

“且、且慢,难道……”

“我就是稻荷坂祇右卫门之女。”阿银说道,“姑且不论人德、头衔,祇右卫门终究隶属弹左卫门旗下,碍于身份,万万不可与平民百姓有如此往来,因此为维系这不合法的家庭,仅能每月暗中团聚一次。虽然如此……”话及至此,阿银停顿了半晌。“他还是个尽责的慈父。”

“先生,虽然情况如此,祇右卫门大爷,也就是阿银的爹,终究还是看不惯那恶棍欺凌弱者的所作所为。因此,最后决心向弹左卫门大爷告发此町方役人的恶劣行径。只可惜,”又市突然改变了语调,“对方早一步察觉祇右卫门意图谋反,因此抢先一步来个恶人先告状。不仅向弹左卫门告发扰乱社稷之恶事均为其亲信稻荷坂祇右卫门所为,这家伙还采取了更为毒辣的手段。”

“毒辣,难道就是阿银的……”

又市默默点了点头。

“请问这可是对祇右卫门大爷背叛行径的报复?”

“并不是,这也是个设计周密的计谋。虽被套上莫须有之罪名,祇右卫门大爷并不是会因此而逃遁之人,而是认为应堂堂正正地接受裁决,以一雪一身冤屈。只是这回碰到的对手实在过于恶毒。由于担心己身将遭不测,再加上至少一时行动将不自由,因此他……”

“他就去和她们会面?”

和妻子、女儿——阿银会面。

又市点了点头。“毕竟可能将是生离死别,因此他一路躲避追兵前去会面。只是,他的计划还是让对手发现了,而这家伙最厉害的,就是深谙如何利用他人弱点。因此……”

“因此,阿银小姐的母亲就……”

“在阿银眼前惨遭杀害,”又市说道,“那家伙还意图将这一罪名套在祇右卫门身上,而且要求无论如何都要将其交付町内官方审判,避免由弹左卫门进行裁量。那家伙认为祇右卫门深受弹左卫门信赖,若被他托出真相,弹左卫门想必会采信,如此一来,自己可就危险了。不过,只要将祇右卫生冠上杀害百姓的罪名,便可即刻将其送交町奉行所。如此一来,他的生死可就操在那家伙手上了。”

“就为了这种理由……”

“就为了这种理由,我娘被他割断了喉咙。”阿银说完,又悄悄低下了头。“而我爹,也就是真正的祇右卫门,也惨遭枭首之刑,就连店家也被迫转手。从此我就……”

接下来的情况治平已经交代过了。百介心头涌起一股难以承受的哀伤。

又市朝阿银看了一眼,接着又转过头来,正眼凝视着百介说道:“不过,此事并未就此结束。过没多久,祇右卫门就活过来了。”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这下,原本的哀伤全被百介抛到了脑后。“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是真的活过来了吗?又市,你坚称自己绝不撒谎,但又说过祇右卫门不是个人,而是个杀不死的妖怪。难道这种怪事真的发生过?”

真的发生过。那可真是个妖孽——

但身首结合后复生的祇右卫门,不是已经让田所真兵卫捉拿到案,还杀了?

“那么,不。”

不可能有这种事。第一,祇右卫门——阿银的生父,并不是个能违背自然法则死而复生的奸险无赖。难道是含冤而死的伤悲化为强烈怨念,让他继续留在人世间?

“可是基于怨念?”

“并不是,祇右卫门绝非含恨而死的亡魂之流。”

想必也是如此。世上是否真有亡魂?百介也难以判断,但即使真的存在,理应也不至于成为这种破天荒的妖怪才是。大体上亡魂应无肉体,而现身乃是为了一报宿怨,哪可能为了利用他人为恶而重返人世?

“不过,小弟还是想不通。倘若他既非人,又非亡魂,那么究竟是什么?通常人若遭斩首,绝对是必死无疑,理应毫无可能复生。”

“是的,因此阿银的爹,也就是公事宿干事的祇右卫门,早已死于枭首之刑。”

“那为何还……”

“其后再度现身的祇右卫门,也就是稻荷坂祇右卫门,可就不是人了。而是个计谋。”又市说道。

“计谋?”

“是的,不过是个计谋。一个利用落魄弱者的把柄,随心所欲地操控其为恶的计谋,就叫做稻荷坂祇右卫门。在背后玩弄此计谋的,是个如假包换的大恶棍。”

“可就是那个町方役人?”

又市深深点了个头,接着便闭上双眼,低声补上一句,而且,还是个聪明绝顶的恶棍。

“不、不过,又市,祇右卫门死于枭首之刑后,这计谋理应无法继续施展才是。但是为何还能……”

“按常理本应就此结束。不过那家伙实非常人,而是个极度执着于为恶的无赖。一旦尝过甜头,这终生难忘的滋味让他不愿就此收起为恶的执着。”

不愿就此收起为恶的执着,这岂不真成了狐者异?

又市睁开双眼,抬起头来说道:“当时,也就是祇右卫门死于极刑时,其名在骗徒、江湖郎中等只能潜伏于阴暗角落的恶棍之间,可说是无人不知。那家伙,也就是那町方役人,便巧妙地利用了此种心理。”

“利用……请问还能如何利用?祇右卫门大爷都已不在人世了。”

“当然有法子,譬如,这类人等哪天突然收到署名祇右卫门者寄来的书信。收到一个早已死于枭首之刑的人寄来的信,已经够令人惊讶了,而且信里还写着:老子对你的秘密知之甚详,倘若不乖乖听老子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想必你自己心里有数。”

“这岂不是和他原本耍的伎俩完全相同?”

“是的,完全相同。这家伙虽无法再冒充生前的祇右卫门,但还是继续利用其名义,设下如此巧妙的局。”

设局——

“你言下之意,是如今根本没有祇右卫门这个人?”

“是的。世上哪可能有此等妖怪。先生,这不过是个巧妙利用奇闻传说,设得细腻至极的局。”

“这、这种计谋岂有可能得逞?”

“当然有可能。曾遭胁迫者一旦收到此种恐吓,个个都战栗不已。不论恐吓者为何许人,甚至根本只是个冒名的幌子,对自己的威胁迫害依然不减。传闻便如此愈滚愈大,祇右卫门就在传闻中活了过来。先生应该也知道,人是杀得死,但计谋可是杀不死的。”

“噢。”

祇右卫门不是个人,要杀也无从,原来是这个意思。

“即使如此,十年前小的曾受人之托与某人联手,密谋捣毁此恶毒计谋。遗憾的是此事难成,原因是,连想知道对方的长相都无从。”

“长相?”

“设下祇右卫门这个局的家伙,也就是手刃阿银生母、将祇右卫门送上枭首之刑的家伙究竟是何许人,生得什么模样,完全无从查起。”

“不就是个常出入公事宿的町方役人?”

“符合此条件者就有好几个。”

“就连又市你也无法过滤出这号人物?”

是的,又市回答道:“因此,到头来仍是以失败告终。”

“以失败告终?”

“对手是个擅长操弄传闻的家伙,打听消息的渠道自然是庞大灵通,坊间各类传闻,很快就会为其所知悉,因此这行动根本是敌暗我明。对手一发现咱们并非省油的灯,旋即祭出一个活生生的祇右卫门,并安排奉行所捕而诛之。如此一来,咱们也就无计可施了。”

“不过,被捕的不过是个冒牌货不是?”

“这就是症结所在。先生,被捕的并不是冒牌货。稍早也曾提及,祇右卫门这号人物根本不存在,因此也无任何真假可言。被捕的不过是在祇右卫门这个计谋中,扮演祇右卫门的小角色,真实身份根本无人知晓,但对大家而言,他就是如假包换的祇右卫门。”

即使找来证人求证,个个都坚称他就是祇右卫门无误。田所曾如此说过。

“这可真是个高招。”

“此话怎讲?”

“此举让许多人相信,稻荷坂祇右卫门果真还活在人世。哪管他是死而复生,还是只是个替死鬼,这祇右卫门毕竟是真有其人,简直是个高明的宣传。接下来,被捕的家伙死于枭首之刑,事后又……”

“一再卷土重来……”

“是的。这情况让人更感恐惧。以超乎自然常理之事束缚人,要比以暴力束缚人更为有效。因此,祇右卫门就成了一个有手有脚、有名有姓、有来历出身还广具影响力的狠角色,只是并不存在于人世。这不就让他成了个活生生的妖怪?”又市说道,“因此,小的只得从对付祇右卫门的行动中抽身。毕竟在知道设下这局的幕后黑手长什么模样前,不管做什么都只会落入对方的圈套。”

“完全无计可施?”

“法子倒是有一个。”

“请问这法子是……”

又市看向了阿银。

“噢,原来如此。阿银小姐她……”

阿银曾见过那家伙的真面目。

“是的。我曾看到过这杀母仇人的长相,而且终生难忘……”阿银说完,茫然地眼望前方。

“由于过世的祖父母曾再三告诫,说出来恐怕要丢了性命,因此这丫头一直守口如瓶。真正的凶手是个当差的,被冠上凶手罪名的非人实为自己的生父。这种事,即使把嘴割开都说不出口吧?”

想必是如此。虽然听来令人神伤,但事情难道无法解决?不过,难道——

“且慢,如此说来……”

又市面露微笑说道:“后来,只得放任祇右卫门继续为恶。在这十年间,这家伙虽然恶事干尽,却始终没人敢与其对抗。不过,这祇右卫门却在十年后突如其来地遭到逮捕,情况看来颇为可疑。阿银认为,或许是这冒用祇右卫门名义设局的家伙,有了什么闪失而遭官府绳之以法……”

“因此我曾前往官府指认。不过,长得不一样。那人长相与我爹仅有几分相似,而和杀了我娘的町方役人长得不甚相像。”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吗?还要以祇右卫门为牺牲品,继续温存这个局,准备干第三次恶事吗?原来阿银那句话是这个意思。

“小的认为,当时或许是这扮演祇右卫门的家伙突然有了什么不满,或者是厌倦了,才遭到这等处置。不过这家伙并不是冒牌货。被人当了十年本尊,这人总不能说换就换吧。”

对世间而言,这家伙就是祇右卫门的本尊。突然换张面孔,岂不是要闹出问题?

要换张脸,唯一的法子就是把脑袋砍掉。又市说道。

原来如此,只要把人逮来杀掉就成了。接下来仅须再立一个本尊,便能把这局维持下去。

“因此才刻意安排此人就捕?”

“是的。正是为了如此才逮了他。”

“噢!”百介终于开始逐步掌握到真相了,“那、那么,当时在法场内,阿银小姐她……”

阿银缓缓点了个头。“我的确看到了那家伙。在法场内,我果真看到了那张让我永生难忘的那可恨仇人的脸。”

吟味方头号与力笹森新藏。

“是认出了那颗痣吗?”

是呀,阿银回答。“他那张脸我永远忘不了,他就是当年割断了我娘咽喉的那个小捕快。”

“但是,一个与力竟然……”

“没错,当时他不过是个赦帐方撰要方[78]的低阶同心,后来才成为统率吟味方的与力。任谁都猜不到恶事就是他干的。那家伙将阿银的爹送上枭首台后,用钱买了个正好有职缺的与力头衔,后来还入赘改了姓氏。是个深思熟虑的家伙。”又市说道,“阿银这丫头原本打算只身寻仇。但即使表面上再风光,这家伙毕竟是只无恶不作的老狐狸,而且公然与北町的与力大爷作对,绝无可能全身而退,甚至极可能遭对手反噬。因此……”

阿银将视线往下移。

又市则抬起头来仰望百介。“若是先生当时没巧遇阿银,并将此事告知小的,小的绝对会晚了一步。若是让那家伙的局抢先一步复活,咱们可又要无计可施了。如此一来,不论采取什么行动,都只会被对手抢先一步。因此,这回真得感谢先生,让我们得以先发制人。”

“那么,为何事后风声又会再起?”

“一切风声都是小的散布的。这下笹森可慌了,怀疑有人模仿了他的计谋。这种对决,先乱了阵脚的就是输家。到头来那家伙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试图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祇右卫门。终于让我们逐步看到了他的真面目。”又市罕见地皱起眉头说道,“后来的,先生应该也猜得到吧。小的将笹森掳来逼问真伪,而且还请到十年前委托咱们征伐祇右卫门的势力相助。这下胜负立见分晓,那家伙马上被吓得将一切全盘托出。只是……”

“只、只是什么?”

“我们根本没立场将那个家伙送上刑场。小的和欲报亲仇的阿银皆为无宿人,无法将此等身份者定罪。唯有官府才有资格大剌剌地砍人脑袋。不过我们依然认为,若不让官府的介错人[79]将这家伙斩首,实在是天理难容。因此决定让他的脑袋和阿银他爹一样,被送上同一座枭首台曝晒示众。”

“那么,那张符又是怎么一回事?”

是为了遮掩笹森的长相?

在背后涂抹糨糊,朝他的额头上贴去,待贴满三日三夜,再斩其首级,须将首级连同符咒一并斩下,并尽速将其焚毁。

原来这步骤并非基于怪力乱神的迷信。若不这么做,还真无法消灭这祇右卫门。笹森虽是设下这个局的幕后黑手,但终究非祇右卫门本人。不把他的脸遮起来,祇右卫门的影子、名号仍要阴魂不散。若不将笹森连根拔除,这个局还会继续作祟。

这听来简单,实则无法办到。又市曾如此说过。看来果真是如此,百介心想。又市这个局并不是为了斩杀笹森这个恶徒,而是驱除祇右卫门——一个对人世依然抱持满心眷恋的死人、狐者异的大仪式。

百介茫然地望着这位御行。“原来打一开始就……又市连这点细节都……”

“应付一个深思熟虑的对手,若不用意周旋,注定要沦为输家。虽然对先生实在有点对不住。”

“这、这我是不在乎。对了,治平是否也参与了?”

“噢,先生最好别太相信那臭老头。其实,先生前去长屋造访时,那老头的壁橱里就关着笹森那家伙。”

“此话可当真?!”

又市笑着说道:“所谓无可磨灭的特征——肚子上的狐狸刺青,还有脖子上那圈红色的伤痕,都是那老头刺上去的。”

“噢。”

原来当时治平就是在刺这些。而那狐者异就让他藏在壁橱里。

“其实就顺序先后来说,笹森先是被喂了那老头所调的毒。虽然不大清楚里头掺了些什么,但据说是以蛇、河豚、木药调和而成,会让人麻痹半个月的剧毒。那老头可真是够狠哪。”又市说道,“因此,先生……”

“我了解。”

他当然了解。又市、阿银和治平悉数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们的世界和先生身处的截然不同,因此请别再深究下去。相信又市想说的就是这么一番话吧。没在一开始就将一切告知百介,当然也是这群不法之徒基于万一有个闪失时,不至于拖累百介的考虑。反正就算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百介这一介生手也帮不上什么忙。

因此百介发现自己遭这群人利用时虽然惊讶,但也没任何立场动怒。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

“两位还是进来坐坐吧?”百介说道,“否则,阿银小姐恐怕要着凉了。”

阿银望向一旁的脸庞,正微微颤抖。

又市朝她瞄了一眼,接着说道,那么,就烦请先生招待咱们俩一杯热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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