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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那头由黑炭铸成的硕壮巨牛,牛头向东,盘尾向西,凝卧蛰伏,藏形匿影,一副敛财聚福之相。前来卧牛安宅的阴阳先生安托儿一再告诫道:“这是卧财牛,宜静不宜喧,宜藏不宜露,安安稳稳,平平静静,方保富贵仁人。”

王二丫至今都没想到,自己能富到周身都流出油来。

其实,使他翻身发达的小山沟,也实在是荒凉偏僻得要命。这就好比是在一锅翻动着一副干骨架的沸水中,突然,那一副骨架被王二丫从中打捞出来;骨架出水的一刹那,连同水中仅有的浮油也一同被带离了锅面,剩下的清汤寡水只在那里干熬着,自然就显得十分的荒废了。王二丫从波状起伏的山沟里打捞到的那一副骨架,原本是蛰伏在山沟这面大锅的底部的。如果你不仔细地去捞取辨别,也许山沟仍然是悄悄然光秃秃的山沟,王二丫仍然是山沟里“锄禾日当午”的王二丫。

王二丫最初捞取到的也仅仅是一副干骨架而已,包括他本人在内,并未意识到那会是些富可流油的宝贝。相反,他还因此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之中。

官司的起因是,从王二丫手中买走荒山沟里这处小煤窑的那人突然反悔,并坚持要将已经购得的这处小煤窑退还回来。这样一来,就意味着王二丫不但要退还人家几十万元的预付款,还要再度重新拾起那副如同这荒山般瘦骨嶙峋的令人头疼的烂骨架。王二丫岂肯轻易受人摆布?他将买卖合同“哗啦”一下抖搂而出,做出了一副理直气壮的架势。那人当然也是面无惧色,声称自己业已破产,根本无钱支付购矿款;横竖一句话,就是没钱,能怎么怎么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既然双方争执不下,那就只好对簿公堂。法院对这类民事经济纠纷,也只有调解的份儿,并不能立刻强迫那人将小煤窑买走。耗磨到最后,王二丫就有点儿撑不住了,他说要不就再给个十几万算了,这不等于是我又赔了十几万给你便宜卖矿吗?那人毫无松动的迹象,看来他是彻底地将这小煤窑认定为一块无肉的干骨架,要坚决地反悔丢弃了。

当这场买卖官司进入异常难缠的耗磨空转之时,王二丫的老婆露面讲话了。她说,这煤矿就是狗屎一坨,也可以留着当干粪烧吧?我就不信它就那么不值钱?!

王二丫这人有个特点,他向来认定老婆说的话耐听。现在既然老婆如此说了,他也就懒得再和那人死缠烂磨了。干脆,这副干骨架还是自己暂且留着,到时候能经营到啥程度算啥程度,反正自己是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外借了一大笔款,才将村里这口废弃了多年的小煤窑批转复采的。如今便宜卖了,事倒是省了不少,却很不合算。这就如同逆水行舟,该自己出的力一点儿都不能省;即使有些许投机取巧的行径,也属枉然。

王二丫重新拾掇起这个小煤窑时,似有几分冤屈,又有几分豪壮。他原本柔弱的心性逐渐硬朗了起来,站在位于这荒山沟里的小煤窑的井口,一幅振兴的蓝图开始慢慢绘就。但是,他却并不急于招工掘井,为防止上次冒顶死人事故的再次发生,这次,他要对几个掘进井口的巷道重新进行彻底加固改进,而为此所有的工作,他都亲自上阵完成。不是对别人做的不放心,而是他对矿井巷道的处理有自己独特的一套做法。他要将自己的设想变成现实,唯有自己亲自动手,才算放心地做到了家。王二丫的两个弟弟一边帮他干活儿,一边不时称赞:这样就好了!这样子就不会出问题了!

王二丫白天带着干粮在煤窑里翻搅,夜晚才上到井口,坐在煤窑边的小院子里,吃着他老婆为他准备好的羊肉臊子面。他往往在和他的两个弟弟吃饭的时候,他的那三个孩子早已进入了梦乡。这个时候,他们弟兄三人吃面条的吸溜声和孩子们的鼾声就会顿然融汇在一起,使得原本荒僻孤寂的院落,一下子就显得有了几分生机。这就好比羊肉面上又加放了一点儿芫荽,别有一番滋味。

王二丫从小喜好香菜、大蒜、小葱、酱醋这些调料类吃食,特别是对芫荽,他更是情有独钟,那是逢饭必食,无饭还吃。拿他老婆的话说,他是将芫荽当了奶;拿他老母亲的话说,他们家的二丫子,天生就是个吃调和饭的料。

晚饭过后,王二丫的两个弟弟连脸也懒得擦一把,就拖着疲惫的身子到隔壁的房间补觉去了。王二丫却并无睡意,不多时,他只身披了件单衫子,来到井口边的荒坡上,斜躺着抽起了闷烟。

初夏的塞外高原,到处溢涨出青嫩嫩甜丝丝的味道,黑沉沉的夜幕之下,远山近坡突兀闪现,一如煤井里深邃的巷道,延伸到四面八方。满天的星斗眨巴着明亮的眼睛,似遥远的幽灵,展现在神秘莫测的乾坤境地之上,让尘世之人心生冥寂,灵觉空妄。王二丫指间的烟蒂一明一灭,间或还可以照见他那涂满煤尘的苍老了的瘦脸。此时此刻,谁也难以将他和小煤窑主联系在一起,他也宁愿自己是个揽工的煤黑子,而不是眼下这愁眉不展的煤老板。令他犯难的不单单是背负着几十万元的借贷款,关键是现在煤炭市场的持续疲软走低,使得开煤矿成了承担巨大风险却获利微薄的黑色行业。一如他白天入窑干活、夜晚遥对星空一般,根本不能从中看出一丁点儿的阳光色彩。他整天浸泡在暗无天日的幽幽黑色之中,双手是黑色的,脸面是黑色的,面对的一切也都是黑色的。这些黑色的幽灵如同钻心虫一般,正一点点地噬咬着他,浸染着他,由外及里,使他实在难以忍受。他想吼喊哼叫,他想挣扎甩脱,但是,他就像盲人一般,他承认了自己只能是一个守望黑暗的瞎子的现实。他保持了盲人的无奈与平静。他要学会与黑暗沟通,他要学会与黑色共处,他要学会在黑幕的包裹中寂寞却不可寂寥地生存下去……

顺着这种在黑色中生存下去的意念,王二丫羸弱黑瘦的身子渐渐有浓重的鼾雾冒出,继而就有雷涛声此起彼伏地跳过这梁盖过那峁,将黄土高原的深夜颠覆在了一片沉香的迷醉之中。

王二丫身子沉静了下去,心却进入了另外一种半虚半实的雾霾境地:雾境中的他是一只跳跃翻腾的玉兔,不过,他这个四十九岁的属兔之人恰逢本命之年,太岁土压运,罗睺星照命,按命理运程推算,当属事忧灾繁之年,实需事事躲避忍让,收心养性才是。但是,偏巧这一年的这一天里,他们卧牛沟村刮来了一股什么民主新风,要重新选举村主任。他王二丫是这个有着二百多口的人村子的村主任,现在要重新再从这二百多双筷子里挑选出一根,仅仅是一根做旗杆的话,那当然还是非他莫属了。不信,你们就挑吧,选吧。王二丫静静地坐在台子上,胸有成竹地等着选举的结果,对眼前闹哄哄的场面,显得不屑一顾。对于早已有了定局的选举,善于表演的人们还是硬要一本正经地去那样忙活一番,过场一番,美其名曰:依法选举,法定人选云云。

但是,这样的选举形式一旦到了他们卧牛沟村,其中的形势就大不一样了,似有一种翻天的烟云迷盖直下,选举结果充满了无数的扑朔迷离。它并未按照人们预先设定的脚本而来。结果是,全村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伙子朱一飞横空杀出,劈头盖脸、毫无情面地夺走了他那村主任的“宝座”。王二丫那个急呀,直急得咬牙切齿,浑身直打冷战……

王二丫猛地惊坐了起来。蹊跷的梦境让他惊恐不已。他现在早已不再是什么村主任了,可几个月前的那个村主任选举场面,为何又要如此清晰地多次在他的睡梦中出现呢?他真不知道,这种落选后的心理折磨,要等到几时才能休止。哎,王二丫呀王二丫,你现在是村主任当不成了,煤矿又没有甩脱卖掉,现在只好自己硬着头皮来开办。办矿可不比当村主任那么风光,一切都得从零开始,事事都需尽心费力。也罢,我王二丫倒要干给全村人看看,看究竟是我王二丫无能耐,还是你们狗眼看人低?

王二丫因了这场梦境,又咬牙切齿地狠想了半天,不觉有股雄壮的气息涌上心头。他那惯常的二杆子脾气又上来了。他不管现在是月黑风高,也不管荒郊野外有啥豺狼鬼怪,他从刚刚睡觉的那道斜坡上跌跌撞撞地走下来,端直来到了小煤窑口的门前。他准备立刻下到井里,马上开始干活,因为,唯有煤井里的超强体力劳动,才能彻底磨灭他心头那股怨恨的火焰,才能使他走出失败的阴影,感觉舒坦许多。同时,干活越多,他的成就感就越强,离他村主任落选的阴霾也就越远。从某种程度而言,他现在不是在为开办煤矿而出力,他纯粹是在那里发泄自己心中的那种不快。

时势造英雄,时世也将一个赌气的人,打造成另一番模样。

一个人真正的厉害,是厉害在心里的。王二丫狠起了要干成一番大事业的决心,看来是任何力量都难以阻挡的。因为,恐怕没有哪个人能将过去的恨事长时间滞留在梦中,而且,能够随时从睡梦中惊醒后,便马上投入到挑战当中。

王二丫的煤矿开始用火药和铁器重新进行开采煤炭时,正是新世纪的钟声敲响的当口儿。对于王二丫而言,新旧世纪,仅是历史纪元中以百年为一周期来更替的一种形式,并无任何实质意义。说是新世纪,其实仍是旧日月,旧人世,旧轨迹。而唯一呈新变化的正是他的卧牛沟煤矿。当卧牛沟煤矿迎着新世纪的曙光,从井下拉出了第一辆四轮矿车装载耀眼的乌黑大炭时,王二丫弟兄三人正在井下查看各个巷口的生产运作情况。当这第一辆四轮车大炭爬出窑口,驶上磅秤铁板时,磅房的小芳姑娘正盯着电视,异常激动地观看着世界各地喜迎世纪盛世的庆典活动。直到她眼前的秤臂杆发出剧烈抖动,她才本能地将目光转移到了窗前拉炭的四轮车上。

“哟,第一车炭上来了!”小芳不由得一阵惊呼,手忙脚乱地挂砣称量,然后在桌子上的一个登记簿上,认认真真地写下了“员援缘远吨”的字样。是的,这车炭除去核定的车皮重量后,正好是净重员援缘远吨。小芳记下这个数字,眼睛就一直盯在这一数字上面,总觉得有啥不妥。末了,她才终于理清了无比亢奋的思绪:对了,这是卧牛沟煤矿产出的第一车煤炭;还有,今天是新世纪的第一天。第一天,第一车,这真是太具有纪念意义了。不行,我还是得去告诉我姨父王二丫一声,怎么说也得举行个啥纪念仪式吧,不为新世纪,也该为新煤矿呀,我曾经上学的那个破学校,每周还有个升旗仪式呢。

小芳走出磅房,“姨父——姨父——”地声声叫唤。最后,找急了,她干脆“王二丫——王二丫——”地直呼其名了。

“王矿长在井下呢,叫他啥事呀?”刚才那个拉炭的工人,将黑炭翻倒在存炭场,掉转车头,又要下井时和小芳搭起话来。

“哎,停车,停车。我给你说呀,你这车煤可是咱们卧牛沟煤矿在新世纪里采出的第一车煤。哎,也不是,是卧牛沟煤矿的第一车煤,在新世纪的第一天里,拉出来了!这太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啦!你下井后问问我姨父,他怎么就不举行个纪念仪式呢?起码也得放声响炮庆贺庆贺吧?看人家电视上,迎接新世纪的庆典活动搞得有多气派、多壮观呀!”

“啥新世纪、旧世纪?不就是一车黑炭嘛,有啥好庆贺的?我只认拉煤挣钱,庆贺的事,轮不着咱操心。”拉炭工人说笑着,油门一踩,拖着一股浓稠的黑烟又忙着下井去了。

小芳失望地看着工人进入窑口,感觉火热的心头被人浇了一盆凉水,透冰透冰的,一下子失去了原有的那股子激情。

小芳家住县城,是个看上去很是聪明伶俐的好姑娘,就是对学校教育无心接受,好像是生来就对学习过敏,一看到生字呀、算术呀、单词呀等等的内容,就像初孕的妇女见到了饭食,直想吐。因为学习不好,她最记恨的人就是老师了。特别是那个班主任老师,每次期中考试过后,就将全班学生的成绩名次公布在教室后面的那块黑板上,使她在原本好端端的同学面前矮了半截儿,好长一段时间里,简直难以挺胸抬头。由于对学习提不起兴趣,她最讨厌去的地方就是学校。在她的印象中,学校就好像是一座监狱,除了教室围墙和校园围墙外,还有一道封锁心灵的大围墙。比如,她最喜爱钻研植物、昆虫,一有机会就往县城的那些山上、树林里钻,看这看那的,没个完。还经常将各种奇特的小草夹在书页里,将花蝴蝶制作成漂亮的标本,她真想有机会将自己的这些美丽的杰作在全校展出。但是,她完全能够想来,学校要是能够给她提供这种机会的话,那学校就不叫学校了。当然,学校也不是完全没有给她提供展示才华的机会。比如,她曾在全校的歌唱比赛中荣获过一等奖,她曾代表学校参加过县上的文艺节目表演,等等。不过,这些都是上小学时候的事情了。上了初中后,因她的学习成绩常常搞得一塌糊涂,竟再未有人提及她所擅长的唱歌跳舞一事。大家似乎一下子就被结结实实地捆绑在语外数理化这挂战车上了,似乎天下也仅有这一辆战车,方可冲锋陷阵。有时候,小芳也觉得委屈:怎么,你们学得好的,就高人一等啦?我们学习差的,就一无是处啦?全班只看重学习好的学生,把我们其余的所谓差生,就当做陪读的啦?最后,小芳实在难以忍受充当陪读生的那种角色,上初二这年,就决意要退学回家,逢人难劝。幸好,她的大姨父王二丫煤矿开采在即,正缺人手,她就过来充当了过磅员。虽是失学,却并未失业。时年,她刚刚十六岁。

小芳回到磅房,脑子里还在思谋着这卧牛沟煤矿的第一车炭。她实在是为这没有由头的第一车炭叫屈呀。想到她上学的那个班,第一名总是常常受到老师的夸赞;可卧牛沟煤矿的这个第一,怎就没有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呢?

小芳心不在焉地转换着电视节目的频道,可节目的内容大同小异,全世界都在为新世纪的到来而欢呼雀跃。唯独卧牛沟煤矿,不但忘记了新世纪的喜庆,更连自己在新世纪的第一天里产出的第一车煤,也就那样平平常常地料理过去了。

直到晚上上灯时分,小芳将这一肚子的不平气息向刚刚从井下上来的姨父当面说了后,她才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她姨父王二丫说:“是吗?真是这样巧吗?那就听外甥小芳的,我们今天晚上大摆酒宴,既是庆贺我们煤矿开始生产,又是迎接新世纪、新生活的到来!”

小芳努努嘴说:“光吃喝也没啥意思吧,得搞个里程碑式的玩意儿,让大家永远铭记这一天。”

“对,就这一天,都记住,记住啊!”王二丫笑呵呵地说。

“嗯——”小芳思谋了半天,突然说,“我想,我们还是将今天的这些煤都存下来,用它在显眼地段垒一个别致的造型,以示纪念。纪念新世纪的第一天里,我们卧牛沟煤矿第一次出煤了。”

王二丫一听,说:“好呀,那就造头卧财牛吧。就垒在我们前面大门口那片地方,让人家一进大门,就明白是进入卧牛沟煤矿了。”王二丫突然受到了启发,脑子里一下子迸出了这么个主意。

众人刚开始以为是说闲话,逗着玩儿呢,一听说要造头卧财牛,就都亢奋不已,像顺躺着的一串鞭炮,一下子被引线点燃了起来:“对!就垒造一头卧财牛!”大家异口同声。

十天后,卧牛沟煤矿的大门口里院卧下了一头硕壮的黑色炭牛。大门口上方“世纪精煤”四个大字,金碧辉煌。那头牛,牛头向东,盘尾向西,凝卧蛰伏,藏形匿影,一副敛财聚福之相。造牛之人,是专门从南方请来的有名石雕匠人。卧牛安宅,则请了本地最具名气的阴阳先生安托儿。安托儿受王二丫恳请,打开通书,翻动喜神方位图,对照九宫八卦,避凶趋吉,将卧牛安置到吉星方位,口中不时念叨着:

禄存高大丁兴盛

九星得位照此祥

小芳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串响炮,平放到“卧牛”身旁,正待点燃时,却又害怕得尖叫着躲开了。一个挖煤工走上前来,随手拎起串炮,将叼着的香烟旺旺地狠吸了几口,在烟头就要对着炮捻的一刹那,却被安托儿一声喝断:

“这是卧财牛,宜静不宜喧,宜藏不宜露,安安稳稳,平平静静,方保富贵仁人。”

众人即刻点头,像马上听明白了,却并不明澈。

阳历年的钟声敲响过一段时日后,旧历年的脚步终于逼近人们的面前。卧牛沟煤矿从腊月二十三起,开始息窑。五十多号工人擦净身上一个多月来的煤尘污垢,准备回家去过年。这样一来,可愁坏了矿长王二丫,他正在为给工人们筹集回家过年的工钱而苦恼得焦头烂额。该借的钱他都借遍了;该贷的款他也贷到头了。那么接下来,他还有什么弄钱的好法子呢?思来想去,他还真是一筹莫展了。他的大兄弟王二卜转借来的几千块钱,已刚刚打发走了几个来矿时间较长的贫困工;他候兄弟王二卡千搜万寻而来的几万块钱,也像玻璃冰入锅,只轻飘飘的几下过后,就化得无影无踪了。事情就像攀登珠峰,越往上,就感觉越不好出气。珠峰上缺少的是氧气,王二丫缺的却是人民币,二者不是一回事,却有着一种类同的感觉。

“现在还有多少人等着要钱?”弟兄三人碰一块儿时,王二丫又问。

“还有二十来人。有几个年轻人等不来钱,已经先奔回家过年去了。”老三王二卡负责工人生产安排,这几天却专管工人生活起居,唯恐有什么地方考虑不周而惹出些许事端来。

“刚开始生产,就遭逢过年。我看干脆接着生产,不放假回家,看谁还再逼着要钱?”老二王二卜没好气地说。可谁都知道,小煤窑过年息窑这是规矩,轻易更改,唯恐不妥,他这话算是白说。

“唉,银窝煤矿时兴入股,一下子解决了好些资金缺口,我们何不也这样试一试?”王二卜提醒说。

弟兄三人一阵沉默。王二丫吸干最后一口烟,将焦灼的海绵烟蒂踩碎在砖地上,待用喷气式打火机点燃又一支烟的当口儿,突然把火熄灭。他将叼着的那根尚未燃着的香烟,重新捏在手里,毋庸置疑地说道:“行!缺工人的钱,愿意的,就当股资入在矿上,到时候结算分红利;不愿意的,反正没钱给,就去拉炭吧,以炭顶资。”王二丫一边说,一边将烟点燃吸了,接着说,“反正一句话,我们刚开始生产,宁肯自己吃亏,也要让工人满意,留个好声誉,不愁炭销不出去,矿办不下去。”

“工人满意了,产量上去,炭又能销得出去,我们的煤矿就不愁办不好。”王老二赞口说道。

出人意料的是,当工人们得知这一消息后,同意入股的并不多,而甘愿拉炭抵资的倒有不少。在某种程度上,这也不能完全责怪矿工们眼光短浅。这些来自穷乡僻壤的煤黑子,还就是单凭在煤矿井底摸爬滚打得来的那点儿钱来养家糊口,还款抵债,滋生过活。他们人生的全部内容,就是被困在了眼前的脚梁面上。抬头固然有天,他们却始终认为,脚面早已是让他们足以承受的硕大的一片天地了。这也许是惯常的那种匍匐生活的使然,也许是匍匐式的惯常生活,使他们习惯了紧盯着脚梁面上的人生去运转。高天是瓦蓝的,低地是肥硕的,脚面上的庄稼人生,感觉踏实而靠稳。当然,这其间也确实有令人同情的可怜者,煤工洪务宝当属其列。

洪务宝今年虽然刚二十岁出头,却已经是个相当老练的煤黑子了。那年,刚满十八岁的他在新婚之夜的第二天,便毅然离开温馨的洞房,一头扎进了暗无天日的炭窑,干起了这挖黑煤、挣大钱的营生。这就像当年被日本鬼子逼急了的中国人一样,也是蜜月之中痛离亲人,断然参军奔赴壮烈的抗日前线,去保家卫国了。当然,促使洪务宝舍弃新媳妇温暖的怀抱,毅然决然地奔赴煤窑掏炭主战场的并不是日本鬼子,也不是哪个催命的债主,而正是他自己的父亲洪老干。洪老干不知从哪年开始,患上了重症肝病,但是他却一直拒绝去治疗。他并不是不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主要还是因家中尚无宽裕的打油钱财,他根本就无法顾及自己的身家性命。不是说“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嘛,他这“病树”倒前唯一期盼的春天,就是希望自己唯一的儿子洪务宝能将媳妇娶进门来,那样也算是成全了一家人家,了却了他今生的一桩夙愿,终归也算是死而无憾了。寒门出贵子,其实,寒门更出孝子。洪务宝见老父病重,勉强听从父亲完成了娶媳妇的一应事项。之后,他便急赴最可来钱的煤矿井底,为奄奄一息的父亲挣钱治病。就像富人们到银行取钱一样,他也是在不出三个月的时间里,一口气为父亲挣到了救命的几千元现钱,终将父亲送进了大医院,留住了一条残缺的性命。

所谓残缺的性命,就是洪老干已经错过了生理治疗的最佳时机,他需长期与医药打交道,方可保全性命,否则就会是死路一条。啥叫与医药打交道?说白了,其实就是与银钱打交道。你有钱了,将白花花的银子滋溜溜毫不间断地送到医院,病人就会在各种液体的滋润下,适时活泛了起来;你一下子没钱了,无可奈何地脱离了医院那根晃晃荡荡的塑胶导管,你的生命便随时如同那根瘦弱的变形导管,在甚或是美好人间、甚或是万恶阎罗殿里开始晃荡不堪。所谓生不如死,描述的大概也就是这等的情状。

洪老干住院不下十来次,花去医药费几万元,现如今,终归是家徒四壁,债台高筑,已经再无银两求医问药了。他整天伏卧在那卷烂被窝里,双眼塌陷,眼珠子显得黄亮外凸,似有某种崩漏的恐怖,令人不敢与之对视。他浑身上下裹束着一层蜡黄的鸡皮样,人稍有动作,里面的骨头便奇形怪状地布露开裂,似要顶破鸡皮,穿刺而出。他的肌肉和脂肪早已耗磨殆尽,只剩了皮包骨头这样一副模样。起先,他还能外出方便,后来就气虚体乏,脚步竟难以迈过小小的门槛,只能由老婆扶撑着,在家里的土炕上大小便了。洪老干虽是这等情况,但内心却很平静,他只希望自己就这样静静地消磨下去,一天天向着死神指定的方向悄然靠近。只要不花家里的钱,他就觉得踏实了许多;而一旦去医院费钱,他就急躁异常,恨不得自己马上去死,免得将一家人都拖入到生存的绝境中去。

但是,他的儿子洪务宝却偏不听他那糊涂的一套。务宝就认准爬煤窑那一条黑道,拼死拼活去为父亲挣钱治病。

前阶段,他听人说,像他父亲这种病,不能只在小地方瞎折腾,非得到大地方去投名医根治不可。他就想到了要去一趟北京,那地方是首都,治父亲这点儿病应该不在话下。于是,他就以前所未有的干劲,投入到了为父亲筹集进京求医所需钱财的煤窑中去,有时甚至三班四班连续干,让人很难想象他那桩乌黑的木墩,其实也仅是血肉之躯。

正当洪务宝没日没夜没命地从井底往外掏炭的当口儿,他的那两个不争气的鼻孔却出了点儿不大不小的麻烦。他身体里的鲜血,会毫无缘由地从鼻孔往外涌流。幸好,这几天因为等着矿上发钱,闲着没事,他在工友们的劝说下,搭乘了一趟拉炭的大车,到县医院找大夫帮忙给堵了堵,但还是不顶用。

不多时,化验结果出来了,原来他得的是和他父亲一样的病症:肝病。

卧牛沟煤矿矿长王二丫听说此事后,当天便将洪务宝的工钱结算一清。他是矿上拿到工钱较早的一人,同时,也是拿到工钱最多的一人。另外,王矿长还特意为他补发了八百元的慰问金,附带一三轮车大炭,尽管此时矿上正在为给工人们发工资而一筹莫展。

然而,事情就在打发走了矿工洪务宝之后,出现了转机。洪务宝走后的第二天,其余十几个一直在等待拿钱回家过年的矿工,一同找到王二丫门上,说是愿意以工资入股,只是临近年关,一人得拉一三轮车炭回去,好给家里的老婆孩子有个交代。

王二丫听工人们这样一说,眼怔怔地看了大伙儿半天,他内心不由得感慨:看来,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王二丫怜悯了洪务宝,大伙儿才理解并同情起了我这个当矿长的难处了。

是的,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他有着对美与爱的本能的向往,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人心中最隐秘的某个角落,总会有一架扁豆花在幽幽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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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宾退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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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心中小鹿跳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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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重生回到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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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燕重生回到了八岁那年,这一次,她不再相信男人婚姻爱情。金钱、亲情、骨肉才是她最真切的渴盼,最值得真心拥有的全部。她要竭尽所能弥补那些曾经的遗撼,让这一世不再后悔。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遭遇丈夫出轨背叛,重生后只谈情不说爱,努力赚钱聚拢亲情,鼓动家人致富,走向康途大道的故事。二十一岁那年罗茜恨铁不成钢,气急败坏的道:“燕子,郭亮是个花花公子,你跟他在一起会受伤的你听见没有?”李燕不温不火,勾唇轻笑:“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担心。”“你们在聊什么,说给我听听?”勒小东迈着优雅的步伐从酒店大堂横穿过来,狭长的凤目一闪而逝冷冽的光芒。径直走到罗茜对面坐下,阴柔到有些妖孽的俊脸展开魅惑的笑容,道:“罗茜,郭亮是谁,你能告诉我吗?”罗茜后背窜起阵阵凉意,头皮发麻,带着哭腔颤声道:“勒大爷,我就是个打酱油的,内幕啥的真的是不知道——”勒小东眉梢微扬,轻描淡写道:“哦,是吗?”想到他的手段,罗茜当场就跪了:“我招,我招还不行吗,郭亮、郭亮就是你家姘头李燕看上的小白脸儿——”李燕‘噗’的一口茶口喷了出去。三十一岁那年勒小东气冲冲的进来,大声质问道:“李燕,我跟你好了这么多年,你今天就给我个准话,到底什么时候给我个正式的名份?”李燕一脸正色的道:“哦,让我想下,我得找那个人先领证结婚,然后确定怀孕了再离婚,最快也得半年吧,你确定要等吗?”勒小东当场翻脸,气疯了似的扳着她的肩膀狂摇怒吼:“李燕,你喜欢的人是我是我是我,为什么要跟个才见了两面的男人结婚结婚结婚——”李燕:“…勒小东,你确定自已不是台复读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