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下了晚自习,史灿回到宿舍放下书包,坐到桌前,狠狠地喘了口气。
这个该死的高三,周日也要上自习,白天可能也会被占用,那要看老师的心情了。每周只有周六一天完整地属于他自己,他可以睡懒觉,他可以看小说,他甚至可以写点像诗一样的东西。
每个周六,对史灿来说都很珍贵,他害怕每一分钟的流逝,他害怕夜晚的来临,天亮了,又是一周窒息的日子。
他从不在宝贵的周六洗衣服,那太奢侈了。他喜欢夜晚洗衣服,泡在水里随便搓几下,反正也看不见洗没洗干净,很快就可以洗好了。有时候实在不想洗了,第二天就从脏衣服里挑一件还看得过去的,再穿上几天。
他怀念小时候的日子,除了没有好吃的,至少还是无忧无虑的,哪有这么多的卷子要做哦!放牛的时候,他会骑在牛背上翻着小人书,牛从一个田埂啃到另外一个田埂,不需要他指引方向,只需要提防不从牛身上摔到水沟里去。
牛吃饱了,他的小人书也看了两三遍了,每一页都能背下来。夏天的傍晚,太阳斜斜地洒下来,给田地里镀上一层丰收的金色。他们一帮小伙伴会把牛牵到水坝边上,找个浅一点的地方让牛去痛痛快快地洗澡,然后他们摘个大西瓜,飞快地跳进水里,扎猛子摸河蚌打水仗,闹够了,再一巴掌把西瓜拍烂,分着吃。夏天的孩子,每个人都晒得黝黑,吃着西瓜,开心地笑着,白白的大门牙。
后来,上了初中,史灿开始尝试着给省电台投稿,然后放了学就会拿着收音机一蹦子跑到一个高高的塘埂下面,在野草上斜躺下来,闭上眼睛,从节目开头听到结尾,女主持人的声音可真好听啊!甜甜的,清亮亮的,就像村东头那口井里的水,仰着脖子灌一瓢下去,舒坦极了!
有一天,突然听到广播里播到了自己的散文,史灿感觉自己一瞬间浑身都僵住了,心脏似乎都不跳了,浑身的血也凝固了。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从那个小匣子里传出来,还配着再恰当不过的音乐,哦!是我写的吗?那么的不真实,那么的遥远,又那么的熟悉。
史灿很喜欢那个小广播,是自己攒的压岁钱偷偷买的,不仅仅是一个心爱的玩具,更像是自己的一个好朋友,好兄弟,他可以对着它唱歌,可以听它给自己描述着外面的世界。在某一个固定的时间段,他还能听到单田芳的评书,什么《白眉大侠》、《童林传》、《三侠五义》、《薛家将》,沙哑的嗓子却又中气十足,活灵活现的表演,隔着匣子都能看得真真的。过瘾啊!
哦!那时候多快活啊!唉……这该死的高三!
史灿叹了一口气,换了一双旧球鞋,这还是高一那年买的,表皮都掉了好几块,不过还挺扎实,跑步跟农村干活一个道理,旧鞋适合穿来干粗活,刚才脚上的这双鞋上课还得在同学们面前穿呢。
他带上门,灯特意没有关。他害怕黑,打小就听到了太多各种仙狐鬼怪的故事,他感觉每个黑暗的角落里,都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穿着白色的衣服,伸着长长的血红的舌头盯着他。
他上初中时,家离学校有十里路。有天傍晚放学回家,天还下着雨,走着走着,天就黑透了。经过河东边的那条上坡路时,路两旁的树叶簌簌作响,两排望不到头的黑影,史灿感觉每棵树上好像都蹲着一个凶神恶煞的妖怪,随时要扑下来吃掉他。他越想越怕,越想越心慌,不由得加快脚步,越走越快,后来干脆跑了起来。
他总感觉脚上有什么东西拍打着他,跑得越快,就拍得越急,不会是鬼怪追上来了吧?他的每个毛孔都张开了,头发一根根竖起来,他不敢再想了,在泥泞的路上拼命地狂奔,一脚踩到稀泥里,一脚踩进水坑里,都顾不得了,逃命要紧!妈妈哪里去了?大姐哪里去了?二哥哪里去了?快来迎迎我呀!妖怪追过来了!
一口气奔到家门口,史灿瘫软地靠在门框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浑身都是泥水,满脸煞白,后背都汗透了。低头一看脚上,原来是鞋带松了……
操场上,乌黑一片,连个光亮也没有。有几个锻炼的人影,隐约能看得见。煤矸石铺就的跑道上,踩上去吱吱作响。
史灿站在沙池边,四处张望着。这个曲有成,会不会忘了?这是他俩以前约定碰面的地方。大约等了十几分钟,还是不见人影。这个家伙,平时很守约的啊,今天这是怎么了。
不等了!史灿活动活动手脚,顺着跑道慢慢跑起来。立过秋了,迎面还有一丝小风吹过来,比前段时间凉快了一些。围墙外面,远处的小楼里,有几家的灯还依稀亮着,发出黄黄的光,就像大海里的灯塔,指引着史灿不要跑偏了方向。
史灿并不喜欢跑步,但是他意识到高三的复习更多的是一种马拉松式的体力比拼,没有好体格肯定支撑不到最后,这种高强度的学习总有一天会把自己拖得奄奄一息的,还没进考场就已经牺牲了。
这学期刚开始跑那会,两圈下来史灿就想放弃了,胸口像有团火在燃烧,脚越来越沉。他咬着牙又跑了一圈,然后又跑了一圈。就这么坚持着,一天,两天,一周,两周,现在跑了一个多月了,每天不跑几圈感觉就像有件事没做一样,浑身倒是不自在了。
他喜欢这种努力的过程,他喜欢这种坚持的感觉,每次咬着牙跑了一圈又一圈,他感觉自己挺伟大。他是有梦想的,考上大学就是他的梦,离开牛背就是他的梦,穿上城里同学那样的皮鞋是他的梦,每天都有干脆面吃是他的梦,只有奔跑着,才能离那个梦越来越近。
“嗨!是你吗?”史灿感觉身后突然有个人拍了他一下,他吓一跳,忙停住脚步,转过身看过去。黑暗里,一个人影走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似乎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白白的牙齿清晰得很。
“还真是你呀!好巧!”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史灿看着这个人的轮廓,突然想起来了,下午在曲有成宿舍碰见的那个特别爱笑的“小虎牙”,陈梅筝。
“是啊!真巧!怎么是你啊?”史灿看着眼前的人影说。
“跑道又不是被你承包了,我怎么就不能来跑啊,咯咯咯……”
“今晚连个月亮都没有,差点没认出来你。”
“这个嘛,就要看是不是有心人啦……嗯,你跑多久了?”
“两圈吧!刚来。你呢?”
“嗯……我刚从寝室出来。”
“你也住在学校里面?很多同学都在外面租房子。”
“喏”,陈梅筝往跑道东南方向一指,“就在那边,顺着台阶上去,就到了。”
“哦,蛮近的嘛!近水楼台,呵呵。”史灿对着远处漆黑一团的地方,看了看。
“我爸找的熟人才租得到的呢,那么小的一个房间,还住着两个人。对了,你住哪里啊?”
史灿往跑道北边一指,“那个亮着灯的窗户,看到没?就那里。”
“哦,那里呀!你也很近的嘛!”陈梅筝看了看那个亮灯的地方,突然想起来什么:“窗户外面是不是有棵大树,树底下是个垃圾池?”
“对,我天天闻着垃圾入眠,一天不闻就睡不着。”
“咯咯咯……还有这个怪癖呢,咯咯咯……”漆黑的操场上,陈梅筝的笑声异常的响。“史灿同学,我们再跑几圈怎么样?”
“没问题啊!哎对了,你下自习的时候看到你们班曲有成没有?跟我约好了来跑步的,怎么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
“别等了!我下楼时跟他说今晚太黑了,你不可能来跑的,他就回去了。”说完,陈梅筝就自顾自地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