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的时候起,我就知道自己有个叔叔,他总是不回家,但他为家带来的恐怖却化做一个可怕的影子,深深地印在我稚弱的心灵上。
那年夏天,太阳火辣辣的。我挖满一筐野菜,浑身汗臭,浸在门前的河沟子里不肯出来。邻居家的铁蛋哥惊慌地跑来喊我,说带洋刀的日本人在杀我妈妈。
我一头闯进家门,见重病的妈妈头枕在炕沿上,日本鬼子正用闪着寒光的刀背在她脖子上来回锯着。我哭喊着扑上去,被鬼子一脚踢到门槛上。翻译复述着鬼子的话:“太君说,限你三天交出‘共党’,交不出,杀全家!”鬼子从妈妈的脖子上抽下刀,转向我,吼着:“统统的!”翻译打着手势,领着鬼子出门了。我站起身,刚要去看妈妈,忽听院子里几声狗的惨叫,我跑去看时,忠诚的“财财”已倒在血泊中了。鬼子们仰天大笑,挥舞着带血的刺刀扬长而去。
邻居家的婶子大娘们心惊胆战地登门看望妈妈。妈妈无力地睁开泪眼安慰大家:“我不要紧,鬼子用刀背吓唬我。”她停了一下,揩掉泪水像是发布公告:“我家老二去哪里了,家里真是不知道。”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向大家说:“三天限期……可家里总得留条根啊,咱们相处一场,求你们把这孩子送走吧。”
当天夜里,我被送到一个很远的村子里,不敢出大气,不敢有灯光。我心里什么也不想,只记着临别时妈妈嘱咐的话:“长大报仇!”
到了第三天,是鬼子杀我全家的期限。暴风雨席卷了整个山村,人们都惊恐地守在家里。我不知道这里离家多远,也不知道家在什么方向。照顾我的是个远亲,他们总是狠狠地警告我不要出门,不要见外人。我想家,日夜不宁,看着雷鸣电闪的天空,想到家人在鬼子的大刀下鲜血横流,就不顾一切地冲出屋门,在风雨中狂奔。面对重重叠叠、混沌迷茫的山峦,我痛不欲生地呼喊妈妈、爷爷、爹爹……
傍晚,雨停了。夕阳挂在西山的树梢上,一片殷红。我认定那是亲人的血,是妈妈留给我报仇的证据。我也隐隐埋怨叔叔,想象着叔叔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当“共党”?“共党”是干啥的?一连串的疑问环绕着我飘荡无靠的心。
秋天来了。一个圆月朗朗的夜晚,我被一双温暖的手抚摩着从梦中醒来,是妈妈坐在我身边。她脸上挂着泪珠,悲喜交集地一遍又一遍说:“鬼子没来得及杀我们,他们自己就完蛋了。孩子,妈接你回家。”
我家坐落在村公所后身的山冈上,从院子里可以清楚地看见日本鬼子仓皇逃窜的景况。村子里的男孩子们结队到公路上向鬼子和他们的妻小投石头、泼污水,鬼子们头也不敢回地只是躲避着。我的心痛快极了,复仇之火猛烈燃烧,勇敢地加入到男孩子们的队伍中,机敏地从鬼子堆里寻找那个要杀我全家的人。铁蛋哥知道我的心思,大声告诉我:“那坏蛋死了。”
妈妈的病好了,人也显得漂亮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美,就像一轮洁净而迷人的月亮。她说叔叔快回来了,我睁大眼睛问:“叔叔是‘共党’吗?‘共党’是什么人?”
“是好人,是他们把鬼子打跑了!”
“叔叔在哪里?”
“在大山里,在大北边的树林里。”妈妈的眼里闪出向往和自豪的光芒,但又马上严厉地叮嘱我,对谁也不能说叔叔的事,就是打死也不能说。我立刻想起妈妈被鬼子用刀背锯的情景,咬紧嘴唇,认真地点着头。
叔叔没有回来。村子里来了国民党。一伙凶神恶煞般的人在保长“韩坏水”的带领下,日夜转悠在我家前后。爷爷被绑走,在夕阳的余晖里消失了。我哭喊着跟出去好远,回答我的只有秋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
1947年,家乡解放了。“韩坏水”被杀了头,我家里分得了房子和土地,我上学了。
叔叔还是没有回来。爷爷拖着伤残的腿,风雨不误地到村上去等待消息。每天带回来的是一腔苦水、两眼泪。
1953年春天,已经是中学生的我,星期天回家帮耕。中午饭时,大天鹅齐声高叫,全家人的目光一起投向门外。一个身穿蓝制服、头戴列宁帽的男人面带微笑地径自向屋内走来。
我瞅着面前这个人,猜想他就是我的“共党”叔叔。不过,听着爷爷的哭声,我感到愕然,轻轻扯扯妈妈的衣襟。妈妈急忙揩去泪水,破涕为笑地说:“来,叫叔叔。”她又对叔叔说:“老二,你走的时候,她才两岁,现在都念中学了。”
叔叔这才定睛看看我,喜欢地把我拉到怀里,连连说:“好,好,咱们家有念书的人了!”
叔叔在家住了一宿,全家人没有睡意。我专心听着大人们的谈话。原来,叔叔当年组织几个兄弟杀了日本人,就到长白山参加抗联去了。抗联、杨靖宇这两个刚刚在课本上知道的词儿,竟同叔叔连在一起,我顿感叔叔的伟大,好像我的家和我自己都跟着光荣起来了。我多么希望叔叔永远留在我们身边啊!
然而,第二天清晨,叔叔就动身离家了,我哭着拉住他不让走,爷爷忙上前劝阻我:“长白山的老百姓想念他,党决定他在那里工作,放他走吧。”
叔叔走后不久就给我来封信,对我寄予深切的期望。我连连又给他寄去数十封信,却都不见他的回音。
1955年夏天,我放暑假回家。家里坐满了客人,我全不认识。只见爷爷手里捧着一张纸,神情庄严而悲伤,妈妈躲在门后垂泪,见我惊慌,忙拉我到门外,低声说:“你叔叔牺牲了!”她还给我一张纸,是叔叔生前没来得及发给我的信,我急忙展开那张已经很皱的纸,上面写道:“我实在太忙太累了,明天是工程的关键时刻,我这个总指挥要亲自去指挥放炮。希望你能听到长白山社会主义建设的开山炮声……”
屋子里的客人是县委的,他们收到长白县命名叔叔筑路英雄的公函后,代为登门慰问。
我和家人一起送走客人,独自站在松树下。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我切切实实地感到叔叔没有死,他永远活跃在青松翠柏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