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冲是师门里练剑最努力的,却也是进步最慢的。
这不怨他,习剑本身是讲就天分的。或许王冲的天分在刀上,或许在枪上,亦或许他的天赋与武艺无关,再或许他什么天赋都没有,总之,他看上去不适合练剑。
王冲将手中的剑刺在木人上,然后缓缓拔出,望着木人上的剑口发呆。
他是师门年纪最小的。许多年前师娘在一个暴雨瓢泼的夜里自门口发现了他。小家伙当时冻得奄奄一息,师娘用熬制的羊奶和姜汤把他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或许正因如此,王冲小时候身体一直不好。
他木讷的毛病可能就是那时落下的病根。
王冲不爱说话,以前唯一的说话对象是师娘。他的名字王冲,就是随师娘姓的。而师娘在去年也去世了。王冲大哭了一场,自此便变得更加沉默。
他常常一个人孤零零地练剑。其实无非就是一个刺的动作。这一个动作,他每天都要练上几千上万遍。
师父周邰曾经看过王冲练剑,实在看不下去了,摇摇头过来指点他。周邰告诉王冲,剑道不仅仅是一个动作,要以身为形,剑随心动,剑中孕法,以道御剑。
王冲木讷的看看师父,便转过头去继续练他的刺剑。
周邰因此气得大骂了三声:“朽木不可雕!”此后,便再也没有过问王冲的武艺。
王冲还有不少师兄师姐,也很少与王冲交流。倒不是王冲的师兄师姐们倨傲,而是王冲自己将自己与众人隔离,久而久之众人也就习惯了王冲这样的性子,也不来打扰他。
这一日,王冲与往日一样练剑。
“咻——”
“噌——”
出剑,又收剑。剑在木人的胸口留下了一个薄薄的剑口。奇怪的是,王冲刺过很多剑,木人上却只有这一个剑口。
然后,王冲缓缓地坐下来。他手指轻轻抚摸剑身,不知在思索什么。
王冲的剑很有特色。
剑身修长约五尺,宽不及二指。奇妙的是此剑无锋,只有剑尖闪烁着寒光。
“喂,木头。”
王冲听到上方有人呼喊,于是抬起头来。日光透过稀稀落落的树叶落到他的脸上,零星光斑使他的眼睛不自觉地眯起来。
树干上坐着一个姑娘。细长柳叶眉,一双明眸泛桃花,朱丹唇,粉颊若凝脂。她下身是一条翠绿色的长裙,一双白生生的小腿在空气中轻轻摇晃。她正笑眯眯地看着王冲。
王冲看清了是谁,便低下头去继续抚摸他的剑。
那姑娘见王冲不搭理自己,于是一个翻身落下来。一双粉色绣花鞋端端落在王冲的旁边。
这姑娘是王冲的师姐,也是众师兄的小师妹。她较王冲早一年被师父收留。今年十七岁,较王冲长一岁。
小姑娘是周邰在河里发现的弃婴。据说当时小女孩躺在木盆中顺流而下,却毫无怯意,不哭不闹,反而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周邰大为惊奇,为小姑娘起名妙弋。弋字有矢射之意,以此描述小姑娘大胆活泼之态。
王冲的诸位师兄对他的这位师姐都是宠爱有加,其中不乏抱有男女情愫的爱慕。王冲的师门都是他这样被收养的孤儿,各自没有血缘。师门中也不反对同门之恋。
只是妙弋从未对任何一个追求过她的师兄表过态。她既不接受,也不拒绝,似乎享受被人追捧的乐趣一般。
唯独王冲,从未对妙弋献过殷勤。
只见妙弋气鼓鼓地蹲下来,水灵灵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王冲。
“喂!王冲!你真的是木头吗?本姑娘在和你说话呢。”
王冲抬眼看了看妙弋,脸上还是如旧木讷。没有说话,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白色手帕,自顾自地低下头去擦拭剑身。
妙弋气鼓鼓地站起来,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甩甩手走了。
王冲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剑上,直到妙弋完全不见了踪影,他才停下动作。缓缓将脸朝向妙弋离去的方向,目光流动。
这时,王冲的眼神一动。
妙弋从树上落下的位置,有一个粉色的香囊静静地躺在那里。
王冲将香囊捡起来,手指轻轻地捏了捏,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不知在想什么。见四周无人,默默地将香囊放进衣袖。
师门的生活并非只有习武。
师父周邰常道:“以道御剑”’。这里的道是太极之道。据说第一代祖师爷原是个书生,在看《周易》时偶然悟道,以道入武功,创出这一支名曰易剑门的剑道门派。易剑门的所有武学都源自易经。故而师门弟子须每日研习周易,领悟剑道。
弟子们会在讲经堂听师尊讲解周易。
而这段时间,也是王冲的休息时间。他会静静地闭眼养神。同时,这段时间也是妙弋最难熬的无聊时光。
妙弋和王冲一个贪玩,一个不学。都是对周易敬而远之的弟子。故而他们二人坐在讲经堂最后面的位置。
因为师兄们都要听讲,妙弋便找王冲打发无聊时光。
一开始王冲是不理妙弋的。
妙弋便捉弄王冲。有时她用羽毛扫弄王冲的鼻子,有时用毛笔在王冲脸上作画,再后来,妙弋用软软的声音央求王冲:“师弟,好师弟,你陪我说说话嘛。”
王冲只好无奈的睁开眼睛,默默地看着妙弋。
妙弋也没指望这个木头能像其他师兄那样变着法地逗自己开心。所以大多时候只有妙弋一个人在说。
作为一个听众,王冲还是很称职的。他不会走神,不会看向别处,会适时地点头。妙弋作为一个女孩子,讲的事情几乎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且有时候同一个意思常常要用几句话来表述。能静心听她讲话的人并不多。
“我昨天和刘师姐吵架了。”
“哼,她竟然还嘲讽我小。”
“虽然我也知道我脸长得比她好看。”
“但是她的胸比我大啊。”
“你这个眼神是说胸小也有胸小的好处么?”
“这样说是没错,可是……”
“脸重要?没错。我也这么觉得。”
王冲默然地眨巴眨巴眼睛。他可是一句话都没说。
“今日便到此为止。诸位下去要好生研习。”周邰声如洪钟。
妙弋起身,对王冲甜甜道:“师弟,那明天再聊。”
王冲点点头。
这时,一个英俊的白衣青年走过来,自然地将手搭在妙弋肩头,道:“师妹,我们走吧。”
妙弋点点头,随青年而去,
王冲听到周围有同门议论纷纷。
“最近小师妹和二师兄走的很近啊。”
“二师兄武艺高强,又一表人才,与小师妹倒也般配。”
“唉,可惜可惜。我在小师妹身上可没少花心思啊。”
王冲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低头不语。
师门建在一座景色幽静的山头上,山后某处有一座瀑布。
瀑布不高,却很宽。潺潺水幕淌如水潭,清澈见底。水潭的周围层层叠叠生长着花花绿绿的植物。鸟语花香。
水潭旁边是一片树林。站在树林中,可以感到水潭处吹来丝丝带有凉意的清风。
这里只有王冲是常客。
王冲寻了一棵大树,靠树而坐。缓缓闭上眼睛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王冲隐隐听到男性的谈笑声与女性的娇笑声。他睁开眼睛,露出奇怪之色。
“师兄......这样,这里,这里被人看到怎么办?”
“放心好了,这里很少有人来的。”
二师兄手揽住妙弋的腰肢,深情款款。妙弋眼神迷离,脸颊泛着潮红。
二人就在花草中缓缓坐下。二师兄一手搂着妙弋,一手不断游走,缓缓捉住妙弋的衣带……
王冲视力极好,在远处也能将二人看得一清二楚。
瀑布的潺潺声不能完全掩盖住妙弋的娇喘。王冲脸上发烫,转身离去。
那日之后,王冲好几日不见了妙弋。
王冲的生活却没有因此有所改变。每日依旧是练剑,讲经堂。只是山后的瀑布却是很少去了。
过了好几日,一天王冲如往常一样在讲经堂中闭目养神,忽然感觉到鼻尖瘙痒。他睁开眼睛,看到正是几日不见的妙弋。她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喂木头,这几日你想我没有啊?”
王冲想了想,不知该如何回复。又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微微一红。
妙弋对王冲的态度相当满意。她从怀里取出一个碧绿的短笛,递给王冲。
“我记得你小时候吹过,这次我和二……我下山去集市上看到了,就顺手买了,送给你。”
王冲结果短笛,微微一愣,缓缓出神,继而开口,声音略带沙哑:“谢谢。”
妙弋也是一愣,哈哈笑道:“你这木头终于会说话了。”
王冲握住短笛,脸上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
师门山头。
山头有一座崖,叫无妄崖。无妄崖上有一棵奇松,背日而生。此松歪歪扭扭地生长着,因为不向阳,树桠稀落。王冲就坐在树下。
无妄崖王冲是很少来的。但今天出了难得的火烧云,王冲想到这里观看肯定极佳。
如醉的天际,胭脂满堂。天空中的火烧云不仅仅是火一般的红色,还有金色,紫色。深处如重枣,浓浓如腻,浅处若粉练,飘飘似飞。云彩缓缓流动,氤氲的光华似流出的阵阵酒香,让人迷醉。
王冲脸上映着红晕,心情不禁大好。他从怀里取出短笛,看着笛子他稍稍迟疑了一下。随后将短笛放在嘴边。
悠扬的笛声自王冲嘴边响起。整个山林似乎一下子被这笛声惊醒。笛声越传越远,像是流上了九天,天空中的云彩也迎合着婀娜舞动。
王冲闭眼。笛声更加清脆,几声之后忽然又变得婉转。似小河激流变为清泉漾漾。
王冲将所有情绪灌注其中,微风吹动起他的衣袍。
“师妹你听,那里有笛声。”
“咦?难道是他?”
王冲察觉到远处有人过来,停下笛声,转头看去。
“王冲师弟!”
“嘿,木头,真的是你啊。”
来的正是妙弋和二师兄。
二师兄生的剑眉凤眼,英气十足,清风拂动,长发随意飘动。一袭白衣,被光晕染成了温柔的淡红。
妙弋笑吟吟地看着王冲,一脸红色似娇羞似兴奋。
“我与师妹相约来看火烧云,没想到竟然在此偶遇师弟。”二师兄笑道。
王冲看着二人,脸上不自觉露出不自然的神色。
二师兄也不以为意,只当他是内向。他注意到王冲手里的笛子,露出微笑,正要说什么。
“咚——咚——咚——”
就在这时,三声钟声响彻天际。
二师兄脸色大变,惊呼一声:“三声!不好,师门出事了!走,回去!”
王冲和妙弋露出疑惑之色。
二师兄不由分说,抓住妙弋的手,对王冲道:“速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