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当我还住在那栋老旧的公寓时，我的对门住着一个矮矮的女生。我忘了到底有多少次，出门的时候，恰好她也带着年幼的女儿出门。
而令我奇怪的是，那对面的屋里，从未见过有任何的男人出入。
每次见我，她都挂着融化一切的笑容，这让我的心情通常会变得很愉悦。
我们第一次开口说话，是在那年冬天的某个午夜。我刚从报社加班回来，楼道里昏黄的灯光下，她就蹲在家门口的地上，轻声地抽泣，肩膀不停地耸动。
我俯下身子，问她：“出什么事了？”
“没事。”她抬头告诉我。随即停止了抽泣，咬着嘴唇绽开了一个牵强的笑容。
“孩子呢？”我问她。
她皱了皱眉，说：“睡了，怕吵醒她，就蹲这哭会儿，没曾想被你看见了。”
我笑了起来，掏出钥匙开了门，转身对她说道：“进来继续哭吧，外面凉。”
她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
“很晚了。”她说。
我耸耸肩，刚要关门，她又问我：“你家有酒吗？”
我愣了一下，“有，前几日刚好友朋友从国外给我捎回几瓶红酒，你若要，就拿去。”
“那就好。”她跟着我进了门。
坐在我家的沙发上，她有些局促不安。
南方老旧的公寓没有暖气，我开了空调，见她没有穿外套，又找了条毛毯递给她。
“谢谢。”她接过去搭在腿上。
“只是腿冷。”她笑了笑。我点点头，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倒了一杯，递给她。
“你也不怕我是个坏人，就这么让我进来。”她抿了一口。
“要害怕也应该是你，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接着说了一句，你好，邻居。”
她笑出声来，伸出手指指指自己又指指我，没想到我们第一次打招呼竟是这样的场景。
我也没想到，我搬了张椅子，坐在沙发的对面。
“我没见过你老公，”我问她，“想必这也是你今晚哭的原因。”
“他不在。”
“为什么不在？”我有些不解。
“长期出差和离开我了，你相信哪个？”她歪着头问我。
“离开你了。”我说。
“他死了，她指着自己的左胸，在这里，他已经死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觉得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她仰头喝光了杯里的酒，我又给她倒了一杯。
“我怀着女儿的时候，他和一个女人相好，被我当场撞见。他们搂着在逛街，你知道么，他和我刚认识时，也是那般搂着我。”
我苦笑了一下，告诉她，这真是一个惨烈的故事。
是的，所以我只是站在他们的面前安静地微笑看着他们。
“后来呢？”我问。
“后来？他装作不认识我，低头拉着别人走开了。”
“你总是这么安静，仿佛什么时候都能微笑面对。”我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
“是的，所以那晚回家，我告诉他，我一直怀疑我的人生是一个惨烈的过程，然后会在未来有一个积累几十年的美好结局等着我，所以我可以微笑面对所有的事情。当然，感情占据了我情绪波动的绝大部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成熟，相反，我能保护的，也只有这个。我珍惜你，也请你同样珍惜我。我不愿这最后的美好结局，你扮演的是过客。”
“那他怎么回答你。”我问她。
“他说，对不起。”她苦笑，“我最恨的，就是别人对我说对不起。然后他收拾行李，告诉我，对不起，那是他的真爱。”
“狗屁真爱，”我低声骂了一句，“虽说我们须且行且珍惜，那也要看人，那些不愿珍惜你的，你还是放他和自己一条生路，让他痛快地滚蛋吧。”
“我也这么回答他，狗屁真爱。没过多久，我便挺着大肚子，和他离了婚。”
我忽然有些心疼起来，安慰她：“没关系，以后会更好的。”
没有以后，她摇摇头，“我的以后，就是我的女儿。生下女儿之后，我便搬离了家里，租了这里的房子，那让我总是回忆起的家，就租给了别人。”
“以后会有更好的男人出现的，相信我。”我喝了一口酒，告诉她。
“我不相信，因为这句话太假，假的会让人厌恶。”她笑。
那晚我们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就如老友一般。
“借个肩膀让我靠会好么？”她忽然低声说。
我坐到她旁边，拍拍自己的肩：“拿去。”
她闭上眼，就靠着我的肩哭了起来，哭到一半，竟沉沉地睡去。
我不敢乱动，怕吵醒她，竟也这么靠着沙发睡着。
醒来的时候，天已是大亮，我揉揉眼睛，已不见了她身影。那毛毯盖在了我的身上，面前的椅子上贴着一张纸条，娟秀的字写着：谢谢你。
再见她，已是很多天后。
我开门出去，她也正好开门进去。
看见我，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耸耸肩，也对她笑了笑，锁门下楼。
“喂！”她忽然在身后喊住我。
“什么？”我转头问她。
“那晚谢谢你。”她说。
我不知道回答什么，只是挥挥手，转身下楼。
当天下班回家的时候，家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下班来我家吃饭，以作答谢。落款：对门的邻居。
这是我一次坐在她和她女儿的面前吃饭，小丫头瞪着水灵的大眼睛看着我。
“叫叔叔。”她边给我盛饭，边对女儿说。
吃完饭，她收拾屋子，小丫头不知道从哪找了本故事书，拿到我面前。
“叔叔，你可以讲个故事给我听吗？”小丫头问我。
“当然可以。”我笑。
令我诧异的是，小丫头竟自己拉着我到她的小床边，自己安静地爬上床，盖好被子，睁着眼睛看着我。
我翻开书，挑了篇童话小声地读了起来。
读完的时候，她已睡熟，带着满足的笑容。
“谢谢你。”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对我说。
“没什么，她喜欢就好。”
她开门送我，我开了自己家的门进门，才听见后面的门轻轻关上的声音。
在这晚餐之后，我一共去帮她打死过两次蟑螂，换过一次灯泡，一起去超市帮忙提东西五次，带过三天女儿，讲故事哄女儿睡觉十多次，蹭饭十多次。
我记这么清楚，是因为，我很快要搬走了。
报社搬到很远的郊区，我也只好在报社附近租了一个新的公寓。
我要走了，那天在她家吃饭的时候，我告诉她。
“嗯。”她还是埋头吃饭，什么也没说。
“有时间我会回来看你们。”
她摇摇头，“还是别回来的好，”她又扭头看着女儿吃饭，说道，“你说，我们若是早认识那么几年，该多好。”
我沉默。
“那晚第一次在你家，我醒来的时候，天刚亮，我看你坐在我旁边睡着，我盯着你看了很久，我看到你摊开的手掌，掌心那颗痣，竟和我的一样。大家都说，掌心有痣的人，上辈子都是约好了。”
我笑了起来，问她，“竟有这个说法？”
她点头。
“在一起吧。”我说完，长吐了一口气。
“下辈子吧，如果你还记得这个约定。”她未知可否地摇摇头。
送我出门的时候，她对我说：“记得下辈子，你欠我一个幸福。”
我心里偷笑，谁要下辈子，这辈子就还你。
嘴上却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开门回家。
没几日，我就搬离了这公寓。没想到的是，从此之后，再也没见过她。
刚搬离的第二个周末，我打她电话，再无人接。于是回去找她，开门的是一对年轻情侣，才知道，多日前，她已带着女儿搬走。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竟不知道去哪里找她。
在门口的楼梯上坐了很久，抽完烟盒里的烟，才想起她最后说的那话，她说，下辈子，我欠她一个幸福。
我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颗痣，我在想，不是说上辈子就约定好了吗，又约下辈子，这约定，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兑现？
或许，有一天，当你遇到一个手心里同样有痣的人，帮我问问她，还记得上辈子的约定吗？我还欠她一个幸福。
岑语：
在我们生命的某一刻，都曾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爱情，但时至今日，那些所以为的刻骨铭心，或许早已模糊。我们唯一能够知道的是，爱情这个词，在之后的某一天，终究会以另一个人的形式，带着微笑，牵着我们的手，重回我们心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