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礼这一番冷言冷语下来,问得黄霖一愣一愣的。
这时吏部左侍郎尹直站起身恭敬道:“大人息怒。我大燕选官任人,自有成例。凡是我大燕臣民,只要品行足够好、才学足够高、身世清白,皆可为官任职。姜耕叛主之臣,品行有亏;无名篇流于士林,无高论见于朝野,因此我大燕上下未知其治学之能;至于姜耕是真的战败被擒,还是有意刺探甚至扰乱我大燕朝堂,那就不得而知了。”尹直乃尹礼之侄,其父尹让乃尹礼之兄,与尹礼自小感情极好,官至北海国相,早逝,因此尹直一直养在尹礼膝下。
尹礼见尹直第二个就跳出来顶撞他,恨得牙痒痒,心想:这个臭小子,回去非要好好揍他一顿!
但是尹直官至吏部左侍郎,这个职位在朝中号称“小天官”,可见分量之重,在加上门下省实际上的首领黄霖率先反对,基本上已经代表了三省官员的立场。
尹礼目光扫过黄霖,黄霖有些心虚,但还是装出强硬的姿态;尹礼目光又扫过尹直,尹直怡然不惧,坦然针锋相对。
尹礼又扫过其他人,目光躲闪者有之,态度继续强硬者有之,但总体来说,超过七成地官员还是认为姜耕德不配位,才不堪用。
尹礼饮了口茶,起身道:“姜耕其人,国士之才。其所著《御秦七策》,高屋建瓴,微言大义。堂上诸君,饱读圣贤之书,深明国家厉害。又何必故作有眼无珠?”
礼部尚书兆佑德道:“首辅大人,姜耕大才,我亦钦佩。”兆佑德此言一出,堂上众僚除了一些侍郎、尚书纷纷向他看来,面色不善。
兆佑德恍若不觉,继续道:“但是,自古以来,多少官吏因为德不配位而酿成大祸,为恶大的,祸国乱家;小一些的也为祸一方,鱼肉百姓。因此,古代的圣皇们选官任人无不以德行为第一要则。三纲之中,君纲为重;人伦之首,要在忠君。姜耕叛国二臣,有何面目立于我大燕庙堂之上。”
“唉。”尹礼重重叹了口气,道:“你们的担忧,我也认为很有道理。但是毕竟姜耕此人有谋国之才,又得陛下器重。不如这样,仍然让他任中常侍郎,至于行走内阁,则不必,如何?”
尹礼话一说完,尹直直接跳出来大声道:“大人,不可。中常侍郎,皇帝近侍,天子喉舌;又兼常伴圣驾,有框补皇帝过失之责,怎可用以小人。况且姜耕,秦人也?岂有任用秦人参预我大燕机要之理?”
尹礼早知道今天的事不会顺利,因此心下早就做好了调节方案,只要百官答应,皇帝那边也就不会有太大问题。没想到他一提出来,就有六部实际上的领袖尹直率先反对。
这些三省的官员,立场出乎出乎他意料的强硬。
“难道就真的一步不退吗?”尹礼喃喃道。
“这样吧。”尹礼再次妥协,“河南郡丞前不久上了乞骸骨的折子。如今让姜耕仍回河南郡如何?”
众大臣商议良久,最终尹直、黄霖、兆佑德三人上前。尹直开口道:“郡丞一职,较为妥当。只是河南郡辖洛阳,乃是我西境边镇中枢,郡丞一职,掌一郡民政、赋税,需得一老成持重之人。姜耕年少,又兼经历沙场,我等以为,任命其为弘农郡丞,似乎更为妥当。至于河南郡丞一职,则由原弘农郡城程康接任。程康久在司州为官,又熟悉政务,担任河南郡丞,再适合不过了。”
尹礼听罢,倒竖白眉,愤然呵斥道:“你们当真要如此相逼吗?”
也无怪尹礼如此愤怒。弘农郡直逼潼关,乃是西境的第一军事重镇。境内各级官职都被武将们把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进去,怎么做事?而且弘农郡战乱不断,**横行,百姓十室九空,一个郡丞过去,管哪门子的民政?收哪门子的赋税?
更重要的是,西秦的军队时不时就会出关劫掠,说不定哪一天姜耕就会稀里糊涂掉了脑袋。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中书左丞常岳发话了,“小天官言之有理。”
中书省其他官员也纷纷附和道:“小天官言之有理。”
尹礼见三省意见统一,心知大臣这一方已经无法撼动,只得起身道:“我这就入宫复旨。但愿皇帝陛下能够俯准。”说罢,拂袖而去。
勤政殿玉阶下,尹礼躬身侍立;玉阶之上,燕昭听完尹礼的汇报,良久无言。
“先生,”燕昭突然开口,中气十足,“拟旨吧。擢姜耕为弘农郡丞,太学院博士,领旨之后,即刻赴任,不必陛辞。”
尹礼心中陡然一突,领旨后退出大殿。
幽静的大殿之中,燕昭站在玉阶之上,喃喃道:“看来有些人,该动一动了。”
尹礼在回到内阁的这一路上,越发觉得燕昭让人琢磨不透了,他没有像尹礼想象中的那样暴怒,甚至连一句反对的话都没有,就这样平静地接受了三省官员提出的方案,平静地让人害怕。而且,任命的旨意上又给姜耕加了一个不明意义的的虚衔,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啊。
当天傍晚,姜耕奉旨出京,高歌而去。三省官署一片欢欣,当晚包下了京城最有名的酒楼万珍楼。
也就在三省官员在万珍楼纵酒庆祝的时候,宫中侍卫处一批侍卫乘着夜色,叫开城门,乔装出城,渗透进了东平国。
兖州东平国领无盐、寿张、须昌、富城、章县、东平陆、宁阳七县,治所在无盐县。而中书左丞常岳正是无盐人,东平国常氏是东平国最大的世族,就算在整个兖州境内,东平国常氏家族也能排到前三。
自夏朝中后期,士族之所以长盛不衰,王朝破灭我不灭,政权频频更迭而我长存,无非是占据了两项资源:士子和土地。自秦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学在华夏大地上几乎一直是唯一的官方学说。夏朝中后期以后,几乎每一个世族都秉持着“耕读传家”的理念治理自己的家族,经过数百年的发展,终于在夏朝末期完成了从世族向士族的转变。
一个庞大的士族,在发家及维持的过程中肯定有太多的龌龊和违法乱纪的事情,这些事情查办一件就几乎可以牵一发而动全身,让一个家族伤筋动骨。之所以长久以来没有人查,无非是几乎所有的士族几乎都或多或少存在一些问题,大家为了彼此好看,都选择视而不见罢了。现在燕昭选择把这种事拿出来做文章,很容易让士族理解为在姜耕一事上面子受挫,想拿一批士族开到泄愤。
但士族也是有自己的底线的:皇帝毕竟是名义上的天下之主,面子还是要给的,想抓人就去抓人,想罚没就罚没,但是如果妄图把一个士族连根拔起,那必然要遭到全天下士族的激烈反对。
月余时间后,姜耕回到洛阳,与苏玉庭相见,备言京中诸事,苏玉庭听罢叹息:“一群蝇营狗苟的老贼,断英才报国之路。”姜耕却不以为意,微微一笑道:“我观三省官员,如插标卖首者耳。”苏玉庭不解,问为何有此一说,姜耕老神在在,不肯回答。
苏玉庭揭过此事不提,置酒招待姜耕。酒过三巡,姜耕起身告辞,要去弘农赴任,苏玉庭再三挽留不住,只得依依送别。送至城外十里,驿道上,苏玉庭牵着姜耕的手说:“贤弟此去,只管放心大胆地做事,万事有为兄担着。当今天下事个有雄心的明君,只是根基尚浅。贤弟在弘农任上,善自保重,实心任事,不日必有腾达之时。”
姜耕谢过,转身上车,苏玉庭连忙上前为他架住车辕。姜耕上到一半,似乎突然想起一事,转身下车,苏玉庭见状,急忙迎上。姜耕攥住苏玉庭的手,严肃说道:“兄长待我恩深情厚,我今有机密之言,以告兄长。”
苏玉庭直觉姜耕所言必定干系甚大,连忙止住姜耕,把身边的人远远打发开了,之后示意姜耕开口。姜耕沉声道:“我观大燕朝堂,暗流涌动。当今陛下有明君雄主之风,一心征服秦楚,大燕境内大大小小的士族却把持官位,掣肘皇权,鱼肉地方,削弱了皇帝陛下与各州、郡、县衙门的权威,又使上令不能下达,下情不能上达天听,久必生乱。如今先帝驾崩未久,宗室领袖燕瑞尚可征战沙场,守住北境,是陛下清算士族的最好时机。我此次入京,天下士族却把我放逐弘农郡,已经是拂了陛下的面子。天子一怒,必会进行报复,因此,我认为陛下不日之内就会有所动作。不管是谁被当成这个口子被陛下下刀子,陛下与士族之间的矛盾都会一触即发。到那时,兄长,你作为中原第一大士族的族长,兖州派官僚的领袖,当如何自处?”
苏玉庭听到姜耕这番话,内心骇浪奔涌,久久不能平静,良久才常常出了一口气,叹道:“如今匈奴时常犯边,又与西秦大战不久,西线局势正是紧张,若祸起庙堂,若再祸起庙堂,我大燕败亡无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