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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温暖爱: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切缘起缘落,无数命运跌宕,回首望去,灯火如花,谢谢你爱我。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张先《千秋岁》

漏断残夜,一弯钩月阴翳在极淡的薄雾中,望不真切。淅淅沥沥的雨在不知不觉间落下,低语呢喃着孤寂的怅惘。

岁月常把人抛,离情总难寄。最无情是相思,怀着对无法终成眷属的有情人,即使天道苍老,人世跌宕,又有何干?情不移,爱不变,是无声的诺言。

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

——《千秋岁》

张先长寿,一生历任数官,性喜山水,常以垂钓与诗词创作自娱。张先是北宋时期著名词人,在七十古来稀的古时,八十九岁卒。

张先在政治上的道路走得较为平庸,中规中矩,既不声赫显达,亦不官职过卑。或许正因如此,张先便能够将更多的精力与闲情投入到诗词的创作中。他一生多情,也善于写情,能将男欢女爱之间的微妙情感精妙道出,含蓄朦胧。

这首词,是张先写相思情意的名作,也是诗词中描摹爱情深挚的佳篇。对你的爱不朽不灭,心有千千结。

长夜漫漫,四下寂寥,孤身独坐于雕花木窗前,月色稀落,散散地将光投射,暮春风渐起渐急,堪堪枝上堪堪花,风过如少年兴起摘折,花堕枝颤,本将随风舞起的落红,被雨滴濡湿,紧贴地面,浸湿可翩可舞的羽翼。徒有化作春泥以护花的悲哀。

初遇邂逅亦是春日时节,不过彼时为仲春,韶光春渡,大地飞歌一片,处处草长莺飞,一路烟霞,踏着春光步来,望四野融融,柳枝抽芽,梨花霜雪般挂在枝丫,不经意一瞥,就瞧见不远处立身簇簇梨花树下,她侧脸仰视,轮廓弧度优美婉丽,静若羞桃,可与梨花一比俏。

他不由竟看痴了,久久无法言语,无法挪动脚步。世间竟有如此脱俗超凡的少女,一袭水绿色的裙衫在春色如缕中是那般清新,是清溪间熹微日光中的第一捧流水,叮咚叮咛,犹比仙乐。

他亦相貌不凡,又具笔墨才华,一句“云破月来花弄影”足以令她倾心。山野间炊烟袅袅,她洗手作羹汤,巧手美食填饱他的胃;花前月下时光好,他们幽会互许终生,无双绵情填满他的心。

不过数月而已,秋去冬来,凛冽呼啸的风将世间繁华尽去,悲哀降临,悄无声息。她日渐苍白如漫天漫地的飞雪,唇色嫣然不复。他心中终日惶惶,却无计预知即将吹响的别离号角。终于,她在与他彳亍中不可抑制地萎下身去,紧接着咯出一滩血。她并无太大惊恼,想必如此这般情形在他所目不及之处以上演过数遍。他未曾料到她的情况已经如此严重,血融在一片茫茫雪中,仿若蜷紧复又舒张的洛神花,红如火如艳,凄丽斑斑。

他将跌坐在雪地上的她扶进怀中,看着她虚弱的眉眼虚弱的笑意,一点点变得更加苍白无力,徐徐缓缓和雪地一色,他惊恐地唤着她的名字,轻轻拍打她的脸颊,妄图以此来把逐渐跌入轮回中的她唤醒。她抬起千斤重的眼,颤颤巍巍用尽最后一丝绵力,松松地覆住他的手。

浮起一个倾城绝艳的萧索笑意,尔后手松开,陡然落下。他因惊恐而放大的瞳眸,满满装着的尽是她的芳姿容华,只不过此时皆蹉跎,岁月荣桓,他踏遍万水千山,也再也寻不见她。

“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杜鹃鸟飞过将哀歌投递,春芳已尽,又是一年春去。你我离别又隔了一年的春季。

“鶗鴂”就是杜鹃,亦是诗词中出现频率较高的子规。子规的叫声为“不如归去”,借以表达一种悲恸难抒的情感,一声声含着血泪的呼唤,是对恋人最为炽热的思恋。“子规”常与“啼血”相联,正所谓“子规啼血”,这一诗词常用典故最初可追溯到春秋时期,而汉代著名史官司马迁在《史记·蜀王本纪》中有过明确翔实的记述,古时蜀国望帝名为杜宇,爱民爱妻,将江山交给颇具才能的宰相后归隐西山清修。可殊不知这宰相暗揣狼心,将江山夺去,将杜宇的妻儿霸占,杜宇得知后匆匆回到都城,却连城门都紧闭不开。杜宇一声声地疾呼高唤,城门内一丝反应也无,知道一切都已成空,他黯然回到西山,终日掩面痛哭,因悲哀过度,郁郁而终。死后他化作一只鸟,每年春季都飞到自己曾经的疆土,声声提醒百姓耕种,喊道喉中都啼出了血,血一滴滴落下,山坡一片殷红,杜鹃花将这红色汲取,便红如鲜血。

子规的意象极为常见,在唐诗中李白就曾于《蜀道难》中写道“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用蜀国望帝的典故来写此时蜀道之上的艰辛与月夜无人的孤凉。宋人秦观也在名篇《踏莎行》中说“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暮春风雨无情,风雨虽轻却骤然迅疾,风过雨落花枝折,落红片片,梅雨时节万家灯火,却孤住我一个。

江南的暮春,总喜与梅雨相勾,缠绵江淮长时间的梅雨时节,大概也最易挑起文人情思与眷念,雨水淅沥无尽,有如长夜,伴着落雨之声,心中的空旷被无限放大,似整个宇宙都布满孤寂的尘埃,思念本该就是一个人的事。

宋代著名词人贺铸在《青玉案》中对于梅雨的笔墨,在青史词坛上均享有盛誉,“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烟雨迷蒙中,暮春江南的印象袅娜呈现,迷茫怅惘,回味悠长。

“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永丰坊的垂柳青青,趁坊间无人无声,柳枝恣意将团团柳絮随风飘荡,杨花纷纷,飞舞如雪。

平素尚且人来人往的街坊巷弄,也是她与他一起游赏过的景致,那时杨柳楚楚,随风摆动,有着难以言尽的温婉情致。不料伊人已逝,连踏玩过的青石板也寥落下来,人迹不至,无再有闲情逸致的有情人打柳树前经过,柳絮到了春暖之际,簌簌飘下,大团如雪大片如纸花,似是在无声追念那个永不会再来的少女。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张琴本想以曲纾解胸中思恋,指尖蓦一触及幺弦,怔忪,讪讪收起伸展的手指,蜷成拳,琴知道我的心事,它会将我对你的思念化作可感可听的乐章,怨极情深,不想令他人知晓。

文人作诗词,易将情寄予周遭事物,与自己关系越紧密,承接得便也越浓厚。班婕妤在《团扇歌》中将自己对皇帝的情熔铸在团扇上,“常恐秋节至,凉风夺夏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而他则是将情融在琴弦之上,幺弦不会言语,能言语的是他。琴弦自身无法鸣响,是由他的指尖拨弄成声。万般情愫皆出于他本心,心中哀情思念,化作伶伶琴音,对自己说。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天地万古长青,沧海桑田后仍是这般天地,天不老天无意,情深种情难绝,情意不绝如缕,一层层一圈圈缠绕。自你别后,心有千千结,每个结都缚住一束对你的爱,每个结都梗在心间,提醒自己。

天地不仁,相比人世间的起伏跌宕,天地仿佛永恒没有尽头,苍穹高悬万尺之上,冷漠地看着悲欢离合,不语不扰。而尘世间情最仁义,它璀璨着岁月,却也蹉跎着年华。独剩他徒留这广袤无垠的天地间,品味着天地麻木,也饱尝着情真挚绵。

“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一夜未合眼,一夜黑墨消散,东方的朝阳尚未露出一丝白光,青灰的天幕上,一轮残月遥遥凝挂。

情到深处人孤独,他枯坐一夜,本想在梦中和她相见,魂梦君同,无奈一闭眼,尽是她的笑貌音容,她的水绿罗裙,她的玉指纤纤。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只道窗前凝望雨夜,钩月嵌在薄云惨淡间。不奈长夜终有尽头,天边无朝霞,天边无光芒。

“东窗未白凝残月”,相似的写法在苏轼的《赤壁赋》中也有运用,“不知东方之既白”。两人都是一夜未眠,只不过原因不同罢了。

夜终究会有尽头,可情呢?情难绝,心有千千结。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蝶恋花》

春深似海,却也依旧走到了尽头。暮春,落英一地,残败的花瓣在泥土中渐渐辨不出最初的颜色。

在此番季节中思念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的佳人,将相思泪化红豆,种在眉心,种在心间,提醒自己不忘却。即使酒入愁肠,即使愁更愁,即使消得人憔悴。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蝶恋花》

柳永一生多舛,才华横溢天姿洒脱,多情烂漫。原名柳三变的柳永,是北宋时期第一个专职词人,垂垂老矣时做过小官,如同上天对他这不羁荒诞一生的小小补偿。

因柳家世代为官,早年柳永生活优渥,过着公子哥的日子,不料随着父亲的离世,家道中落。后来的柳永屡试不第,穷困潦倒,生活拮据,致使他对人生对生活抱有玩世不恭的态度。

柳永毫无争议的才华,加上他的风流多情,使他易动情也亦深情。这首词是柳永的代表作,“白衣卿相”众多词作中极具代表性的婉约词,深情挚情。

于烟雨迷蒙之时翻动书卷,初初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首柳永小词,起句“草色烟光残照里”,竟与彼时场景妥帖相合。犹记得城中井盖上不住袅生出的缕缕白烟,清淡却又盎然,带着缱绻交错的奇异感。仿佛隔着重重雾霭,可以瞥见那座院落,帘卷罗幕、双飞燕、透着熹微日光的朱红色木窗。

和那个半倚在危楼上的瘦削身影。

那是隔着无数道时光,无数重岁月的惊鸿一瞥,穿过厚重得可以拧出墨的千年跋山涉水而来的悲戚。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孤身独立高楼之上,长远地凝望着远处的暮春之色,因为无人能够理解,于是便不言不语,静默而立。内心孤寂罢,无人可倾诉。

院中的草色烟光,在暮春时节,寡淡萧风的洗礼下露出那男子的愁容,面目模糊却满是嗟怨。将周围的景物皆镀铸他的情感,靡颓衰草、缭绕烟霭,更早之前的他也曾在困顿满怀时用笔书就“淡光残照,摇曳溪光碧”之句,细里想来,与这首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便是那宛转于词间的有我之境,徜徉于这朦胧意境中,月上中天,却也不知这场淡光疏影的告别,漫漫人生之路,一别经年,再见时你我早已变了副模样。

还记得初见时,如是圆月夜,风满楼,红袖招,佳人迈着碎步款款步来,身后脚印落地生莲。黑发如段,面似美瑜,言笑晏晏,无论在何处,只要两人所经历的地方,都留下了无数笑语欢声,只是那时尚不知晓有朝一日会分离。

离别时分他仍气宇卓然,一袭白袍像是诉尽了每一抹月光,她的美目流盼,倾注了万斛明珠。丹红衣袂被风扬起,如鼓起的帆,最终载着她驶离了他,他伸出挽留的手,却握住一团虚无,眼睁睁地望着她泪眼婆娑地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如今他只得孤身一人在凄清中坠入回忆的泥淖。

危楼旁生长的花树,多半零落成泥,缭绕在烟雾中看不清花瓣娇艳时的姿态,兀自愁红了眼眶,旁边的枝叶挂着暮色凝成的露珠,悬而欲滴似是一枚从男子眼中流出的拭不去的泪。唯剩一人屋宇清冷得连轻风都可洞悉,远去相携的双飞燕不回首地渐渐寻不到踪影。

一如那个万山之外的她。

美好的回忆是一把利剑,将他的心捣得千疮百孔,他漫想着与她的回忆,其实在最初,他便明白,他们不可能相伴终生到白头。两人之间的鸿沟宛若天堑,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而他是潦倒穷酸的艺人,即使她家是富贾大商,也不会来买他这样一个三教九流。可他明明那么不顾一切,明明那么深情根种,却始终无法摆脱世俗的桎梏。

隐秘的爱恋,秘密的约会,还是被她的家人撞见,棍棒因为有她拼命挡在他身前才没有落下来,梨花带雨的她被强行带走,带回原本定好的未曾谋面的有生意往来的夫婿身边。玉玦碎裂成无法再完整的两半,她临走前紧握着一半,一步步地远离,正如她一步步地朝他走来。莲花在她的身后铺开,却滴落着点点从她掌心坠下的血,魅艳的地狱之莲,狞笑着绽放。他举着另外一半,孤零零地颓坐在冰冷的地面,同样冰冷的还有他死寂一般的心。

他不曾看见,自他死后,青楼妓馆的美艳女子,万人哭送。穷困如他,至死都无钱买一副安身长眠的棺木,是他身边那些小红们用卖笑委身赚来的钱东拼西凑,终于够一副棺材的款目。合力将他置于其中,扣上棺材盖板的时候,声声啜泣声声号啕骤然迸发出来,她们提着裙边拈着绢帕片步不离地护着灵柩,不顾街旁世人的目光,不顾她们哭花的妆,就这样将他送到最终的归宿。

可惜这万人空巷他没有看到,否则也许他的心中会有些许慰藉,起码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孤寂,那般悲凉。只是纵然红尘万丈都哭成一潭泥泞,他对于死也怀有一定的期待。

只因他知道她在彼岸等他,等了许多年。

月华银水般流淌,仿佛淙淙作响,不谙世故沧桑,圆润无缺,丁点不迁就男子的感伤。原本以为那次分开是生离,只是生离,便有希望一日会再次相逢,怀着此般绪念,即使不曾联系他也相信默契,与她终会于某个花好月圆夜久别重逢。却不曾想到,命运弄人,宿命提着一把巨斧将她勾走,香消玉殒在与他最后相见的半年后,也是她与别人成亲的三日前。

时光流转成荒唐的模样,他得知这个消息,已是数年之后,空握着希冀的水月镜花被猛地打破,一切一切都成了虚妄。他跪坐在地上,任谁也扶不起。

死别,裹挟着太多悲哀与叹息的一个冰冷字眼。他口中喃喃着她的名字,魔障般地谁也不理睬。此后他又恢复原状,但饮的酒要比过去凶得多,极少轻酌慢饮,往往一饮而尽,迅疾一坛酒便见了底。他也写更多的词,作更多的曲,咿呀咿呀地兀自唱起:“万众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最苦碧云信断,仙乡路杳,归鸿难倩。每高歌、强遣离怀,惨咽、翻成心耿耿。漏残露冷。空赢得、悄悄无言,愁绪终难整。又是立尽,梧桐碎影。”

唱完后便是笑,一声比一声凄凉,一声比一声悲壮。没人瞧见,他眼角落下的豆大的泪珠。隔着笑,愈显斑驳。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对酒当歌,已不知人生几何。烈酒下肚,想醉了困了睡了,便不再将你想起,唱了念了乐了,却终究索然寡味。无法将你忘却。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中,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将酒盅斟满,无意对月,无意邀人,一饮而尽。辛辣在喉间流转百回,而后被吞入腹中,一团火从吼点燃在整个身体内燃烧。压抑许久无处倾吐的愁肠百结,全部和火焰一齐哔哔剥剥,呛出眼眶变作泪。依依呀呀地大声唱念,一句一句皆是不着调的音,荒腔走板,他唱着唱着,音量由大转小,渐渐衍出呜咽。

望着天地间模糊的交际线,窥伺尘间天涯路已尽,奈何却无法寻得她足迹。离歌起承转合,却不知不明不清不楚,离人何处。那一笺笺堆叠成塔的书信究竟亦不知应寄往哪里,云树杳,地天宽。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思念如同利刃,刀刀削去骨肉,更加形销骨立,为此白袍更加宽大,衣带比往日多缠一圈。望着水中镜中他人眸瞳中自己的脸,憔悴二字已然诠释恰切。

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中总结出“人生三大境界”,其中之一便是此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其他两句则是晏殊在《凤栖梧》中“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以及辛弃疾《青玉案》“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词以境界为胜,这首《蝶恋花》便是柳永倾尽自己化不开的浓情浇铸而成,它因为饱含深情,又将情完美地与景致相结合,自成高格。

后来他又在《雨霖铃》中写道,“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一句“杨柳岸,晓风残月。”三个名词却构成一帧情感深蕴的画卷,柳永毋庸置疑是一位词坛高手,曾有人用“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来表现他的才名与才情。

从《蝶恋花》中抽回神,眼前烟束散去,墨迹清晰敞于眼前。却在字里行间拼凑出一股抑不住的悲壮与苍凉。融于词中的那一霎,伴着短暂的凝滞生出难以尽言的怅惘,本是累见不鲜的思人怀远之词,却换得一声喟然长叹。

再仔细逐句细致考究,意境阔约,相较于一般暮春思人怀远曲子词,着墨万物都袅娜如冉冉升腾的瑞脑,香而不腻,疏淡不浓烈,兼有山水画的意蕴。深悟便如王国维曾言,有着不同于《蒹葭》的悲壮。柳永少言便造拟出一种格调高广的境界,上阕令想起欧阳修的“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出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虽不同于欧阳修之诗,词对于春的缠绵与悲凉,却也显示出其无可辩驳的才华。柳永又用“细风”“春愁”反衬出此时心中的厚重苦闷无处排解,唯有埋在心间,独自消化。

“拟把疏狂图一醉”是全词的词眼,在此起到承上启下之作用。上片尾句的“无言谁会凭阑意”已昭示无人理解心中悲戚,无处纾解的思念愈演愈烈。用这一句来起缘何男子欲“对酒当歌”,同时这一句中的“强”字极为恰切,一字便将春之凋敝,心中愁肠万结,酒已矣,情难却,离人何处的心酸道尽。

反观窗外实景,捧卷叹息,暮春将至,落英满地,宁静中伴着难以言喻的萧索与荒芜。将一抔黄土散洒,这其中埋葬了多少花魂与亡故的悲欢离合爱情神话。或许柳永与她早已转世,经过宿命的不息流转,他们在阳光丽日下,会有相伴终生到白头的那一世。

他还是气宇卓然潇洒,她依旧恬美巧笑倩兮,二人在三生路上永不分离。

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仿佛一场模糊而遥远的梦境。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冯延巳《长命女》

春日放歌,回首望,花开千般好,向前行,光阴明媚不胜收。及时行乐,相邀会饮一杯酒。言笑晏晏间,将春光盛象留住,花树一丛丛,莺啼燕双飞,都是好模样。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长命女》

冯延巳是饱含争议的政客,毋庸置疑的才子。他是唐宋之交,五代时期人。曾经官至宰相,任官时提拔他的皇帝,正是后来南唐后主李煜的父亲李璟。

冯延巳的词继承花间派的传统,却又推陈出新,用清丽的笔调来写相思离别,以恢弘的意象来伤春悲秋。或许上天是公平的,冯延巳虽然政见平庸甚至荒诞,可他却拥有令世人艳羡的出众才华。

这首词超脱出花间词用浓丽笔触诉写宫闱男女,极清淡的祝酒词,却依旧能看出他的“因循出新”和词绝妙章。

微风拂过,梨花纷落,清香浮灼。

阳光透过缤纷飞落的梨花雨幕,照在宽敞庭落内的一隅,投射出一片细碎斑驳的剪影,与翩然纷飞的梨花瓣一起,如水墨般化开一片模糊的光晕。

点点如霜雪般的荼蘼盈盈落下,覆在女子如花笑靥。

唐宋之交的五代十国,王朝更迭快如飞梭,皇帝朝生暮死者众,乱世之中,人人岌岌自危,命若飞蓬。如此严峻甚至能够称得上危机的时期,黎民百姓的日子还是需要照样过,即使兵荒马乱,天下易主,均与百姓的意志无多大关系。

达官贵人也是如此,况且东风吹拂,又到万物生长时节。平日在朝堂上广受争议,常常唇枪舌剑剑拔弩张的几位朝中要臣,相约于大宅园内举行宴会。酒筵之上,每人将平日严肃庄重的表情尽褪去,朝服换为布衣,就连家中女眷皆可相携出席。一时间,罅隙与隔阂消弭,欢声笑语在空气中满逸。

琮琮如溪水的琴曲流淌在春风中,月白水袖仙飘于推杯换盏间,黄莺般宛转的悠扬歌声令人如痴如醉。直到整个宴会的气氛达到最高潮,便也到了祝酒阶段。

祝酒,是自古以来人们饮酒时的娱乐消遣手段,祝酒时可念可唱,祝酒词可俗可雅,唯一的只尽兴而已。

女子身着一袭妃色绸纱裙,衬着春光两相宜,更显得女子面容秀丽,身姿翩若惊鸿。她是某官吏家眷,年纪不大,似是二八芳华。轮着先前几位官职比自家相公大的人唱完祝酒词,她转头对身侧的相公莞尔一笑,伶俐地眨眼,美目盼兮,飞快地举起手中的酒觞站起身,似是怕谁抢她之先般,虽有些莽撞,但却凭添了几分俏丽。

众人的目光都汇聚于此美人身上,她倒也不羞赧,音色琅琅便唱起了祝酒词,“三愿”之后,宽袖一遮,再看杯中酒便已见了底。恰有一双飞燕盘桓而过,相携相依,女子衣袂虽微风轻轻飘荡,众人见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赞许的笑意。

女子转眸望向身边的相公,瞳中的爱意用语言无法阐释,即使方才的祝酒词也不及她心中的千分之一。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暖暖春光,融融芳华,一杯绿酒的香醇用一支歌来表达,只是单单酒香,飘香万里,看着你便有了醉意。

在古时,女子轻易无法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或用轻纱覆面,纵使天香国色,旁人也瞧不得。可往往乱世之中,礼乐崩坏,曾经被奉为务必恪守的陈规皆无效,落在纸上的黑墨字体,以被兵荒马乱、勾心斗角浸得辨不清最初的笔画。

能在春日飨宴上嗓音嘹亮不怯懦,也怕只有在乱世才会出现。女子大方坦荡,声色如玉击。杯酒曲歌,清风作伴,一派云赏烟霞。

宾客尽欢,觥筹交错。

“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请容许将心中三个愿望坦承,首先便是希望相公可以寿无疆,与天齐,于世间纷扰安然自得,其次是愿我健康,唯有这样才可以更好更细致更体贴地侍候相公你啊!

女子因为爱便将自己置之度外,万事为所爱之人考虑周全,愿他寿比南山,看这红尘十丈的离合悲欢,看这千里江山的盛衰兴亡,在山水间逍遥,在庙堂中步步高升。他的饮食起居,她最熟悉,也只有亲自照料她才最放心。于是祈求她身体康健,可以不辞辛劳地守候在他身边,作为他避风的港湾,他温暖的巢穴,他坚实的依靠。倾尽全部,不论盛世烟花,抑或离乱战马,始终陪伴在身畔,恁春去秋来,冬远夏归。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看屋宇顶梁上筑巢的双飞燕,愿你我如它们般,一生一世一双,任岁月翩跹流转,任流年暗自偷换,你我矢志不渝,相伴到永远。

燕筑巢梁上,亦极隐秘地表达夫妻二人感情稳定,和睦和谐,如若成日不合叫骂,力竭声哑,喜清净的燕子不会在家中梁上安家。贺铸就曾在《要销凝》中写道:“雕梁寻巢旧燕侣。似向人欲语。试问来时,逢郎郎健否。”“旧燕侣”在“雕梁”之上寻找过去生活的巢穴,更加夯实着“梁上燕”的意象。

“燕”这个意象于词中总与“双”相连结,双燕满载着有情人对恩爱不离不弃的期许。在晏几道的《临江仙》中有名句便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其中就是用“双飞燕”来与“独立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反衬出人的孤寂无依。不消赘述,只需一个“双燕”,已淋漓尽致。

行酒令,祝酒词,在五千年的历史波涛中源远流长,除却冯延巳这首《长命女》,唐代的白居易也写过类似的祝酒词——《赠梦得》,“前日君家饮,昨日王家宴;今日过我庐,三日三会面。当歌聊自放,对酒交相劝。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由此可见,“三愿”祝酒,并非冯延巳独创,这是古来的祝酒传统。白居易祝友人,而冯延巳以少妇的口吻,祝的爱人。小词仅仅四十六字,字字珠玑,于平淡中窥见万般深挚情谊,脉脉流淌于缭绕的烟光雾霭,春光愈发明媚。

借女子之口表达情意早已成为文人墨客常用手法,杜甫就曾在《月夜》中,“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以妻子于深闺中思念自己,借来将心中对妻儿的眷恋倾注。

当然古诗词仍有许多果敢女子勇于大声将心中的爱意抒发,《上邪》中,那位率直坦荡的女子呼唤出“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将满腔的浓浓爱意化作曲调,化作歌谣,将爱诉说。

环亘尘世的爱情,最美好亦最平凡,将整颗心剖成爱的形状,只为与你相知相守,如雕梁之上筑巢的双飞燕,相携相伴。时光韶华漫漫人生路,岁岁年年惟愿长相见。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元好问《摸鱼儿》

双雁南北飞,盘桓而过,不曾料想下一秒竟生死相隔。猝不及防的利箭中的,空望着另一半坠地,连一声呜咽都未来得及发出。此生与你相识相伴,今世情,来生续。

投地而亡,血泪相流,两只大雁异日异巢生,同日同穴死。这世间的情爱,不止人独具,万物生灵都怀有。只是我爱你,生死相许。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邱处。

——《摸鱼儿》

元好问一生颠沛流离,历经繁华与苦难。他为金元两代的文学家、史学家、诗人词人,著书立说,修编历史典籍,文学史学功业无数,也曾是百姓心中的贤臣,皇帝眼中的要卿。可随着金国的覆灭,他从公子哥到逃难民的转换,致使他开始长达一生的苦难生活,期间虽也担任官职,却也因曾为金国官吏而广受排挤。

他亲眼见证了金国的兴盛于与衰亡,也目睹了战火厮杀中无辜百姓的苦痛。他的诗词,奇崛而绝雕刿,巧缛而谢绮丽,当真称得上是“金代词坛第一人”。

这首词是根据他赶考路上的一个偶遇而产生,太和五年,元好问道途遇到一个捕雁者,那捕雁者对他说一件奇事:织网捕得一对雁,双双挣扎,却只有一只挣脱网之束缚,捕雁者无奈只得将剩下一只宰杀,另一只恢复自由的大雁非但没有离去,反而始终于头顶上空盘桓,似是在观察自己的行为,见同伴已死,那只大雁便俯冲投地而亡。元好问听完,主动要求将这一双大雁买下,把它们葬于汾水之上,累石为识,题号曰为“雁邱”。

春风剪柳,流云缱绻,莺歌宛转。

暖光辉照下一片姹紫嫣红,花香四溢,馥郁芬芳。若霞的百花丛中深浅透映出一抹黛色的身影。悄悄尾随一只翩跹的蝴蝶,静待它落于花蕊,刚欲扑上前去便被一声咳嗽打断,丫鬟提醒父亲正经过,身影从花丛中弓腰挪出,迅速回到香闺,换好衣衫就去了学堂。

她名唤祝英台,千辛万苦说服父母同意自己去如男子般上学堂,唇齿行将磨烂,父亲才勉强应允,要求便是要女扮男装。扮男儿,需收起女子秉性,扑蝶荡秋千均被禁止。原本祝英台以为,这些小女子家家的扭捏之事,不做也罢。但自从那阵雨荷塘中,与梁山伯邂逅,共用一枚荷叶避雨后,她的心如脱兔如撞鹿,无法遏制的初开情窦,令她迫切想要恢复女儿身,以花钿罗裙去面见梁山伯,可又知道,倘若这般,学堂自己无法继续,名节也毁尽。况且,自己也无法确定梁山伯的情意何在。

少女的怀春心事终于告知了心上人,梁山伯知道后大为震惊,直愣愣地看着她,几乎不敢相信她的话,祝英台美目流盼,瞳中波光流转。梁山伯之前在心中的踯躅统统变作虚惊一场,原来自己喜欢的果然是女子。

两人互许了心意,不过好景不长,同学堂的马文才也偶然得知祝英台的女儿身,又因为马家与祝家有生意上的往来关系,马文才便提前向祝家提亲。祝英台的父亲见马文才仪表堂堂,又恰是同学堂同学,于是欣然承下这门婚事。祝英台对梁山伯的情谊是得知马祝即将结秦晋之后才向父亲说明,祝父未曾见过梁山伯,也觉得女儿的荒唐,任祝英台如何祈求,祝父皆不予理睬。

梁山伯决定登门求亲,乞求祝父能够成全这一双璧人,但却在奔赴祝府的途中,被早早埋伏在那的马文才所派的草寇伏击,梁山伯孤身难敌众练家子,身负重伤。尚且含着一口气,他的信念也在支撑着他一步步爬向祝家,爬向他的英台。可命运有时偏偏弄人,他没能等到再见英台,就在半路上咽下最后一口遗憾千古的气息。

祝英台始终在家中等待梁山伯的到来,明明数日前仍飞鸿传书,不日便到。却日复日,转眼到了和马文才原定的成亲吉日。

凤冠霞帔的祝英台于拜堂前得知梁山伯早已殒命途中,不禁晕厥,趁着众人手忙脚乱不知将仪式进行下去的当口,她穿着如火焰般的嫁衣,大步朝城外奔去。

一路冷风萧索,将她的衣袂她的裙角她的长发,吹得如同一簇狂奔于莽莽苍野的火苗,烈烈熊熊,仿佛能将整片天地点燃。

直到她看到一个荒芜简易的土丘,前面立着一块粗糙的石碑,她莫名如有指引般地缓下脚步,冥冥之中似是有预感般,她挣扎着踉跄向那块石碑走去。

“梁山伯之墓”不难辨认的五个字如一道惊雷将她劈中,虽然是已经明了的结局,可她却依旧隐隐怀有希冀,虚妄着这一切都是玩笑,都是他给予她的惊喜。

祝英台的泪如雨下,手颤颤巍巍地朝石碑上的“梁山伯”三个字摸去,却在手指尖接触冰冷石碑的一瞬间,石碑无缘无由地裂开,越裂越大,出现一个缝隙,是祝英台的身量。她望着那道缝隙,看到梁山伯一袭白衣,书生模样向她伸出手,她正了凤冠,敛了霞帔,一步迈入缝隙,向梁山伯走去……

石碑闭合,碑前除了飘零的残花,唯有萧瑟的风。

尔后,环绕着石碑出现一双色彩绮丽的蝴蝶,颜色与祝英台很久之前院中欲将扑落的那只一模一样。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倘若问着纷繁杂扰的尘世中的生灵,挚情挚意变为死生相许。

“生死”是古代诗词中较为常见,借以表现情致缠绵,深情不渝的字眼,但有时也并非如此直白的展现。化用得十分高明的要数白居易于《长恨歌》中的句子“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其中的“碧落”是指天上,而“黄泉”则是地下,上穷碧落下黄泉,便是指生死。杨贵妃与唐明皇之间的爱情,亦是跨越了死生。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浩渺万里的云霭层层叠叠,远近座座覆雪高巅,白茫茫一片,眼如盲,唯有我孤鸿一只要向哪一座飞去?

元好问这一句,于婉约之中足见他之磅礴,“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消八个字,就于眼中铺开一幅气势浩荡的画卷,似乎能够看到遥遥高山之上的白雪,能够听到一只大雁悲戚的哀啼,一声声悼念死去的伴侣。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生既死矣,死亦无法复生,招魂又有何用?徒有山魈山鬼在山林暗处兀自悲鸣,风雨席卷落下,将鸣啼阻隔,又似将悲哀远播。

沉郁,是元好问诗词的一个风格特点,单单这二句便将“沉郁”二字通透彰显。他寄情于景,情景融为一体,悲剧氛围渲染得恰如其分。此番生死之恋,甚至连山魈如此常人眼中无情麻木的生灵都为之悲涕落泪。

真爱并不会随着时间而消弭,它不朽于天地间,万古千秋。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李商隐《暮秋独游曲江》

春恨成秋恨生,恨恨相结如何解,荷塘月夜下荷叶田田,脉脉情谊于荷花荷叶间流淌。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隔着数道望不见的霞光,暧暧青烟中,终于辨不清佳人轮廓,唯有小字刻在心底,一笔一划,一帧一鉴,于心中滋长成爱的模样。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暮秋独游曲江》

李商隐是晚唐诗人中才华与诗作最为出色的一位,在诗歌创作上拥有晚唐无可匹敌的才情,却因为卷入牛力党争,而一生仕途不顺,在政治上郁郁不得志。

李商隐最著名同时亦是成就最高的当数无题诗与爱情诗,无题诗晦涩难解,时至今日,他所指究竟意为何物,仍存在较大的分歧和争议。而能将爱情诗写得出众,源于李商隐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情种,一生种情无数,能够叫上名讳的女子就有多位。他虽然多情,却也专情,将每一段恋情都投入真情,否则如何能写下感人至深的诗句?

这首诗仅仅是李商隐卷帙浩繁的爱情诗中的冰山一角,简单的七言绝句,却因其中浓得浸透纸背的悲情而深切动人。

一夜雨疏风骤,踏着冲刷着石板路的清浅积水,踱步走过八月微凉。

宁静的亭台楼阁,悠远的钟楼古韵,缠藤而上的青绦,细细密密裹紧尘世的喧嚣。

沉默不语,杳杳迩迩,坐落矗立于都城。虽是绿肥红瘦,却仍掩不住涤荡在洪流中的回响,那是攒在岁月尘埃里的花。

却不想被世人摘下。

一声声压抑的咳嗽,在他的耳中无限放大,相映成无数道回声,空谷传响。如豆的灯光从木窗中透出,影影绰绰出模糊的光晕,他隔着一扇木门,怜惜着叹气。

轻轻推开门,将笑意拥上脸颊,眼中都盛满笑漾。女子转头看向他,嘴角扬起弧度轻微的笑,却已用尽全部力气。他将手中的药包放下,上前覆住她的额头,触到一层虚汗。心中骤然一惊,强装的笑也僵在脸上。

荷花,他在心中轻轻呢喃,却仿佛千斤重般难以张开口来发声。荷花的病已入膏肓,自从去年染上重疾,寻遍了都城名医,都无济于事。如今只能用药吊着她的命,一方一方的药剂唯一的效用便是给她续着愈渐孱弱的生命。可他无法放弃,即使荷花之前趁着自己尚且有力气下床走动,多次将色褐发黑的药汁倒掉。

九月已至,荷花一日昏睡近十个时辰,清醒时间越来越短,他每日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病榻边,握着她瘦得戳人的手。每隔一个时辰,他伸出两指去探她的鼻息,担心恐惧她会在不知不觉中与世长辞,溘然离世,永永远远地离他而去。

这日荷花从昏睡中睁开双眸,长久以来,第一次眼神亮得如同春水繁星。他惊喜,雀跃,以为一切出现了奇迹的转机,长年累月的药方终于发挥药效。他眼中溢满激动的泪,喜极而泣,抚上荷花凹陷的脸颊,疼惜地将她拥在怀中。

她说想要走出门外,她说自己已经许久未接触清风鸟鸣,他搀着她缓缓从久幽她的屋宇中走出。秋风飒飒,吹起她干枯的秀发,招魂幡般迎风招展。他欲挡在她的身前,却被她笑着摇头制止。二人一路走到过去经常游赏的荷塘,塘中的荷叶早已枯败,零落着萧索。

她慢慢偎在他的肩膀,深吸一口气,满腔的中药味道,她满足地徐徐闭上双眼,合上那对将满天星子收集其中的瞳眸,呼出人世间最后一口气。

等到秋风渐紧,他感受到寒意,想要带她回去,才发现她已然故去。

斗转星移,苍水悠悠,浮生歇,落花如谢,流年似箭。

又是一年临寒秋分,凝霜中透出凉意,庭中残花盘旋纷飞,如干枯败枝般的旻天紧随一场又一场的秋雨加深加重。他站在北风拂过的青石板路,回首而望。

踏及过铺满落叶的路,碰触过开满花的墙,凝望过泻满阳光的窗。轻吟着岁月流淌时奏起的挽歌,呢喃着心中对荷花的追念,独自吊唁。

蓦然,默然,当一切已成往事,世界是否将不再清晰。

落满尘埃,染尽铅华。曾经不顾一切的执着与守候,伴着时间的碾轮,就那么轻易地化为齑粉,就那么那么轻易地随晨起的雾气消散在苍茫的天地间,了无痕迹。

远去的岁月,逝去的时光却总在不经意间回澜拍岸,将或痛苦或心酸随渐行渐远的人生轨迹延长,充斥着前进的道路。他的痛与无奈断在卷袖的西风中,碎在夕阳的咽喉里。

长满青苔的石阶,落满尘垢的铜锤,歌声愈渐喑哑的流年,裹挟着蝉鸣间或掠过湖面的风,是生命衍生出的注脚,原本约定一起体味的百态人生,此刻只有一人品尝。日复日,年复年,堆积成巍峨的高塔,再在风蚀蠹蛀中,轰然倒塌。不复存在。永永远远地化为一抔黄土,尘封于无尽年岁。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世间最苍凉不过须臾别离,却延绵成百年。春日荷叶初生,被迫分离时春恨裹着暮春的气悄然升腾,当你辞世离去,留我只身一人面对没有你的世界,秋时至,荷叶竟凋零。

诗歌创作中关于对丈,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曾总结到“正对为劣,反对为工。”而反观李商隐这一句,除了“生”对“枯”“春”对“秋”外几乎就是正对,按照冰冷的条理规律,这一句只能算是平庸之句,可偏偏这句十分精彩,诗句真正的魅力不在于它是否精工,而在于它所传达出的情志是否动人。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尚存于这个红尘万丈之中,对你的情便不会湮灭,不会消弭。怀着对你的全部深情,望穿秋水望尽天际,孤身立于江渚之上,空望江水滚滚而过,那熟悉又陌生的江水声洪涛汹涌。

数不尽的怅惘悲叹,道不完的嗟吁哀挽,都随着江水汇入整个生命。

李商隐将自己切身的经历用极清丽的笔调写出,荷花,那位他挚爱的女子,在他多情的一生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此后在许多诗作中,“荷花”成为了他书写频率极高的意象。如《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中的“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枯荷”用来作为孤独寂寥的意象。《板桥晓别》中“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芙蓉”是荷花的别称。及《碧城三首(其二)》中的“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

有时情根深种,是隐藏于内心深处旁人无法窥觊的角落,只有自己知晓。

挥手别过,迎风垂泪嘤咛,风贯入噙泪的双眸,混沌了地天,似往事崩塌溃散,如烟往事,往事如烟。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张仲素《燕子楼》

韶光十年,一度如飞驰,美人迟暮,斜阳向晚。守住空闺,没有同其他姬妾般流散于永不相逢的红尘万丈,只为燕子楼头,与君曾共目的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寂寞与荒芜杂陈,爱是地老天荒不变的相濡以沫。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燕子楼》

张仲素是唐代诗人,曾历任翰林学士与中书舍人,是一个典型文人。一生诗词创作笔耕不辍,对自己的诗歌要求严格,遣词造句十分考究。

张仲素擅长写思妇诗,宫乐春旅诗也把握极好,少有庸作。他的语言清丽飘逸,乐府诗作在语句精良中往往和宫商,这是绝大多数诗人无法双双顾及的,也是张仲素优于常人之处。

这首《燕子楼》本是与白居易两组共六篇应和诗之一,在《全唐诗》中还因对思妇的语气情态描摹得太逼真,而被当做是名妓关盼盼所作。

关盼盼为徐州张愔的爱妓,善歌舞状美貌,与张尚书恩爱感情颇深。几年后,张愔被征为兵部尚书,不料还未到任便患急症病逝。原来府中的众姬妾随着张愔的死去,而风流云散,只有年纪尚轻的关盼盼选择留了下来,心心念念与张愔的夫妻情谊,独自居住在燕子楼,矢志守节,一守便是十年。

雕花大床上隔着鲛绡纱帘,隐约可见一个女子枯坐其中,未天明,如豆灯光昏暗。风从洞开的窗口吹入,灯芯摇摆。女子影影绰绰,风寒渐紧。深秋最后一只寒蝉凄清悲鸣,嗡嗡声随着左右摇曳的火焰一同陷入无尽的荒凉。

关盼盼手中握着一支钗头凤,小小凤首精致绝伦,镶金嵌玉已被经年累月的摩挲而平滑圆润。她痴痴地凝视手中的发簪,眼神虚空,像是透过这支钗头凤望向十年前的月光。这是张愔在二人新婚洞房花烛夜,亲手插入她发间的聘礼。如今这座楼宇,只剩下自己一人,她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脸庞一点点地生出褶皱,眼角一丝丝地浮出纹路,十年,人之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呢?

张愔仅仅活了五十载便匆匆归于尘土,她业已于仓皇中度过大半生。关盼盼曾经是城中名妓,尤善歌舞,一双水袖甩出风情万种,衣袂裙摆雅态风漾,却自张愔故去后,一次都不曾旋转腾跃,她明白张愔既殁,自己的七魂六魄也随着他去了,徒留一副躯壳,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拼命于燕子楼中寻找他曾存在的气息痕迹。

纳兰性德曾为青梅竹马的恋人在《虞美人》中写道,“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关盼盼与纳兰性德的心境隔着千年的时光,意外契合。守着一方凭怀相思之地,月光轻盈寡淡,落成月影孤独自倚,槛外花丛长成荫蔽花树,如今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声声悲戚,字字涕泪。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燕子楼上灯光和着一点点凝成的霜,在朝阳初露,晓光熹微时散出寒意,一夜辗转未眠的我从曾与你共卧的木床上起身。

这仅仅是绵延十年的无数长夜中寻找一折,楼内的黯然与楼外的萧索,借一“伴”字相连,天亮了,可对于她来说一切仍沉在黑暗之下,莫测的无底深渊。“独眠人”与“合欢床”,两相对比衬托,将她的苦与悲充分道出,一夜未眠,时间过去十年,此时她已无法再落泪啜泣,亦不能歇斯底里,唯有从床上起身,面对一成不变的清晨黄昏。

“合欢”是一种花的名字,也是古代很常见的一种图案,被刻在木窗木门木窗上,也被绣于衣衫锦帕之上。因为“合欢”字面意思,于是它便常常代指一些与“恩爱婚姻”有关的器物。比如成亲时,夫妻二人要饮的合欢酒,用的合欢巹,还有合欢床、合欢被、合欢襦等。欧阳修在《渔家傲》中写到“合欢”便是“雨摆风摇金蕊碎。合欢枝上香房翠。莲子与人长厮类。无好意。年年苦在中心里。”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一夜相思,较之天涯海角的长度又能堪比多少?十年不长,相思夜夜。

诗词中,相思怀人的主题所占比例很大,也有不少精品,但绝大多数都是平庸敷衍之句,在浩淼书海中沉下就不再寻见。无法否认,这句用“一夜相思”与“地角天涯”两种分属不同分度事物相对比,别出心裁,在众多诗作中剑走偏锋。它产生了一种内在张力,将女子的情绪渲染得深挚哀婉,透过寥寥数字,便可窥探出女子对故去丈夫的相思怀缅。

提到“相思”,大多数人最先想到的会是王维那首“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晏殊在《采桑子》中也有“林间摘遍双双叶,寄予相思”之句。

因为此诗为张仲素与白居易之间的应和诗,于是白居易在读罢此诗后,写下同题之作《燕子楼》:“满床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与张仲素的唱和和谐,意象与情感都十分相似。

关盼盼与白居易、张仲素皆旧相识,关盼盼亦关注着这二人对于她与张愔的感情书写,直到白居易在最后一首《燕子楼》后,他偏还要“复寄一绝,微风(讽)焉”。这首题为《感张仆射故妓诗》:“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白居易用一句“一朝身去不相随”来暗讽关盼盼为何不在张愔死后随他而去。

关盼盼借着微弱的灯光,黑纸白字,满目尽为泛着冷光的指责与批判,她轻轻地笑了,看着极细跳跃的火苗舔着纸角,而后化为灰烬。她起身换上了十年不曾穿过的舞裙,发间钗头凤依旧泠泠,她凭栏远望,黑夜寂寂,嘴角扬着弦月一跃从阑干处翻身而下。

向下落时带起的风将她的衣衫吹起,风动钗头凤丁丁,她最后望了一眼承载着全部美好的燕子楼,尔后闭上眼睛。

诗词背后的故事总是浸着血泪,这首张仲素的《燕子楼》以思妇视角来写对亡夫的眷恋,不禁令我想起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苏轼悼念亡妻的名作,情深情挚,情苦情浓。还有明代文学家归有光在《项脊轩志》中也有对亡妻怀念的句子“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通篇下来,没有华绮晦涩的句子用词,清淡的笔墨,将重得仿佛能砸下来的情,化作轻风揉在心中,和自己的生命,自己的血液融为一体。

或许关盼盼高楼坠下后,会与张愔于三生路上重逢,彼岸花绽放烈焰,铺开一条相守万年的通途,二人生死相依,不再分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苏武《留别妻》

风萧萧兮前路茫茫,今日一别,不知归期何时,战火狼烟,号角连边。自此,生死将不再由自己掌控。金戈铁马,气吞山河,为家国此行一役,抛头颅洒热血,马革裹尸血染沙场,是男儿义不容辞之责任,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家中妻。

百战之后尚能活着,定不负定归来,倘若百战死,便将相思无限蔓延到下一世。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嫣婉及良时。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晨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留别妻》

苏武是民族气节的代名词。他是西汉时期人,汉武帝时被任命中郎将出使匈奴,被匈奴扣留后,威逼利诱欲令他臣服,苏武宁死不屈,于是匈奴便将他流放到北海(今西伯利亚贝加尔湖)牧羊,他便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中独自持节十九年,直到汉昭帝时才回到中土。

苏武始终以气节为人所知,却很少人知晓他在诗歌方面也小有成就,因为西汉时期,诗歌还处于发展阶段,所以苏武诗歌技巧还稍显稚嫩,但他却以真情实感取胜。

这首诗是苏武的代表作。天汉元年,匈奴示好,将曾经扣留的汉朝使节放回,汉武帝派苏武率使团出使匈奴,送还汉朝扣留的匈奴使者。临行前写下此诗,亦是他留给妻子的一封信笺。

苏武不曾料想到,一别竟是十九年。十九年能够令生者死,能够令三岁小儿长成挺拔青年,能够江水枯竭山林万树凋敝。十九年间,他生活于冰湖旁,生活于没有尽头的漫天风雪中,他与世隔绝,空空握着穗绦脱落的旌节,等待着会有那么一天,他重回中原。

只要生命尚有一息存焉,便有一分希冀。苏武就这样在北海,孤身一人与寒冷作伴。匈奴并未为他提供吃食,饿了,就掘野鼠洞中的草根充饥,渴了,便捧起一抔雪吞入口中,冰冷的雪在口中化成雪水,刺骨地顺着喉咙流进他的腹腔。

匈奴多次遣臣问他是否臣服,苏武只是握着旌节不语亦不看向他。他望着满天鹅毛大雪,冷风凛冽,刀割般地向他划去,他不屈不挠,只是心中的温热因着对妻子的怀恋而没有冷却。

他并不知晓,汉朝曾多次向匈奴要人,匈奴却谎称苏武已死,汉朝来使未经仔细核实便听信了匈奴的谎言。

“苏武已死”的消息传遍长安。

数年之后,汉武帝驾崩,太子汉昭帝即位,他得知苏武其实未死,便遣使臣到匈奴,说他在御花园秋猎时射落一只鸿雁,鸿雁的脚上便系着一封信,是苏武的飞鸿传书。借以要求匈奴放人,匈奴也几易单于,又因此时汉朝八面来朝,国力强大,繁盛一时,当时匈奴单于忌惮汉皇,便将苏武放回中原。

这一道命令,苏武苦苦等待了十九年,中年出使暮年归。过了十九年世外生活的苏武,已与整个喧嚣凡尘不相称。回到长安后,见家中老母早已亡故,妻子也已改嫁做他人妇,自己的两女一儿也存亡不可知。白发暮颜,步履蹒跚,尘满面鬓如霜,他一步一步迈入曾经人丁兴旺天伦尽欢的庭院,此时枯枝败叶,野草丛生,乌鸟乱飞,不复早年的模样。

凭着对妻子“生当复来归”的诺言,他度过了十九年非人的日子,却万万没有料到,迎接归人的竟是凄凉无人的庭院,与四散碧落黄泉的家人。苏武抚着虫蠹蛀蚀千疮百孔的木门,心中没有丝毫对妻子的怨恨,毕竟“苏武已死”当时尽人皆知,他不能自私地要求妻子为他守一辈子的寡,另嫁他人是妻子的自由,他只恨自己。

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或许妻子仍旧爱着他,却已无力再等,改嫁他人。

苏武散了皇帝所赐的全部家财,只身一人,去践行“死当长相思”的诺言,一如他之前十九年间所做的那样。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新婚时,红烛摇曳,与你发丝相结,也将生命轨迹、掌心纹路相互交织在一起,恩爱相亲,不分离。

与发妻永结同好,恩爱缠绵,不曾想过会有分离。

“结发”亦称“合髻”,为古代洞房礼仪中结婚正礼的重要一项,象征着夫妻婚后和睦,永结同心,日日好。并常用“结发”与“合髻”作为夫妻结合的代称,特指原配夫妇,这一婚俗亦代指夫妻间的互敬互爱。不同朝代对于结发的具体方式也有所不同,秦汉及之前,“结发”是指新郎亲手解去新娘在娘家时所结的许婚之缨,重新将新娘头发梳理后再为之系上。而至于隋唐以后的“结发”,是男女双方各剪下少许头发,挽成“合髻”,交由新娘保存起来。唐代女诗人晁采曾在《子夜歌》中有过具体步骤的描述:“依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问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黄沙飞扬的战场之上,敌我相拼,短兵相接,不是敌死就是我活,那时血流成河,或许下一瞬间我将殉国。与你相见,是那般遥不可及,那般奢侈不易。

上战场,报效国家的凌云壮志,是每一名热血男儿心底最热忱的愿望。杀敌守疆,豪情万丈。初唐诗人王昌龄曾写过《从军行》:“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唐代诗人岑参在《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中有言,“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万里西击胡。功名祗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宋人辛弃疾在名作《破阵子》中云“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点秋兵。”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倘若我有幸残生,一息尚存,即使爬也会从战场爬回到你们身边,与你们团聚;假使我为国献身,尸埋沙场,对你的思念,饮尽孟婆汤也不会忘却,我将带着它跨入轮回。

长相厮守,是每一对有情人梦寐以求的夙愿,偏偏宿命常与人心相悖,世间最后能够白头相守的人究竟有多少?死别固然悲怆,生离也割人心肠。

唐代诗人张籍写有《节妇吟》一诗,“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虽与苏武的境遇不同,但他的妻子此时已为他人妇,即使二人还有情,也无法再续。

本想与爱人相濡以沫,无奈世事无常,命运弄人,如今唯有相忘于江湖。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诗经 邶风 击鼓》

刺鼻的血腥味迫使他睁开眼睛,残阳如血,映得平原上的尸体破盾残甲全都腥红成海。飞速而至的烈马扬蹄溅了他一脸混着血的泥土,马鞍上的异族将军飞驰而过,惨烈的败绩,他握着系在腰间的流苏丝绦,闭上沉重的双眼,四下空寂,将雁阵哀鸣的叫声隔远,念着一个女子的名字,渐渐失去意识。

无法信守的诺言,对不起。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执子之手,与子共著。执子之手,与子同眠。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击鼓》

《诗经》是中国汉族文学史上最早的诗歌总集,它产生的时代,上自西周初期,下至春秋中期,共约五百多年。相传孔子删诗,将原本三千多首诗删至如今的三百零五篇,于是《诗经》又称《诗三百》。其题材十分广泛,反映了当时社会的各个方面。《诗经》按风、雅、颂分为三类,风是指各国曲调,雅是指朝廷正乐,而颂则是祭祀之乐。

《诗经》虽有少数叙事之史诗,可主要依旧是由抒情言志的诗作构成,称《诗经》是一部抒情诗集也不为过。

这首诗初看是一首战争徭役诗,但一经仔细品读,能够发现它其实是一首爱情诗。《诗经》时代的人虽与我们相隔近三千年的时光,但人胸中心底的情,亘古不变。

世间唯有情难诉。

一对男女,一坐一卧,男子面上覆着白色的纱布,女子带着恬然笑意凝望着他的眼眸。男子似是怕她的目光,辗转面朝床内侧,留给她一个瘦削的背影。她轻轻地将手搭上他的手臂,被他冷淡拂去,她也不恼不气,始终坐着看着他,即使仅仅是一个无情的背影。

屋内的萧寂与屋外禽鸟的喧闹形成对比最强烈的光影,映在荷塘的池水中,微波轻漾,潋滟成霜。

中药的苦涩气味飘散满屋,她端着刚刚亲自煎好的药,跨入门槛,坐到床边。

陈郎,起来喝药,她语气清婉,一声声唤着面向内侧的他。他双眼泛红,泪光隐约闪闪,他深吸一口气,将哽咽吞入喉间。他明白如今自己身患麻风,恐是治愈无望,她虽然与自己青梅竹马,亦有婚约,却由于尚未过门成婚。为了不耽误她的青春年华,他毅然决定取消婚约,不曾料想她不同意,态度决绝。后来,她依原定的婚期嫁入陈家,婚礼时因为他患有麻风病,参礼的人少得可怜,可她仍旧笑得甜蜜,如同获得了一世的幸福。

纵然他千般刁钻万般漠视,她都不弃不离,日日夜夜陪在他的身侧,亲自为他煎药,为他煮饭,为他洗身,为他做一切她能够做的事,丝毫不怕被传染,不避秽恶守在他的身边。

竹林中的石椅上,四面竹树环合,偶有鸟儿飞落,间有风儿吹过,雅致至极。

风过,竹枝摇摆,竹叶相叠,沙沙汇成动人的曲调,两人皆静默,聆听这来自自然的梵音。

他数日以来头一遭走出屋室,看着身畔静坐的妻子,平静安和,也许在此情此景中,做出了结,也不枉二十数载的雨露润泽。他缓缓从怀中将一方纸包取出,一点点地打开,发现分量与方才不同。他听到窸窸窣窣声响,转头看向妻子,见到与自己手中一模一样的纸包,其中装着一模一样的粉末。

他惊惧地瞪大双眼,手不可遏制地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嫣然一笑,在他未回神之际,将手中纸包内的粉末倒入口中。

他这才如梦方醒,上前欲张其口,令她将粉末吐出。她紧闭双唇,看着他,眸中盛满笑意。他声泪俱下,一把将脸上的纱布扯下,也将手中的粉末尽数吞下。

西风起,碧草波。他们十指紧扣,一齐闭上眼睛,等待终极的降临。

命运转过一个圈,似是被这二人打动,他吞下砒霜后,麻风病竟不治而愈。她也仅仅在大吐一场后,卧床三日,便又恢复健康。

昨夜的雨汽还未完全消散,她漫步于蜿蜒石子小径,只见烟霞散彩,日月摇光,万节修篁,含烟一径色苍苍。

她在看到那她的陈郎一袭白衣翩然立于江边,风潇潇,浪涛涛,江南的三月,草长莺飞,千株修竹,满山青染染。脚下映山红次第盛开,宛若沉沉夜幕绽放的迤逦烟花。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间所隔万水千山,死生间咫尺毫纤,与你相守相爱许下的承诺,刻在海角天涯,刻在碧落黄泉。十指相扣,执子之手,一起走到白发苍苍地老天荒。

许下的承诺,便用一生去兑现。在那个被遗忘的瞬间,你说的亘古不变,相携走过的雨天,是我听过最美的和弦。就若此时,你站在我面前,我却完全看不清你的眼,听不到你说的语言,岁月缓缓在脚下绵延、变淡,回溯而上是忘川,前行而下是深渊。

于是“永远”变成神圣的字眼,一个永远将生生世世的轮回都叩入宿命的掌心,“死生契阔”,定下的诺言,这一世因为战争离乱,无法兑现,害千里之外的女子失去爱人,失去一生所依。坚实而有重量的死生,往往引出人心底最缠绵的回忆,最哀伤的心绪。“与子成说”中“说”,是“悦”的通假字,“悦”才能将两人互许终生的心境表现出来。相爱之人情定三生,世间如何能有超越此事的快乐?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人生而为人,最幸运便是能与所爱之人相携从青丝走到发如霜雪。《诗经》中“风”所包含的诗歌数量做多,其中爱情诗亦是占了大部。《诗经》多为四言诗,语句精悍短小,却蕴藏着后世难以匹敌的力量,将最本质的情感洗练出来,击节赞叹。《邶风·柏舟》是其中翘楚:“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的心并非圆润无棱角的滚石,无法随意转动。我的心不是柔软任蹂躏的草席,不能任意翻卷。

将整颗心呈到你面前,祈求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的心意,天涯那么远,一生那么短,站在时间面前,看着樱花纷飞落满人间,看着浩浩沧海变桑田,看着昆仑之雪化成喉中的哽咽。

你我终要相别,说不清,道不尽,诉不穿。

终于只剩我独坐于高山之巅,望杳杳浮云片片,苍茫的月色溶溶如血,依稀仿佛你仍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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