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为实自然是好的。
无论是罗子衡口中的梁小蝶,还是仆人们口中的少奶奶,都让梁小蝶本身带了种谜样的传奇。所以若不是一心惦记着那把失踪的剑,我对这个人会非常好奇。
罗子衡说,她是在逃避罗家来人的时候失踪了,只是失踪而已。但不知为什么,罗府里的其他人都更倾向于认为她早已死了,所以,他们把罗家半年前陆续死去很多人的不幸,全都归咎于她的死。认为是她死后作祟,导致了整个罗家不得安宁。
可是一个人,即便是死了,也不会无缘无故作祟。
厉鬼冤死枉死的鬼,心中有一团怨气发不出来,死后才会作祟。
所以,如果半年前罗家猝死那么多人,真的都是跟梁小蝶有关的话,那么是否该好好探究一下,当年罗家究竟对梁小蝶做出过什么样的事,会让人觉得她死后怨气难平,继而导致了她的死后作祟。
但这些暂时是没法从罗家任何人的口中打听出来的,唯有罗子衡的房间,或许会给出一个答案。
毕竟,若人还活着,那么无论什么样的猜测,也都是浮云。
屋外暴雨依旧持续不停,伴着时不时雷光的闪现,仿佛老天开了闸,让雨廊外那片天井如同一方溢满了水的池塘。
水波清透,在雨点密集敲打出的涟漪中,仿若有种江南水乡般雅致。
不由多看了几眼,见一旁那和尚也在若有所思往天井里看,我随口说道:“是不是挺好看的。”
“听说北方好些地方这一季大旱,这儿倒是眼见着快要洪涝。”
简单一句话,成功打消了我观景的兴致。
唯有将手有一搭没一搭从路经的那些木梁上划过。
木具有灵性,对一些非自然的力量会有较为敏锐的感知,我试图从它们身上感应琅琊剑的存在。但一直走到尽头,也没有任何感觉,我不由开始怀疑,是不是那把消失在宅子上空的剑,并不在这片宅子里。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继续留在这里,是否就毫无意义。
兀自思忖着时,忽听释方问道:“走阴参你已经用过了对么。”
我垂下头,看到自己缠着纱布的手从袖口里露了出来,上面渗透着斑驳的污渍。“用过了,没有作用。”
“既然这样……”
“不用说了,我知道。”我低而迅速地打断了他的话,“不过告诉你,你得排队,等着我毒发时杀我的人可多了。”
他轻笑了声,没再说话。
脚步一下下跟在我身边,轻而稳健。
可惜这衣带生风的潇洒,或许有一天再次遇到时,便会是催自己命的丧钟。
琢磨着,刚在心里叹了口气,突然头顶一道无声的闪电划过。
骤然亮起又消失的电光,带着种颇为奇异的感觉,让我手臂汗毛倏地竖起,情不自禁脚步一顿。
下意识便要往某个方向转过身去时,想了想,我克制了下来。
这当口我看到两名丫鬟低着头步履匆匆,从前方一栋楼里走了出来。
彼此似乎在轻声说着什么,一眼见到走在前边的方福,为首那个忙想要对他开口,但猛地发现了罗子衡,随即略带慌张地朝他行了个礼:“少爷……”
“少奶奶的衣服换好了么?”罗子衡仿佛没有瞧见她们脸上的异样。
“换好了。”
“那颜色她可喜欢?”
为首那名丫鬟面色一僵,继而笑了笑:“少奶奶很喜欢。少爷给的那朵珠花,少奶奶也很喜欢。”
“喜欢就好。”说完,兀自往楼里进去。
丫鬟们便也不再多话。只是从方福身边走过时,目光闪烁,全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方福察觉了这一点,想问,但没能问出口,因为风把二楼那扇窗吹得吱嘎作响,在跟着罗子衡往楼里走进去时,我看到被风吹开窗户里,隐隐绰绰坐着个人。
一身红衣,头低垂着,头发上簪子闪着光,是个女人。
难道梁小蝶真的回来了……
方福显然也瞧见了,轻吸一口气,他睁大眼睛深长了脖子往上看,但窗却被风一吹,又合拢了起来。
他忙小跑着追上罗子衡的步伐,一脸诧异:“……少爷,少奶奶她,真的回来了??”
罗子衡没有理会他,看着他的眼神像看着一个傻瓜。
然后他笑了笑,整整衣冠,迈步往楼上走去。
脚步很轻,仿佛怕是惊动了楼上的人,连带跟在后面的我,脚步也不自觉地放轻。
那个曾经只是个传说般的人,现在就近在咫尺,连同她失踪了半年的秘密,若说不好奇,那一定是假的。
只是有些奇怪,罗子衡的这栋屋子我昨晚进来过,那时候屋里伺候他的仆人不少。
可是这会儿一个人也见不到,除了刚才离开的那两个丫鬟,这栋楼里一个仆役也没用。
也难怪进门时就觉得特别安静,按说今天操办喜事,这儿人手应该更加多一些。
只不过,这奇怪的感觉稍纵即逝,没等我细想,罗子衡已将他卧房的门推了开来:
“小蝶,这身嫁衣你可还喜欢?”
进门后他柔声问了句。
屋里的梁小蝶虽然没有立即回答,但听得出来,罗子衡在一眼见到她新换上的嫁衣时,便是极为欢喜:“真美。虽不是你亲手缝制,但柳林岚不愧是姑苏第一绣,你瞧,它穿在你身上是多么好看……”
“说起来,你还记得这块布么?柳林岚说它是你离开姑苏前订的。”
“你说你这丫头,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想个孩子似的忘性大。记得这块布在陆记放了有多久么?呵,若不是我刚好有事跑去那里,是不是待到我俩抱了孙子时,你也想不起来?”
“怎么不说话,你也会怕羞的么?那这会儿我带了人上来,你可愿意见他们一面?”
由始至终,只有罗子衡一人在轻声细语地说着,似乎那梁小蝶着实是个羞涩内向的人。
但这跟罗子衡故事里的她,好像略有些不同。
所以一到门口,我立即往里探身看去。
就那么一眼,我脚步一顿,没再继续往里走。
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方福在匆匆跟着罗子衡进屋后,不多片刻就倒退着走了出来,且脸色不太好看。
屋里有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靠窗站着的是罗子衡。
窗下坐着的,是我刚才在窗户被风吹开的时候,惊鸿一瞥所见到的那个女人。
女人跟罗子衡一样,身上穿着喜服。
一件樱桃红的,绣着七彩蝴蝶的嫁衣,确实如罗子衡所言,穿在女人的身上十分美丽。可是这样美丽明艳色彩下,女人坐着的姿态僵硬得死气沉沉。脸也是死气沉沉的苍白,在披散着的如绸缎般光滑的长发下,在长发下那些闪闪烁烁珠花的衬托下,苍白得像是件毫无生气的死物。
但她事实上,也的确是个死物。
这个身穿嫁衣头戴珠花,一动不动安静坐在窗台下的待嫁新娘,是个用白蜡做出来的假人。正因为是蜡这种同皮肤十分相似的东西,所以在楼下时乍一眼看去,确实十分栩栩如生。
但距离一旦接近,真相就暴露无遗,何况这假人那张脸做工是十分粗糙的。
起伏不平的表面勉强让人分辨出它的五官,就像寿材店里那些纸扎的人。
因此在嫁衣和长发鲜活的映衬下,无形中透着一股阴冷随性的鬼气森森。
如此诡异的一样东西,罗子衡面对她时,那眼神却分明像是面对着一个绝色美人。
温存而专注,就连撩开它脸侧发丝的动作都是如此小心,生怕动作稍大一些,就会弄疼它似的。
耳边响起咯咯咯的声音,是方福牙关在发抖。
一边发抖一边用力抹了下眼泪,他看向我,悲哀的模样分明在说,少爷他真的疯了……而且疯得不轻……
有那么一瞬间我也倾向于认同,罗子衡是真的疯了。
我想或许这半年来他家族里人接连遭遇的不幸,以及他自己身体的状况,给他造成了太大的压力,所以最初以扮作女装之类的怪异举动,以宣泄出他精神上难以继续承受的东西。原本还能勉强维持着平时的正常,但昨晚在被小虫的出现折腾了一下后,他就彻底崩溃了。
但很快,这设想被我果断推翻,我在仔细看过罗子衡的脸色后,立即从腰囊里取出三支银针,往自己太阳穴里扎了进去。
方福毫无防备地被我这举动给惊得一跳。
险些叫出声,被我及时捂住了他的嘴。
他撑大了眼,呆看着我被针扎了太阳穴后仍还自如动作着的样子,再次被惊到。
一双眼瞪得活像是见了鬼,牙关抖得更厉害了,我几乎能听见一声颤抖的尖叫随时随地将从他咯咯作响的喉咙里喷发而出。
好在,那声音爆发出来之前,站在他身后始终安静得如影子般的释方,突然出手,往他脖子上轻轻一拍。
随即就见方福两眼一翻腿一软,一声不吭跌倒在地上,再没了任何动静。
尽管如此,弄出的声音还是挺大的,但凡只要有耳朵,就不会发现不了门口处刚刚所发生的这一切。
可是偏偏,罗子衡却毫无察觉。
他眼睛只看着面前的‘新娘’,满心满眼里只有这假人。
似乎除了发疯,没有任何说法能解释得出,为什么在这么一个劣质的假人面前,他就像个毫无判断力的瞎子。
直到我用针刺了太阳穴后,我的眼睛才告诉了我答案。
我看到罗子衡的肩膀上,面无表情端坐着一个穿着樱桃红嫁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