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星期二和星期三中午，文敏和袁琴都会去上学校开设的乐器课，她影响了袁琴。
上课时间是中午12点半到下午两点，地点是在学校的多功能厅里。吃过午饭，文敏便在食堂外等着袁琴，这段时间她有些无聊，眼睛停留在过往的同学身上，看看他们的模样，也看看他们的衣着。没一会儿，文敏便看出了端倪，有一双鞋子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6次，这意味着这个人来来回回在试探里进出了3次。
文敏并不抬头，她在等，等这双鞋子出现第四次的时候，抓住那个人，问问他到底在干嘛。
其实那个人会是什么样的目的，文敏心里比谁都清楚，而认出这双鞋子，也是她的一项特殊本领。在文敏看来，她的父母结合便是个错误，父亲是个中学教师，母亲是搞艺术出身。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她的父亲便有逾矩的举动，而她的妈妈也跟别的男人有染，她父亲心里清楚，可只能忍着，这对一个男人来说算是奇耻大辱了，后来将这些怨气都发泄到了她的身上，直到死于火灾。
后来，她妈妈变得肆无忌惮，很多时候文敏放学是回不了家的，因为她妈妈和别的男人反锁了房门，她只能蹲在门口，无聊地看着那些男人的鞋子，猜测他们都会是些什么样的人。久而久之，她发现自己有了一项新本领，等那些男人出来后，她发现自己总是猜的八九不离十。
现在，她再看着眼前的这双鞋子，没了要抓住他的冲动，只是看着，眼睛一热，滚烫的泪珠跟着就出来了。
“等很久了吧？”袁琴吃完饭出来，“走吧！”
“嗯。”文敏的声音有些低沉，头埋着，袁琴根本看不到她现在的囧态，只是泪珠跟着落到地上，她怎么也阻止不了。
“你怎么了？”
袁琴跑过去，手搭在文敏的肩上，安慰道：“怎么了，小敏，谁欺负你，告诉我。”
“没人欺负我。”文敏抬起头，勉强从脸上挤出些笑容，泪还在流，哽咽着说：“走吧，快迟到了。”
“真的没事？”袁琴有些不放心。
文敏吸吸鼻子，仰着头，“没事，走吧。”
袁琴半信半疑的跟着她走了，那双已经第四次出现在食堂门口的鞋子也跟了上去。
到了多媒体功能厅，文敏已经将泪痕抹干净，强迫自己高兴起来，坐到钢琴前，准备演奏。
上课的老师姓徐，是桂湖中学有名的音乐才子，虽然外表看上去放荡不羁，但在乐器方面确实有着自己的一些独到见解，且为人风趣，经常能逗得学生开怀大笑，让原本枯燥的乐器课变得生动有趣。
打从文敏进入多媒体功能厅，他便察觉出了文敏的异样，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好了，大家静一静，下面咱们来个钢琴独奏，怎么样？”徐老师在台上提议。
下面的学生逐渐安静下来，看着文敏坐在钢琴前，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整个学校，除了徐老师，或许就只有文敏能坐在钢琴前了，对于弹钢琴，她确实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从小便开始学习，而且对乐理也能融会贯通，关键是上天还给了她修长的手指，那是很多人羡慕不来了。
来这里学习的学生并不多，但总有人对此提出异议，大多的关注点还是在文敏的性侵事件上，有些人的眼里总觉得她是污秽不堪的。
徐老师感受到了那一小部分人的目光，站到台前，“今天这样吧，有没有其他同学想上来露一手的，就弹钢琴。我们今天演奏的是慢版曲，如果你们有人喜欢，或者说可以弹奏别的曲目，就算是弹奏小星星，也可以上台来弹奏一下的。”
其中倒是有一两个跃跃欲试，但一想到自己可能真的连个小星星的曲目也弹奏不好，顿时垂着头，不再言语。
“有人吗？”徐老师又问。
边角的几个女生在窃窃私语，所聊内容自是不堪入耳，徐老师将目光移向她们，“边上的那个女生，你是有想弹奏的曲目吗，看你一直在跟人讨论，结果怎么样，要不要上台来呢？”
被老师点名，那名女生顿时停了下来，嘴闭得严严实实，一个劲儿的摇头。
徐老师报以笑容，并未斥责，“既然这样，那就让文敏给我们弹奏慢版曲，其他的同学可以跟着合奏，怎么样？”
袁琴带头说好，紧接着幽怨的钢琴音便传了出来。
只一个小时，课便停了，徐老师将自己身上的羽绒服拉紧了，轻声对大家说：“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大家有条件的可以自己买乐器回家练习，有不懂的随时可以来问我，好了就这样吧，下课。”
“老师再见。”
文敏还愣在钢琴前，坐着，连“老师再见”也忘记了喊。
徐老师收拾起曲谱，走到钢琴前，袁琴也走了过来，“是有什么心事吗，还是家里出了事？”
文敏依旧愣着，徐老师并不急着要求文敏回答问题，不过袁琴却将文敏拉回了现实，“老师在问你呢！”
“啊，什么？”
“问你出了什么事。”袁琴在边上提醒。
文敏干笑两声，“没事，有点累，走神了，老师，对不起。”
“不用去在意别人的眼光，做好自己就行，人就一辈子，要好好的活着，为自己而活。”
文敏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徐老师又看了她几眼，一副想说不想说的样子，最后还是转身走了。
袁琴凑上前，“你可真厉害，走神了都能把慢版曲演绎出来。”
“没有啦。”
“你看下面那些人，说是跟着合奏，其实就是瞎摆弄，要不是你，他们的声音简直跟杀猪一样！”
“不要这么说啦。”文敏的脸微红。是啊，现在的她，只能在钢琴前，音乐里才能找到一丝安全感，那是种旁人体会不到的温馨，只有她自己才明白。
“嘿，还害羞啦！”袁琴笑着打趣道，试图逗文敏开心。
“好了，回去吧，下午还有课呢。”
“上什么课啊，咱们出去玩吧，反正都到了期末了，现在复习也来不及了，再说我们俩个好久没出去野了。”
“不了。”文敏将袁琴的手拿开，“我想回教室上自习，你也回班上吧，他还在等你呢。”
“他？”袁琴愣着，“谁啊？”
“跟我还装傻吗？”文敏笑着出了多媒体功能厅，自己一个人往教室方向走。
她是想一个人静静，至于提到张一人，全然是无意。但她转念又开始怀疑自己，真的只是无意间提到吗？她苦笑着摇头，径直往前面走，知道第五次看到那双已经有些熟悉的鞋子。
这一次，她没有再退缩。
这个时间，全校的学生，要么在寝室午休，要么在校外野，没有人会顶着寒风站在风雪中，可眼前的这双鞋子是个例外。
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了，鞋面还在，边角却早已经被积雪盖住了。
文敏上前一步，“为什么跟着我？”
那人吓了一跳，连着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住脚，“谁……谁跟着你了！我是……我是来听音乐的！”
“已经停了。”
“啊？哦！那同学，我先走了啊！”
文敏轻笑着，其实这个人的脸她是见过的，只是不想当面拆穿他。不过既然他出现在这里，那就证明张一人还是没有放弃要追查这件事。想到这里，文敏叹了口气，看来他不是个闲得住的人，也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只不过自己的事，他压根儿帮不上什么忙。
即便他能把九癞子打走，那又怎么样？
即便他能将母亲送上法庭，那又怎么样？
即便他发现父亲的死有蹊跷，那又怎么样？
她已经被毁掉了，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她有些恨，要是他早出现个五六年，兴许事情真的有转机，可是五六年前，他跟自己一个，只是个弱者，打架尚捱不起一巴掌，骂架尚也只会吐口水而已。
这或许就是命吧，文敏一个人想着。
转眼已经到了教室。
老师果然不在班上，分发了大量的测试试卷之后，应该已经在办公室里跟别的老师吹牛去了吧？
文敏心里跟明镜似的。
她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起笔，将卷子用手肘压着，开始写写画画。她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到了最后，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写些什么，旁边坐着的同桌早已经看呆了，原本是想抄点文敏的答案，可是抄着抄着便觉得不太对劲，这写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这可是数学卷子，怎么汉字比数字还多，偶尔还夹杂着一些音乐符号，甚至还有几个人物画？
她可是学霸啊？
文敏的同桌愣神的看着她，问：“你这是……”
文敏像是没听到一眼，短暂的停歇后，又开始在卷子上写写画画。
疯了，真的是疯了，同桌只能将目光转向别处。
文敏还在写，仿佛要将签字笔中的墨水用尽，整张卷子上布满了黑色的线条，构建成各式各样的图案和文字。
是在发泄吗？文敏并没有想这个问题，等她累得写不动了，手腕酸得再也抬不起，她才开始看眼前的试卷。这是一张关于几何问题的专题测试卷。只是现在，这张试卷上早已经没了一处留白，满满当当的文字和图案，全无章法可言。她的额头有些微微发汗，这感觉真好，只是这张卷子该怎么办？
要是老师问起来，她该怎么回答？
几秒钟后，她一把将同桌的试卷扯过来。同桌以为她要在自己的试卷上乱写乱画，急急忙忙的想要抢回去，就听见文敏说：“我只是看题。”
文敏将自己的试卷翻页，将答案工工整整的写了下来，而后一并交给了同桌。
等待文敏的是下一站试卷。
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这让文敏感觉很无奈。这样的生活她已经过了16年，每天一睁开眼睛就知道要发生些什么，一打开试卷她就知道要怎么做，仿佛这个人生都能一眼看穿，让人觉得索然无味。
她想改变些什么，但她形单影只，所有的尝试都无疾而终。她甚至可以预想到自己到未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将来会上什么样的学校，接触些什么样的人，她越想越觉得恐怖。她宁愿生活像是戏剧，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即便是想猜也难以猜准，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试卷在几个小时后被文敏摆在了桌子的左上角，这代表着她完成了所有的作业，接下来迎接她的不是玩闹，也不是惬意的休息，而是令人感到窒息的——回家。
在她的潜意识里总是在逃避这件事，这一逃就是五六年，但她总归是要回去的。见着那个并不爱自己的母亲，再看到一些陌生的男人，听到麻将撞击发出的乒乒乓乓的声音，这让人感到绝望。
又是一双新鞋子摆在了家门口，所谓新，并不是指鞋子购买的时间，也不是指鞋子磨损的程度，而是指见过与没见过。见过的叫旧鞋子，没见过的叫新鞋子。
或许只有自己会这样去区分鞋子吧？
文敏站在门前，没有立刻敲门，而是将随身的物品丢在了门前，自己一个人朝远处走。
她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些什么，也知道这件事已经变了味道，但是她不想过问，因为她自己也深陷在泥潭里。
现在，她只想考取一所好的高中，离开这里，不是暂时的，而是永远。
等上了大学，她完全可以养活自己。
她再也不想靠这些事来维持生活，这让她觉得不堪。
雪越下越大，门依旧没开，邻居的老婆婆将文敏领进了屋子。感受到暖气铺面而来，再有眼前的一碗清汤面，文敏抱着老婆婆，泪水再一次从眼眶里挣出。
她小口小口的吃着面，仿佛那是不可多得的美味。白色的大骨汤、青白的葱花、有些暗沉的香醋、再加上几片墨绿的菜叶，她吃出了家的味道。
等最后一口汤被她喝完，满足的用手抹抹小嘴，脸上带着笑意真诚的感谢。
她庆幸自己还活着，庆幸有人肯接纳她。
窗户早已经变得模糊，但文敏还是看见了有人从窗户边闪过，她起身慢慢的出门，看着自己家的门开着，那双新鞋子已经不见了。
是的，是时候该回去了。
她回头看老婆婆，老婆婆也正看着她，相顾无言。
进了家门，暖气温度高得让人有些难受，看着凌乱的屋子，她扭头进了自己的房间。
一切如常。
她坐下来，翻开自己的日记本，一点一点的开始默读，直到最新的一页。她拿起笔，将今天的事儿都记了下来，包括那碗让她感觉到温暖的面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