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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说

浴女

在这个偏僻小城,不知何时何地何人创造了一个词,叫“玩格”。其意大概是指赶时髦,耍牌子,违背老习惯、老传统的出格行为。“格”“玩”得越奇巧,“玩”得出当地人没见过的新花样,则可升级为“玩洋格”。

这些年,经济活了,从山外头吹进来的“洋风”越来越猛。“玩洋格”的人也越来越多。小伙子穿花衣裳,老太太烫卷卷发……尤其是随着那家该诅咒的光明浴池的开张,连那些十七八的女娃子也不把婆婆妈妈的训诫当回事,动不动就毫不羞口地嚷嚷着要去光明浴池洗澡,闹得光明浴池人满为患,乌烟瘴气,毫无“光明”可言。要不是还有一家县政府招待所浴室不定期对外开放作为补充,那些爱“玩洋格”的年轻人说不定哪天就会被老辈人言中——为洗澡那点事“戳怪”(方言,惹祸)。

光明浴池是一家私营企业,设备好,但票价很高。男人泡个大池子也要两块钱。而政府招待所的浴池虽然只有淋浴,但每张票才两毛钱。对于口袋干瘪的多数人来说,花两毛钱就能玩个洗澡的“洋格”,当然是最划算的。因此,每到节假日前几天,许多人都眼巴巴地盼着招待所的浴池开放。

离国庆节还有三天的时候,县政府招待所门口终于贴出了一张巴掌大的告示。上面写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本浴池自今日起对外开放三天。

看到这张告示,街上的少男少女们奔走相告,其高兴劲不亚于抢购出口转内销的处理商品。他们哥们儿弟兄相邀,姐们儿妹子结伴,各自赌咒发誓:就是挤破了头,也要把澡堂子抢到自己这一边。

不就是洗个澡嘛,为何说的跟打仗一样?这里有些前情,须得绕弯子说一说。

祖祖辈辈以来,在这个川陕交界的山窝窝里,人们对洗澡这个词的理解,是男女有别的。对男人来说,洗澡,就是夏季天热时,找个能避开众人目光的河潭,跳进去连游泳带冲凉。比如,县城东门外的河道里有个玉石潭,水面如镜,清澈幽蓝,深不可测。既是男人们洗澡享乐的逍遥池,也是让其中的倒霉蛋乐极生悲的夺命潭。几乎每隔一两年,就有“玉石潭又淹死人了”的消息传出。对女人来说,洗澡这个词意味很复杂。它不但包含着生命安危,还容易让人产生赤身裸体、不知羞,甚至不要脸之类的联想。因此女人、特别是年轻女人是绝对忌讳的。连说都不能说,当然更不能做。女人们想洗头擦身,只能在自家屋里烧水解决。若有大胆泼辣者偷偷下河,一旦被人发现,即便穿着衣服,也会遭到左邻右舍的指指戳戳。传统既如此,在过去的年代,县城里包括政府招待所都没有正儿八经的浴池。只因这些年改革开放了,外边各色人等,特别是头头脑脑们越来越多了,为了适应内部接待、招商引资的形势需要,县上的头儿们才决定将招待所的一间会议室撤了沙发、茶几,装了管道,按上水莲蓬,因陋就简,造了个小小的淋浴池。平时,仅供住宿客人冲澡,只在节假日前,应景似地对外开放三五天,算是为民服务。

有这三五天,在这方圆不过二里地的小县城,本来是可以让一部分追求新潮的男女过把洗澡瘾的。然而,由于浴池管理不善,加之人满为患,每开放一次,就要出现或大或小的混乱。有时甚至打捶骂架,闹得不可开交。因此,年龄较大的人,宁愿按传统方式在家烧盆水擦一擦,也不去凑那个热闹。只有那些生性爱打闹的愣娃子、歪女子觉得好玩,才争着去冲锋陷阵。

浴池混乱的根子在管理员——一个年近七十岁的老头子。别看这老爷子弯腰驼背、黏黏糊糊,连食堂的饭票和浴池的澡票都分不清,可人家的后台挺硬。女儿是县剧团的红角,女婿是招待所所长。几年前县上改建招待所时,以前靠摆钉鞋摊养家糊口的老爷子,趁势摇身一变,成了招待所的职工。每月享受七十大元的职务工资。

按理说,老爷子应该心满意足了。开始一段时间,他工作也还认真,澡堂管理得井然有序。可干了没多久,他就满腹牢骚,认为自己亏吃大了。当然,他的委屈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由于女儿、女婿对他过分“器重”,除了浴池管理员外,又委以他家庭保育员、采购员、炊事员等多种兼职。老爷子既要带孙子,又要买菜、做饭……从早忙到晚,那点本来不足的精神气儿就消耗殆尽了。招不住时,他也给女儿、女婿诉过苦。可女婿只一句“人要知道好歹”就把他顶了回去。无奈之下,老爷子只好自己想办法,“堤内损失堤外补”。自家的事不能马虎,公家的事没下(读hà)数,在管理澡堂子的事上钻空子、掏窍门。对内部接待看人下菜,遇上女婿交代的重要人物,小心伺候,余则敷衍了事,尤其是把浴池对外开放根本不当回事。加之烧锅炉放水是别人的事,他光管卖票开门。高兴了,卖几张,不耐烦了,大手一挥,谁想进就进。反正卖票又没定额,卖票钱也装不到自己口袋。他乐得清闲,还能听几句廉价的恭维话或混几根纸烟抽。

如果仅仅是卖不卖票的问题,大不了有些人怕挤就不来了,澡堂再乱也乱不到哪里。要命的是,浴室只有一间,分不成男部女部,只好男一天、女一天的轮流。可老爷子从来不记哪天该男、哪天该女。每当被那些调皮的小伙子、大姑娘团团围住,你拉过来,他搡过去,这边说“该男的!该男的!”,那边说“该女的!该女的!”,吵得他耳朵发麻,不得脱身时,他干脆耍开脾气,大骂一声:“管你们该谁!”随手把澡堂门一开,任凭男男女女去抢、去挤。谁家占了先,这一天的浴池就“性”谁。如此一来,几乎澡堂每开放一次,就有一次热闹非凡的“雌雄决斗”。闹得好了,男女都能轮上一两天。闹得不好,不是男的霸占,就是女的垄断。总体上看,女人天生势弱,脸皮又薄,输的时候较多,因此老憋着一口气。而老爷子呢,对自己导演的这种闹剧乐此不疲。娃们一闹,他就站在一边,咧着满口黄牙的大嘴傻笑。

这是一段插曲,主题歌还是要唱这一天的事。

这天,不到下午3点,招待所院内的浴池门前就挤满了拿着毛巾、梳子、洗发膏的男男女女。浴池的两扇黄漆大门关闭着,门顶上贴着一张褪了色的纸条,上边写着不知何年何月规定的放水时间:下午4时—晚上10时。纸都裂缝了,那字倒还清晰可辨。因时间还早,门前比较安定。男人和女人自觉排了队,以门缝为界,男左女右,互不侵犯。

按常规,浴池这种绝对异性相斥的地方,是男人和女人之间最不会发生摩擦的。但明眼人准会看出,这里的男女之间已经蓄积起“敌意”。双方像竞技场上开赛前的强强对阵,表面上看似镇定,内心里已剑拔弩张,都拿着劲。

男队排头的是一色儿四五个县中队的兵娃子。看年龄都是入伍时间不长、二十啷当岁的新兵蛋子。因县中队没有洗澡条件,每逢节假日,中队领导就会准许战士们分期分批出来洗澡。今天,这几个大兵好像特别兴奋。从他们南腔北调的交谈中,听得出好像是被批了假,准备回家探亲的。这时候,洗个澡,换身衣裳显得尤为重要。因此,他们极其认真地早早就来排队,一个挨着一个,前胸贴后背,整齐地面对着门,做好随时冲刺的准备。

女队的姑娘、媳妇改不了一见面就挤堆堆、说笑打闹的习惯,叽叽喳喳地围在一起,队伍凌乱而松散。她们中的多数人是抱着侥幸心理来碰运气的。表面看满不在乎,实则心里发虚:今天看样子没指望了。谁能抢过那些一天吃一斤半的大头兵呢?

女队里真正满不在乎、胸有成竹的只有一人,就是站在最前边的那个俏得惊人,也傲得像一只白天鹅一样的姑娘。那姑娘无论是梳妆打扮还是风韵气质,都不像小城里的本地姑娘。一头烫过的男式短发,一张白嫩的杏核脸,波光闪闪的大眼睛,精致的鼻子,肉嘟嘟的嘴唇。上身穿乳白色羽绒马甲,内着橘黄色紧身毛衫。下穿港式牛仔裤,脚蹬鞋跟像钉子一般的棕红色高跟皮鞋。一看就知是出过山的或山外来的,见过世面、玩过“洋格”的摩登女郎。

此时,这位白姑娘背对着门,面向伙伴,抿着嘴,不参与那些人的说笑,只是自顾自地、有节奏地摇晃着身子,任凭胳膊上鼓鼓囊囊的网兜把门碰得咣咣响。她对身边的大兵们时不时射过来的贪婪目光佯装不知。有时斜睨一眼,还带着丝丝诡谲的讥笑。她那一副讳莫如深但胜券在握的样子,连一起来的好友——一个文静的矮个姑娘都犯迷糊,猜不透她到底有什么克敌制胜的绝招。

足足等到4点10分,门缝里终于传来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大兵们像听到口令一样站直身体,紧贴大门,准备冲锋。白姑娘也迅速转过身并抓住矮姑娘的手,对她悄声说了一句“跟着我”。紧接着,哐啷一声,门开了。大兵们箭似的直射进门,差点把所长的老泰山撞倒,气得老爷子直骂“龟儿子”。但当他们满怀胜利、迅速反身关门时,已经迟了。白姑娘和矮姑娘肩并肩站在他们面前,将开着的两扇门紧靠在背后。

大兵们面面相觑,对两个姑娘推也不敢推,拉也不敢拉。无可奈何又不甘退让,只能自恃人多、身强力壮,以尖锐的目光,直逼对方。若在以往,遇到这种男人的目光,姑娘们一准会羞红了脸,自动让步。然而今天,白姑娘志在必得,毫无退让的意思。她一边紧紧拉住矮姑娘的手,不让她逃跑,一边“以眼还眼”地直视“敌方”。她用犀利的目光示威挑战:“老娘我就是不让,看你们能怎样?”

“雌雄决斗”陷入了僵局。没有进来的男女都围在门口观阵,以各种心态猜测和期待着后边的故事发生。

空气紧张得像即将爆炸。突然,哧啦一声异响,划破了僵持中的安静。随着这声响,只见白姑娘外衣拉链大开。刹那间,她那鲜艳的紧身内衣、鼓鼓的乳房轮廓、牛仔裤上的雪亮铜扣等一般女孩子不能示人的物件,就毫无顾忌地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人群中传出了哎呀的惊叫,矮姑娘的脸儿都吓白了。可白姑娘却旁若无人似的继续宽衣解带,还命令矮姑娘:“快脱呀!我倒要看看哪个解放军敢在这儿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说着说着,只见她解开腰带,两手往裤腰上一插……

大兵们面对白姑娘的这手“绝活”,全无了招架之力。一个个臊得面红耳赤,低着头,耷拉着眼,慌忙钻出人缝,头也不回地撒腿就跑。

几个候在门口的女人乘势一拥而入。浴室前部的更衣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女人们的哈哈大笑。

决斗结束了!观阵的人们纷纷散去。大男子们垂头丧气地提着毛巾、肥皂盒回家。小女子们高高兴兴地陆续进屋。没多大工夫,不足二十平方米的浴池就被那丰满的、纤细的、白嫩的、黑瘦的,散发着雌性荷尔蒙气息的躯体塞得满满当当。昏黄的灯光下,只见一片白花花的身子在蠕动。热烈的喧哗笑闹声,淹没了几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白吃辣子还嫌辣的大嫂的悄声议论:“脸皮够厚的”“真不要脸”“要是我的丫头,回去非叫她脱层皮不可”……

白姑娘自恃有功,心安理得地开始享受自己的胜利果实。她慢条斯理地拿出红红白白的洗发膏、护发膏,抖开花花绿绿的洗头、洗澡、洗脚毛巾,摆出肥皂、香皂、药皂,拿出塑料梳、狼牙棒似的卷发梳……好像要搞洗澡工具大展览,把唯一的一张公用小桌占了大半。

八个水龙头下,七个都挤得难以插足,唯独白姑娘和矮姑娘占据的地方宽松。不知是让还是怕,反正没有人去她们那儿挤。

白姑娘悠然自得地边洗边哼起了小曲。她慢慢地梳发,缓缓地淋水,在那水莲蓬形成的小瀑布下,展开玉雕般娇美的身段,尽情而自豪地享受水汽氤氲中飘然欲仙的舒适和同性们嫉妒又羡慕的目光。她正得意忘形,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新的对手,正在向她袭来。

正当白姑娘把洗发膏揉进头发,把脑袋搓得像一大团棉花时,突然,一个毛蓬蓬的头直戳戳地伸来,碰到了她的头。随之,一个冷冰冰的躯干也粗鲁地靠过来,差点把她挤了个踉跄。白姑娘万分诧异地抹开泡沫睁开眼睛一看,来犯者竟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她不但面貌粗黑且浑身布满了紫红色的疤块,像刚生过脓疮一样。

“喂,走开!到别处洗去!”白姑娘火从心头起,厌恶地呵斥。

“你让我上哪儿?人家四五个人挤一个龙头,你这儿才两个人……”黑姑娘回答得振振有词。

“哪怕我一个,也没你的份。”

“为啥子?这又不是你们家里的澡盆子。”

“看你那恶心样,也不拉泡稀屎照照……”

“呵呵!你恶心了,是不是有喜了……想吐,请到厕所去……”

黑姑娘根本不示弱,边还嘴边将那满身是疤的身体使劲向龙头下的最佳位置挤去。白姑娘火冒三丈,想伸手推,又不愿接触黑姑娘的身体。气急中,操起手边的卷发梳就向黑姑娘打去。黑姑娘早有戒备,一只手迅速架住白姑娘扬过来的胳膊,另一只手叉开五指,就往白姑娘那雪白的酥胸抓去。眼看一场血战就要发生,说时迟那时快,旁观的女人们一拥而上,遮的遮挡的挡,才使她俩幸免互相留下永久的“纪念”。

被众人拉开的白姑娘和黑姑娘四目相对、虎视眈眈,随时都会战火再起。这时,从几个女人身后走出一个瘦巴巴的、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她伸手拉了一把黑姑娘,指着自己站的一个靠近水龙头的角落说:“女子,来这儿洗吧!”这老妇人态度和蔼,听口音就知是有洗澡习惯的南方人。否则,像她这般年龄的本地女人,是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场合的。

黑姑娘感激地说了声“谢谢姨”,顺从地站到了老妇人让出的地方。谁知,她一来,原先站在那个水龙头下的几个女人却纷纷离开了。她们用白眼翻一翻老女人,又用斜眼瞟一瞟黑姑娘,挤到了别处去。

陷入尴尬中的黑姑娘暗中苦笑,她明白别人嫌弃她的心情。这种眼神,她不是第一次看到。为回避这种歧视的眼神,她已经下决心不到公共浴室洗澡了。今天是听到招待所服务员绘声绘色地讲了刚才发生的精彩故事,很好奇,就想看看那个胆大脸皮厚的女子长啥样才破例来的。这时,她本想把已经对人说过许多遍的话再说一遍,以求众人理解。但她张了张嘴又没吱声。她突然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像祥林嫂那样,一遍又一遍地对人说“我真傻”。她坚信,只要自己没有做害人的事,就和其他人一样享有尊严和权益。她按捺住心头的刺痛,装着没看见那些鄙夷的目光,在那个别人歪打正着让出的水龙头下,抓紧时间,三下五除二,十分麻利地搓搓洗洗,不一会儿,就彻头彻尾洗了个干净。临离开时,她再三向老妇人道了谢,又狠狠盯了一眼正在往身上抹香皂的白姑娘,腾腾腾地向更衣室走去。

穿好衣服的黑姑娘刚要出门,背后突然出现异常的寂静,哗哗的水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响起女人们的惊呼:“停水了,停水了!”她扭头一看,所有的水龙头都干了,顿时心头升起一股报复的快感。她正想骂一声“活该”,却又生出一阵愧疚:我倒洗好了,那老姨咋办呀?

农历九月的时光,在这山区已露寒意。浴室里水一停,温度骤然下降,冻得浴女们浑身起鸡皮疙瘩。有的乱说乱骂,有的高声呼叫,也不知道外边有没有人管。有些耐不住冻的,纷纷穿上衣服,气哄哄地往外走。只有几个实在不甘心的,硬撑着等水。她们不是刚抹了一身肥皂泡,就是搓了一身污泥卷。白姑娘属前者。她急得团团打转,嘴里不停地骂:“老不死的大黄牙,只会吃瞎账!”她的同伴矮姑娘碍于情面不便离开,只好陪着干冻。

那老妇人也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她蜷缩着身子,冻得瑟瑟发抖却迟迟不愿离去,总希望很快会来水,冲一下浑身刚搓出的污垢。直到外边传来消息“管道坏了,何时放水,尚不可知”,她才十分扫兴地站起身来,准备出去。

老妇人抱着臂膀,刚到更衣室,就听到一声“姨,先别走”的呼叫,原来是已穿戴整齐的黑姑娘。黑姑娘端来一盆热水,把她堵了回来。又对她说:“擦一擦再走吧!您老来一次不容易,今天叫我给耽误了。对不起!”

黑姑娘放下水又出了门。老妇人满心欢喜,连忙把毛巾投入热水里,引得旁边几个人投来羡慕的目光。有人还悄悄议论:“黑丫头人长得丑,可挺有良心呢!”正说着,只见黑姑娘又端了一盆水进来,后边还跟了两三个招待所的女服务员,每人端着一盆水。黑姑娘指示着把水分散到众浴女面前。招呼大家说:“都来凑合洗洗吧,那水管子鬼知道啥时才能修好呢!天这么冷,冻病了划不来……”

没想到黑姑娘还有这般好心肠。那些冻急了的女人们惊讶而感激地连声称谢,随之就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地围着水盆洗起来。连那矮姑娘也熬不住冷,把毛巾投进一个盆中。虽然这样洗并不如意,可总比裹着满身肥皂泡强。唯独白姑娘还恼怒地站在那儿,心里像灌了碗怪味药,说不清是苦还是涩。

白姑娘气恼地还在发愣,没想到意外再次发生。只见黑姑娘把自己端着的那盆水径直放到了她面前,并浅浅一笑说:“不知名的漂亮妹子,如果不嫌,就将就洗洗吧!实话对你说,我身上这疤,是给菜地喷药中毒留下的,不传染的……今天,我一时来气惹了你,话说得不好听,你也别见怪。好在我这个卖菜的脸皮子厚,跟招待所这些姐妹们混得很熟。这盆水,就算是给你赔个不是……”说完这些,黑姑娘又转对大家说了一句:“洗完把脸盆放到值班室。”最后,又一次意味深长地看了白姑娘一眼,才大步走出浴室,再也没有回来。

黑姑娘的话三分揶揄,七分友好。白姑娘虽然一时还拉不下脸,可心里已油然生出几分羞愧,几分感动。她犹犹豫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把毛巾放进了面前的热水盆中。

白姑娘刚洗了两把,忽然哗一声,水来了!有几个还没穿衣服的人喜出望外,又回到水龙头下重新洗浴,白姑娘更是欣喜若狂。只见她两眼一亮,冷笑着骂一声:“去你的吧,黑癞皮,老娘不稀罕!”一脚踢翻了脸盆,钻到了水莲蓬下……

(1985年发表于《秦都》)

第三次考验

天上云追月,

地下风吹柳。

……

伴着这美妙的歌声,他的脚步像云追月一样轻快,他的心中荡漾着风吹柳一般的春意。他急急地向那个“老地方”奔去。那里,有独属于他和她的一片绿荫,有他俩正在编织着的五彩梦幻。这个梦,像一部动人的戏剧,只差最后一幕,便可以“大团圆”了。而他,有信心,也有把握演好这最后的一幕。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她的话:“最难的,莫过于第二次……”

一种如愿以偿的幸福感在他心头油然而生。前两道“关卡”的顺利通过,使他对他俩的关系,做出了铁定的结论。

他和她相识在这所省城的师范院校,钟情于窗明几净的校图书馆。她爱上他,是因为他具有典型的北方男子的气质,纯朴刚强,魁梧健壮,才华横溢。而他为她动心,却不仅因为她是娇小清秀、文静端庄的南方姑娘,总觉得她还有一种超凡脱俗、与众不同的神韵。她娴静、深沉,娴静得似乎缺乏年轻人的激情,深沉得叫人难以捉摸。她不苟言笑,穿着素净,生活的色彩似乎过于单调。然而,她在学业上表现出的聪慧,言谈举止中体现出的素养,又让人感觉得到她的内心有一个梦幻般的世界,有一个高雅而洁净的灵魂。记得他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她像一个画中人。那画是他在当县委统战部部长的伯父那里看到的。画上有一个美丽绝伦的姑娘,服饰淡雅,表情文静,头上闪动着圣洁的灵光……伯父告诉他,画上的姑娘,是天主教敬奉的圣母玛利亚。

鬼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一打听,还真够巧,连她们的名字都相差无几,她叫马娅。

当一颗爱情的甜果已经初绽蓓蕾时,马娅坦诚地对他说:“为了我们既有甜蜜的开始,又有幸福的终了,我将对你进行至少三次的‘考验’,你得有个思想准备……”

他哈哈一笑,自信地说:“考吧,三十次都行!”

随后,马娅给他出了第一道题。她温和地说:“听说你还有个女朋友,希望你处理好这个问题……”

他有一个女友,是真的。那是上大学前,他当民办教师时认识的一个同行。那姑娘是公办教师,城里姑娘,因倾慕他的相貌和才华,像小说《人生》中刘巧珍追求高加林一样痴情。然而,他虽然对那姑娘有些好感,却总不愿给他们之间的友谊加温,总觉得好感和爱情还有些距离。临考大学前,他吸取高加林的教训,开诚布公地对那姑娘说:“对不起,我感谢你对我的情意,但我们不可能……”那姑娘早看出他的心思,也反复权衡过他考进大学后他们之间的差距,最后决定,爱他就给他自由吧,于是豁达地同意了。她只是提出:“在你未找到意中人之前,我们做个普通朋友,行吗?”他虽不爱她,但也不愿太绝情地伤害她,就答应与她保持公开的朋友关系。他们联系的方式只有通信,偶尔也互寄一点小食品和教学参考书,以至于同学们都知道他有个声称不是恋人的女朋友。

对其他人而言,他和那女教师是不是纯粹的朋友,无关紧要。而对马娅来说,这可不是个小问题。她不希望自己心仪的男人还有关系暧昧的女朋友。因此,她给他出的第一道“考题”,就是要他和女教师撇清关系。

对这第一次考验,他坦然接受,很快就给那女教师写了信。一星期后,女教师回了信——一张没有信封信纸的明信片,上面写着“祝你们幸福”几个字。他把这张明信片拿给马娅,就算“交卷”了。

第二次,马娅愁眉苦脸地说:“我看咱俩今生无缘,来世再说吧!我妈妈说,我要是嫁出去,她就活不下去了……”

他明白马娅的意思,是要他“嫁”过去。

对这第二次考验,他真有些犯难。自己倒无所谓,可父母呢?乡邻们怎么看呢?他深知北方农村人的偏见,“倒插门不是窝囊废,就是弟兄多得讨不起老婆……”

他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专门回了一趟老家,做好准备挨骂,甚至想到与家庭决裂……然而,事情的发展竟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往日思想古板、守旧的父亲这次异乎寻常的开通,不但同意他“嫁”出去,而且还说:“你妈和你哥的工作由我来做。有人挡道了,你找我。”他觉得奇怪,后来想到,一定是伯父帮了忙。他考上省城的大学后,伯父异常高兴。也许因为伯父只有女儿没有儿子的缘故,对他这个家族里的优秀后生特别关心。只要不出差,每逢星期天,伯父就要叫他去吃饭。他也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在城里当干部的伯父感到很幸运。每次去吃饭,他都帮着干点活。学校有什么事,他也愿意跟伯父说。不久前,他对伯父说了和马娅恋爱的事。听说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姑娘,伯父鼓励他勇敢去追……因此,“倒插门”问题的解决,一定是伯父提前给他父亲打了预防针。

走着想着,他不禁笑出声来。这最难的第二关都顺利通过了,还有什么比这更难的关口呢?他突然想起《人生》中黄亚萍让高加林“雨夜拾小刀”的考验,又想起有个电视剧中,女主角在约会时故意迟到10分钟的所谓考验。他想,难道马娅你也要给我玩一些这样的小伎俩吗?

在一片金色的晚霞中,马娅早就等在那儿了。她今天太漂亮了,穿一件洁白的绣花连衣裙,亭亭玉立地站在小树下,脸蛋粉嘟嘟的,身上似乎也闪着一圈奇异的金光。

“啊!我的圣母,难道你真成了神!”他惊异地冲到她身边,两手抓住马娅的手,两眼直愣愣地盯着马娅。突然,他发现马娅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金色的项链,上面坠着一个金灿灿的十字架。

“你怎么也赶这个时髦?套圈儿赢的吧?”他从未见过马娅戴首饰,也分不清真假,戏谑地问。

“胡说什么,好没眼力,你掂掂看!”马娅嗔怪他,略带愠怒。

“你……你信教?!”

“是的,我们全家都信天主教,我爸爸是神甫。他……”马娅说着说着,忽然哽咽起来。

他心头一怔,没想到自己过去的幻觉如今却变成了现实。面前的这位恋人虽不是灵光护照的圣母,但她却是圣母的忠实信徒。已故的岳丈大人竟是一位穿长袍、念圣经的神甫。过去,他可从来没想过,也没问过,只知他老人家是南方来的“大人物”,“文革”中受迫害而死,怕提起来叫马娅伤心。

他觉得有点滑稽,但又有点不以为然。党的宗教政策,他也略知一二,人家爱信什么,就让人家信去吧!

“过去的事,别去想它了。”他不愿意让十字架来干扰他们爱情的美梦。他劝慰她,替她拭去泪水,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轻松愉快地说:“还考什么?出题吧!”

马娅的情绪已在他的抚慰中平复。听了他的问话,她抬起一双泪痕未消的大眼睛,盯了他半晌,才说:“你还看不出吗?题,早出了。”

看他仍傻乎乎地发愣,马娅扑哧一声笑了。

她拿起十字架,托在手心,用一种委婉而不可抗拒的口吻说:“题,就是这个……我家祖祖辈辈信奉耶稣,你若真心愿做我家一员,我们必须建立共同信仰。请你好好想一想,不要急于回答我。”

他万万没想到,这第三次考验,竟是这么严酷。刚进校门就交了入党申请书的他,不久前已被列为入党积极分子,正在接受组织的考验……他研究过哲学、经济学、美学、心理学,也研究过世界观、人生观、恋爱观,但从来没有考虑过爱情的考验和信仰的考验发生对立时,应当如何处置。

面对这么严肃的考题,他一时心浪翻滚,不知如何回答,多亏悄悄降临的夜幕帮助他掩饰了脸上复杂的表情。

马娅看得出他的困惑,也理解他此时难以决断的心情。一个中共统战部部长的大侄子,要为一个姑娘改变自己的信仰和追求,那该是多么艰难啊!她不逼他作答,甚至觉得妈妈逼自己提出的这个考题有点残忍,生怕他们之间的感情彩虹瞬间就被这个考题击垮……

她把他渐渐松开的手拉到自己腰间,将脸轻轻贴在他的胸前,轻言细语地不断说一些有趣的事,希望用温情转移他的思绪,驱散他心头的乌云,让他那信仰的坚冰在甜蜜的爱情中慢慢融化。

他也明白她此时的苦心,也知道这个考题对她也是同样严峻。母命难违啊!我要不同意,她该怎么办?他同样不希望看见她在他面前陷入痛苦的深渊。他希望他们之间都有一个思考缓冲的过程,无论什么样的结果都不要来得太猛烈……

他俩看似若无其事地继续谈笑,但说出来的话,再也没有往日动听,发出来的笑声,再也没有往日爽朗。用一个词来形容他俩此时的心情,那就是强颜欢笑。

夜色渐浓,又到了该分手的时候。看得出来,无论她和他怎样努力,他们之间,都不能重现往日那种温馨甜蜜、难舍难分的气氛。这次约会留给他们的是一颗艰涩难言的苦果。这颗苦果,也许要让他们咀嚼一辈子。他和她都意识到,真正的考验原来才开始……

当他和她的手完全松开时,他用坚定的口吻告诉她:“等着吧,我会很快交卷的!”她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满怀期待地希望得到理想的答案。

三天后,仍在那个“老地方”,马娅接到了他托人捎来的一封信。她轻快地读了起来:

马娅:

我过去没有想过爱情和信仰到底应该谁服从谁的问题。这几天,我想了,想得很深很远。

你和你的全家信奉天主,我无权反对。但我和我的全家信仰马克思、列宁,这也是任何力量都改变不了的。我的来信为的是向你说明,我要求入党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逢场作戏,申请书上有我的铮铮誓言。一个堂堂的男子汉,怎么能随便把誓言变成戏言呢?

请原谅我用这种方式同你“约会”,不是我没有勇气向你当面“交卷”,而是今晚有更重要的事——听党课。

马娅,我的想法你一时可能还难以理解。那么,我们是否找个机会再好好谈谈?我相信爱情和信仰是能够共存的!我期待着你的回音。

你的朋友 赵鑫

一九八七年七月一日

读完信,马娅那双秀美的柳叶眉蹙成了一团。她独自在小树林里徘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1987年发表于湖北省《统一战线》)

何家妯娌

农历五月初的关中平原,天高气爽,云淡风轻。

在一条栽着两排白杨树的乡村大道上,急急火火地走着几个农家院的小媳妇。她们拎着满筐满篮洗干净的衣服,边走路边说笑。路边的渠水,树梢的轻风,把她们无拘无束的笑声传送得老远老远。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哟!

“喂!粉霞,你今日是叫鬼催着啦?叫我愣赶也赶不上。”走在后边的彩云,生得矮胖,又穿了件厚实的蓝涤卡衫子,再加上沉重的大衣筐,走得气喘吁吁,实在受不了啦。

走在最前边的粉霞没吭声,抿着嘴,含着笑,只顾往前走。她长得秀气,穿得时新,水蓝色提花的确良衬衫,配一条浅灰色派力司长筒裤,裤脚下露出一双好看的雪青色塑料凉鞋。她像城里姑娘那样把烫过的头发拢在脑后,又像城里姑娘那样端着盛着衣服的花脸盆,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一对圆润白皙的胳膊,浑身上下显得格外利落洒脱。

“哟!看人家那式子,高傲得像皇后,平民百姓叫都不应声了,不知道心里在想啥美事哩!”走在中间的秀秀,帮着彩云向粉霞扎凉腔。

粉霞还是不应声,使劲忍住笑,昂着头,噔噔噔地往前走。心里想:美事?多着哩,如今谁家没几件美事?我今日实在没工夫闲扯,明天要过端阳节,外面人都要回来。家里要包粽子、蒸花馍,还要给孩子们做香包。大嫂不知忙成什么了,我能和你们在这儿闲磨牙?

“算啦算啦,人家何二奶奶福大命大,找了个好婆家,毛辫子都翘到天上去了。咱们巴结不上,别挡人家的道,让人家飞吧,咱们风凉风凉再走。”彩云又嚷叫起来。粉霞一看已快到自家门口,再也憋不住了,扑哧一声笑出来,向后扬扬手说:“翘就翘了,怎么样?眼红吗?眼红了都来,俺何家大院也来个正宫、西宫……哈哈哈!”

何家院子里整洁安静,一切杂物归置得井井有条。院当中,椭圆形的花坛里,红花耀眼,绿叶吐翠。花坛两头各有一棵石榴树,像两把绿色的大伞对称撑开。翠生生的葡萄蔓直爬上正房的屋檐。厨房里,飘出阵阵苇叶糯米粽子的香甜味,使这农家小院有一种特别诱人的甜美气息。

“嫂子!粽子熟咧没?好香!”粉霞带着玩笑的余兴,耸耸鼻子,兴冲冲地扯开嗓门喊叫。

“还没哩!先歇歇,等一时噢!”东头屋里传来一声温和的女声,她是粉霞的嫂子,何家的大儿媳映雪。

粉霞顺着嫂子的声音望了一眼,突然愣怔了。从嫂子房门上撩起的门帘下,她看见嫂子正在把一个花格子布包袱往柜里放……这包袱,不正是一个多月前,大哥悄悄拿回来的那个吗?为啥……

粉霞心头一阵迷乱。她心不在焉地拿出几个竹衣架,慢腾腾地晾着盆里的衣服,脑子里闪出那个包袱第一次出现的情形……

3月初的一天中午,粉霞正坐在炕上哄女儿玲玲睡觉。忽然,透过窗玻璃,她看见大哥悄没声儿地回来了,腋下夹着一个用花格子土布包着的大包。粉霞刚想出去看看,却见大哥三步并作两步地回他屋里去了。过了一会儿,才空着手出来推车子。

当时粉霞就好一阵纳闷:大哥今日咋和往常大不一样?往常回来丁零零推着车子直进院门,进了院总是先去爹妈屋里,把领的工资、买的针头线脑、买的糖果糕点统统交给母亲,然后,再由母亲这位“大总管”分给全家老小。一家人吃着、说着、笑着,好不热闹!今日他怎么……

今天,这个花包袱的再次出现,给粉霞明明朗朗的心里又一次投下一道阴影。她突然生出一种猜测和预感:莫非这个安静的素以团结和睦扬名四乡的何家大院里,也将出现一些波澜?

她感到迷惘。有许多事,过去的、现在的,像一窝受惊的小兔,争着从心里往外拱……

去年秋天,在县委当组织部副部长的大哥何明回家休假时,带回来几只不知从哪儿搞到的良种鸡,要求父母把鸡分给家中的俩妯娌养。他说,养好了,既可以给乡邻乡亲们推广,帮助乡亲们找一条致富的路子,又能挣几个针线钱,让她们女人家自个儿花用方便。

老实说,给自己挣点钱的念头,粉霞也有过,但她从没说出口。她知道,在这个一切权力归婆婆的大家户里,谁想各讨方便都是行不通的。然而,她没想到,这次养鸡的事,经大哥一说,二老竟欣然同意,因为他们信服他,认为他念的是“真经”,靠得住。今年开春,六十多岁的婆婆生病,感觉自己不行了,才把管家的钥匙交给大儿媳映雪,哽哽咽咽地说:“我真想多为你们……管几年钥匙……如果我死了,你们也要好好地过,别让……你爹受气……”婆婆后来虽然好了,却再也没接管家的钥匙。

最近,那才是几天前的事。大哥来了封信,说他已申请回乡蹲点,专抓专业户的工作,还把老二何亮叫到城里去,说是要商量一下家庭分工问题……

这许多事好像乱麻缠在一起,粉霞似乎觉得这些事都和那个包袱有联系,但又理不出头绪。

“粉霞,粽子熟了,快来吃!”映雪从厨房里端出一碗香味扑鼻的粽子,招呼粉霞。她身上穿一件蓝布衫,齐耳短发上别着黑铁丝发卡,看上去像个四十左右的半老太婆。

“我不吃。”粉霞还在左思右想,心里有些不快。她抖着已经晾好的衣服,头也不回地说。

“刚还要吃哩!这会咋了?”映雪嗔怪地说。

“刚才是说着玩哩,其实我不饿。”

“不饿也尝尝嘛!今年这粽子是白糖豆沙馅的,比往年那烂枣粽甜多了。快吃!吃了给玲玲她外婆拿些去……”

“我们家有,不要。”

“你不拿我拿,瓜子再小,也是一颗心哩。你家有是你家的……”映雪絮絮叨叨地把粽子端到粉霞屋里放下,又回厨房去干别的活。粉霞却始终没有把脸转过来,对映雪的话爱答不理。晾完衣服,她回到自己房里,兴味索然地瞟了一眼桌上的粽子,懒洋洋地躺到炕上,两眼怔怔地盯着天花板,心里反复想着一个问题:这个家到底会不会变?哥嫂的心会不会变?我张粉霞之所以嫁到这何家院,当初不就是因为看中了这个家和这个家的人吗?

她想起当年找婆家的事。

粉霞娘家村子姓张,张家村与何家村相距三十里,但都在通向县城的一条大道上。何家村的人赶集必经张家村村头过,而张家村的人却无事不登何家村的门。

粉霞人长得漂亮,又念过两年中学,在村子里是数一数二的好姑娘。十七八岁时,就有许多人家上门提亲。由于她家离县城近,有些拿工资的小伙子都愿意越过城乡之间那条鸿沟,向粉霞求婚。但是,粉霞拒绝了他们。她认为,凡是向她求婚的城里人,一定是不怎么好的。我张粉霞又不比别人差,为什么要嫁那些被城里姑娘挑剩下的人呢?她决定选一个家庭条件好,本人勤劳诚实的农村青年做丈夫,实实在在的,比图虚名好。

何家这门亲事,是她那在何家村当小学教师的表哥给介绍的。第一次提出时,她没表态,只说了一句“俺可不愿意隔口袋买猫”,就扭身走了。她娘以为她不同意,就把她表哥打发走了。谁知过了一个来月,粉霞突然对娘说:“妈!何家的事,你叫我表哥说去嘛!”她娘又惊又喜,佯骂:“死女子,你是磨盘上睡觉——今日才想转了吗?”粉霞不回答,只一个劲哧哧地笑……

原来,她这段时间下功夫对何家的一切进行了详细的“内查外调”。她曾提着鸡蛋和何家村里过来的人同路去县城赶集,路上打听何家老二的情况。她又曾大胆冒充三八务棉组组长,独自到何家村子去学技术,装成过路人,专门瞅歇晌时,到何家屋里去找水喝……

功夫不负有心人,粉霞终于了解并爱上了何老二和他的家。结婚后的三年多,过得很舒心。她庆幸自己有一副好眼力,找的婆家叫许多姑娘媳妇眼红。不是吗?丈夫何亮,长得体面,身强力壮,老实憨厚,不仅务农种田是一把好手,而且还会木匠、电工和许多杂七杂八的活计,是一个在农村少有的、人见人爱的能工巧匠。家里其他人呢?老公公尚能劳动,丢下耙子捞扫帚,勤快得像一头老黄牛。婆婆善良精明,管家井井有条,待儿媳胜过亲闺女。还有对她视如亲妹妹的大哥和大嫂……

院门吱扭一声,惊动了遐想中的粉霞。她抬起头,从窗玻璃里看见映雪挎着一个沉甸甸的、盖着花毛巾的篮子出了院门,不由得心头一热,感到一阵愧疚。说起来,进这何家门三年多了,人家映雪对咱可不薄……人家二老下世早,没有娘家,可对我这个弟媳的娘比她娘还亲。一年四季,田里采的,树上摘的,街上买的,啥时鲜送啥。这不,肯定又托表哥送粽子去了。用表哥的话说:“你嫂吃个螃蟹都忘不了给你娘掰个腿腿,比你这个亲女子都孝敬……”人家映雪会生养,有儿有女。咱没出息,好不容易的一个指标,却生了个丫头。要不是大哥大嫂开导,咱能不受气?月子里,人家把咱侍候得胖了一圈。可那年她亲妹子坐月子,她才送去了二斤挂面,十个鸡蛋……这样的好嫂子难遇哩,咱还怀疑人家,真该遭雷打!

这个家多好啊!我怎么能把这样好的家想得和彩云家一样呢?只有彩云的嫂子玉贞那样的恶鸡婆,才会做一些见不得人的龌龊事。哼!那年回娘家,她玉贞……

那是粉霞结婚头年的一个大忙天。那天吃过早饭,粉霞穿了件崭新的橘黄色绣花涤纶衫,打扮得光光鲜鲜的,准备回趟娘家。刚出门不远,就碰见彩云的大嫂玉贞,离老远就尖声喊叫起来:“哟,这是哪来的‘知识青年’呀,把太阳都照得没光啦!”

粉霞不喜欢这个嘴尖舌长的女人,她欺负兄弟媳妇彩云的那些事村里人都知道。她没有理睬,玉贞讨了个没趣,有点恼火,厚着脸皮,继续说“烧扎”话:“粉霞妹子,看把你傲的!这么忙的天,你还有闲心熬娘家呀?你嫂子她愿意?”

“俺嫂子愿意不愿意,要你管?自家的茅子都掏不清,还说人家不卫生。真是……”粉霞也不是好惹的,得理就不让人。

“嘿嘿,我倒是管不着……要是学大寨那会儿,不批你个‘懒婆娘’才怪哩!‘懒婆娘、婆娘懒,人家干活她溜边’……”

“玉贞,你瞎说什么?”玉贞正念那粗俗的顺口溜,突然被一声呵斥打断。只见映雪满脸愠怒地走过来,责怪玉贞说:“玉贞,粉霞这一向‘嫌饭’,吃一口,吐一口,还咬住牙齿掰了几天苞谷……我好说歹说,她才同意回去歇几天的,你要是把人家给说回来,我可是不依你的……都是女人家,谁不是打那时过来的……”

玉贞被说得不好意思,嗓门低了些,但还是讥讽地说:“你可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好嫂子哟!咱们这些人没本事,学不了你……”

往事像一阵轻风,驱散了粉霞心头的疑云。她心里舒坦了,馋劲就上来了。她从炕上爬起来,走到桌边,一把抓起一个粽子,剥开就吃起来。吃光了一个,又拿起一个。刚要剥,窗外突然出现一阵咯咯哒、咯咯哒的鸡叫。她知道是自己养的母鸡又生蛋了,心里一喜,就放下粽子,端起半碗小米,去慰劳那只“有功之臣”。

一把把黄灿灿的小米刚撒出手,几只翘尾巴鸡婆就挤着抢着扑了上来。粉霞津津有味地看着鸡抢食,蓦地又想起了刚才在河边洗衣服时和彩云她们拉过的闲话。

“粉霞,听说你家那口大锅也要砸了,是不?”

“谁说的?嚼蛆烂舌根!”

“谁说的?那你和你嫂子怎么各给各养鸡哩?”

粉霞刚要回答,秀秀又打岔问:“哎,粉霞,你养的鸡弄了多少钱了?”

“这不,就这一身。”

“你嫂呢?咋没见她添一件新的?”

“俺嫂那人嘛,娃要个鸡蛋换支铅笔她都舍不得给,还舍得添衣服啊!好像攒那几个毛毛钱能下子儿似的。”

“嘿嘿!只怕人家攒的不光是那几个鸡子钱哩!我就不信,人家男人一月六七十元的大工资,就甘愿和你们一辈子在一个大锅里搅稀饭?听说你大哥要回村里来蹲点了,你当心点……”

……

是啊!将来二老一过世,这何家院怕是不能再吃大锅饭了。其实,和和气气地分开过,倒也没啥。这些年在一起过,我们也并未偷懒。分开哩,如今农村政策好,只要我们两口子好好劳动,何亮又有手艺,日子也能过好。只是,眼前老人还未下世,咱们好好的家怎么能分开各顾各呢?可这大哥要回来,还有那个大包袱,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说啊,人心是会变的。说不定老大两口子早就有心找个借口把我们分出去。说不定那个包袱里就是老大他们在“大锅”里捞的“油水”,偷偷为他们攒的私房钱……哼!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早知如此,不如早早分开,也免得背上“沾光”的臭名。哎!怪只怪何亮那个“憨大”,整天就知道傻干,什么名堂也看不出来,还总是叫我放心放心,说哥嫂不会亏待我们。这下好,让人家“包在菜叶里烧着吃”了……

粉霞越想越气,一咬牙,下定了决心,你两口子会算小九九,我粉霞也不是泡泡辣子。谁想背着我弄事,我偏要拆穿他的西洋景。她把鸡食碗往地上一摔,身子一扭,就向映雪屋里走去,脚步很快,鬼使神差般。

柜子没上锁,那个大包袱一把被粉霞揪了出来。“哟!好沉!”粉霞惊叹一声,咚一下,把那包袱扔在炕上,三下两下就打开了。

嗬!真不出所料,一大沓整整齐齐的新衣服,有单有棉,头一件就是毛料的……

粉霞露出几分得意的冷笑,一件件地把衣服抖开来。她想看看都是些什么料子,值多少钱,等到一定的时候,一盘一碗地端出来,看他们两口子怎么交代。

抖着抖着,她的手突然像被虫咬了一样,缩回来不动了。她心里好生奇怪:这些料子倒是很好,可样式都很陈旧,大襟衫,布疙瘩纽扣……大哥大嫂怎么会穿这样的衣服呢?

粉霞紧张地思索着,蓦地,她像梦魇中被猛击了一掌,陡然灵醒过来:天哪!这明摆着是给两位老人做的衣服嘛!我怎么……

粉霞满脸的羞愧和惊慌,只想赶快包好包袱,离开这个屋子。正在她手忙脚乱时,门帘一掀,映雪走了进来,吓得粉霞连忙低下了头。

映雪好像根本没看见粉霞的脸色,只当她是来看针线活的。她谦和地说:“嘿,粉霞,你看我笨的,做的这活,粗针大线的多丢人……”

粉霞使劲咬着嘴唇,没有应声。映雪接着说:“咱妈病后不久,你大哥就买回这些料子。他说,前些年,咱农村光景不好,稍好一点的衣服,净让咱年轻人穿了。如今好了,手头有几个钱了,也该让他们把身上的土布衫换换。他们穿好一点,咱们小辈人脸上也有光,是不?再说,你看咱妈那三天没有两天好的身体,恐怕不远年了……”映雪说着说着,不禁一阵伤感,提起衣襟抹眼角。

粉霞终于憋不住了,发出一声长长的压抑的呜咽。

映雪见粉霞哭了,连忙换上笑脸说:“其实,咱妈的病还不要紧,你甭太伤心……哦,还有这个……”

映雪从包袱里抽出一件深灰色涤卡上衣和一条黑色涤纶裤,递给粉霞说:“这是我给玲玲她外婆做的。只是我冒裁的,做得不好。刚才我才把几个扣子钉上。你看看,如果哪儿不合适了,再改一改。哪天赶集了,顺道给她老人家送去……”

粉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颤抖着双手接过那身衣服,止不住的泪一滴滴滚落在那衣服上……

(1983年发表于《秦都》、1984年发表于温州《文学青年》函授版)

“犟”相和

同志呃!你也是来看戏的?其实呀,瞧腻了城里那些搂搂抱抱的电影,来看看咱农民自乐班的小戏也别有滋味吧!

俗话说,戏上有的世上有。我们队演的这个小戏,真米实饭,全是真人真事……怎么,你想听我先聊聊?那好,反正时间还早,演员才在画脸子哩。

你还记得七八年前的光景吗?还记得当时有一个叫啥“新生事物”的时新词吗?要说咱们这个戏呀,还得从这个“新生事物”起根发苗哩!

那时候,十八的女娃子当书记,八十的老太婆上舞台,泥腿子老粗当教师,学生娃考试交白卷……全是他娘的“新生事物”。不知道城里咋样,连我们这些乡旮旯里,这号的“新生事物”隔三岔五地就长出一个。明明是冬天种的小麦,偏要放到春天下种。明明是春播的玉米哩,可要头冬上就点。还有啥大年三十不让吃团年饭,正月十五不准打灯笼,等等。好像只要是和老祖宗唱反调的,只要是革命造反派喊了口号的,只要是上面的头头指示下来的,不管正经歪经,统统都是“圣经”。不管啥事,一旦戴上个“新生事物”的红帽子,就成了半天云里的高压线——惹不起,碰不得。谁要惹了、碰了,就给你上纲上线,开你的批斗会,解剖你的麻雀。所以那时候,我们这些老百姓啊,基本上都是有看法,没办法。都抱着“十人搅勺把,何必我一人嫌稀”的态度,凡事随大流。只有个别精灵又胆大的人,不甘心受折腾,才想办法“钻空子”。那年,我们队里就是有人费尽心思“钻”了一个“空子”,才“钻”出了后面的故事。

这个事,说给你们吃国库粮的人听,可能像喝凉水,连牙都不打。你也许会说,不就是选队长的事吗?全中国成千上万的生产队,哪个不选队长?屁大个事,有啥说头?可你哪里知道,我们这个队长选得有多奇哟!

头一个奇,是选队长的日子奇——每年都是腊月初八,像宪法规定了一样。我们叫它“腊八大选”,该是全国少有的吧?

我要说的那个“新生事物”,就是这个“腊八大选”。看看看!你又笑了,笑我卖关子是吧——选队长嘛,腊八也行,腊九也可,还扯得上什么“新生事物”?我说同志呃,你先莫笑。你知道那些年农业学大寨搞得啥火色?为了把咱这尖角山削成个小平原,咱把祖宗八代的苦都下进去了。男女老少白天黑夜连轴转,有时三月五月都不歇一天工。特别是每年腊月,屋里人想拆洗被褥,外人想出去捞摸几个零花钱,可那农业学大寨的战役,一个接着一个。各种上级的命令一天传几遍,各种检查团像走马灯一样,这个刚来“现场”一次,那个又来“观摩”一番。他们每来一次,咱的任务就要加一码。要是干不完,哪怕你爹死娘嫁人也不准回去。谁要耍“二杆子”脾气误一天工,你试试看,罚扣三天工分不算,还要挨顿游斗,你看厉害不厉害!

人常说,世上的能人也有一层子哩!有一年,我们队就出了那么个能人,是他出的鬼点子——腊月初八选队长。他说,反正学大寨再硬,也硬不过路线教育、阶级斗争。路线是个“钢”,钢比啥都硬。学大寨任务再紧火,公社也规定年终要抽一天时间,进行路线教育,同时选一个路线正、作风硬的领导班子。我们何不好好利用这一天呢?于是,我们队上就把选队长的日子定在腊月初八。一是冠冕堂皇地交上面的差,二是给社员“偷”了多半天假。横竖那路线教育,就是念念阶级斗争天天讲的语录,叫几个“四类分子”训一顿话。选队长呢,也是上边提个名,下边懒洋洋地举举拳头就完了事。这省下的时间,男女社员爱干啥干啥。一家人还能煎煎和和地吃一顿腊八面,也算是应了老先人兴下个腊八节的景。

这“腊八大选”的主意试火了一年,社员都说“美扎咧”。于是,又有一个精灵娃把这事写到广播站去,说这是破旧习,立新风,用路线教育冲击了封建迷信,让贫下中农过了革命化的腊八节……没承想,这稿子不但被采用了,给戴上了“新生事物”的红帽子,说是学大寨中涌现的,还让全县推广……嘿,那几天,大伙儿一听这段广播,哪个不捂嘴缩脖子的笑出了眼泪哟!

把他家的!一个欺哄上级的花花点子,竟被吹得叮当响,能不笑人?就这么着,这“腊八大选”就成了我们队的铁规,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变。按理说,这几年政策好了,那迷魂阵没啥摆头了,改改也没关系。可大伙儿说,咱这个“新生事物”既不是从大寨红旗上剪下来的,也不是从什么小金(靳)庄、大银庄拾来的,是咱们自己谋虑出来的嘛,为啥要改呢?况且习惯成自然。那几年,咱们立这规矩,是为了偷假。可如今,虽然用不着偷假了,可一家一户干活怪冷清,难得有时间聚在一块儿拉拉话,倒不如还是搞个“腊八大选”,让大家凑一起乐和乐和。再说,如今这选队长,可不比那些年上头让选谁就选谁,现在是村民大伙儿想选谁就选谁,它和美国选总统一般重要哩。只要能选一个称心如意的队长,别说误一天工夫,就是一顿腊八面不吃也值得。就这样,每年腊八实际就成了我们队一个土洋结合的喜庆节日。到那天,男女老少穿得整整齐齐,汇集到新盖的会议室里,先玩扑克、象棋,再看球赛、小戏,最后热热闹闹地选队长。那个红火的场面,不亚于过个小年。

说这个“腊八大选”的奇,不只是时间。比时间更奇的是,这些年,选来选去,基本上就是演了一台“二人转”。此话怎讲?哈!就是说这几年的队长主要就是两个人轮流坐庄。而这两个人哩,恰恰又是一对冤家对头。最有意思的是1983年的那一回“腊八大选”,社员一投票,这一对冤家竟然并列第一。选举结果一公布,俺们心里直打愣。老天爷哩!咋闯下这祸啦,咋把两头犟牛拴在一个槽子上啦?弄不好,咱队这个摊子都要叫他俩咬散伙了咧!什么?你说我胡吹冒谝哩?咳!你是不知道这两头犟牛的厉害……

这两头犟牛是谁?就是咱现在的队长徐经世和副队长徐拴虎。徐经世外号叫“老牛筋”,徐拴虎外号叫“犟犊子”。一会儿,你就能看见,他俩都在乐队里,一个操锣、一个司鼓,配合得怪美。可是,三年前,他俩的锣鼓是敲不到一起的。

说来话长。其实,“老牛筋”和“犟犊子”本是亲亲的叔侄俩。“犟犊子”把“老牛筋”叫二大哩。“老牛筋”生得五大三粗,三十年前曾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复员后,又干了多年民兵连长,1972年接了他哥——“犟犊子”他爸的手,当了生产队队长。

当年,徐经世这个队长,在我们这方圆几十里,也算得上个雷响天下响的人物。他的几把“刷子”,把把拿出来都是硬刺辣辣的。

先说对上边来的各色人等吧,他就像电影《平原游击队》里的那个村长。别看他招呼打得怪热情,可要是来的人想坑咱生产队,那可打“老牛筋”手里不得过去。1975年、1976年那两年,他曾顶跑了地委下来搞“书、戏、球”的宣传部部长,气跑了县里下来硬叫我们虚报粮食产量的工作队队长,骂跑了公社派来给民兵小分队征粮派款的营长……再说对社员群众,他下手也硬得很。派活就像司令官,领工就像教练员。他指东,社员不能打西。稍不顺眼,一瞪、二骂、三动拳,闹得好多人背后都骂他“活阎王”。谁家娃哭了哄不住,只要说声“队长来了”,那娃立马噤声。可也怪,“老牛筋”虽说很歪,社员还是服他。因为这人会整事,心眼子活,四面八方兜得转。县里的工交财贸、电力基建,大凡管业务的,没有他不认识的,还都挂搭得很熟。农事少时,拉把子社员出去搞副业,捞外快挣些钱,过年了给老婆孩子买个新衣服、给老人买点好吃的,闹得家家都欢天喜地。因此,全队老小对他是又骂又爱。骂是假的,拥护是真的。大伙儿认为,只有他这种能“咬狼的狗”,才看得住生产队的门。

按说,徐经世这样的队长,对上边来说,毛不顺,难捋抹,是当不长久的。可事实不是这样。他这样的“二杆子”队长,当时还很讨上面喜欢,经常到公社开会,书记点名表扬。缘由是他对上级的有些指示,比如安排栽树呀、修路啊这类事,执行得比谁都坚决。所以每逢研究班子,总有人说他生产有方指挥灵,是块“吃铜咬铁”的队长料。就这么保的保,护的护,徐经世就在这队长的交椅上稳稳当当地坐了八年。

“犟犊子”的外号是他小时候淘气任性,闹起来就打滚撒野得下的。“犟犊子”名不虚传,秉性很有些像他二大,也是个抬上杠子不换肩的角色。他本来在城里好好念中学哩,可念到高中一年级时,叫学校给撵回来了。为啥哩?听说是有一次他看见一个老师给校长提鞋,就骂人家“舔尻子”,被那老师知道了,就变着方子收拾他。他一赌气,背上铺盖卷就回来了。他回到队上时,还是十七八的娃娃。刚回来那阵子,还算安分守己,整天不哼不哈,不爱说话。但没出三个月,就开始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寻生产队的麻达。没几天,就和他二大较上了劲。

起头,“犟犊子”看不惯他二大那式子,说他比脱产干部还脱产,比南霸天还霸道。三九寒天,叫社员黑更半夜就上工。社员起早贪黑修地球哩,他不是围在队会计的火炉旁“研究生产”,就是进城泡在羊肉馆子里“联系副业”。三伏酷暑,社员汗流浃背忙收忙种哩,他消闲地飞鸽子车子一骑,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背后的白衣襟飘得老高,鬼才知道他都忙了些什么……后来,“犟犊子”又看不惯他二大那帮狐朋狗友。三天两头来“谈生意”“订合同”,一来就要大吃二喝,一应开销全在生产队报账。这还不算,最叫“犟犊子”不顺眼的还是“老牛筋”那份私心。队里的瓜果蔬菜,啥好他要啥,还要叫管园子的人给他送到家里,说是办公事“行情”的,不知他在混水中摸了多少鱼。

年轻人嘛,本来都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劲,何况“犟犊子”这种天生的弹蹄子货。尽管他娘老子成天在他耳边敲边鼓:“好娃哩!队长是你亲二大哩!人家又没有惹着咱,绊着咱,你可不敢胡成精,伤他的脸,让外人笑话。”“犟犊子”还是忍不住心里的不满,从1976年后季开始,就和他二大对着干,不断地惹是生非,制造一些小摩擦。起初,“老牛筋”没当回事,大人不记小人过嘛,谅他一个小泥鳅也翻不起个啥大浪。可一让再让,“犟犊子”却不识好歹,认为他二大自个儿理亏心虚、心里有鬼。人家越让,他越发想找茬出他二大的洋相,杀他二大的威风。

有年夏天,队里的西瓜快成熟的时候,“犟犊子”溜进瓜园,悄悄地用小刀在一个瓜王上刻了“当心报应”四个字。“老牛筋”虽然一猜就知是谁干的,可没认真追究,只在社员会上吓唬了几句。又过了一段,队里的一树香蕉梨一夜之间被卸了个精光。“老牛筋”正准备追查时,“犟犊子”拿出一套崭新的理发工具,在他家办了个义务理发组,免费给社员理发,还直言不讳地说手中的理发工具就是那树香蕉梨变的。“老牛筋”知道后,气得咬牙切齿,又没法拾掇,灵机一动,想换个方子降伏他,就在社员大会上说,徐拴虎偷卖队上的梨是不对的,但他想学雷锋,做好事,这种精神是值得表扬的……“老牛筋”满以为这个“二尺五”的高帽子一戴,“犟犊子”就温顺了,谁料那倔犊子竟然软硬不吃。他二大在上边表扬他哩,他就在下边给人说:“哼!我又不是饺子馅,包层皮就能下锅煮。想糊弄我,没门儿!”果然,没几天,他又干了一件给“老牛筋”下巴底支砖的事。

那天晌午过后,全队停工,副队长徐炳全组织社员在场院里开会,安排布置办政治夜校的事。“老牛筋”到公社去开会,还没有回来。

社员会中途,“犟犊子”坐不住了,说肚子疼想拉屎,跑出去胡溜达。刚转过墙角,就远远看见管果园子的徐五老汉挑了一担鲜红的大苹果,正吃力地往村东头走。“犟犊子”犯了疑惑,紧跑几步,追上徐五老汉问个究竟。徐五老汉说是队长让送他家去,明天县物资局基建上要来人商量一宗副业。“犟犊子”一听,两眼一转,就生出一个鬼点子。他装着诚心诚意的样子对徐五老汉说:“五爷,看你老老巴巴的,我来替你送去。你快回园子去看着,当心丢了果子。”徐五老汉是个眼花耳背的孤身老汉,一直被派在果园子干活,他哪里知道“犟犊子”心里的鬼主意,一听“犟犊子”说帮他送苹果,巴不得哩!“犟犊子”接过担子挑起来,装着往村东走,待徐五老汉走远后,他一转身就把苹果担进了会场,也不征求副队长的意见,就大声宣布:“奉队长命,今天开会不记工分,每人发一个苹果,来者有份……”边说,他就给每人手里塞,远处的像抛球一样往过扔。最后,他自己也拿起一个苹果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拿到苹果的社员,胆小的面面相觑,胆大的哩,不管三七二十一吃了再说。其实,谁不打心里乐呢!那时候挣半天工分也买不下一个大苹果哩!

你想想,这件事咋能不让“老牛筋”气破肚皮?他当时吃了哑巴亏,不好明言,可心里赌咒发誓:我徐经世要不抽了那小崽子的犟筋,老子和他打个颠倒!

对“犟犊子”这号家伙,“老牛筋”要寻他的麻达还不容易?1977年春上,队里组织栽树,队长分配“犟犊子”和另外两个社员挖树苗。不知谁不小心挖坏了几棵,恰恰被徐经世发现,当即发了火:“谁把树挖断了?”

和“犟犊子”一块儿挖树苗的那两个社员吓得不敢吭声。“犟犊子”一看他二大来者不善,摆出一副应战的架势,接火回答:“是我挖的,咋?”

“你把这树根弄哪去了?嗯?”

“我吃啦!”

“犟犊子”这一句话,一下子把“老牛筋”的满肚子火全引了出来。他双眼圆瞪,气呼呼地说:“吃了?吃了给老子吐出来!”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钁头一扔,就向“犟犊子”逼过去。

“犟犊子”哩,对“老牛筋”气势汹汹的样子一点都不害怕。他把脸板得平平的,低沉但有力地说:“你把吃了的吐出来,我就吐……”可这话还未落点,“老牛筋”已经一步抢上前,一把揪住“犟犊子”的胸襟,大吼一声:“徐拴虎,老子今天非要叫你把树根吐出来不可!”说着使劲一推一拉一搡,一家伙就把个大小伙子直挺挺平放到了地上。

“老牛筋”给的这一下,要换个人,根本吃不消。可“犟犊子”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张牙舞爪地直扑过去。“老牛筋”早有准备,鼻子里冷笑一声,往旁边一闪,紧接着朝“犟犊子”屁股上飞起一脚,又把个“犟犊子”踢了个嘴啃泥……当“犟犊子”口鼻流血、汪着两泡泪水还想再扑上去时,周围被吓愣了的社员猛然灵醒过来,一齐拥上去,拉的拉,抱的抱,解劝了半天,“老牛筋”才愤愤地扬长而去。临走时,还撂下句冷话:“你个碎,想跟老子扳劲,再啃几年冷蒸馍去,老子等你三年!”打这以后,这叔侄俩就成了互相不能见面、一见面就闹仗的冤家对头。为了不影响队上的工作,大队出面给“犟犊子”找了个在省城做临时合同工的差事。可人出去了,心没出去,“犟犊子”在外做工的那些日子,一刻也没有忘记他二大那句“老子等你三年”的话……

三年以后咋个样?哈哈!人世间的事真像个万花筒,转一圈一个样。1980年年底,“犟犊子”回来了,长得和他二大一样膀大腰粗,像头壮实的公牛。当他举着一双搬砖弄瓦练成的铁拳头,准备找茬子还他二大许的愿时,咱农村的形势已经大变了。农业生产责任制真像一把万能螺丝刀,把许多绷紧的弦都松开了。当年威风八面的“老牛筋”已在头年腊八就下了台,如今也和其他社员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领着妻儿老小在责任田里刨食。“犟犊子”知道这一切后,他那胀满了仇气的鼓肚子扑哧一下就冒了泡。

其实,那年把“老牛筋”推下台,不过是社员们对他多年积怨的一时突发,过后,大家还真有些后悔。因为接班的是原副队长徐炳全,外号叫“搅团”。大家满心希望地把他推上去,他却啥事都弄不成。倒不是他不想干好,就是没本事,能力不行,啥事都软不拉叽的,没有“老牛筋”的威风,也没有“老牛筋”的硬气。他不会像“老牛筋”那么能胡吹冒撂,可也不会拉扯人,不会找门道。说白了,就是个面糊糊队长。加上那些年我们这儿责任制还没摸出道道,一年下来,除了像“犟犊子”家那样有劳力强的人又有外出挣钱的人外,大部分社员家庭收入和吃大锅饭时差不多。正在社员们怨气十足、对新队长很失望,甚至在下边悄悄串通,打算再把已经弓腰驼背的“老牛筋”推上台时,在社员们心中早就留下了公道正义好印象的“犟犊子”回来了。所以,1981年“腊八大选”时,“犟犊子”徐拴虎顺理成章地上台了。

要问“犟犊子”这个队长当的咋个样?咳!说句实在话,最多也只能得六十分。你说他干的不好吧,他不但把自家的责任田种得横看有样样,竖看是行行,而且搭赔了不少气力帮这家犁,帮那家耙。上边来了化肥,他让别人先买。安排渠水浇地,他把自家排在最后。那一年下来,各家各户的粮食都是大囤满小囤流。照老人们的说法,“犟犊子”掌权的那两年,社员们真是过上了“油和面”的好光景。谁能说这个队长不够格哩?

可是,人的向往哪有个头!特别是大伙儿从报纸上、广播上知道人家外地今天这个队出现了万元户,明天那个队家家都有电视机,就眼馋得不行,就感到咱们还是太落后。照这样光在人均四分责任田里挖抓,就是一株小麦长三个穗,又能收多少粮?换多少钱?更何况咱搞农业的支援国家,也不能光给城里人吃粮食呀!如果上顿下顿白面馒头,没肉、没菜、没蛋、没油,叫咱农民也吃厌了哩!这样一思量,不约而同地,许多人的眼睛又朝村东头的“老牛筋”家瞅了过去——人家,可是又发了哩!

刚下台那年,“老牛筋”憋着满肚子的委屈,在责任田里干了几个月农活,腰酸背疼得受不了了。他一气之下,就抛下锄头出去踅摸事。先去找公社的旧关系要副业,无奈那些老人手都调了工作,新上任的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一看他单枪匹马,又无技术,都拿话推辞。不得已,他又拿出家底和别人去搞长途贩运。虽然赚了几个钱,可也吃尽了苦头,整天提心吊胆,最后还是亏了血本。因遭遇一场大雪,把一车从四川往宁夏贩的橘子全部冻烂成了黄糊糊……不过,人家“老牛筋”还真是条汉子,赔了个精光也不服输,长途贩运搞不成了,又寻情钻眼找了些生财的路,既赚钱还没风险。做啥哩?人家在1981年开春,把没考上学的大女儿送到省城去拜师学艺,回来在县城的十字口摆了个裁剪摊子,专裁各种新式服装。如今年轻人都爱穿,大把大把的票子往那摊子上送。安顿好女儿后,他自己在家领着老婆娃,邀约了邻居,先办了个做粉笔的小作坊,赶学校开学卖出了上百箱粉笔。过不久,又学会了做锡箔纸的技术,专门给扩大了生产的卷烟厂供货。这还不算,你看人家那几亩责任田,也种得满有名堂。别人种粮食,他种葵花子,还搞人工授粉。别人也种葵花子了吧,人家又种开了洋芋,还搞什么嫁接,结下的洋芋脑袋大,说是专门卖给洋人开的大饭店……再看人家后院跑的跳的,鸡是良种鸡,猪是瘦肉猪。咱们豁出粮食把猪喂得足有一拃厚的膘,可走后门都卖不出去。人家哩,猪还未长大哩,收购站就把预购款送到了门上。还有更奇的,就连那吃泥巴的曲蟮子都成了人家换钱的宝贝……嗨!就这么八下里开花,人家没两年就挣了个响当当的万元户。屋里摆了电视机、沙发,娃们穿上了皮夹克,连他老婆子都穿上了皮鞋、料子裤。公社来考察,人家一没投机倒把,二没多吃多占,理直气壮地当了模范,抱回一大堆奖品,还被选上了人民代表。那风光,那式子,实在比那几年当队长还抖哩!谁不眼红?这一比,不是又把只知道傻干的“犟犊子”比下去了嘛!后来,连“犟犊子”也嘿嘿地笑着对人说:“还是我二大会倒腾……”

这一说,你也就明白为啥1983年“腊八大选”中,他俩双双中彩、打了个平手了。本来嘛,人家各有所长。咱群众哩,自然也就有向灯的,有向火的嘛!

你问这俩犟牛再顶仗没有?哈哈!还是先看戏吧。你听那锣锣鼓鼓都敲起来了。这个戏,听说是县上文化馆编的,演的就是“老牛筋”和“犟犊子”的故事。哦,你知道这戏名叫啥吗?我告诉你,叫《“犟”相和》,说是县广播站的一个高手编辑给起的。什么?你全知道?你还知道那个“腊八大选”的点子是“老牛筋”出的,那篇吹牛皮的稿子是“犟犊子”写的?那你是谁——啊!原来你就是那位大编辑呀!哈哈哈!

(1984年发表于《秦都》)

耳误

人的五官,各司其职,谁都不能出错。眼睛若失误,会黑白颠倒。鼻子若失误,会香臭不分。同样,如果耳朵产生了失误,也会惹是生非,闹出麻烦。

——题记

送礼风波

赵县长拿着厚厚一沓信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围在他面前的局长、经理们,一个个咒爷的咒爷,骂娘的骂娘。赵县长想对他们解释一下,可下巴底好像支了砖,就是张不开口。

赵县长的“难言之隐”诱发于五天前的一个晚上。

那晚九点左右,赵县长正在看报纸上的经济新闻,寻求“为官一任,富民一方”的路子。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赵县长心不在焉地拿起听筒,发出了许多官员特有的职业腔调:“谁?说话!”

“县太爷,好牛皮!是我,老钱!”

“哎呀!钱主任,对不起!我以为又是哪个乡村干部打电话胡缠哩!”赵县长知道打电话的人比自己还牛皮,马上改变了口气。

原来,这个电话是赵县长的同乡加好友——行署办的钱主任亲自打来的“加急”。钱主任说,省上的孙部长次日要来本市视察工作,李专员发了话,要求赵县长连夜搞一些当地的新产品“口口香”酥梨,让省上的领导尝个鲜。末了,钱主任还神秘兮兮地叮咛:“一定要搞最好的,数量也不能太少。你知道吧,听说孙部长马上要进省级班子了。县区换届时,人家可是有发言权和表决权的。”

别说是钱主任的“加急”,就是行署通讯员一个“普话”,赵县长都不会怠慢,这是赵县长的特点和优点。他放下电话,立即派人,四路出击,终于在次日上午十点前把五百斤鲜鲜嫩嫩的“口口香”酥梨亲自交到了钱主任手里。钱主任十分高兴,不但让赵县长参加了行署领导为孙部长安排的接风宴,还在席间将他和他的“口口香”一并介绍给孙部长,得到了孙部长的好一番赞赏。

然而,那顿接风宴还余香未尽,也就在赵县长送梨后的第三天,县上就莫名其妙地刮起了一阵“怪风”。首先被搞蒙了的是县商业局,他们突然收到了邻市商业局发来的一份电报,电文是:“求购‘口口香’酥梨五万斤”。

还未等商业局搞清是咋回事,紧接着,县供销社、农业局、林业局、多经公司和大部分乡镇,都收到了内容相似的电报或信函。随着雪片似飞来的函电,各路采购大军、各种运输车辆铺天盖地,滚滚而来。不到两天,县城里的大小旅馆处处爆满,各农贸市场的酥梨、雪梨、杂牌梨均被抢购一空,价钱也由每斤五毛、八毛涨到了一块、两块。买到真“口口香”的,甚至每斤出到了三块。有些客商来后,明知扑空上当,又不愿空手而归,只好‘没有大鱼,小鱼也将就’,随便买些梨回去充数或交差。即便如此,仍有许多客户买不上,急得团团转,到处寻门子,找路子。于是乎,县里各部门的头头脑脑,个个被缠得焦头烂额。于是乎,赵县长的办公室就被各部门的头头脑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对这突如其来的抢购风,赵县长开始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昨天接了一个在邻市当商业局局长的老同学的电话,才恍然大悟。那位老同学说,恭喜啊,赵老弟!孙部长把你和你们的“口口香”夸得天花乱坠,搞得我们市都不得安宁。书记、市长都给我下了命令,不但要去你那购买鲜果,而且要联系树苗,回来栽种……老同学,你这回可是尥上去了啊!

接了这个电话,赵县长像挨了一闷砖,好半晌气都上不来。要不是面前有人,他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嘴巴子。他思来想去,惹起这场风波的,只能是从自己的臭嘴里吐出的那两个字“算啦”。

那天接风宴后,孙部长急着要赶回省城去参加一个会议,而后还要到其他地市视察。行署领导蜂拥送行,赵县长也在送行的队伍中。孙部长上车前,和送行的人一一握手,握到赵县长时,突然转身问他的秘书:“买梨的账算了没有?咱可不能白吃白拿噢!”

真是笑话!这年头,招待上级领导,山珍海味都不算个啥,吃几个破果子还算什么账?赵县长暗自发笑,迅速地和钱主任对了个眼神,机灵地抢先回答:“算啦!算啦!”说话同时,他还摆了摆手,不过孙部长已转身上车,没看见。

“算了就好!”孙部长似乎对那梨特别有好感,上车后又扭头问,“这么好的梨,多少钱一斤?”

赵县长一听,心里说,糟啦!孙部长把自己的话听到二岔里啦。可这当儿,要解释也难,只好将错就错,随弯就弯:“不贵,不贵!两毛钱一斤。”

“便宜,便宜,太便宜啦!这种梨,今年你们县能产多少?”

“大约三十万斤。”赵县长心里直打鼓,又来不及细想,只好顺渠拉车,把谎话编圆。

赵县长自知是昧着良心回的话。这“口口香”是该县近几年才从外国引进的新品种,还在试种阶段,才头一年挂果,充其量,全县最多能产十来万斤。因产量小,果农把价抬得很高,刚上市时,每斤要到一块五。他搞的这五百斤,还是看了县太爷的面子,才以每斤一块二收的。

“这么说来,一斤多卖五毛钱,就可增收十五万元。你们要想办法往外销嘛!销到西安,销到外省外国,叫你们的‘口口香’香遍全中国,香遍全世界!”孙部长情绪高昂地做指示。在一片掌声中,赵县长只有点头称是的份了。

赵县长当时满口胡诌,完完全全是不得已的应付。他本想,领导嘛,指示讲话,随口而来,说过撂过,有几个当真的。谁知这位孙大部长还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在后边的视察中,他走到哪儿就指示到哪儿。什么要搞活经济呀,要帮助农民改良品种,增加收入呀,每次都要拿赵县长和“口口香”做例子,要求各地市不但要学习赵县长的经验,还要发扬风格,帮助赵县长搞好外销……

丁零零!丁零零!丁零零!一阵紧似一阵的电话铃声催命一样把赵县长从那段哭笑不得的回忆中唤醒。他不想接电话,因为这几天的电话实在接怕了,可他又不能不接电话,因为祸是他惹的,谁打板子,他都该挨。果然,他刚抓起听筒,就传来县委周书记粗喉咙大嗓门的责问:“老赵!你赶紧给我查一查,是哪个王八蛋捅下的麻达!查出来我轻饶不了他!”

事已至此,赵县长也想明白了,只有豁出自己的一张脸,把送梨的情况和盘托出,才能求得大家的谅解,才能研究出应对的办法。于是他当着众局长主任们的面,很“汉子”地对电话那头的周书记说:“周书记,此事我已经查清楚了,你骂的那个王八蛋不是别人,就是我!我现在就来向你做检讨。”

爱情热线

肖志刚是个不错的小伙儿。相貌堂堂,又有大学文凭,还有令人眼热的好单位——市外贸公司。按理说,追他的姑娘该排队了,然而,因了他那个生冷噌倔的臭脾气和少言寡语的性格,眼看快三十了,还是独来独往的光棍一条。

志刚本人倒不觉得怎么的,现如今三十多岁结婚的人有的是。可他家老爷子急了,怕耽误自己抱孙子,于是三番五次地找外贸公司吴经理,责怪他给志刚分的统计工作太单纯,接触面小,不利于志刚找对象,非要给调到业务科去不可。

吴经理和志刚的老爷子曾在一条战壕里滚过,架不住老战友的纠缠,拨来拨去,决定给放到土特产科。那里的工作上上下下的联系较多,而且有土特产可以利用,是再好不过的了。临调动之前,吴经理特意把志刚叫到当面叮咛:“给你创造了这么好的条件,你小子可得抓紧。遇到了好姑娘就快下手,该巴结就巴结,该讨好就讨好。如果再找不下媳妇,你老子就是来给我下跪,都没辙了。”

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志刚,为了完成业务工作和讨媳妇的双重任务,不得不强制自己改一改不爱说话的毛病。好在电话已经普及,许多业务都可以通过电话联系,在电话上说话,总比面对面要自在很多。

业务科只有一部电话,非常繁忙。志刚不愿意和别人挤,除了紧急事情,大多选择下班之前的五点钟左右,其他人慢慢溜号了他才打电话。于是,一个星期不到,机关里就传出了一条号外:志刚有了神秘的爱情热线。

对同志们挤眉弄眼的议论或玩笑,志刚笑眯眯地不做任何反应。一来他知道同志们都是善意的关心,二来他确实通过那条电话线喜欢上了一个话务员。虽然他对人家的情况还一无所知,甚至连叫什么名字都没问过,只知道她的编号是009,但从她那美妙而娇嫩的声音和温文尔雅的态度,特别是还时不时地问他多大了,成家了没有,都让他产生了无尽的遐想。

转眼到了五一节前,志刚的爱情热线传出了异样的电波。一天下午,009似乎很不好意思地说:“要过节了,我家人多,您能不能帮我买点鸡蛋?听说你们外贸的鸡蛋又大又好。”

志刚一阵窃喜,他认为,这个姑娘能开口让他买东西,说明对自己有了意思,也意味着严峻的考验就要开始了,他怎能不好好表现一番呢?于是,他不假思索还故作幽默地回答:“愿意效劳!请告诉我您家住哪里,我给您直接送家去。”

“谢谢您的好意!可是我家住在郊区,家里人都在外边上班,屋里常没人,就不麻烦您送了。您只要赶今晚八点前把东西放在我们机关的车棚里,给门卫招呼一下就行了。”009的回答让志刚有点失望,他原来还想借送鸡蛋的机会当面认识一下自己暗恋的姑娘哩,现在看来不行了。

当晚七点四十,志刚把整整一箱三十斤红皮大鸡蛋送到了邮电局的车棚里。走出门后,他突然灵机一动,生出个心眼。他将自己隐在了对面不远处的一个小商店里,那里刚好能看到进出邮电局车棚的人。他想,如果是009亲自来取鸡蛋的话,他就可以看到这个“拾玉镯”的姑娘长什么样了。

不料,来取鸡蛋的是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头。志刚很扫兴,但转而又想,人家姑娘可能还在上班,出来不方便,让她老爸来拿东西,有何不可呢!

炎热的七八月,科里的人都得出外跑业务,蹲机关的时候很少。但只要一回到机关,志刚的爱情线就又“热”得不行。009总是那么认真而热情地为他接线,稍有空,还喋喋不休地给他讲社会上发生的逸闻趣事,特别是青年男女的恋爱故事。生性迟钝的志刚津津有味地听故事,努力捕捉这些故事传递的柔情蜜意,心甘情愿地接受热线的“爱情教育”,美滋滋地设想如何与009发展关系。他曾几次想来点理论联系实际,提几个包括“多大了,叫啥名字,能否见见面”一类的具体问题,却都因为羞怯加上老插不上嘴而作罢。只有009发出要买蜂蜜、兔肉、核桃等土特产时,志刚才有机会问问“什么时候要?要多少?”之类的“实际问题”,并能听到几声甜甜的“谢谢”。

尽管志刚很注意保密,但他自己垫钱频频给女朋友送东西、献殷勤的事还是在机关传开了。科里的同志纷纷和他开玩笑,有的问啥时办喜事,有的让他把女朋友带到科里来,让大家认识认识。对这些玩笑,志刚依然含笑不语,别人问急了,他就腼腆地说一句:“八字还没一撇哩!”

对志刚的回答,多数同事都报以理解,以为他性格内向,谈恋爱保密理所当然,就不再追问。只有特别关心志刚又心直口快的科长——一位四十多岁的老大姐打破砂锅问到底:“怎么还没见一撇?你这几个月的工资都搭进去了吧?可别让人家给骗了噢!现在有些女子可坏了,谈对象开口就要钱要物。你还是当心点好,别最后落个人财两空。”

对科长大姐的提醒,志刚虽然嘴里应答“不会的!不会的!”,但心里还是打开了小鼓。他是文化人,经常看书看报,对社会上那些以婚骗财的事不比别人知道得少。但是,根据自己的判断,他又很难把009和社会上的不良女子联系在一起。她是邮电局的正式职工,不是无根无底的社会青年。她那么知书达理,矜持文雅,虽然多次让自己给买土特产,可每次人家都说过要给钱的,只是自己为了显大方而坚持不要。对这样的姑娘,怎能怀疑是骗子呢?但反过来想,他又觉得总有点不对劲。交往几个月了,自己多次想利用送东西的机会见见面,她为什么总是婉言拒绝呢?她说的“家在郊区,白天要干活,没时间”“下班晚,不方便”“怕别人说三道四”等,似是理由,又非理由。同住一市,再远能远到哪儿去?八小时上班,再忙也不可能找不到个把小时,哪怕十分钟也行嘛!经过一番思索,志刚决定主动出击,探个究竟。

志刚记得009曾告诉过他,星期天是别人值班,她在家干活。于是专门瞅了一个星期天钻进了科里的办公室,一个人关起门来打电话。

志刚拿起电话先有礼貌地说了声:“您好!”

接电话的是一位声音粗粗的女话务员,自我介绍说她是002号。

志刚确定对方不是009后说:“请问你们长话班009号话务员什么时候上班?”

002回答:“她一般是星期一至星期五下午两点上班,六点下班。”

志刚问:“我有点急事想找009号,能告诉我她叫啥名字、家住哪里吗?”

002:“她叫张文丽,是我们的老班长。她家就在邮电局旁边的电力局家属院。她老伴原来是电力局的领导,听说最近刚退休。具体地址我说不清楚,请你到那儿问吧!”

志刚吃惊地问:“你说她是老班长,她多大了?怎么听声音像个小姑娘?”

002:“年龄不小了,四十七八,快退休了。可人家天生一副好嗓子,工作也认真,领导舍不得换,就一直当我们的班长。”

志刚又问:“她们家是不是经济条件不好,人口多?”

002:“谁说的?我们长话班就属老班长家最有钱了。她老伴在电力局是高工资,两个儿子一个在交通局,一个在国税局。要是她家算困难,全市都没有不困难的人了。”

志刚听得脊背发凉,可还是有些不甘心:“她是不是有个女儿也在你们长话班?”

002:“她哪有女儿呀!只有两个‘光葫芦’,老大刚结婚不久,老二还没找下哩!”

……

打完这通电话,志刚气得七窍生烟,差点没晕过去。幸亏办公室没有别人,否则,他都不知道脸往哪儿搁。

志刚已经明白自己被骗了,但他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他知道这事如果拿到桌面上来,只会是自取其辱,成为别人的笑料。但是,如果不揭穿009,他又咽不下这口气。

志刚思索多日,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等待时机的来临。在等待的日子里,他不动声色,和往常一样打电话,耐着性子听009讲故事。

转眼快到国庆节了,不出志刚所料,009又甜腻腻地打来电话:“志刚啊,快过节了,能不能给我家买点牛肉哇!真不好意思,又给您添麻烦啦!以后见面一定好好谢谢您,嘻嘻!”志刚接了这个电话,满口答应并约定还像以前一样,把东西放在车棚里。

第二天下午四点左右,志刚确认009在上班后,提着十斤牛肉,鼓足勇气,撒谎骗过门卫,直冲冲走进了邮电局的长话值班室。当他第一眼凭胸牌找到满脸皱纹、已显老态的009时,心里升腾起阵阵厌恶。但他知道这时不能失态,只好强压怒火,装出一副笑脸,径直走到009面前,毕恭毕敬地说:“张阿姨,你好!我是市外贸公司的肖志刚。我们在电话上早已认识,只是没见过面。你要的牛肉我给你送来了,顺便把这一段时间你托我买的各样土特产的账单和发票也给你拿来了,请你过目。一共是521块8毛,如果没错,就请你最迟明天把款交给我。这段时间,你说你家里人多,生活困难,我出于同情,用公款垫付,给你买了些土特产。本以为这是小事情,过一段时间你把钱送来还上就行了。没想到我们领导知道了,把我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我媳妇知道后也埋怨……没办法,只好来找阿姨你要钱,真是不好意思。以后这方面的忙也帮不上了,还请张阿姨多多原谅。”

志刚突如其来的现身和言辞,让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的009十分慌乱而尴尬,老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周围的同事一个个面露惊讶,有的还窃窃议论:“她家还生活困难?”“真会贪便宜!”……

对这一切,志刚看见了,也听见了,但他依然假装若无其事,只在临走时,撂下了一句话:“张阿姨,你的声音和你讲的故事很动人。可惜你年纪大了,应该把位子让给年轻人,回家抱孙子了。”

第二天,009托人把521块8毛钱如数归还。志刚的爱情热线也从此中断。同事中又传出闲话:“志刚这小子是个吝啬鬼,谈对象舍不得花钱,让人家给蹬了。”

(2010年发表于《秦都》)

“电老虎”三戏郭书记

人都说“科盲”当不得。如今时代不同了,不学习科学技术不但工作难搞好,还会处处闹笑话。不信吗?那就听听咱给你说个“电老虎”三戏郭书记的故事。

县上召开的植树造林现场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宣传车上的大喇叭突然哑了。正在和队干部谈事的县委副书记郭芒,急忙到车前询问:“广播咋不响了?”

“发电机坏了,正修哩!”女播音员小张指着车厢里几个正在忙活的人说。

郭书记皱皱眉又说:“带唱机没有,先打开唱着嘛!”

小张和车厢里几个人一听,哧哧地偷笑起来。郭书记莫名其妙,问:“笑什么?”

小张憋住笑,说:“电唱机没电,咋唱呀?”

郭书记脸一红,连忙走开。

县委召开整风动员大会,郭书记做报告。正讲着,声音突然变小了,好像是大喇叭不管用了。郭书记对着台下喊:“电厂王厂长来了吗?”

坐在不远处的王厂长站起来回答:“来了,在这哩!”

郭书记着急地说:“你还不快去看看,为啥这时候停电?是不是发电机坏了?”

“没停电,发电机也没坏。”王厂长从容不迫地回答。

郭书记见王厂长一点也不急,大声吼道:“你也太官僚啦!明明喇叭没声了,还说没停电……”

王厂长不紧不慢地指了指台上的电风扇说:“你看看它,就知道了。”

会场里哄地一下发出了笑声。原来,那个对着郭书记吹的大电扇摇头晃脑地转得正欢哩!

秋收开始了,郭书记下乡检查工作。来到红岩大队一小队的打谷场时,发现打谷机停着,忙叫来生产队长问:“打谷机坏了吗?”

队长回答:“打谷机没坏,是马达烧了。”

郭书记很关心地接着问:“马达烧了,电动机没坏吧?”

队长啼笑皆非,解释说:“马达就是电动机呀!”

郭书记很尴尬,背过身敷衍了几句,上车走了。

(1980年发表于《陕西农民报》)

小小说三篇

考试

丁零零!丁零零!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商业局吴局长从座椅上惊起。他不得不放下正在翻阅的大部头马列著作,不耐烦地拿起听筒。

“老王,啥事?明天再说吧,我正在答卷子呢……市委统考领导干部的政治理论嘛,真烦人……哦!老王,正好,你这个大学生一定把马列著作念熟了,快帮我答道题。什么是‘马列主义的灵魂’,这个题可把我给整蒙了……什么?‘实事求是’……还有‘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哎,把他家的!这么简单……什么事非说不可?看在你帮了我的分上,那就说吧……粉刷墙壁的事,昨天不是已经召开紧急会议布置了吗?要求所有的临街墙壁都要刷,不允许有例外……蔬菜公司?郭经理不让刷,为什么……明天要拆也不行,万一今天下午检查团就来了,怎么办?就说我说的,立即刷,非刷不可!”

翌日一早,吴局长将工工整整的答卷装进信封,正要派人送到市委去,电话又来了。此时他心情好,迅速拿起听筒:

“呵呵,又是你,老王!谢谢你昨天的电话辅导……优秀不指望,得个良好就行了……怎么,又是郭经理?明明是危房,为啥不让拆?……昨天才粉刷的也得拆。张市长批评好几次了,说蔬菜公司那两间破房子,夹在两座新楼中间,实在太难看,影响市容……下了一车芹菜没处放?新盖的库房为啥还不用……内墙粉刷还没干?没干也能用嘛!危房必须拆。立即!马上!下午我去检查……这个老郭,就爱拿革命工作赌气……昨天刷是昨天的需要,今天拆是今天的需要嘛!当了几十年干部了,连个‘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都不知道’。我看,以后咱们局里也该好好考考这些基层干部的政治理论了……”

吴局长一边嘟哝,一边把装着理论考试答卷的信封交给站在面前的小刘,叮咛说:“快送到市委宣传部去,争取交个头卷!”

介绍

刚上班,市委办公室的阮主任就接到一个任务:陪同刚上任的市委蒋副书记到机关各部门走走。

蒋副书记是新近从基层选拔的年轻知识分子干部,长得纤瘦文弱,一身书卷气。初来乍到,举止神态拘谨腼腆,甚至还有点羞怯。和久经官场的领导干部相比,明显缺乏那种居高临下、老练沉稳、能让下属感到威严的气势。比如,阮主任来汇报工作,他很客气地让座,自己却站着说话。再如,通信员小伙儿来送文件,他也招呼人家抽烟、喝茶。还有,他说话和念文件一样,一句是一句,从不夹杂那些时而显示尊严、时而表达亲切、时而暗示权贵的“啊”“嘛”“啦”和“这个,这个”“那个,那个”的各种语气词。总之,在阮主任眼里,蒋副书记还真是个幼稚、单纯的学生官。如果不认真给各部门的机关干部介绍介绍,在习惯“以貌取人”“认官不认人”的当今社会,保不准那天就会闹出点“大水冲了龙王庙”的误会来哩。

怀着强烈的使命感,阮主任亲自给各部门领导先打了一通电话,而后才恭恭敬敬地领着蒋副书记由一楼开始,逐单位走访,认门、认人。

一楼,组织部、办公室的干部已分别集中在一起等候。这两个单位的干部多数都参加过前一天迎接蒋副书记的活动,所以不用再多介绍,只是打打招呼、握握手就行了。

二楼是宣传部、统战部。除了部长,其他同志大都还不认识新来的副书记。于是,阮主任先夸赞了一番“蒋书记知识渊博、年轻有为”后,强调说:“今天,蒋书记亲自来看望大家,检查指导工作,这是对同志们的极大鞭策和鼓舞。今后,大家要尊敬蒋书记,支持蒋书记,按蒋书记的要求做好自己的工作……”对阮主任的这套官话,干部们洗耳恭听,点头称是。蒋副书记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三楼、四楼是共青团、妇联、工会等群团单位。阮主任每到一家,都把他那套极尽吹捧的介绍词演说一遍,蒋副书记听了有些不自在,可也不便阻止。

好不容易走完了八个单位,也到了午饭时间。蒋副书记客气地请阮主任自便,说自己要到食堂去办理上灶手续。谁知阮主任一听,说食堂这么重要的地方,我这个办公室主任怎能不陪同去做介绍呢!

机关食堂是市委办直接管辖的单位。看到阮主任领来个新领导,正在厨房帮忙的伙管员老徐连忙迎上来打招呼。阮主任摆出一副领导架势说:“老徐,叫你的人都过来,认识一下新来的蒋书记。从今天起,蒋书记就要亲自来食堂就餐,希望……”

阮主任的话被一阵哄笑打断。连一直不苟言笑的蒋副书记都笑起来,搞得阮主任莫名其妙。

蒋副书记见阮主任还未意识到自己的习惯用语闹了笑话,就调侃地点拨:“阮主任,依我看,当了领导,啥事都能官僚,但至少有三件事官僚不得。”

阮主任谦恭地问:“哪三件事?”

“一是吃饭,二是睡觉,三是拉屎撒尿……”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阮主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填表

冯科长正在津津有味地阅读晚报上的一条桃色新闻,新分来单位不久的汪干事把一份表格送到了他面前。冯科长漫不经心地说:“去照上次填的抄一份就行了嘛!”

汪干事犯了难,他想起了上次填报中青年干部摸底调查表的情况。当时,因为手头有现成的本单位干部花名册,他想也没想,就将出生年月等基本情况照抄到了表格上。谁知冯科长审阅时大为光火:“汪干事,你怎么搞的?我的出生年月是1938年12月,怎么写成了1936年……”汪干事被训得出了一身汗。他突然想到,最近市委机关院里都在说组织部要建立后备干部队伍,年龄杠子是45岁以下。如果冯科长是1936年出生,就超龄了……莫非这花名册原先就搞错了?于是赶紧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笔,连花名册的底子都一并改了。

可这一次不一样啊!能照抄照搬以前的报表吗?汪干事多了个心眼,神秘兮兮地把表格的标题指给冯科长说:“科长,请你看看这个……”

冯科长见汪干事的表情有些怪异,不得不顺着汪干事的手指看了一眼。好家伙!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这次是市委办公室发的干部住房调查表。他猛然想起前两天看到机关分房委员会的一个文件,其中有一条规定是“年龄45岁以上的同志可多加5分”……分房,这可是件寸分必争的大事,岂能马虎?

冯科长眼睛瞪得溜圆,对表格上的出生年月一栏足足盯了五六分钟,才极其严肃认真地头一扬,手一拍,说:“共产党讲实事求是,花名册上有原始资料,照搬就行了。快去,抓紧点!”

汪干事哭笑不得,一脸困惑。

(1986年发表于《秦都》)

微小说三篇

急弯

长途大巴驶入了这条线路最急的弯道“五道拐”,约五分钟后即到站。

面相斯文的“钳子”瞄了一眼邻座晕车的阿姨和她紧抱在怀里的包,对后座的“扳子”说:“好冷!”

“扳子”扔来一件风衣,落在“钳子”和阿姨之间……

“钳子”的手在风衣的遮盖下慢慢向阿姨伸去……不料,阿姨突然抬起头,急促地说“帮我拿着”,双手将包塞给“钳子”,遂打开车窗,头伸出去,嗷嗷大吐。

“钳子”双手捧包,先一愣,后满脸庄严。

何家二丫头

刚子一夜未归。刚子妈抱怨:“这小子准又泡妞去了。”

刚子爸说:“随他去吧,荷尔蒙来了谁挡得住?”

一旁犯迷糊的刚子奶奶突然睁开眼睛,兴奋地说:“那姑娘啥样?让刚子领回来给我瞧瞧。”

刚子爸妈齐问:“哪个姑娘?”

刚子奶奶生气地说:“就是你们刚才说的何二萌,何家二丫头嘛!”

不要小妹妹

强强一家吃晚饭时,正减肥的强强妈误食了一块肥肉,赶紧跑去卫生间呕吐。

强强不悦:“爸爸,我不要小妹妹。”

强强爸奇怪:“哪有小妹妹?”

强强:“波波说,他爸爸前天看完报纸,就要他妈妈生小妹妹。”

强强爸呵呵一笑:“可我没看报纸,也没让你妈生小妹妹呀!”

强强一脸烦躁:“妈妈都怀孕了,还骗我。”

强强爸惊疑:“谁说你妈妈怀孕了?”

强强十分生气:“别以为我不懂,电视上的阿姨呕吐,准是怀孕了。”

(写于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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