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见到时，我已对这尼姑的容貌印象很深。
这会儿在清朗的晨光中再次见到，更是仿若玉雕冰琢般的一个美人。
也难怪会让吴家那位少爷带着天大的胆子娶进门，即便素面朝天，头上没有半根青丝遮盖，丝毫挡不住那股楚楚动人的姿态，从一身简单得不会让人看上第二眼的僧衣内，徐徐散发出来。
因此，即便同为女人，我也不由自主朝她多看了几眼，随后点点头：“没错。您是？”
“贫尼素月，久仰白云观和玄微道长的大名。今日能见到白云观的门人，真是幸会。”
“幸会。”我回应了声。
见她之后沉默了下来，以为她不再有意跟我攀谈，便朝她点了点头，随后推门进屋。
正准备将门关上，忽见她往我这儿走了两步，手里捻着串细细的佛珠，看着我道：“恕贫尼直言，道长，恐怕不是个一般人吧？”
“师太何出此言。”
她再度犹豫了片刻：“昨晚感觉到这楼里煞气涌动，本以为……直到此时见了道长，方知那股煞气的源头来自哪里。”
说完她定定看着我，手里佛珠轻轻捻动。
我则注意力停留在她‘本以为’那三个字上。‘本以为’指的是什么，她没说。
于是我道：“自古白云观只出治病救人之人，师太不用想太多。”
她嘴唇动了动。
我大约能猜到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不过，她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只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向我身后的屋内，屋内摆着和尚的行李和禅杖，同我的物品放在一块儿，她安静看了片刻，随后低头笑笑，伸手推开了自己的房门：“确实是我多想了。”
素月关上门后，我也关了房门。
心里多少有点不痛快。
即便穿着颜色惨淡的道袍，即便这么多年来我只以学医为乐趣，对于能觉察出我真身的人来说，我依旧只是一只字面上的狐狸精。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挺矛盾的。一方面希望自己能是个完完全全的狐狸精，一方面又很反感人们提到狐狸精这词时，眼里闪动着的那些东西。不过转过身时，哼哼两声，我已把人类这种自以为是的认知，丢到了脑后。
释方不知去了哪里，吃过早饭他仍没出现，我决定不再等他。
等他也不过是想看一看，夜里给他上过药的那些伤，现在状况如何了。
不过既然等不到，我时间不多，所以也就不再继续等下去。提着行李下楼结账，想了想，又给那明明法力十分高强，却总是穷得好像一直在要饭的和尚，预支了两天的房钱。
睡过一觉后精神好了不少，昨晚没赶上鬼市的绝望，似乎也连带冲淡了一些。
我觉得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大概就是比较容易对任何事情的任何一点变化，抱有希望。
既然鬼市没能进去，那就回白云观找我师父去，虽说我可能根本没时间能活着回到观里，但今天天亮睁开眼时，发现自己仍还活着，自己的意识仍还没被尸毒所侵占，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个希望。
沿着青水河河堤一路往前走，在为了两文钱跟卖糖葫芦的讨价还价的时候，我见到了一大早就不见踪影的释方。
他在河堤旁看风景。
周围不少人，目光闪闪烁烁，兀自在风景里看着他。
成为目光焦点的他，对此并未有任何察觉。
青色僧袍，翩然独立，被晨光勾起的水雾，衬得这眉目俊雅的男人一派清风霁月。
这男人不开口怼人的时候，着实是这粼粼波光旁，一道安静却又美得嚣张的风景。
所以原打算不告而别，想了想，我跳下马背绕到他身后，踮起脚，越过他肩膀看向他目光所至的那片水面：“在看什么？”
他没回头，但笑了笑，显然认出了我的声音：“在找样东西。”
“找什么东西？”
河面平静，几乎无波，偶尔能看到远处有商船驶过。
“一件挺有趣的东西。”
“它在这河里？”
“没错。”
“它是鱼？”
“不是。”顿了顿，他接着说道：“跟你一样，它手里有件我想要的东西，所以今次特意来这儿，是打算同它谈下价钱。”
我想起他的穷酸，抿了抿唇没吭声。
这当口，不知是否错觉，我看到离我不远处，那片平静的水面上隐约起伏着黑漆漆一团身影。
在碰触到我目光的一刹那，那黑影无声无息朝水里沉了下去。等我意识到这点时，水面上已只剩细长蜿蜒一道涟漪，随风而动，徐徐化了开来。
“你要走了？”
回过神，见释方的目光落在我行李上，我点点头：“回白云观，找我师父。”
“你早该去找他。”
“白云观有点远，那会儿以为来不及，所以舍远取了近。只是没想到这边也没赶上。不过，只要活着都不嫌晚，也许我运气好呢。”
他闻言看了我一眼，眉梢轻轻一挑：“但愿如此。”
“……”
原本刚好些的心情，顷刻间因这四个字而荡然无存。
我干瞪着释方。
这人果然话不超过三四句就要让人不痛快。
为避免惹来更多的不痛快，我立即翻身上马，决心再不招惹他。
头也不回地离去时，听见他在我身后不紧不慢地说了句：“昨晚，多谢了。”
我背对着他摆摆手，再不愿同他多说上一句话。
当天傍晚，吴家出事的消息闹得满城沸沸扬扬。
吴家大少爷吴敬尧，同新娶的姨太太袁珍珠共洗鸳鸯浴。
本是件十分旖旎事，却因处在少奶奶霍小荷刚自尽死去的第二天，所以显得十分诡异。
又因险些洗得出了人命，两者合到一起，难免引得满城非议。
旧人刚死，就立即娶了新人。这是无情。
旧人头七还未出，就迫不及待跟新人洗起了鸳鸯浴。这是无义。
这也难怪双双差点在浴桶里溺毙。
很多人在听闻此事后，都说，这怕不是遭到了怨魂的报复呢。
天下风口流者无数，能如吴大少这样无情无义成这样的，却能有几人。
原以为，经此一趟劫难，吴少爷多多少少会消停几天。
谁成想，这才刚刚从黄泉边缘险走了一遭回来，他第二天就把曾经的尼姑三姨太，给接回了家。
当真已是离经叛道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倒也着实没有枉费了吴太岁这一名号。
即便如此，这座城里整日惦记着能爬上他床的女人，依旧趋之若鹜，譬如他那新姨太太袁珍珠。谁叫这男人不单有钱有势，且还相貌堂堂，如妖孽般好看。
真真的财高八斗，貌比潘安。
多讽刺又可笑的一句话，但想想这两天在吴家发生的这些事，却是谁都无法笑得出来。
除开霍小荷的死这层带着迷信的关系，吴敬尧跟袁珍珠在洗鸳鸯浴时出的事，那过程听起来确实挺蹊跷的。
这个季节并不是大冬天，况且门窗都关着，吴敬尧洗澡的那间屋里，却不知被哪个不用脑子的下人，给烧着碳。
烧得倒并不多，熏炉里就放了那么几块，进门可说是毫无察觉。
本来烧炭也还没什么，但洗澡总会渗水，沾了水的热炭就危险了，虽然数量不多，但足够让那屋子不大的空间闷到令人窒息。
大约正是这样，所以即便两人洗澡时随着纠缠慢慢滑落到水桶深处，也毫无知觉。
炎热加上热炭所释放的气味，足以让人在不知不觉总变得昏沉。
或许沉下去的时候，两个人都早已闷得失去了意识，若不是刚好那个时候有丫鬟过来兑水，他们的命就将以那样一种对世人来说非常可笑的姿态，匆匆给交代了。
可是这炭究竟是谁放的？
既不是吴敬尧所指使，又找不到任何人把炭炉放进屋里的证据，那么这件险酿悲剧的事情到底是一场无心的错误，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就很难查得清。
相关的那些丫鬟婆子全都被关了起来一一审问，可个个都发了毒誓，没有任何人把炭炉带进过吴敬尧的房间，即便打得死去活来也没人认罪。
最后只能交给官府处置。
一时间，吴家阖府上下每个人都战战兢兢的，仿佛霍小荷的死所带来的阴云，压抑两天后，一瞬间猛第扩张了开来。
于是明明雨过天晴的好天气，一眼看去，那片百年根基的老宅，却四处都透着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阴沉。
正如我此刻的心情，亦是如此。
天黑之后，我骑在马背上，任由那匹同我一样疲惫的马兀自前行。
在又一次见到路上那块熟悉的牌子时，我不禁苦笑。
我发觉释方那和尚，大概是天生克我的。
拜他那句“但愿如此”所赐，我的运气果然没有如我所期盼的那样变好。
似乎，反而变得更糟。
从离开客栈后，我走了整整一天，却始终都没能从埠临县境内走出去。
甚至都没能离那条贯穿县内的青水河道有多远。
看，这是不是活见了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