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率队向辽阳城狂奔的林文龙猛的勒住马缰回身定定的望着沈阳城的方向，轮廓已经看不见了甚至连火把的影子都看不见，黑黑的夜里仿佛伸出无数的触手撕扯他的悲伤。
九个部下加上贺峰看着自己失神的长官，他们到现在依然以为自己去辽阳搬救兵是因为主帅对自己百户的看重。
林文龙下了马朝沈阳城的方向重重跪下，把头埋在地上。贺峰和范二狗等人互相对视着都不明白自家的老大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不知道该怎么办，互相挤弄着眼睛。
杨振勇是骆兵替林文龙在自己最勇猛机灵的部下里挑出来的，是林文龙现在的亲兵队长，因为一切都太突然所以杨振勇现在还是个光杆司令。在众人经过一番眼神交流后杨振勇硬着头皮开始往过蹭。
突然林文龙开始大哭了起来让往过走的杨振勇猛的吓了一跳，几个人连忙跑过来把林文龙拖起来。
“大人，怎么了？大人。”
林文龙也不搭话，越哭越起劲儿，把一众人整的莫名其妙，到最后也或许是被感染也或许是想起了战死的袍泽，一时间气氛压抑的可怕，林子中闪着幽光的群狼似乎也被震慑住了远远的避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哭的累了或许是没有了眼泪，林文龙双手一抹揉揉有些发麻的眼睛，对着自己仅有的部下说道：“二狗和贺兄弟火速赶往辽阳，该说什么你们都知道，剩下的人跟我回沈阳！”
“等等大人，”贺峰一把拉住林文龙的马缰，“军门的命令是让我等先回辽阳回报经略大人，大人此时赶回沈阳是违抗军令，论罪当斩的啊！”
林文龙看着眼前的贺峰又想起了与贺世贤分别之时说的话，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还是错，但是内心总是有种愧疚憋的难受，或许我无法改变什么，但这不是我逃避的理由。林文龙深吸一口气，握着缰绳的手又紧了一些。
“贺峰，你若抗命我必杀你。记着替我们报仇便好！”
“大人，我贺峰虽说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但好歹也是死人堆里爬出来，我不是怕死的孬种。”
“贺峰，我没有说你怕死，我还知道范二狗也不怕死，在这里没有怕死的人，但是我怕死的没有一点价值，但是我更怕活的没有价值所以你要去辽阳，去见袁经略，你是他的亲兵你必须去完成他的命令，你要告诉辽阳的百姓，告诉整个大明的百姓，我们都是战死的，很壮烈，你明白么？”
贺峰低下头慢慢的松开紧抓的手，“卑职明白。”
林文龙微微点头，转身对跪在地上抽泣的范二狗说：“你护送贺兄弟安全到达辽阳。”
“卑职遵命。”范二狗说完四个字便泣不成声。
“你跟我时日虽短，但我林某人很庆幸有你这样的部下，现在你也是个旗官了，我给你改个名字，嗯...就叫范进好了，永不后退的范进。”
“卑职范进谢大人赐名，定不负大人所望。”
“好，杨振勇，我们走。”
杨振勇等人与贺峰范进相互抱拳道别。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这四个字大概就是战争年代军人之间最好的祝福和期望了吧，谁也不知道哪一次分别就是诀别。
范进一直跪在地上，直到再也看不到林文龙的影子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带好信物与贺峰二人急急的朝浑河而去。
“大人。”杨振勇悄悄的把马靠近林文龙轻声的喊到。
“什么事？”
“属下本不该多问，但是大人刚才失态痛哭，又这么急急的赶回沈阳，是不是那里会发生什么事？”
林文龙转过头看了身后的几个部下又看看杨振勇眼里流露的忧心，我还是太嫩了，什么都这么容易的表现出来不是一件好事呀，喜怒不形于色不被情绪左右是一个将领最基本的能力，我要想做我想做的事情还差的很远。但是就算如此请给我机会让我任性一次吧，只有活着才有改变的可能，只有活着才有洗刷耻辱的可能，那些为国牺牲那些勇敢的人，哪怕烈士和民族英雄的光环如何耀眼我都希望他们可以是活着见证自己的荣耀，希望他们可以在晚年骄傲的告诉自己的子孙，当初他们在边关浴血杀敌经历怎样的艰难换来了怎样的辉煌。而不是让后人对着冰冷的陵园，有很多甚至我们从来不曾知道的名字。慈不掌兵，在我没有变成那样一个冷血将军之前让我做自己内心想做的这件事吧。
既然黑夜即将降临，风暴已经向这古老的民族呼啸而来，在这之前，只有这一次。
林文龙抿着嘴咬咬牙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里不再嘶哑悲怆，“我们去劝劝军门，沈阳城丢了，那我们就尽量的把人劝出来吧。”
“大人！”在杨振勇的映像里不说必胜但是要想撑到援军到来还是绰绰有余的，毕竟在辽沈附近明军有十几万人，还有贺总兵那样的猛将。还是太突然了。
“大人有贺总兵和尤总兵坐镇，沈阳不至于此吧。”
林文龙可以很轻易的听出身边这个唯一的亲兵嘴里发出的震惊和怀疑，我知道的可不止这么一点，而且没有一点是假的，但是转瞬之间这种小得意便消失的无影无踪，知道的是这种灾难我居然为此自得，虽然那些人里不会有我的祖先，因为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再也无法活着踏出关外，但是他们为之战斗和抗争的是我的祖先我的祖国一直传承的文明，对他们我应该有无限的敬意，哪怕他们中没有几个人可以用唯美的汉字写下自己的名字。
“萨尔浒我们一样输了。”林文龙没有正面回答他的不安。
“不一样，不一样，”杨振勇大声的争辩，风把他的声音吹的凌乱起来，战马打了一声响鼻仿佛也在反驳。
“杨振勇，你要是再这么大嗓门我不介意你提前去见萨尔浒死去的兄弟们！你是怕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刚才的意思么”林文龙立马打断了他的激动，恶狠狠的瞪着这个情绪失控的辽东汉子。
“卑职不敢。”杨振勇自动忽略了林文龙语气中的不善，或者说他压根没顾上还在努力的想做辩解，“可是大人，萨尔浒的时候我们虽然有十万人，但是兵分四路每路最多三万人，而建奴倾巢而出足有八万众。”
林文龙叹了口气，他不忍心打破这个年轻人的幻想，虽然他也不大但是可能用不了一个时辰，等他们回到沈阳城下又是什么样的情景？历史没有因为我而改变，虽然刚开始很顺利但是逆转太突然，三路崩溃了两路也太突然，按照记载沈阳城上的大明日月金龙旗将见不到明天的朝阳，城头上数不清的火把和无数明军将士不甘的鲜血将共同见证国殇的到来。
“八万人里见过血杀过人的绝对不到一万人，很多人在半年前还是农夫或者小商贩甚至是乞丐和充边的犯人，你觉得这样一只没有老兵的军队比得过萨尔浒的王师么？沈阳危在旦夕。”
“那骆游击他...”杨振勇不由地开始担心起自己的老东家。
“如果有幸那自然最好。驾！”马鞭在空中被甩出清脆的响声又很快的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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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报，我军攻克东城，急报，我军攻克东城，急报——”
努尔哈赤顶盔掼甲的站在他的大帐门口，前来报信的骑兵高呼的声音让他消除了漫长的等待带来的不安，沈阳城二日而下，这对他新生的国家来说意义非凡。
“去传令二贝勒入了沈阳少杀点人，两脚羊哪里都有，快速控制全城，接下来还有大仗要打，让勇士们尽快休整。”
一骑风风火火怪叫的跑了出去，努尔哈赤看着骑士背上随风舞动的背旗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擂鼓，全军冲锋！天亮之前朕不要在沈阳里看到任何一面南蛮旗！”
东面的异变很快便传向了整个战场，很多正在拼死抵抗的明军士兵听到之后经过了短短的失神便开始了无法阻止的溃散，没有任何方向，扔掉了手中的刀枪脱掉了盔甲，尽可能的抢夺马匹，只希望可以比别人跑的更快。这些前一秒钟还是无畏勇士的士兵瞬间变成了任人屠杀的羔羊，把最脆弱的后背留给了最残忍的敌人。
兵败如山倒，越来越多的明军小队受到影响，后金的骑兵脱去重甲轻装追击，刀锋或轻轻划过或重重劈下，密密麻麻的尸体甚至让这些士气高昂的骑兵不得不小心翼翼的追击。
有试图结阵自保的明军很快便被自家的溃兵冲散，不断的有军官试图重整队列，但是这部分人往往会成为后金神射手集火的目标。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黑夜带来的未知加上四处高呼的城破，终于压垮了残余明军的心里防线，此刻仇恨被求生的欲望取代，所有人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逃字，纵使有一些悍勇之士不服输想要回身反击，但是却翻不起一点点浪花，甚至都不需要他们的敌人动手便被昔日的袍泽裹挟着散去。
贺世贤端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扶着刀柄另一只手慢慢的合上尤世功的眼睛，身边的五千精兵此刻已经剩下不到三千人，而且军心涣散，正在做的也只能是苦苦支撑，沈阳城上的火把飘摇，东城丢了，沈阳城已经破了个大口子，守已经受不住了。
虽然和尤世功成功汇合，但是他看到的却是尤世功冰冷的尸体，他甚至没有机会见这个老朋友最后一面，双目圆睁，透露出浓浓的不甘和担忧。贺世贤亲手把他身上的箭矢用力拔了下来，一共五十七支，光脸上便有十三支，尤世功的甲胄太过于显眼，突围的时候又冲锋在前，于是被射成了刺猬。当场绝命。
此刻离西城门不过三里地，但是建奴已经团团围了上来，贺世贤看到围上来的建奴很多都是无甲的辅兵和包衣奴才之类的后备人员，沈阳城破了，但是建奴损失同样很重，可是胜利者可以在战后舔舐伤口恢复实力，而战败者却什么都没有了。过段时间这些见过血的无甲辅兵和包衣又将是一个冷血的刽子手，不知道会有多少的袍泽和老百姓死在他们刀下。
阵线越来越危急，虽然身边依然有精兵近三千人，可是大势已去，失去了最开始的锐气，贺世贤已经看到不止一波的逃兵，但是他现在回天乏力，而且突围无望。虽然远处有多少敌人看不到但是远处敌人排山倒海的欢呼与追杀声怎么也挥不去。
贺世贤回头看看不远处的沈阳城，他真的不甘心，西城上已经有建奴攻了上去，部分明军士兵依旧在做英勇但是无谓的抵抗。
“啊————”仰天长啸，身边的袍泽不断战死，自己守护的土地被蛮族肆虐，此时每一刻的声音都是对这个大明沙场老将数不尽的折磨。
随着刺耳的金戈声贺世贤缓慢而坚定的抽出腰间的宝剑，这把剑已经很久没有出鞘了，想当年从他父亲手里接过这把剑的时候他刚刚当上游击将军，父亲告诉他要用这把剑饮尽胡虏的血，用这把剑斩尽大明的敌人而现在他已经是总兵，原来的刀已经卷刃不能在杀敌了，这把剑终于还是见了这修罗战场。他还记得父亲最后对他说的话，今夜这把剑将陪我上路！
“儿郎们，杀奴啊！”
贺世贤带着一股决绝的气势越过阵线冲向了对面的正红旗，他的身后三千明军也坚定的跟了过来。风轻轻吹起，冲动了贺世贤兜鍪上的红樱，吹动了身后的三千明军，还有躺在地上不甘的尤世功，他们宛若一群殉道者，为了心中不灭的坚守和肩膀上扛起的责任。
沈阳的今夜势必于血海上挣扎，沉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