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了伤本该在自己房里休息的云洛华，仿佛一头受惊的兽，不顾释方的退避，紧抓着他衣领瑟缩在他怀里，
当我回过神看到这一幕，一时不知是该立刻上去分开两人，还是选择袖手旁观。
云洛华目光混乱，脸色铁青，疯癫的样子比之在她卧房发作时更甚。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致使她会突然这样，但如无法顺利安抚住她情绪，轻易去动她，她这状况可能会变得更遭。
释方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在用了点巧劲后将她小心推开，却仍被她再次抓住后，他没再主动去退离她，只抬高了双手，不动声色同她维持着一点安全的距离，平静的目光应对着云洛华混乱的眸子。
僵持中，突然云洛华目光一凌，狠狠朝我身后看了过去。
我身后由远至近再次传来阵脚步声。
扭头一看，就见李贵带着云洛华屋里的一干丫鬟婆子，步伐匆匆往这里一路小跑着过来。
一眼见到云洛华这模样，李贵的脸刷的下就白了。
主子疯癫，下人看在眼里急在心，可根本没法阻止什么，尤其是李贵。
好在婆子不是李贵也不是旁的小丫鬟，总算迈着小脚粗喘着气追到跟前后，她迅速走到云洛华身边，一边将她手臂小心拉住，一边堆着笑脸不动声色慢慢往后扯：“夫人啊……使不得，使不得！快跟婆子过来……”
“滚！”话还未说完，云洛华突然反手一巴掌，打得婆子猝不及防一个踉跄。
手上先前包扎妥贴的伤口一下子就裂了，血瞬间染红一片，云洛华却似全没瞧见，只冷着双眼将手指着婆子，厉声道：“你朝碗里下药，你想毒死我！”
“……夫人！”婆子的脸一下子苍白，双手乱摆：“话可不能乱说，那是林道长给您开的药，婆子纵有天大的胆子岂敢给夫人下毒，夫人若不放心，婆子回去喝给您看就是了。”
婆子试着讲道理。
可是讲理只能讲给听得进去的人听。陷入疯癫的人，岂会听人说道理。
云洛华咯咯笑了声，神情错乱又透着股凌厉：“上回说我被鬼附身，现如今又找个道士来给我疗伤，别以为我不知，你们一个个儿的都想害我，害死我！”随后猛一下再次朝释方靠紧，她抬头看向他：“青池，带我走，我不要被他们葬在这个坟坑里。你可瞧见了，好大一个坟坑，葬下所有人都绰绰有余！好比你当初……”
“洛华！”
话音未落，一道沙哑的低喝兀地将之打断，也让云洛华紧抓在释方衣领上的手，蓦地僵硬如石化。
痴傻的云洛华，疏冷的云洛华，疯癫的云洛华。
才到张家短短两天，这位张夫人已让我无从知晓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不知是下意识出于对那声低喝的惊慌，还是不想让自己丈夫看到她眼里的暴戾，在听见张天珏的话音后，云洛华迅速垂下了眼帘。
但很快又将眼睁开，她抬起头，目光平静，仿佛一瞬间恢复了神智的清明。
她看向我身后的张天珏，笑了笑：“夫君。”
这对夫妻，从我来到此地后，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俩同时出现在一道。
一个疯一个病，可无论怎么样一种状况，看起来都很登对的一对璧人。
张天珏坐在轮椅上，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也不知看这场闹剧看了有多久。他身后只有一个仆人跟随着，推着他的轮椅。
仆人软底的靴，以及加过厚厚避震的轮椅，在泥路上一路来时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所以始终没人察觉他俩来时的动静。或许睡了很长一个安稳觉，张天珏的气色看起来比昨晚好了一些，靠在椅背上微眯着眼，目光淡淡，若有所思看着云洛华仍纠缠在释方衣服上的手。
“闹够了没？”然后他问。
云洛华目光一凝，手缓缓从释方的衣领上松开，可不知为什么，突然又将他再次攥紧：
“带我走。”
这三个字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因为说话时她垂着头，谁都没有看，仿佛在自言自语。
张天珏眉心微皱，朝四周横扫一眼：“都愣着做什么。不把她带回去，是嫌她还不够丢人么。”
众人如梦乍醒。
匆匆上前。有了家主的话，不再迟疑，下手也有了勇气。没再顾虑云洛华的脾气，他们小心避开她受伤的手，一把拉住她手腕后便往后扯。
可是很快却被云洛华用力挣脱。
个子娇小的她，安静时无论痴傻还是清冷，看起来都如一朵月下温婉的花。但情绪一旦发作，却如同一头猛兽，蓄势待发了许久，随意一点风吹草动足以令她迅速宣泄出所有的力量。
她低着头紧抓着释方的衣服，一声不吭，兀自同那些试图拉走她的人做着抵抗。
一场无声的拉锯战，持续了很久，但最终，一人难敌数双手。
结局以云洛华人单势薄的失败而偃旗息鼓，在长长一声轻叹后，她被身后的丫鬟婆子连拉带拽拖离了释方。
我原以为她还会继续闹腾一阵，但她一直到被拖离这个地方，始终像块木头般安静。
连经过张天珏身旁时，面对他投来的目光，她亦也无动于衷，甚至没有理会他试图察看她伤手的举动。
直至目送她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张天珏才收回视线，挥手示意身后的仆人松手，自己滑动轮椅，朝着我和释方缓缓靠近过来：“让二位见笑了。”
话是对两个人说，目光却是望着释方。
但释方不知为何始终不答，我便只能替他回应了声：“尊夫人病得不轻，也是情非得已。”
张天珏眉心几不为人察觉地轻蹙了下，随后将目光转到我身上，朝我点了点头：“林道长，今天那碗药多谢了。”
说着谢，语气里却并无丝毫谢意。我下意识往他那双被薄毡盖着的腿看了眼：“张爷客气了。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张爷这会儿身子觉得怎样？”
“还好，就是一觉睡醒，腿上破了个溃疡。”
“张爷腿上多处溃疡都已熟透，往后睡觉可得小心一些了。”
“林道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这病你昨晚看过了，今天用药后应该也来瞧过了，究竟能不能治，你给个准话。”
我一怔。
上午给他腿上动了刀子的事，我想过他会很快觉察到，但没料到他会在先前那番闹剧的余波还没彻底散去时，就突然直截了当地同我说起这件事。
所以一时不知怎样才能答得圆满，沉默了片刻，我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您这病我怕是治不了。”
说完，就见他那张原本苍白但平静的脸，迅速阴沉了下来。
果然，无论一个人对自己的境况表现得怎样超脱和淡然，面对必然而来的死亡时，终究还是怕的。所以我话音一提，又道：“虽说治不了，但并不是我学艺不精技不如人，只是没法洞彻病因，因此没法对症下药。”
“呵，”我的话令张天珏一声冷笑，“道长，你连我的腿都切开了，如今你跟我说你没法洞彻病因。这就是你所谓的并非学艺不精技不如人？”
“张爷，您自己也知道，您这病比较特殊。所以病因也是特殊的，有些能靠眼睛看出来，有些却需要您的一点坦白，才能让我从中判断出来。否则，即便华佗在世，也是无能为力……”
“行了，我不想再听你的满嘴胡缠。”话没说完，张天珏摆摆手，不耐将我打断，“无非是担心那些银两。罢了，你回去同你师父知会一声，既然已尽了力，我也不打算将那些定金的赔偿索讨回来，就当日行一善，积德而已。”
“无功不受禄，既是拿了张爷的钱，我必然是要给张爷的病一个交代的。”
“呵。”回答我的，是张天珏的再次一声冷笑，以及一旁李贵有眼力见儿地到他身后，推着轮椅缓缓送他离去的背影。
当真是对我完全没有一丝信赖。
也是，若是我得了重病遇到了如我这样一个‘庸医’，只怕也是毫无信任可言。
所以眼睁睁看着他被仆人推着走得越来越远，但想了想，终觉得还是得给师父和白云观一个交代，所以我对着那背影问了声：
“张爷，青池是谁，他已经去世了对么。”
张天珏迅速回头看了我一眼。
然后，李贵在他示意下将轮椅重新停了下来。“你听谁说的。”
“这个名字，是从您夫人的口中听来的，但他的死，是今天我从您的病里‘看’出来的。”
说完，见张天珏没有任何回应，我也就没有继续再说些什么。
他眼神似乎闪烁着对我最后那句话的嗤之以鼻。
然而过了片刻，正当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却忽听见他淡淡说道：
“青池是我弟弟。而内子，原是青池的女人。”
这答案令我微微一愣。
“他俩自小就订了亲，只可惜青池志在远方，更是在多年前离家远游后就再没回来，所以，后来她便转嫁给了我。
可是我身子骨从小一直不好，她的心也始终没能放到我身上，因此最终，她疯了，我也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所以道长，你虽年纪轻轻，但总该懂得，做人要积点儿口德。
着实不该为了自己所谓的治病，就随意武断他人的生死，看你也不像是个不懂分寸之人，是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