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满面泪水地离开墓地，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远远地看到门前好像有人。村干部说好的，叫庄上菱香姐来给她做伴。菱香姐真好，一说就答应了。
天渐渐黑下来，整个草滩被粉末似的雨雾笼罩着，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似有似无。她穿过一片草滩，又是一片草滩。空旷得可以包容一切的荒原上，就她一个小姑娘，还有在草滩里吃草的一头牛犊。
她朝牛犊看了一眼。
牛犊也望着她，悠闲地甩了几下尾巴，又埋下头去津津有味地吃着又肥又嫩的草。它和她差不多高，小得还没长角，只是鼓出鸡蛋大两个生动的肉包，浑身湿淋淋的，缎子一般光滑。舌头像割草刀似的一掠，就有一团嫩草裹进嘴里，嚼出一团绿沫。
她冒着蒙蒙细雨，踏着湿润润的田埂，回到家里却不见有人。刚要生火做饭，屋后似有脚步声，侧耳静听不见响动，也许是一只猫。
一种孤独感向她袭来。
爹被送进流着莹莹绿光的竹林里，再不回来了。爹是做篾匠手艺的，当初为了砍竹子方便，也没想到走得这样快，才把房子盖到远离村庄的荒原上。
牛不知怎的了，一动不动地静默在那里。
雷闷在云肚里打着哼哼，粉末似的雾雨终于凝聚成无数颗肥硕的雨滴，筛落在屋面上，如同急急地敲响铜鼓。她刚把灯点亮，门外突然走进一个人来，一只裤管挽到膝盖，一只罩住粘满泥水的脚。看得出他年龄不大，高她大半个头。她怎么也记不起在哪儿见过，两腿禁不住瑟瑟发抖，想叫，想哭，嗓子眼儿堵得发紧。她毕竟在荒原上生活惯了，终于从极度的恐慌中冷静下来，见到老熟人似的搬过凳子，招呼他，别站着，坐啊。
他没坐她搬的那张凳子，却在靠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爹早盼着你了，咋到现在才来？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说。
他始终盯着她。
爹走了，刚下的葬。她继续说。
他鼻子里“唔”了一下，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爹前天夜里咽的气，在家停了两天，你早来一脚就见到了。她说得很随便，心里却突突的。
他皱着眉，很是沉重的样子。
灯忽然暗下去，屋子里跟着昏暗起来，她赶紧把灯头捻大些，才有了刷刷的亮。
牛仿佛就没觉得下雨，仍在滩里专心致志地吃草。远远看去，像一团墨。
他离开椅子站在门口，望着那团墨，疑问的目光像汽车的雨刷子，扫来扫去。
她没词了，尴尬得难受。忽然想起衣服湿了，应该到房里去换衣服，跟他打了招呼，他没说什么。她不知怎么走进房里的，但没忘记插闩。这并不过分，女孩子换衣服总是这样。她听到脚步声在门外走来走去，心里责怪起自己，空荡荡的草滩没遮没掩，也许他是来躲雨的，也许去坟上看爹了。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手脚怎的那样笨拙，脱了几次穿了几次，才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她磨磨蹭蹭地，尽量把时间延长一些，菱香姐一来就有伴儿了。
他到滩里去看过，那墨团的确是一头牛，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踩出一路的水响。
她不好在房里久待，“吱”一声拉开房门，大大咧咧地走了出来。
满天的雨，黑得看不见，你急啥啊。她责怪地说。
他站在屋中间，不知想做什么。
房子挺大，不愁没你住的，坐啊。她说得很甜。
他回到门旁的椅子上坐下。
她找不到别的话说，死去的爹成了她唯一的话题。她告诉他，爹临终前几天，一直念叨你，说你年纪不大就做一手好手艺，编的竹篮精巧结实，也好卖。但你从不抢他的生意，你是个好人。见你没来看他，说他命短，等不到你来了……爹临终也没闭眼，我抹他眼皮子也没合上，盼你呢……她啰啰唆唆说得很多，却又不知说了些什么。
他似乎听得很认真，似乎什么也没听。
她越说越伤心，泪水止不住流了出来，哽咽着说，明早，我和你一起去坟上看爹吧。
菱香姐怎的还不来？她不敢朝门外看，怕他看出来她在等人，借擦拭泪水的刹那，从指缝里溜一眼，他额头有块紫黑色的疤痕，好像在哪儿见过，脑子里像一盆又黏又稠的糨糊，怎么也记不起来在哪儿……在哪儿呢？
屋内泻出去的光束，把门前的草滩照亮了一片，牛犊一步步走过来，溶在光束里，寻寻觅觅地吃草，悠闲地拂着尾巴；不知是驱赶讨厌的蚊蝇，还是甩掉雨滴，过一会儿就扇一下毛茸茸的耳朵。
他的目光朝屋内搜寻，看到几只刚编好的竹篮，拾起一只翻来覆去地看。她绷得很紧的心弦有了短暂的放松，他会做篾匠手艺，不然对竹篮哪来的兴趣？爹在世时，确实对她说过一个会编竹篮的少年。
她说，你别看笑话，我刚学着做，编得不好。
他咬得很紧的嘴角牵动了一下，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往后，你常来帮帮我。她一脸真诚地说。
他苦着脸，没回上下。
看我尽说话，忘了给你做饭，饿坏了吧？她突然岔开话题。
他没有阻拦。
她到锅上忙碌起来，慌手乱脚，不是拿错盆勺，就是碰翻碗碟，弄得“哐里哐啷”地响。
他见她那样子，就想走过去帮她一把，不知怎的，忽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哗啦啦”一道闪光，天地间悠地一亮，草滩白茫茫一片，忽又沉入可怕的黑暗之中，接着“轰隆”一个炸雷，惊天动地从屋顶上滚过，夜幕被撕开无数条裂缝，暴雨如注。
她吓了一跳。
他也吃了一惊。
牛犊昂起头一声长嘶，哞！——
风声，雨声，牛叫声，把荒原弄得轰轰烈烈，荡去了许多寂寞。
屋子里飘散着一股油香味，他禁不住用脏兮兮的手擦了擦嘴巴。
饭做好了。一大海碗面条，还有两只油煎蛋，又浇了一勺滚烫的热油。他坐到桌旁，端起热气袅袅的面碗，因盛得太满，又很烫，无法下口，吹了吹，轻轻地吸溜。
她望着黑黢黢的草滩，一切色彩都被黑夜溶解了，只有牛犊站在泻出去的光晕里，尽管那一小片青草已经被吃得所剩无几，但它依然蛮有兴趣地啃着，把一点点绿色舔进嘴里，细细地咀嚼，似要嚼出一种味道。它时而抬起头，沿着光束朝屋里看一眼，是怕失去那一点亮光？
她把灯光捻大了一些。
庄上人白天把牛赶到草滩来放牧，天不黑就赶回去，只有强悍的公牛凶蛮得没人敢靠近，才留在滩里过夜。她见过许许多多的牛，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亲切，真想把它牵进屋里来避雨，可是两腿像被绳子缚住似的，一步也移不开。
他狼吞虎咽，吃得满脸直滚汗珠子。
她不敢看，见他那吃相，心就“扑扑”地跳。
他发现碗底有两只油煎蛋，默住了一会儿，又吃。趁他埋下头，她认真地看了一眼，抖索的目光一触到他额头那块紫黑色的疤痕，眼前就出现一个可怕的场景：一只有力的拳头砸向他的额角，鲜红的血从他指缝间溢出，他兔子似的奔跑……她怕和他的目光相遇，慌忙背过脸去，眼里一旦有了牛犊，心里就踏实了一些。
他好像几天没吃了，仰起脖子把碗扣在脸上，把最后一滴面汤也灌进肚子里，才舔嘴掠舌地放下碗筷。
雨鞭子任性地抽打着屋脊，荡出鼓点般的回声，混混沌沌的草滩，在闪电中时隐时现。一阵风压来，芦苇苦蒿乃至每一株小草，都一动不动地匍匐着，一阵风吹过，又争先恐后地站起，倔强地挺立着。
洇在雨中的牛犊，像一幅画，一幅水墨画。
明知菱香姐被风雨阻住了，但她心里仍在千百次地呼唤，菱香姐，快来啊。
他吃饱了，似有一种控制不住的冲动在体内扩散、弥漫，两手不停地在衣服上蹭着，一会儿站起走几步，一会儿坐在靠门口的那张椅子上。
她拧了块湿毛巾，递给他，说，看你热的。
他一遍遍地擦着那鸡爪似的手，擦去许多污垢，有了新鲜的红润。
她又倒半盆冷水，加了些热的，说，一脸的汗，洗洗吧。他坐着没动。
远处，传来隐隐的牛叫，牛犊突然扬起头，木木地愣着。
他站起身，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
她突突跳动的心，一下子蹦到喉咙里。
牛犊撒开四蹄，奔向深沉的巨大无比的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忽然觉得失去了什么，一脸的惆怅。
他侧耳细听，追随着牛蹄扬起的嘚嘚声，一只脚趾从咧开嘴的鞋里钻出来，在地上抠来抠去，抠起一撮细土。
她想不能就这么闲着，最好让他做点什么，可又找不到合适的事情，见他的目光在橱门上逗留了一下，立刻有了主意。
橱门锁坏了，怎么也弄不开，帮我修一修吧。她递过一把钥匙。
他没接，冷冷地看着她。
她的手微微发抖，钥匙掉在地上。
锁是暗锁。
他拾起地上的钥匙，很熟练地插进锁孔，扭动了几下，那声音像老鼠啃什么东西。当然没有打开，她给的不是橱门上的钥匙对他说。
他做得很认真，几经反复也没打开，钥匙反被锁咬住了。她心里悬悬的，被他发现钥匙和锁的型号不对，就糟了。
他把钥匙从锁孔里拔了出来，从衣袋里摸出一根铁丝，没费多大力气就把锁拨开了。
难为你了，我正愁弄不开呢。她边拉开橱门边说道，一橱子的旧衣服，有她的，也有爹留下的。
他没朝橱子里看，回到门口那张椅子上。不知为什么，他总是靠门口坐着。
爹说过，遇到难事情，叫我跟你说呢。看到爹的衣服，她又说起爹。
她说得再多，他始终不开口，是哑巴？
爹说你会常来看我的，你真的就来了。她倚住房门，仿佛立于悬崖峭壁之间的独木桥上，脚下是黑不见底的万丈深渊，随时都有坠下去的危险。
他也不轻松，颈上，脸上，汗水滚滚流下，似在克制着某种欲望。
这时，牛蹄扬起的嘚嘚声，由远而近。接连不断的闪电把草滩照得亮如白昼。牛犊飞驰而来，追逐它的是一头强健的公牛，弯弯的角像两把利剑，气势汹汹地挥舞着，紧追不舍。
她在看牛，捏着一把冷汗。
他也在看牛，惶惶不安。
牛犊就要被公牛追上了，弱小的身子很灵活，忽地一个急转弯，返身折回，轻松地避开了公牛的猛扑。
她“啊”了一声。
公牛没有放开牛犊，转身追去，划了一个不小的弧线。经过一阵长跑，距离渐渐缩短，它那生动的尾巴已经拂到公牛锋利的角，眼看就要被撞得皮开肉绽。牛犊猛一纵，四蹄离地，漂亮得像腾飞的骏马，公牛从它的胯下冲了过去。
公牛被激怒了，慌乱之中收住四蹄，折身扑来，因体大身粗，又拐得太急，一下子摔倒了，四脚朝天，挣扎了好半天，才摇摇晃晃地站起。
牛犊跑得远远的，“哞哞”地叫。
公牛无可奈何，扬长而去。
她心里一阵轻松。
他从屋里走了出去，仰起脸来让雨水尽情地冲刷，头发和衣服都湿了。
别着凉，快进屋啊。她替他着急，忙对他说。
把门关上！他终于开了口。
她顺从地把门掩上，但没插闩。
闩上！他不知生谁的气，出言很冲。
闩门声很响。
你一个人太孤单了，应该找个做伴的。踩在水塘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牛犊又回到门前草滩里，从窗口射出去的灯光暖着它。
她像做了一个噩梦，浑身的力气爆发得一点不剩，倚住冰凉的门板一下子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牛犊在门外“哞哞”地叫，亲昵而又响亮。
咚，咚咚！又有敲门声，但很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