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是埠临县的县令孙茂成。
一身简单的便服,他边走边用手里羽扇遮挡着午后有些刺眼的阳光,身后跟着同样穿着便服的幕僚。
早听说吴家老太爷吴海山跟埠临县各方官员私交甚笃,这会儿看起来,倒也确实如此。
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但孙茂成这会儿的突然造访,无论是为公为私,单从对吴敬尧说话的熟络度来看,私的成分显然应该是更大一些。
而吴敬尧面对他,与其说是面对一名父母官,不如说是一名十分熟捻的平辈。
此时听见孙茂成这番调侃,他一改先前的冷冽,笑了笑站起身,拱手相引:“孙大人见笑,无非是这几日被诸事困扰得过于烦闷,所以寻个机会排遣排遣。话说,大人来之前怎不早让人知会一声,也好让敬尧有个准备,如今不但招呼不周,还让大人见到敬尧这么一副散漫的样子,着实惭愧。”
“哪里哪里。”
“孙大人请坐。”
说罢,吴敬尧让出自己身下软榻,又将目光一转,对着身旁那两名各有所思的侍妾轻轻一瞥:“大人今儿怎么有空过来,是又约了老爷子喝茶么?”
四房欣兰多玲珑的一个人,见到吴敬尧的眼神,旋即领会,当即同孙县令道了个万福后快速离开。我看了看,正也要走,但见袁珍珠仍呆楞楞站在原地,仿佛还没从吴敬尧刚才那番斥责中抽离出来,遂犹豫了下,不得不停下脚步。
直觉吴敬尧神情虽淡,但瞥在袁珍珠脸上的目光已带了几分狠冽,也觉得继续留下并不妥当,所以下意识的,我想提醒一下袁珍珠。
但刚要开口,须臾间一个念头转过,我当即作罢。
我不喜欢吴敬尧刚刚朝我递来的警告神色,跟看着袁珍珠一个样。
虽说让人出重金请我过来帮他妾室看病的人是他,但我还并没给他们确定的答复呢,不是么。
换句话说,我自己的事尚且还火烧眉毛着,只不过,一则走不出这方地域,二则,对于我碰触过吴敬尧的手后所在脑子里生成的画面竟然成真,以及对袁珍珠病症的好奇,才令我接受邀请,到这里探个情况。至于治不治袁珍珠,尚且看我高不高兴、愿不愿意花这时间,又怎会去理会这男人给我的脸色看。
遂将视线转向旁处,任由袁珍珠在我边上呆站着,只当没看见。
吴敬尧见状,目光淡淡,在我脸上停顿了片刻。
兴许觉得我跟袁珍珠在不在场都没有所谓,也兴许不想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对他这病恹恹的妾室太过严厉,他没再继续说些什么。
只顾自在孙茂成身旁落座,随后示意一旁仆人换上新的酒杯。
这当口,孙茂成的视线有意无意从我脸上扫过,想来应是认出了我。
随即挑了挑眉,他若无其事转开目光,回答道:“一则跟老爷子约了喝茶,二则也是为了点公事。”
吴敬尧在他身边坐下,亲手给他斟满一杯酒:“想来大人是从那几个人身上问出些什么了?”
孙茂成摇摇头:“既无证据,那些人也无作案的胆量和动机,这件事不好查。都是些婆子丫鬟,总不能把人打残打死,落得个严刑逼供之罪。”
“那只能不了了之?”
“暂时先慢慢查着,不过怕有万一,吴爷平日里万事也要更小心了才是。”
说话间,远处后花苑的方向,传来隐隐绰绰一阵木鱼声。
孙茂成朝那方向看了一眼,问:“吴爷这是请了人在做法事?”
吴敬尧微皱了下眉,随后笑笑:“孙大人想来也是听说过外头那些闲言碎语了。这老宅本就已阴沉沉叫人不过舒坦,再来些风言风语的,只怕要不了多久,这里要被说成是片鬼宅。做做这个,无非让里里外外的人有个消停。”
“哈哈,吴爷真会说笑。不过,那些闲言碎语确实都听说了,也听说,吴爷今儿让人去了东福寺,想来,应该是去请寺里那位高僧了?”
吴敬尧闻言目光微闪,朝孙茂成轻瞥了一眼:“孙大人消息倒是得的快。”
“不然怎么查案呢,是不?”说到这儿,孙茂成抬头朝一旁依旧呆站着的袁珍珠看了眼,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道:“说起来,不知小夫人的身子骨怎样了?刚经历过生死之劫,想必是被吓得不轻,方才听人说起,说是病了,这会儿见到,面色果然不妥。不知吴爷有找郎中来看过么?”
听他忽然问起这个,吴敬尧这才仿佛像是才想起我跟袁珍珠仍在这里,带着点恍然,将目光再度转到我脸上:“大人还记得我当初的三夫人素月吧?”
“记得。”
“因为珍珠的病来势汹汹,所以她病情刚发作的时候,我是让人把这地方最最德高望重的那些名医都给请了来的。然而,无论吃药还是针灸,始终没人能治好她。眼瞅着就快要不行了,是素月她建议我,与其等死,不如将这位道姑给请了来。”
“哦?道长会治病么?”孙茂成看向我,笑问。
“素月说,她是从白云观出来的。她说那座道观里的道士,专给人治寻常医师所治不了的疑难杂症。”
“原来是白云观来的道长。”一听白云观这三个字,孙茂成笑容一收,正了正神色重新望向我。
吴敬尧看了他一眼:“大人也知晓那座道观么?”
“有所耳闻。当初在三教法口会上,还有幸同白云观的观主玄微道长见过一面,那可着实是个了不得的年轻人。”
“原来如此,难怪素月会这样对我说。”吴敬尧若有所思,随后笑了笑:“我原是还将信将疑,不过,今日见了我这位六夫人的状况,倒叫我对这位年轻的小……道长,着实佩服。”
话虽这么说,吴敬尧的眼里却并无半点佩服的痕迹。
只将目光一转,若有所思看着袁珍珠憔悴又痴呆的模样。
目光里闪过一丝或许连他自己都为察觉的厌弃,袁珍珠却感觉到了。女人对这种情绪总是特别敏锐,她肩膀微微一颤,仿佛突然间从神游中清醒过来,抿了抿唇,惴惴不安看向吴敬尧:“爷……”
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见吴敬尧眉心一蹙,她立时将到嘴的话给咽了回去。
这当口,就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原来是总管赵德一路往这方向快步走来。
直至到了吴敬尧跟前,却又迟疑着没有看口。
见状,吴敬尧抬了抬眼帘,道:“人见到了?可请来了?”
赵总管面露难色,似在斟酌回答的语句:“回爷,见是见到了,但那位大师说,出家人不管红尘之事。还说,一切是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够了。”话音未落,被吴敬尧一抬手,似笑非笑地将之打断:“那老和尚,在诳你呢。”
“不过爷,他除此之外,倒也还说了些别的。”
“他说什么了?”
“他说虽然他这个出家人不会管这些,但有人或许能管,所以他让小的带话说,爷若诚心想为了府里之事请人做法,不如去福来客栈找找看一个人,毕竟那个人,一来仍是个没有点过戒疤的俗家弟子,二来,那人做的法事,比起他来,应该会有用的多。”
“哦?”吴敬尧目光微闪:“是那个老和尚亲口说的?”
“亲口所说。”
“那么他说的那个俗家弟子,在什么地方?”
“说是在福来客栈。但那老和尚也说了,那个俗家弟子本事高,所以做法事收的价格也高,听说单是订金,便要……”说到这儿,赵德为难地咽了口唾沫,欲言又止地迟疑。
“便要多少,说。”
“说是……一千两。”
“纹银一千两?”
“是黄金……”
吴敬尧听后沉默了片刻,继而不怒反笑:“呵,一千两黄金做订金,这是给皇帝老子做的法事么?”
“爷……”赵总管看了看吴敬尧,又朝他边上的孙茂成瞥了眼。
“吴爷,”孙茂成将赵德眼里慌乱看得了然,便按了按吴敬尧的手腕,笑着说道,“那位高僧所说之人,我想我可能知道是谁。对于那人,孙某也是素来有所耳闻。所以,既然是高僧举荐,想来应是有其用意。吴爷先稍安勿躁,若觉得这价格不合自个儿心意,回头再去商议便是。”
“呵,若他有真本事,别说千两黄金,就是万两也是应得的。就只怕是个徒有虚名的江湖骗子而已,况且,不过就是区区一场法事,找什么样的和尚不行?”
“不如这样,若吴爷不嫌弃,孙某倒是可以替吴爷先去同那人游说一下。”
“不必。”想了想,吴敬尧婉拒了孙茂成的提议,将目光重新扫向赵总管:“你受累去亲自走一趟,到临县的善化寺,将老爷子的好友,那位晴云方丈,去给我请来。”
“是!”
赵总管受命离去后不久,孙茂成似揣着什么心事,不久便也告辞离开。
灵堂那儿的木鱼声不知几时停止的,这会儿无人说话,倒显得原本有些闷热鼓噪的花园内,突然间静得有些异样的冷清。
我寻思着是否该将那已站得摇摇欲坠的袁珍珠带回去,但未等开口,忽见吴敬尧朝着身旁不远处那棵大树扬了扬眉:“几时过来的?”
无人应答,他又道:“既然来了,怎不干干脆脆出现一同喝一杯。唱经到现在,想来应是渴了吧。”
不多片刻,树后走出素素净净一道人影。
看着吴敬尧手指的方向,她并不往前,只朝他轻轻皱了皱眉:“或许你该听听义净大师的话,这地方……死人的气味太重。”
吴敬尧不置可否笑了笑:“死过人的地方,死人的气味自然轻不了。况且佛曰,人死后入六道轮回。怎么,这样的佛法教出来的弟子,竟也会惧怕死人的味道?”
“吴公子,你不明白么,小荷的死,死得没有瞑目,这是不对劲的……”
吴敬尧面色一沉,也不知是因为她这句话,还是她对他那声过于疏离的称呼。“只是眼睛没有闭上而已,你要真的介意,不妨用浆糊粘一粘,你倒瞧着,她那双眼睛还瞑不瞑目?”
眼见素月一张俏脸因他这番话倏地阴沉下来,吴敬尧的嘴角倒是再度微扬了起来。轻轻一声笑,他轻描淡写道:“这世上不对劲的事多了去,素月,旁人乱嚼舌根的话,听过就算,安安心心念你的经就好,其余,我自有分寸。”
素月听完,也不答,只皱紧眉头朝他看了片刻,随后转身兀自离去。
她一走,吴敬尧原先喝酒赏花的兴致亦已不再,便也起身离开。
从头至尾像是全然忘了袁珍珠的存在似的。
我看到她目光追着吴敬尧离去的背影,身子晃了晃。
知道她此时体力的透支应是早已超出身体的负荷,所以拍拍她的肩,我示意她跟我回去。
却听她蓦地苦笑了声,随后循着先前素月离去的方向,自顾自摇摇晃晃走了过去。
我看着她虚浮的步子,原是要叫住她。
但想了想,只快步跟上了她。
因为刚刚那一瞬,我似乎也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有点不对劲的,死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