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说过,痛苦会让人产生出一种极强的精神力,很多病人由此会被自己的这种精神力,拖到病入膏肓。
那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病,而是心死。
我想此时的梁小蝶,就是如此。
在罗家大门关上的一刹那,看着门上的喜字,梁小蝶心底瞬间迸发出的痛苦,几乎让我有一种被烈火烧灼的感觉。
这种感同身受,一度几乎将我的意识抹去。
我不知自己究竟费了多大的劲,才终于从那种坠入炼狱般的情绪中挣扎而出。
强迫自己维持着意识的清醒后,我不由立即思忖,到底该怎么做,我才能摆脱这个精神力极大的女人的控制。
梁小蝶记忆中所不知道、也不关心的那些东西,我倒是知道一些。
而那些东西,对她来说无关痛痒,却是跟罗家,乃至罗家永远不会与梁家结成亲家的原因,息息相关。
元启十年,太口子朱泽涉嫌起兵造反,被废。
所以五年前二皇子在内宫突然暴毙一案,又被重启调查,也所以,作为太口子党的罗元奎父子,自然不可避免地成了谋害二皇子的嫌疑人之一。又被梁成道等数名官员联名举证参奏,那一场灾难,险些让有着百年根基的罗家,在一夕之间彻底崩毁。
但不久之后,罗家父子的嫌疑,却被彻底排除了。很快,原先被停的职务,也重新回到这对父子的身上,那一场朝堂上的突变风云,竟是转眼间被轻易平息。
不过,这并不是说罗元奎父子真的就那么无辜。梁成道等人出示的证据,听说都是他们在罗元奎身边追随多年后得来,要说没一件有用,怎么可能。但是,罗元奎常年来做事的谨慎和中立,让他父子二人在后来的调查中,抽身得十分容易。又恰好,当今圣上最宠爱妃子的妹妹,都察院右都御史的千金绍蓉,看上了年轻英俊的罗子衡,这对于罗家来说,更无疑是锦上添花。
所以没有任何意外,太子案的风波所造成的各种影响,还没完全过去,罗子衡就迎娶了绍蓉。
梁小蝶并不知道这些。
朝廷上的时局变幻,尔虞我诈,对她来说太过复杂。所以由始至终,她只知道,罗家因自己父亲的缘故,险些遭到满门抄斩的厄运,但好在,很快他们脱离了厄运,因为右都御史出手相助,帮他们化解了冤情。
这种缘由下所产生的联姻,是牢不可破的。
而更为糟糕的是,原本梁小蝶还怀着一丝希望,期望罗梁两家无论怎样,不要到一切无法挽回的地步。但这期望,最终化作了一场飞灰,正如她与罗子衡的姻缘。
那段时间,梁小蝶的意识总是浑浑噩噩的。
从她眼睛里看出去的世界,永远都是单一一片闺楼外的景色。
那景色几乎定格成一幅画的时候,梁小蝶的视线再次发生变化。
她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她父亲匆匆送出城,送往一艘驶向姑苏城的船。
到达姑苏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梁小蝶被告知,她父亲因渎职和受贿罪,已被革职查办。
太子案结束后才短短两个多越,梁成道就被收监,这其中缘由,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所以她不顾好友柳林岚的劝阻,当即匆匆返回了梁家。
谁知一到家后,眼前那一幕景象,不由令她触目心惊。
昔日梁家,虽然说不上有多么繁华,但总也是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如今,却连半个人影也看不到,门上贴着大大的封字,似乎昭示这什么,而门里门外那一片空荡荡的萧条,更是让人冷到彻骨。
孤身一人被送走,又孤身一人返回的梁小蝶,那天站在自家门前,像一缕茫然不知何去何从的孤魂。
她不知自己这一大家的人突然都去了哪里,为什么家里突然被封了,现在自己的父亲,以及家里那么多人,究竟是怎样一个状况。
直至当初伺候她父亲的老仆闻讯赶到,她才从他嘴里得知,就在他父亲被定罪后的第二天,他们家就被抄了。家里的人不是被抓紧牢里,就是被卖了出去,侥幸她父亲当初有远见,及时将她送去姑苏,才让她躲过一劫。
而之所以她家会沦落至此,是因为她父亲梁成道被牵扯到的,并不止是渎职和受贿这两个罪名。
还有更为严重的。严重到,那些原本想要设法保他出来的官员,都不敢继续插手此事。
梁小蝶知道,自己父亲为官虽说不上多么清正,但一贯谨慎而持重。他无论怎样也不可能犯下足以杀头的罪名,所以,造成眼下这一局面的,毋庸置疑,是她父亲曾经唯一得罪和背叛了的人,罗家。
罗家原本就是百年根基,势力庞大,虽然前不久被那场风波伤到了元气,但现如今要弄倒梁成道,着实是不用费什么力气的。
所以梁小蝶再次来到了罗家。
她要去见罗子衡,她要拼着自己跟他往日的情谊,求他出面劝说他的父亲和爷爷,放她父亲一条生路。
因此,这一次站在罗府门前时,她的心境,同以往任何一次都是截然不同。
在这之前,我一共见她来过这里三次。
第一次,明媚灿烂,她心里仿佛装着星辰,轻轻一洒便随着那快乐而萨满空气。
第二次,苍白不安,她心里深锁着难受和不安,但更多的是勇气。面对眼前一切,以及自己将要做的一切的勇气和决绝。
第三次,我难以形容。因为当时那种疼痛,从她灵魂深处,肆意撞进我躯壳,令我在被迫感同身受的时候,根本无法从她视线中那一片苍茫的混乱中,去感触些什么。
现如今这是第四次。
无喜,无悲,我无法从她空荡荡的视线和思维中体会到任何东西。
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跪在罗家的大门前。
罗家门人一早就认出了她,但没人理会她,更无人为她开门,或者替她通报。所以,她只能在门前跪等着,从白天到黑夜,从阴天到雨天。
这是她第二次淋雨。天比上一次冷,所以潮湿的感觉更为深刻。
我很难受,可是我逃脱不开。
门口挂上灯笼时,梁小蝶有些刺眼地朝后避了避,这当口门开,一顶轿子从门里被抬了出来。
轿子的帘子没有垂着,所以当它从梁小蝶面前经过时,她清清楚楚看到里面坐着两个人。
她不由得踉跄站了起来。
那是对年轻的男女,交颈黏坐在一起,女人漂亮,男人英俊。
两人靠近在一起,说着什么,片刻,女人笑了,抬头看着男人的眼睛。
男人眼里啜着笑意,那是梁小蝶第一次见到时,就为它深深所沉沦的笑。
笑意温润,如一道暖意,妥帖得仿佛举世无双。
她曾以为,这样的笑,一辈子只会属于她一个人。
但现在它属于另一个女人。梁小蝶看着,不知不觉竟是发了呆。
直至男人的目光转向她,梁小蝶仍是呆站着,男人见状将轿夫叫停,然后目光淡淡透过窗,问她:“你来做什么。”
我能感觉到梁小蝶的手颤抖了起来。
这样的罗子衡让她陌生,她想起自己一次次承欢在他身下时他的眉眼。
她现在觉得,那时候的罗子衡,似乎已经消失了。
“你来做什么。”罗子衡又问了她一次。
大约因他妻子带着疑问看向他的缘故,他口吻已比刚才更为冷冽。生生冻得梁小蝶一阵颤抖,随后握紧了手指,她哽着声,一字一句道:“看在过去你我两家的份上,求你,让爷爷放过我爹爹……”
话音未落,罗子衡朝她笑了笑:“那时候我求他放过我的爹,你猜猜他说了什么?”
说完,他示意轿夫继续离开。
见状梁小蝶忙想追过去,但紧跟着从轿子里传出的一句话,令她生生止了步:
“爷爷?这个家里,你配叫谁爷爷?”
梁小蝶见过罗子衡后的第五天,梁成道被推出午门问斩。
斩首当天,梁小蝶没能赶赴刑场去为她爹送行。
她病倒了。
从小到大,除了那场只维持了一天的婚姻,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绝望。
尽管从梁成道出事,直至死去,中间隔了那么多时间。对她而言,那仍几乎是一夜间失去一切,被毁了一切的感觉。
我似乎又感觉到了罗子衡成亲那天,她心底所汹涌而动的那种疼痛。
只是此时更为绝望,绝望到,如果我不用尽一切力量来维持我的意识,我那可怜的、已被排挤在我头脑边缘的意识,只怕瞬间就能被梁小蝶的情绪所撕裂。
好在,这段让我难以忍受的折磨,持续的时间并不太久。
那种痛苦,折磨我的同时,更为折磨着梁小蝶自己,况且她还发着高烧。
所以很快,她意识就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我由此得以缓过一口气的时候,眼前再度亮起,我看到梁小蝶已重新回到姑苏城。
时间匆匆已过数年,彼时的梁小蝶,比四年前成熟了许多。
照着镜子时,我看到的不再是原先那个苍白而略带稚气,因此总显得惶恐不安的脸。
几年时光也让她适应了很多东西,譬如孑然一身,譬如靠着为别人一针一线绣着花样而生存,譬如日复一日的生活如古井无波。
她安安静静坐在柳林岚的店铺里,绣着一件缀满了蝴蝶花样的罗裙。
门被敲响时,她依然专注着手里的针线,所以没有察觉,有人轻轻走进屋,径直走到她身后,一动不动低着头,看着她手指下翩然若飞的蝴蝶。
随后,似乎有些按捺不住,那人抬手轻轻抚向她的发丝。
就像多年前他与她还是少年时那样。
然后,在她惊愕站起的霎那,一把抱住了她瑟瑟发抖的肩膀:“小蝶。”
时隔四年,罗子衡再次出现在梁小蝶面前的时候,他用他丢失了似乎很久很久的温和,这样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