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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喊山

太行大峡谷走到这里开始瘦了,瘦得只剩下一道细细的梁。从远处望去,赤条条的青石头悬壁上下,绕着几丝云,像一头抽干了力气的骡子,瘦得肋骨一条条挂出来,挂了几户人家。

这梁上的几户人家,平常说话面对不上面,要喊,喊比走要快。一个在对面喊,一个在这边答,隔着一条几十米直陡上下的深沟,声音倒传得很远。

韩冲一大早起来,端了碗吸溜了一口汤,咬了一嘴黄米窝头,冲着对面口齿不清地喊:“琴花,对面甲寨上的琴花,问问发兴割了麦,是不是要混插豆?”

对面发兴家里的琴花坐在崖边上端了碗喝汤,听到是岸山坪的韩冲喊,知道韩冲想过来在自己的身上欢快欢快。斜下碗给鸡们泼过去碗底的米渣子,站起来冲着这边喊:“发兴不在家,出山去矿上了。恐怕是要混插豆。”

这边厢韩冲一激动,又咬了一嘴黄米窝头,喊:“你没有让发兴回来给咱弄几个雷管?獾把玉茭糟害得比人掰的还干净,得炸炸了。”

对面发兴家里的喊:“矿上的雷管看得比鸡屁眼还紧,休想抠出个蛋来。上一次给你的雷管你用没了?”韩冲咽下了黄米窝头口齿清爽地喊:“收了套就没有下的了。”

对面发兴家里的喊:“收了套,给我多拿几斤獾肉来啊!”

韩冲仰头喝了碗里的汤站起来敲了碗喊:“不给你拿,给谁?你是獾的丈母娘呀。”

韩冲听得对面有笑声浪过来,心里就有了一阵紧一阵的高兴。哼着秧歌调往粉房的院子里走,刚一转身,迎面碰上了岸山坪外地来落户的腊宏。腊宏掮了担子,担子上绕了一团麻绳,麻绳上绑了一把斧子,像是要进后山圪梁上砍柴。韩冲说:“砍柴?”腊宏说:“呵呵,砍柴。”两个人错过身体,韩冲回到屋子里驾了驴准备磨粉。

腊宏是从四川到岸山坪来落住的。到了这里,听人说山上有空房子就拖儿带女地上来了。岸山坪的空房子多,主要是山上的人迁走留下来的。以往开山,煤矿拉坑木包了山上的树,砍树的人就发愁没有空房子住,现在有空房子住了,山上的树倒没有了。獾和人一样,在山脊上挂不住了就迁到了深沟里,人寻了平坦地去,獾寻了人不落脚踪的地藏。腊宏来山上时领了哑巴老婆,还有一个闺女、一个男孩。腊宏上山时肩上挑着落户的家当,哑巴老婆跟在后面,手里牵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哑巴的脸蛋因攀山通红透亮,平常的蓝衣,干净、平展,走了远路却看不出旅途的尘迹来。山上不见有生人来,惹得岸山坪的人们稀罕得看了好一阵子。腊宏指着老婆告诉岸山坪看热闹的人,说:“哑巴。你们不要逗她,她有羊角疯病,疯起来咬人。”岸山坪的人们想,这个哑巴看上去干净利索的,要不是有病,要不是哑巴,她肯定不嫁给腊宏这样的人。话说回来,腊宏是个什么样的人——瓦刀脸,干巴精瘦,豆豆眼,干黄的脸皮上有害水痘留下来的窝窝。韩冲领着腊宏转一圈子也没有找下一个合适的屋,转来转去就转到韩冲喂驴的石板屋子前,腊宏停下了。

腊宏说:“这个屋子好。”韩冲说:“这个屋子怎么好?”腊宏说:“发家快致富,人下猪上来。”韩冲看到腊宏指着墙上的标语笑着说。标语是撤乡并镇村干部搞口号让岸山坪人写的。当初是韩冲磨粉的粉房。磨坊主要收入是养猪致富。韩冲说:“就写个养猪致富的口号。”写字的人想了这句话。字写好了,韩冲从嘴里念出来,越念越觉得不对劲。这句话不能细琢磨,细琢磨就想笑。韩冲不在这里磨粉了,反正空房子多,就换了一个空房子磨粉。韩冲说:“我喂着驴呢,你看上了,我就牵走驴,你来住。”韩冲可怜腊宏大老远的来岸山坪,山上的条件不好,有这么个条件还能说不满足人家?腊宏其实不是看中了那标语,他主要是看中了房子,石头房子离庄上远,他不愿意抬头低头地碰见人。

住下来了,岸山坪的人们才知道腊宏人懒,腿脚也不勤快。其实靠山吃山的庄稼人,只要不懒,哪有山能让人吃尽的?但腊宏常常顾不住嘴,要出去讨饭。出去大都是腊月天、正月天,或七月十五、八月十五,赶节不隔夜,大早出去,一到天黑就回来。腊宏每天回来都背一蛇皮袋从山下讨来的白馍和米团子。山里人实诚,常常顾不上想自己的难老想别人的难,同情眼前事,恓惶落难人。哑巴老婆把白馍切成片,把米团子挖了里边的豆馅,摆放在有阳光的石板上晒。雪白的馍、金黄的米团子晒在石板地上,走过去的人都要回过头咧开嘴笑,笑哑巴聪明,知道米团子是豆馅,容易早坏。

腊宏的闺女没有个正经名字,叫大。腊月天和正月天,岸山坪的人会看到,腊宏闺女大端了豆馅吃,紫红色的豆馅上放着两片酸萝卜。韩冲说:“大,甜馅就着个酸萝卜吃是个什么味道?”大以为韩冲笑话她,就翻他一眼,说:“龟儿子。”韩冲也不计较她骂了个啥,就往她碗里夹了两张粉浆饼子,大快步扭回身搂了碗,进了自己的屋里,一会拽着哑巴出来指着韩冲看,哑巴乖巧的脸蛋冲韩冲点点头,咧开的嘴里露出了豁牙,吹风露气地笑,有一点感谢的意思。

韩冲说:“没啥,就两张粉浆饼子。”

韩冲给岸山坪的人解释说:“哑巴不会说话,心眼多,你要不给她说清楚,她还以为害她闺女呢。”

挖了豆馅的米团子晒干了,煮在锅里,米团子的味道就出来了。哑巴出门的时候很少,岸山坪的人觉得哑巴要比腊宏小好多岁,看上去比腊宏的闺女大不了几岁,也拿不准到底小多少岁。哑巴要出门也是在自己的家门口,怀里抱着儿,门墩上坐着闺女,身上衣服不新却看上去很干净,清清爽爽的小样还真让青壮汉们回头想多看几眼。两年下来,靠门墩的墙被磨得亮汪汪的,太阳一照,还反光,打老远看了就知道是坐门墩的人磨出来的。

岸山坪的人不去腊宏家串门,腊宏也不去岸山坪的人家里串门。有时候人们听见腊宏打老婆,打得很狠,边打还边叫着:“你敢从嘴里蹦一个字出来,老子就要你的命!”岸山坪的人说:“一个哑巴你倒想让她从嘴里往出蹦一个字?”

有一次韩冲听到了走进去,就看到腊宏指着哆嗦在一边的哑巴喊着“龟儿子,瓜婆娘”,看韩冲进来了,反手攥了两个拳头对着他喊起来:“谁敢来管我们家的事情?我们家的事情谁敢来管?”腊宏平常见了人总是笑脸,现在一下黑了脸,看上去一双豆豆眼聚在鼻中央怪凶的。韩冲扭头就走,边走边大气不出地回头看,怕走不利索身上沾了什么晦气。

现在韩冲驾了驴准备磨粉。他先牵了驴走到院子一角让驴吧嗒两粒驴粪,然后又给驴套上嘴护、捂了眼罩驾到石磨上,用漏勺从水缸里捞出泡软的玉茭填到磨眼里。韩冲拍了一下驴屁股,驴很自觉地绕着磨道转开了。

韩冲因为家境穷,三十岁了还没有说上媳妇。想出去当上门女婿,出去几次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家户,反复几年下来就这么耽搁了。也不是说韩冲长得不好,总体看上去比例还算匀称,主要问题还是山上穷,山下的哪个闺女愿意上来?次要问题是他和发兴老婆的事情,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这种事情张扬出去就不是落到了尘土深处,而是落入了人嘴里,人嘴里能飞出什么好鸟吗?

头一道粉顺着磨缝挤下来流到槽下的桶里。韩冲提起来倒进浆缸,从墙上摘下罗,舀了粉,一边罗,一边擦着溅在脸上的粉浆,白糊糊的粉浆像梨花开满了衣裳。韩冲想,都说我身上有股老浆气,女人不喜欢挨,我就闻着这个味道好,琴花也闻着这味道好。一想到琴花,想到黑里的欢快,他就鸟儿一样吹了两声口哨。他罗下来的粉叫第二道粉,也是细粉,要装到一个四方白布上,四角用吊带拎起来吊到半空往外淋水。等水淋干了,一块一块掰下来,用专用的荆条筐子架到火炉上烤。烤干了打碎就成了粉面,和白面、豆面搭配着吃,比老吃白面好,也比老吃玉茭面细,可以调换一下口味。

甲寨和沟口附近的村子,都拿玉茭来换粉面。韩冲用剩下来的粉渣喂猪,一窝七八头猪,单纯用粮食喂是喂不起的,韩冲磨粉就是为了赚个喂猪的粉渣。做完这些活,韩冲打了个哈欠给驴卸了眼罩和护嘴,牵了出来拴到院子里的苹果树上,眯了眼睛望了望对面,想找一个人。没想到他想找的人现在也在崖边上往这边看,他赶紧三步并两步,用手抠着衣服上的白粉浆往崖头上走,远远地就看见了他现在最想要找的人——发兴的老婆琴花。

“韩冲,傍黑里记着给我舀过一盆粉浆来。”

琴花让韩冲舀粉浆过去,韩冲最明白是咋回事了,心里欢快地跳了一下,他知道这是叫他晚上过去的暗号。还没等得韩冲回话,就听得后山圪梁的深沟里下的套子轰地响了一下,韩冲一下子就高兴起来,对着对面崖头上的琴花喊:“日他娘,前晌等不得后晌,崩了,吃什么粉浆,你就等着吃獾肉吧!”

韩冲扭头往后山跑。后山的山脊越发地瘦,也越发地险,就听得自己家的驴应着那一声爆炸,惊得哥哦哥、哥哦哥地叫。

韩冲抓着荆条往下溜,溜一下屁股还要往下坐一下。韩冲当时下套的时候,就是冲着山沟里人一般不进去,而獾喜欢走一条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点弯道都不绕。獾拱土豆,拱过去的你找不到一个土豆,拱得干干净净,獾和人一样就喜欢认死理。韩冲溜下沟走到了下套的地方,发现下套的地方有些不对劲,两边有两捆散开了的柴,有一个人在那里躺着哼哼。韩冲的头霎时就大了,满目金星出溜出溜地往出冒。

炸獾炸了人了!炸了谁了?

韩冲腿软了下来,问:“是谁?”

“韩冲,你个龟儿子,你害死我了。”

听出来了,是腊宏。

韩冲奔过去,看到套子的铁夹子夹着腊宏的脚丢在一边,腊宏的双腿没有了。人歪在那里,两只眼睛瞪着,比血还红。韩冲说:“你到这里干啥来了?”腊宏抬起手指了指前面。前面灌木丛生,有一棵野毛桃树,树上挂了十来个野毛桃,有一个小松鼠鬼鬼祟祟朝这边瞅。韩冲回过头,看到腊宏歪了头不说话了,他忙把腊宏背起来往山上走。腊宏的手里抓了把斧头,死死地抓着,在韩冲的胸前晃,有几次灌木丛挂住了也没有把它拽落。

韩冲背了腊宏回到村里,山上的男女老少都迎过来,看背上的腊宏黄锈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把他背进了家放到炕上,他的哑巴老婆看了一眼,紧紧地抱了怀中的孩子扭过头去,弯下腰呕吐了一地。听得腊宏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哑巴抬起身迎了过来,韩冲要哑巴倒一碗水,哑巴端过来水,突然腊宏的斧头照着哑巴砍了过去。腊宏用了很大的劲,嘴里还叫着:“龟儿子你敢!”韩冲看到哑巴一点也没有想躲,腊宏的劲看着猛,实际上斧头的重量比他的劲要冲,斧头咣当垂直落地了,哑巴手里的一碗水也落地了。腊宏的劲也确实是用猛了,背过一口气,半天那气丝没有拽直,张着个嘴歪过了脑袋。韩冲没敢多想,跑出去紧着招呼人绑担架,要抬着腊宏下山去镇医院。岸山坪的人围了一院子伸着脖子看,对面甲寨崖边上也站了人看,琴花喊过话来问:“炸了谁了?”

这边上有人喊:“炸了讨吃了!”

他们管腊宏叫讨吃。

琴花喊:“炸没人了,还是有口气?”

这边上的说:“怕已经走到奈何桥上了。”

韩冲他爹扒开众人走进屋子里看,看到满地满炕的血,捏了捏腊宏的手还有几分柔软,拿手背探到鼻子下试了试,半天说了声:“怕是没人了。”

“没人了。”话从屋子里传出来。

外面张罗着的韩冲听了里面传出来的话,一下坐在了地上,驴一样哥哦哥、哥哦哥地号起来。

炸獾会炸死了腊宏?韩冲成了岸山坪第二个惹出命案的人。

这两三年来,岸山坪这么一块小地方已经出过一桩人命案了。两年前,岸山坪的韩老五出外打工回来,买了本村未出五服的一个汉们的驴。牵回来没几天,那驴就病死了。两人为这事麻缠了几天,一天韩老五跟这汉们终于打了起来。那韩老五性子烈,三句话不对,手里的镰刀就朝那汉们的身子去了,只几下,就要了人家的命。山里人出了这样的事,都是私下找中间人解决,不报案。山里人知道报案太麻缠,把人抓进去,就是毙了脑瓜,就是两家有了仇恨,最终顶个屁用!山里的人最讲个实际,人都死了,还是以赔为重。村里出了任何事,过去是找长辈们出面,说和说和,找个都能接受的方案,从此息事宁人。现在有了事,是干部们出面,即使是出了命案,也是如法炮制。韩老五不是最终赔了两万块钱就拉倒了事?

如今腊宏死了,他老婆是哑巴,孩子又小,这事咋弄?岸山坪的人说,人死如灯灭,活着的大小人以后日子长着呢,出俩钱买条阳关道,他一个讨吃又是外来户,价码能高到哪儿去?

这天韩冲把山下住的村干部一一都请上来,干部们随韩冲上了岸山坪,一路上听事情的来龙去脉,等走上岸山坪时,已了解得八九不离十了。

看了现场,出门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站下来,商量了一阵子,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按这里的规矩来办。他们责成会计王胖孩来当这件事情处理的主唱:一来他腿脚勤;二来这种事情不是什么好事,一把手二把手不便出面;三来这王胖孩的嘴比脑子翻转得快。

返进屋里坐下,王胖孩用手托着下巴颏对哑巴说:“你们住的这房是韩冲原来的吧?韩冲对你家腊宏应该是不错吧?他俩没仇没恨吧?腊宏因为砍柴误踩了韩冲的套子,这种事谁也没有料到吧?”咳嗽了一声,旁边的一个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摸不着深浅地问:“你是哑巴?都说哑巴是十哑九聋,不知道你是听得见还是听不见?要是听见了就点一下头,要是听不见说也白说。”村干部和韩冲的眼光集体投向哑巴,就看到那哑巴居然慌悚悚地点了一下头。

干部们惊讶得抬直身体哦了一声,王胖孩舔了舔发干的嘴片子,尽量摆正态度把话说普通了:“这么说吧,你男人的确是死了……不容置疑。”

说到这里就看到腊宏老婆打了个激灵。王胖孩长叹一声继续说:“真是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啊。你说骂韩冲炸獾炸了人吧,他已经炸了;你说骂腊宏福薄命贱吧,他都没命了。这事情的不好办就是活的人活着,死的人他到底死了;活的人咱要活,死的人咱要埋,是吧?这事情好办的是,你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妇女,你心明眼亮可惜就是不会说话。我们上山来的目的,就是要活的人更好地活着,死的人还得体面地埋掉。你一个哑巴妇女,带了两个孩子,不容易啊。现在男人走了,难!咱首先解决这个难中之难的问题。你相信我这个村干部,就让韩冲埋人;不相信我这个村干部,你就找人写状子,告。但是,你要是告下来,韩冲不一定会给腊宏抵命。我们这些村干部嘛,因为你不是岸山坪的,想管,到时候怕也不好插手,说来你娘母们还是个黑户嘛!”

腊宏的哑巴老婆惊讶地抬起头瞪了眼睛看。王胖孩故意不看哑巴扭头和韩冲说:“看见这孤儿寡母了吗?你好好的炸什么獾?炸死人啦!好歹我们干部是遵纪守法爱护百姓一家人的,看你凿头凿脑咋回事似的,还敢炸獾?赶快把卖猪的钱从信用社提出来,先埋了人咱再商量后一步的赔偿问题!”

哑巴像是丢了魂似的听着,回头望望炕上的人,再看看屋外屋内的人,哑巴有一个间歇似的默想,少顷,抽回眼睛看着王胖孩笑了一下。

这一笑,让有一种强烈表现欲望的王胖孩沉默了。哑巴的神情很不合常理,让干部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到底笑个啥。

干部们做主让韩冲把他爹的棺材抬出来装了腊宏。事关重大,他爹也没有说啥。韩冲又和他爹商量用他爹的送老衣装殓腊宏。韩冲爹这下子说话了:“你要是下套子炸死我倒好了,现成的东西都有。你炸了人家,你用你爹的东西埋人家,都说是你爹的东西,但埋的不是你爹,这比埋你爹的代价还要大。我操!”

韩冲的脸埋在胸前不敢答话。他爹说:“找人挖了坟地埋腊宏吧,村干部给你一个台阶还不赶快就着下,等什么?你和甲寨上的娘们混吧,混得出了人命了吧?还搭进了黄土淹没脖子的你爹。你咋不把脑袋埋进裤裆里!”说完,韩冲爹从木板箱里拽出大闺女给他做好的送老衣,摔在了炕上。

把腊宏装殓好,棺材准备起了,四个后生喊:“一二,起!”抬棺材的铁链子突然断了。抬棺材的人说:“日怪,半大个人能把铁链子拉断,是不是家里不见个哭声?”

哑巴是因为哭不出声,女儿儿子是因为太小,还不知道哭。王胖孩说:“锣鼓点一敲,大幕一拉,弄啥就得像啥!死了人,不见哭声叫死了人吗?这还是咱们的工作没有做好。这样吧,去甲寨上找几个女人来,村里花钱。”

马上就差遣人去甲寨上找人,哭妇不是想找就能找得到,往常有人不在了,论辈分往下排,哭的人不能比死的人辈分大。现在是哭一个外来的讨吃,算啥?

女人们就不想来,韩冲一看只好一溜小跑到了甲寨上找琴花。进了琴花家的门,琴花正在做饭。听了韩冲的来意后,琴花坐在炕上说:“我哭是替你韩冲哭,看你韩冲的面,不要把事情颠倒了,我领的是你韩冲的情,不是冲村干部的面子。”

韩冲说:“还是你琴花好。”

看到门外有人影晃,琴花说:“这种事给一头猪不见得有人哭。这不是喜丧,是凶丧。也就是你韩冲,要是旁人我的泪布袋还真不想解口绳呢!”

门外站着的人就听清了——琴花要韩冲出一头猪,这可是天大的价码。

琴花见韩冲哭丧个脸,一笑,从箱子里拽了一块枕巾往头上一蒙,就出了门。

走到岸山坪的坡顶上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就扯开了喉咙:“你死得冤来死得苦,讨吃送死在了后梁沟——”

村干部一听她这么样的哭,就要人过去叫她停下来——这叫哭吗?硬邦邦的没有一点情感。

琴花马上就变了一个腔:“水流千里归大海,人走万里归土埋,活归活啊死归死,阳世咋就拽不住个你?呀喂——呵呵呵——”

琴花这么一哭把岸山坪的空气都抽拽得麻悚起来,有人试着想拽了琴花头上的枕巾看她是假哭还是真哭,琴花手里拄着一根干柴棍抡过去敲在那人的屁股蛋上,就有人捂了嘴笑。琴花干哭着走近了哑巴,看到哑巴不仅没有泪蛋子在眼睛里滚,眼睛还望着两边的青山。琴花哭了两声不哭了:“你的汉们你都不哭,我替你哭你好歹也应该装出一副丧夫的样子吧?”

埋了腊宏,王胖孩叫来几个年长的坐下商量后事,一干人围着石磨开始议事。比如,这哑巴和孩子谁来照顾,怎么个照顾法,都得立个字据。韩冲说:“最好一次说断了,该出多少钱我一次性出够。要连带着这么个事,我以后还怎么讨媳妇?”大伙研究下来觉得是个事,明摆着青皮后生的紧急需要,事是不能拖泥带水,得抽刀斩水。

一个说:“事情既出由不得人,也是大事,人命关天,红嘴白牙说出来的就得有个道理!”

一个说:“哑巴虽然哑巴,但哑巴也是人。韩冲炸了人家的男人,毕竟不是他有意想炸;既然炸了,要咱来当这个家,咱就不能理偏了哑巴,但也不能亏了韩冲。”

一个说:“毕竟和韩老五打架的事情不是一个年头了,怕不怕老公家怪罪下来?”

一个说:“现在的大事小事不就是俩钱嘛!从光绪年到现在哪一件不是私了?有直道不走,偏走弯道。老公家也是人来主持嘛,要说活人的经验不一定比咱多懂多少,舌头没脊梁来回打波浪,他们主持得了这个公道么?”

王胖孩说:“话不能这么说,咱还是老公家管辖下的良民嘛!”

王胖孩要韩冲把哑巴找来,因为哑巴不说话,和她说话就比较困难。想来想去想了个写字,却也不知道她是否识字。王胖孩找了一本小学生的写字本和一根铅笔,在纸上工工整整写了一行字,递给哑巴看。

哑巴看了看,取过笔来,也写了一行字递过去。韩冲因为心里着急伸过去脖子看,年长的因为稀罕也伸过脖子,发现上面的第一行是村干部写的:“我是村干部,王胖孩,你叫啥?”后一行的字歪歪扭扭写了:“知道,我叫红霞。”

所有的人对视了一下,稀罕这个哑巴不简单,居然识得俩字。

“红霞,死的人死了,你计划怎么办?要多少钱?”

“不要。”

“红霞,不能不要钱。社会是出钱的社会,眼下农村里的狗都不吃屎了,为什么?就因为日子过好了啊。钱是啥?是个胆,胆气不壮,怕米团子过几天你娘母们也吃不上了。”

“不要。”

“红霞妇女,这钱说啥也得要,只说是要多少钱?你说个数,要高了韩冲压,要少了我们给你抬,叫人来就是为了两头取中间主持这个公道。”

“不要。”

小学生写字本上几行字歪歪扭扭看上去很醒目。大伙觉得这个红霞是气糊涂了,哪有男人被人搞死了不要钱的道理?要知道这样的结果还叫人来干啥?写好的字条递给韩冲,要他看了拿主意,使了一下眼色,两个人站起来走了出去。收住脚步,王胖孩说:“她不是个简单的妇女,不敢小看了,她想把你弄进去。”韩冲吓了一跳,脚尖踢着地面张开嘴看王胖孩。王胖孩歪了一下头很慎重地思忖了一下说:“哪有给钱不要的道理?你说,她不是想把你弄进去是什么?”韩冲越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王胖孩指着韩冲的脸说:“要暖化她的心,打消她送你进去的念头,不然你一辈子都得背着个污点,有这么个污点你就甭想说上媳妇。”韩冲闭上嘴,咽下了一口唾沫,唾沫有些划伤了喉咙,火辣辣的疼。

“这几天,你只管给哑巴送米送面。你知道,我也是为你好,让老公家知道了,弄个警车来把你带走了,你前途毁了,以后出来怎么做人?趁着对方是个哑巴,咱把这事情就哑巴着办了,省了官办,民办了有民办的好处。明白不?”韩冲点了头说:“我相信领导干部!”

两个人商量了一个暂时的结果,由韩冲来照顾他们娘母仨。返进屋子里,王胖孩撕下一张纸来,边念边写:

“合同。甲方韩冲,乙方红霞。韩冲下套炸獾炸了腊宏,鉴于目前腊宏媳妇神志不清的情况,不能够决定赔偿问题,暂时由韩冲来负责养活他们母子仨。一日三餐,吃喝拉撒,不得有半点不耐烦,直到红霞决定了最后的赔偿,由村干部主持,岸山坪年长的有身份的人最后得出结果才能终止合同。合同一方韩冲首先不能毁约,如红霞对韩冲的照顾有不满意之处,红霞有权告状,并加倍罚款。”

合同一式两份,韩冲一份,哑巴一份。立据人互相签了字,本来想着要有一番争吵的事情,就这么说断了,岸山坪人的心里有一点盼太阳出来却阴了天的感觉,心里结了个疙瘩,莫名地觉得哑巴真的是傻,互相看着都不再想说话了。

送走王胖孩,韩冲折好条子装进上衣口袋,哑巴前脚走,韩冲后脚卸了炉上的粉走进了哑巴家。

进了哑巴家,韩冲看到哑巴的房梁上吊下来两个箩筐,箩筐下有细小的丝线拉拽着一条一条的小虫,韩冲知道那箩筐里放的是讨来的晒干了的米团子和白馍。哑巴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她手里正拿了一捧米团子放在锅台边,一块一块往下磕上面生的小虫,磕一块往锅里煮一块。锅台上的小虫伸展了身子四下跑,哑巴端下锅,拿了笤帚,两下子就把小虫子扫进了火里,坐上锅,听得噗噗的响。

韩冲眯缝着眼睛歪着脖子说:“这哪是人吃的东西?”卸下了箩筐走出去倒进了自己的猪圈里。猪好久没有换口味了,咂巴着干巴硬的米团子,吐出来吞进去,嘴片子错得吧唧吧唧响。韩冲给哑巴提过来面和米,哑巴拉了闺女和孩子笑着站在墙角看他一头汗水地进进出出。韩冲想,你这个哑巴笑什么?我把你汉们炸了你还和我笑?但他不敢多说话,只顾埋头干他的活。

这时候就有人陆续走上岸山坪来看哑巴的孩子,有的想收留哑巴的孩子,有的干脆就想收留哑巴。韩冲装作没看见,他想要是真有人把哑巴收留了才好,她一走自己就啥也不用赔了。但哑巴这时候面对来人却很决绝地把门关上了。

王胖孩又来到了岸山坪,要韩冲叫了年长的和有些身份的人走进了哑巴的家。王胖孩坐下来看着哑巴说:“今天我来是给你做主的,有啥你就说。”韩冲坐到门墩上琢磨着这个事情该怎么开头,说什么好。就听得王胖孩说:“咱打开天窗说亮话,不绕弯子了,这理说到桌面上是欠了人家一条命,等于盖屋你把人家的大梁抽了,屋塌了。现在,你一个孤寡妇女,又是哑巴,带着俩孩子,容易吗?要我说就一个字——难。红霞,老话重提,你说出个数字来,要多少?”

哑巴抬起头拿过一根点火的麻秆来在石板地上写了两个黑字——不要。村干部接过麻秆来,大大的在地上写了两个字——两万。韩冲低下头看,请来的也低下头看,抬起头互相点了点头,大意是有了韩老五的事情在前面做样板,这样的处理结果也是说得过去的。韩冲说话了:“胖孩哥,两万块暂时拿不出,能不能分期付?如果不行,就得给我政策,让我贷。”

王胖孩想了半天说:“上头的政策主要是鼓励农民贷款致富,哪有让你贷款用来买命的?这事要说也没个啥,摆到桌面上就是个事。你到对面的甲寨上找一找发兴,他儿在矿上,煤炭现如今效益不错,他家里想来是有货的,借一借嘛。琴花虽然是出了名的铁公鸡,毕竟是喝过你的粉浆,吃过你的獾肉,还是你的相好,你炸死的这个人用的雷管还是她提供的,咱嘴上不说,她是脱不了干系的。”

韩冲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事情说到这里,王胖孩对哑巴红霞说:“按我的意思来,你不要,不等于我们不懂,我们不懂就是欺负你了,这不符合山里人的作风。等韩冲凑够了钱,我再到这山上来亲手递给你,咱这事情就算结束,你也好准备你的退路。一个妇道人家没有汉们帮衬,哪能行啊!韩冲,话说回来大家是为了你办事,光跑腿我就跑了几趟,你小子懂个眼色不懂?”

韩冲大眼套小眼看着王胖孩,王胖孩举起手里的麻秆说:“这,缩小了像个啥?”韩冲想,像个啥?哑巴从王胖孩手里拿过麻秆来掰下前面点黑了的一小截,叼在嘴上咂巴了两口。韩冲明白了,他是想要烟哩。稀罕得岸山坪的长辈们放下手中的旱烟锅子看哑巴,哑巴被看得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韩冲赶紧出去到代销点上买了两条烟递给了王胖孩。王胖孩说:“这是啥意思?乡里乡亲的弄这?”说罢,掰开一条烟给坐着的长辈一人发了一包,自己把剩下的夹在腋窝下起身走了。

长辈们看着手里的烟,咧开嘴笑着,心里却不是个滋味,啥态也没表走了两步路就赚了一包烟,很是有点不好意思。韩冲说:“算个啥嘛,都是德高望重的人,就是没事我韩冲也应该孝敬你们!”

借钱的事情很简单,也很复杂,简单得就像天上的一轮太阳,无际蓝天,没有鸟儿飞翔,看上去空旷;复杂得突然就乱云飞渡,飞渡的云不是瓦片和挠钩状,是黑云压山,兜头浇得韩冲凉飕飕的。

韩冲去对面的甲寨上,要下了沟,绕出山,再转回来上对面,大约要一个半钟点。

这地方的人把吃亏不叫吃亏,叫吃家死,韩冲这一回借钱就吃了大家死。

走上甲寨人们就说:“韩冲,还敢不敢下套子了?胆子大啊,那讨吃下那深沟做啥去了?活该要他的命。”韩冲挠了挠头,呵呵笑了一下,很不舒展。不断有人问,韩冲就不断很不舒展地呵呵。

走进发兴的院子里,看到发兴坐在小马扎上抽旱烟,烟锅子在地上磕了一下子,说:“你来了,稀客。有啥事不喊要过沟来说?我可是头一回见你大白天来。也是的,炸獾咋就炸了人了?”

韩冲说:“话不能这样说,大白天不来搭黑来干啥?老哥你就不要瞎猜了,人倒霉了放个屁都砸脚后跟。我也思谋着他下那沟做甚哩,两捆柴好好的摔在一边,手里握着一把斧头不丢,看见我眼睛瞪得快要出血,恨不能把我吃掉,我操。不过话说回来,咱是断了人家哑巴的疼了。”

琴花撩开碎布头拼成的好看的门帘出来,说:“韩冲,以后不要下套子了,那獾又不是光吃你的玉茭。你把人炸了,亏得他是外来的,要是本地的,不让你抵命才怪。”

韩冲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鞋是一双解放球鞋,因为旧了,剪了前边和后边,当凉鞋穿。韩冲看着看着就想把过来的意思挑明。韩冲说:“我过来是有个事情求你们两口帮忙。”

琴花返进去从屋子里端出一罐头瓶水来递给他说:“帮啥忙?跑腿找人的事,发兴帮得上就一定帮。这两天架驴磨粉了?你不要因为这事把猪饿了,该做啥还做啥,腊月里我大儿要订婚,还想借你一头猪下酒席呢。你要赶不上喂,赶过来我喂,秋口上卖了咱二一添作五分。”

韩冲抬起头看琴花,琴花脸上挂着笑,嘴角上的一颗黑土眼(痣)翘起来顶在鼻子边。韩冲想,琴花脸上的这个黑土眼坏了她好几分人才。

发兴说:“事情最后怎么处理了?说了个甚解决办法?听说有人上来说哑巴,女人要是没了男人,小腰就断了,就拖不动腿了,也怪可怜的。”

琴花说:“傻哑巴不知道哭,看来是真有病。山下有人要她,收拾走算了,省了你来照顾。”

韩冲鼓了鼓勇气说:“不瞒你们两口说,我今儿过来这甲寨上就是想和你们打凑俩钱给哑巴。救个急,误不了你娶媳妇,我韩冲是说话算话的。”

一听说是借钱,琴花就示意发兴闭嘴。琴花走到韩冲的面前看着他说:“说起来是应该帮忙,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啊呀,我当时就不敢过去看那死鬼,听人说,下半截整个都没了?吓死了。事情是出了,有事说事,按道理是得赔人家,是不是?按道理谁能帮上就帮,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家不出个事?古话说了,有啥别有事,没啥别没钱,两件事都让你摊上了。可有些事情摊上了,还真是帮不上你这个忙。我给你说吧,腊月里要给大儿订婚,正月里不娶,明年秋口上也得娶。如今说个媳妇容易吗?屁股后捧着人家还要脱落,敢松口气?我要是真有钱我还真舍得借给你,不怕你不还,可就是没有钱,活了个人带了个穷命,难啊!”

韩冲看着琴花的嘴一张一合的,想自己还亲过这张嘴,嘴里的舌头滑溜溜,有时候也咬一下韩冲的下嘴片子,到韩冲的忘情处会说:“人家都穿七分裤了,你也给我买一条穿穿,我是二尺四的腰,要小方格子的面料。”韩冲会说:“穿那干啥?不好看,憋得屁股和两瓣瓣蒜一样。”琴花说:“你不买,你就给我下来,我看你哪头难受!”韩冲在她身上正忙着,只好忙说:“买买。”

韩冲你给我买一盒舒肤佳香胰子;韩冲你给我看看我的肚皮是不是松得厉害了,我也想买条裹腹裤;韩冲,我除了不和你住一个屋子,住一个屋子里干的事,咱都干了,也就等于是一家人了,你赚了钱就给我花,我从心里疼你……

韩冲看着琴花心想,你身上穿的从里到外哪一样不是我买的?你琴花疼我了?疼我什么了?关键的时候,说到钱的时候,你就不和我一心了。

发兴说:“这不是帮不帮忙的事情,是帮不了这忙,是人命关天。小老弟,都怪你炸什么獾嘛!”

韩冲想,也就是啊,炸什么獾嘛!

琴花的短腿直着一条,斜着一条,直着的硬邦邦地站着,斜着的抖抖地闪,闪得人心中想生气。韩冲说:“看在以往的面子上,你们就帮我一回吧。我炸死人,要不是你给我雷管,我拿什么炸他?”

琴花一下把斜着的那条腿收了回来,指着韩冲说:“以往怎么啦?以往就吃了你几次粉浆,当是什么好东西啊?给猪吃的东西,从崖下吊给我吃,讨你什么便宜了?韩冲,不是说不借给你钱,是没有东西借给你,你当是清明上坟拓鬼洋,八月十五打月饼,找个模子就现成?我是给你雷管了,我叫你韩冲炸人了?你炸死人怨我的雷管,笑话!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哭讨吃的那头猪不要了,落得送你个人情。”

韩冲说:“我多会说要送你一头猪了?”

发兴说:“装傻,谁都知道你要给一头猪!要说讨便宜,你是讨了大便宜了,别说是一头猪,十头猪你也不吃家死。别人不知道,我是心知肚明。”

琴花打断了发兴的话:“你心知个啥?肚明个啥?不会说不要抢着说。”

韩冲端起罐头瓶一口喝了瓶里的水说:“我也就是到了困难的时候才找你们来张嘴,张一回嘴容易吗?张开了难合住,给个面子,没多总有个少吧?这沟里就你们还有俩钱,我也是屎憋到屁股门上了,我要有二指头奈何也不会张嘴求人,琴花,求你了!”

琴花说:“韩冲,我是真想帮你这个忙,可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十块八块的又不顶个事情办,三千两千的我还真没见过,要有就借你了。丑话说到头了,你走吧,甲寨上的人在大门外看咱的笑话哩。”

韩冲站了起来要走,琴花又说话了:“你欠我多少,不是一头猪能还得了的。走归你走,但你得记清楚了。”这一句话说得不是时候,琴花的本意是想说,要是还想着我,你就来,来就得带零花来。可说这话不是个地方,韩冲都快急得火烧眉毛了他哪里能绕过这个弯。

韩冲一下站住了说:“两清了。这钱我不借了,你有本事继续耍你的本事,隔着崖,你是甲寨上的,我是岸山坪的,井水不犯河水。发兴,你老婆本事大啊。”

琴花的脸霎时就青了,这叫人话吗?得了便宜卖乖,不借你钱,舌头就长刺了,这就让琴花难咽这口气。

琴花说:“站住,韩冲!”一下就扑过去跳起来照着韩冲的脸掴了一个巴掌。韩冲没有防备,一下就怔住了。

韩冲说:“不借钱就算了,你还打我!我打你吧,我不君子;不打你吧,你太张狂了!跳起来打,不够三尺高的人就是毒。我拿雷管炸了人,那雷管我有吗?还不是你给的!”

发兴站起来拖住了琴花,琴花兜头给了发兴一巴掌,跳着脚跑出院外。甲寨上看热闹的人自动让了个场地看琴花表演:“你个缺德鬼,你害了死人害活人,你炸獾咋就不炸了你?讨吃哪天说不定就来勾你命了,你等着吧,不在崖下在崖上,不在明天在后天,你死了也要狼拖狗拽了你,五黄六月蛆轰了你!”

韩冲听着身后的叫骂声,踢着地上的石头蛋走,脑子里轰轰响,石头蛋掀了脚指甲盖,也不觉得疼,自己说得好好的,这个傻<王朵>就翻了脸,真是人小鬼大难招架。我操!

这是哑巴第一次出门。她把孩子放到院子里,要大看着,她走上了山坡。熏风温软地吹着,她走到埋着腊宏的地垄头上,坟堆堆有半人多高,她一屁股坐到坟堆堆上。坟堆堆下埋着腊宏,她从心里想知道腊宏到底是不是真的去了?一直以来她觉得腊宏还活着。腊宏不要她出门,她就不敢出门。今儿,她是大着胆子出门了,出了门,她就听到了鸟雀清脆的叫声从山上的树林子里传过来。

哑巴绕着坟堆堆走了好几圈,用脚踢着坟上的土,嘴里喃喃着一串话,是谁也听不见的话。然后坐到地垄上哭。岸山坪的人都以为哑巴在哭腊宏,只有哑巴自己知道她到底是在哭啥。哑巴哭够了对着坟堆堆喊,一开始是细腔,像唱戏的练声,从喉管里挤出一声“啊”,慢慢就放开了,唢呐的冲天调,把坟堆堆都能撕烂,撕得四下里走动的小生灵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往草丛里乱钻。哑巴边喊边大把抓了土和石块砸坟头,她要砸出坟头下的人问问他,是谁让她这么无声无息地活着?

远远地看到哑巴喊够了像风吹着的不倒翁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人们的心才放到了肚子里。哑巴取出从不舍得用的香胰子,好好洗了洗头,洗了洗脸,找了一件干净的衣服换上出了屋门。哑巴走到粉房的门口,没有急着要进去,而是把头探进去看。看到韩冲用棍搅着缸里的粉浆,搅完了,把袖子挽到臂上,拿起一张大罗开始罗浆。手在罗里来回搅拌着,落到缸里的水声哗啦啦、哗啦啦地响,哑巴就觉得很温暖。哑巴大着胆子走了进去,地上的驴转着磨道,磨眼上的玉茭塌下去了,哑巴用手把周围的玉茭填到磨眼里。她跟着驴转着磨道填,转了一圈才填好了磨顶上的玉茭。哑巴停下来抬起手闻了闻手上的粉浆味,是很好闻的味,又伸出舌头来舔了舔,是很甜的味道,哑巴咧开嘴笑了。

这时候韩冲才发现身后不对劲,扭回头看,看到了哑巴的笑,水光亮的头发,白净的脸蛋,她还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嘛,大大的眼睛,鼓鼓的腮帮,翘翘的嘴巴。韩冲把地里看见的哑巴和现在的哑巴做了比较,觉得自己是在梦里,他用围裙擦着手上的粉浆说:“你到底是不是个傻哑巴?”哑巴吃惊地抬起头看。驴转着磨道过来用嘴顶了她一下,她的腰身呛了一下驴的鼻子,驴打了个喷嚏,她闪了一下腰。哑巴突然就又笑了一下,韩冲不明白这个哑巴的笑到底是羊角疯病的前兆,还是她就是一个爱笑的女人。

大搂着弟弟在门上看粉房里的事情,看着看着也笑了。

哑巴走过去一下抱起来儿子,用布在身后一绕把儿子裹到了背上,走出了粉房。

岸山坪的人来看哑巴,觉得这哑巴倒比腊宏活着时更鲜亮了。韩冲罗粉,哑巴看磨,孩子在背上看着驴转磨咯咯咯笑。来看她的人发现她并没有发病的迹象,慢慢走近了互相说话,说话的声音由小到大。谁也不知道哑巴心里想着的事,其实她心里想的事很简单,就是想走近他们,听听他们说话。

哑巴的儿子哼叽叽地要撩她的上衣,哑巴不好意思,抱着孩子走了。边走孩子边撩,哑巴打了一下孩子的手,这一下有些重了,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孩子的哭声挡住了外面的吵闹声音,就有一个人跟了她进了她的屋子,哑巴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孩子抓着她的头发一拽一拽地要吃奶,哑巴让他拽,“你的小手才有多重,你能拽妈妈多疼?”哑巴把头抬起来时看到了韩冲,韩冲端着摊好的粉浆饼子走过来放到了哑巴面前的桌子上,说:“吃吧,断不得营养,断了营养,孩子长得黄寡。”

哑巴指了一下碗,又指了一下嘴,要韩冲吃。韩冲拿着铁勺子磕了两下子鏊盖,指着哑巴说:“你过来看看怎么样摊,日子不能像腊宏过去那样,要来啥吃啥,要学着做饭。面有好几种做法,也不能说学会了摊饼子就老摊饼子。你将来嫁给谁,谁也不会要你坐吃,妇女有妇女的事情。汉们种地,妇女做饭,天经地义。”

哑巴站起来咬了一口,夹在筷子上吹了吹,又在嘴唇上试了试烫不烫,然后送到了孩子的嘴里。哑巴咬一口喂一口孩子,眼睛里的泪水就不争气地开始往下掉。韩冲把熟了的粉浆饼子铲过来捂到哑巴碗里,就看到梁上有虫子拽着丝拖下来,落在哑巴的头发上,一条两条,虫子在她乌黑的头发上一耸一耸地走。孩子抬起手从她的头上拽下一条虫子来,噗的一下捏死了它,一股黄浓的汁液涂满了孩子的指头肚,孩子呵呵笑了一下抹在了她的脸上。哑巴抹了一下自己的脸,搂紧孩子捏着嗓子哭起来。

哑巴一哭,韩冲就没骨头了,眼睛里的泪水打着转说:“我把粮食给你划过一些来,你不要怕,如今这山里头缺啥也不缺粮食。我就是炸獾炸死了腊宏,我也不是故意的,我给你种地、收秋,在咱的事情没有了结之前,我还管你们。你就是想要老公家弄走我,我思谋着,也不怪你,人得学会反正想,长短是欠了你一条命啊!你怕什么,我们是通过村干部签了条子的。”哑巴摇着头像拨浪鼓,嘴居然还一张一合的,很像两个字:“不要!”

岸山坪的人哑巴不认识几个,自打来到这里,她就很少出门。她来到山上第一眼看到的是韩冲,韩冲给他们房子住,给他们地种,给大粉浆饼子吃,腊宏打她韩冲进屋子里来劝,韩冲说:“冲着女人抬手算什么男人!”女人活在世上就怕找不到一个好男人,韩冲这样的好男人,哑巴还没有见过。哑巴不要韩冲钱的另一层意思就是想要他管他们母子仨。

韩冲背转身出去了,哑巴站起来在门口望。门口望不到影子了,就抱了儿子出来。她这时看到了韩冲的粉房门前站了好多人,手里拿着布袋,看到韩冲走过去就一下围住了他。韩冲粉房前乱哄哄的,先进去的人扛了粉面急匆匆地出来,后边的人嚷嚷着也要挤进去。一个女人穿着小格子裤也拿着一个布袋从崖下走上来,女人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的,布袋在手里晃着像舞台上的水袖。哑巴看清楚是甲寨上的琴花,琴花替她哭过腊宏,她应该感谢这个女人。

琴花上来了,韩冲他爹在家门口也看见了。昨天韩冲去借钱受了她的羞辱,今日里她倒舞了个布袋还好意思过来,这个不要脸的娘们。一个韩冲怎么能对付得了她?好好的三门亲事都黄了,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她?人家一听说韩冲跟甲寨上的琴花明里暗里地好着,这女人对他还不贴心,只是哄着想花俩钱,谁还愿意跟韩冲?名声都搭进去了,韩冲还不明白就里。我就这么一个儿,难道要我韩家绝了户?韩冲爹一想到这,火就起来了。他从粉房里把韩冲叫出来,问他:“你欠不欠你小娘的粉面?”韩冲说:“不欠。”韩冲爹说:“那你就别管了,我来对付这娘们。”

琴花过来一看有这么多人等着取粉面,她才不管这些,侧着身子挤了进去。琴花看着韩冲爹说:“老叔,韩冲还欠我一百五十斤玉茭的粉面,时间长了,想着不紧着吃,就没有来取。现在他出事了,来取粉面的人多了,总有个前后吧,他是去年就拿了我的玉茭的,一年了,是不是该还了?”

韩冲爹抬头看了一眼琴花就不想再抬头看第二眼了,这个女人嘴上的黑土眼跳跃得欢,欢得让韩冲爹讨厌。韩冲爹头也不抬地说:“人家来拿粉面是韩冲打了条子的,有收条有欠条,你拿出来,不要说是去年的,前年的大前年的欠了你了照样还。”

琴花一听愣了,韩冲确实是拿了她一百五十斤玉茭,琴花说不要粉面了,要钱。韩冲给了琴花钱。琴花说:“给了钱不算,还得给粉面。”韩冲说:“发兴在矿上,你一个人在家能吃多少?有我韩冲开粉房的一天,就有你吃的一天。”琴花隔三岔五取粉面,取走的粉面在琴花心里从来不是那一百五十斤里的数,一百五十斤是永远的一百五十斤。孩子马上要订婚了,不存上些粉面到时候吃啥?说不定哪天他要真进去了,她和谁去要?

琴花说:“韩冲和我的事情说不清楚,我大他小,往常我总担待着他,一百五十斤玉茭还想到要打条子?不就是百把斤玉茭,还能说不给就不给了?老叔,你也是奔六十的人了,韩冲他现在在哪儿,叫他来,他心里清楚。他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说这粉面还真想要昧了我的呢?”

韩冲爹说:“我是奔六十的人了。奔六十的人,不等于没有七十八十了,我活呢,还要活呢,粉房开呢,还要开呢!”

看着他们俩的话赶得紧了,等着拿粉面的人就说:“不紧着用,老叔,缓缓再说,下好的粉面给紧着用的人拿。”说话的人从粉房里退出来,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来拿也没有个啥,让这女人一点透似乎真有些不大合适,不就是几斗玉茭的粉面嘛。

琴花觉得自己有些丢了面子,她在东西两道梁上,甚时有人敢欺负她,给她个难看?没有!她来要这粉面,是因为她觉得韩冲欠她的,不给粉面罢了,还折丑人哩?

琴花说:“没听说还有活千年的蛤蟆万年鳖的,要是真那样,咱这圪梁上真要出妖精了。”

韩冲爹说:“现在就出妖精了还用得等!哭一回腊宏要一头猪,旁人想都不敢想,你却说得出口,你是他啥人呢?”

琴花说:“我不和你说。古话说,好人怕遇上个难缠的,你叫韩冲来,我倒要看他这粉面是给啊不给?”

韩冲爹说:“叫韩冲没用,没有条子,不给。”

琴花想,和他爹说不清楚,还不如出去找一找韩冲。

琴花用手了一下磨顶上放着粉面的筛子,筛子哗啦一下就掉了下来。琴花没想到那筛子会掉下来,她原本只是想吓唬一下老汉,给他个重音听听,谁知道那筛子就掉了下来。粉面白雪雪地淌了一地,琴花就台阶下坡说:“我吃不上,你也休想吃!”

韩冲爹从缸里提起搅粉浆的棍子叫了一声:“反了你了!”

琴花此时已经走到院子里,回头一看韩冲爹要打她,马上就坐在地上喊了起来:“打人啦,打人啦,儿子炸死讨吃了,老子要打妇女啦!打人啦,打人啦!岸山坪的人快来看啦,量了人家的玉茭不给粉面还要打人啦,这是共产党的天下吗?!”

韩冲爹一边往出扑一边说:“共产党的天下就是打下来的,要不怎么叫打江山,今儿我就打定你了!”

哑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刚才她回家为琴花做了张粉浆饼子,端了碗站在院边上看,碗里的粉浆饼子散发出葱香味,有几丝热气缭绕得哑巴的脸蛋水灵灵的。看着他们俩吵架,哑巴兴奋了。她爱看吵架,也想吵架,管他谁是谁非,如果两个人吵架能互相对骂、互相对打才好。平日里牙齿碰嘴唇的事肯定不少,怎么说也碰不出响呀?日子跑掉了多少,又有多少次想和腊宏痛痛快快吵一架,吵过吗?没有,长着嘴却连吵架都不能。哑巴笑了笑,回头看每个人的脸,每个人看他们吵架的表情都不同,有看笑话的,有看稀罕的,有什么也不看就是想听热闹的,只有哑巴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快乐的。

琴花还在韩冲的粉房门前号,看的人就是没有上前去拉她的。琴花不可能一个人站起来走,她想总有一个人要来拉她,谁来拉她,她就让谁来给她说理,给她证明韩冲该她粉面,该粉面还粉面,天经地义。可是现在没有一个人来拉,她眯着眼睛哭,瞅着周围的人,看谁来伸出一只手。她终于看到一个人过来了,这一下她就很踏实地闭上了眼睛——过来的人是哑巴。哑巴端了碗,碗里的粉浆饼子不冒热气了。哑巴走到琴花的面前坐下来,两手捧着碗递到埋着头的琴花脸前,哑巴说:“吃。”

这一个字谁也没有听见,有点跑风漏气,但是,琴花听见了。

琴花吓了一跳,止住了哭。琴花抬起头来看周围的人,看谁还发现哑巴会说话了。周围的人看着琴花,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突然噤了声!

琴花木然地接过哑巴手里的碗,碗里的粉浆饼子在阳光下透着亮,葱花绿绿的,饼子白白的,琴花的眼睛逐渐瞪大了,像是什么烫了她的手一下,她叫了一声“妈呀”,端碗的手很决绝地撒开了。地上有几只闲散的走动觅食的鸡,吓得扑棱了几下翅膀跑开了,扭头看了看发现了地上的粉浆饼子,又很小心地走过来,快速叼到了嘴里,展开翅膀跑了。琴花站起身,看着哑巴,哑巴咧开嘴笑,用手比画着要琴花到她的屋里去。琴花又抬起头看周围的人群,人们发现这琴花就是不怎么样,连哑巴都懂得情分,可她琴花却不领情,连哑巴的碗都摔了。

琴花弯下腰捡起自己的面口袋想,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却觉得自己没有听错,她突然有点害怕了,一溜小跑下了山。岸山坪的人想,这个女人从来不见怕过什么,今儿个怕了,怕的还是一个哑巴。真的没明白。看着琴花那屁股上的土灰,随着摆动的屁股蛋子,一荡一荡地在阳光下泛着土黄色的亮光,弯弯绕绕地去了。

炕上的孩子翻了一下身蹬开了盖着的被子,哑巴伸手给孩子盖好。就听得大从外面蹦蹦跳跳地进来了。大说:“我有名了,韩冲叔起的,叫小书。他还说要我念书,说人要是不念书,就没有出息,就一辈子被人打,和娘一样。”哑巴抬起头望了望窗外,幽黑的天光吊挂下来,她看到大手里拿着一包蜡烛,她知道是韩冲给的。

哑巴用麻秆点燃了蜡烛,找来一个空酒瓶子,把蜡烛套进去,有些松。她想找一张纸,大给她拿过来一张纸,她卷蜡烛往里塞时,发现那张纸是王胖孩给她打的条子,上面有她的签字。她抬起手打了大一下,大扯开嗓子哭,把炕上的孩子也吓醒了。哑巴不管,把卷在蜡烛上的纸小心剥下来,又找了一张纸卷好蜡烛塞进酒瓶里,放到炕头上。拿起那张条子看了半天抚展了,走到破旧的木板箱前,打开,找出一个几年前的红色塑料皮笔记本,很慎重地夹进去。哑巴就指望这条子要韩冲养活她娘母仨呢,哑巴什么也不要!哑巴反过来摸了大的头一下,抱起了炕上的孩子。这时候就听得院子里走进来一个人,是韩冲。韩冲用篮子提着秋天的玉茭棒子放到屋子里的地上,说:“地里的嫩玉茭煮熟了好吃,给孩子们解个心焦。”

韩冲说完从怀里又掏出半张纸的蚕种放到哑巴的炕上,说:“这是蚕种,等出了蚕,你就到埋腊宏的地垄上把桑叶摘下来,用剪刀剪成细丝喂。”

蚕种是韩冲给琴花订下的。琴花说:“韩冲,给我定半张秋蚕,听说蚕茧贵了,我心里痒,发兴不在家,你给我订了吧。”韩冲因为和琴花有那码子事情,韩冲就不敢说不订。琴花就是想讨韩冲的便宜,人说讨小便宜吃大亏,琴花不管,讨一个算一个,哪一天韩冲讨了媳妇了,一个子儿也讨不上了,韩冲你还能想到我琴花?现在秋蚕下来了,韩冲想,给你琴花订的秋蚕,你琴花是怎么对我的?还不如哑巴,我炸了腊宏,哑巴都不要赔偿,你琴花心眼小到想要我猪啦、粉面啦,猪见了我,猪都知道哼两哼,你琴花见了我咋就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韩冲说:“一半天蚕就出来了,你没有见过,半张蚕能养一屋子,到时候还得搭架子,蚕见不得一点脏东西。哑巴,你爱干净,蚕更爱干净,好生伺候着这小东西。”

哑巴想,我哪里还知道什么叫干净呀,我这日子叫爱干净吗?

夜暗下来了,把两个孩子打发睡下,哑巴开始洗涮自己。木盆里的水汽冒上来,哑巴脱干净坐了进去,坐进木盆里的哑巴像个仙女。标标致致的哑巴躬身往自己的身上撩水,蜡烛的光晕在哑巴身体上放出柔辉。哑巴透过窗玻璃看屋外的星星,风踩着星星的肩膀吹下来,天空中白色的月亮照射在玻璃上,和蜡烛融在一起,哑巴就想起了童年的歌谣:

天上落雨又打雷

一日望郎多少回

山山岭岭望成路

路边石头望成灰

蜡烛的灯捻哔剥爆响,哑巴洗净穿好衣服,找出来一把剪刀剪掉了蜡烛捻上的岔头,灯捻不响了。摇曳的灯光黄黄的铺满了屋子,倒出去木盆里的脏水,看到户外夜色深浓,月亮像一弯眉毛挂在中天上,半明半暗的光影加上阒寂的氛围,让哑巴有点嗒然,潜沉于被时间流走的世界里,哑巴就打了个战,觉得腊宏是死了,又觉得腊宏还活着,惊惊地四下里看了一遍,她的思维在清明和混沌中半醒半梦着。走回来脱了衣裳,重新看自己的皮肤,发现乌青的色淡了,有的地方白起来,在灯光下还泛着亮,就觉得过去的日子是真的过去了。哑巴心头亮了一下,有一种新鲜的震惊,像一枚石头蛋子落入了一潭久沤的水池子,泛了一点水纹,水纹不大,却也总算击破了一点平静。

现在的季节是秋天,刚入秋,天到晚上有点凉,白天还是闷热的。摸索着从窗台上找到一块手掌大的镜子,举起来看,看不清楚,镜子上全部是灰。下地找了块湿布子抹了两下,越发看不清楚了。一着急就用自己的衣裳抹,抹到举起来看能看到眉眼了,走过去举到灯影下仰了看。慢慢地举了镜子往上提,看到了自己的脸,好久了不知道自己长了个啥样,好久了自己长了个啥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挨了上顿打,想着下顿打,眼睛盯着个地方就不敢到处看,哪还敢看镜子呀。

突然听得对面的甲寨上有人筛了铜锣喊山,边敲边喊:“呜叱叱叱——呜叱叱叱——”

山脊上的人家因为山中有兽,秋天的时候要下山来糟蹋粮食兼或糟蹋牲畜,古时传下来一个喊山。喊山,一来吓唬山中野兽,二来静夜里给游门的人壮胆气。当然了,现在的山上兽已经很少了,他们喊山是在吓唬獾,防备獾趁了夜色的掩护偷吃玉茭。

哑巴听着就也想喊了。拿了一双筷子敲着锅沿,迎着对面的锣声敲,像唱戏的倚着架子敲鼓板,有板有眼的,却敲得心情慢慢就真的骚动起来了,有些不大过瘾。她起身穿好衣服,觉得自己真该狂喊了,冲着那重重叠叠的大山喊!找了半天找不到能敲响的家什,找出一个新洋瓷脸盆。这个脸盆是从四川挑过来的,一直不舍得用。脸盆的底上画着红鲤鱼戏水,两条鱼在脸盆底上快活地等待着水。哑巴就给它们倒进了水,灯晕下水里的红鲤鱼扭着腰身开始晃,哑巴弯下腰手伸进去搅啊搅,搅够了掬起一捧来抹了一把脸,把水泼到了门外。哑巴找来一根棍,想了想觉得棍敲出来的声音闷,提了火台边上的铁疙瘩火棍出了门。

山间的小路上走着想喊山的哑巴,滚在路面上的石头蛋子偶尔磕她的脚一下;偶尔,会有一个地老鼠从草丛中窜过去;偶尔,恓惶中的疲惫与挣扎,让哑巴想惬意一下,哑巴仰着脸笑了。天上的星星眨巴了一下眼睛,天上的一钩弯月穿过了一片云彩,天上的风落下来撩了她的头发一下,这么着哑巴就站在了山圪梁上了。对面的铜锣还在敲,哑巴举起了脸盆,举起了火棍,张开了嘴,她敲响了:

当!

新脸盆上的瓷裂了,哑巴的嘴张着却没有喊出来。当!裂了的碎瓷被火棍敲得溅起来,溅到了哑巴的脸上,哑巴嘴里发出了一个字:“啊!”接着是一连串的当当当——“啊啊啊——”从山圪梁上送出去。哑巴在喊叫中竭力记忆着她的失语,没有一个人清楚她的伤感是抵达心脏的。她的喊叫撕裂了浓黑的夜空,月亮失措地走着、颠着,跌落到云团里,她的喊叫爬上太行大峡谷的山脊,使山上的植被毛骨悚然起来。直到脸盆被敲出了一个洞,敲出洞的脸盆喑哑下来,一切才喑哑下来。

哑巴往回走,一段一段地走,回到屋子里把门关上,哑巴才安静了下来。哑巴知道了什么叫轻松,轻松是幸福,幸福来自内心快乐的芽头正顶着哑巴的心尖尖。

韩冲赶了驴帮哑巴收秋地里的粮食。驴脊上搭了麻绳和布袋,韩冲穿了一件红色球衣牵了驴往岸山坪的后山走。这一块地是韩冲不种了送给腊宏的,地在庄后的孔雀尾上,腊宏在地里种了谷。齐腰深的黄绿中韩冲一纵一隐地挥舞着镰刀,远远看去风骚得很。看韩冲的也没有别的人,一个是哑巴,一个是对面甲寨上的琴花。琴花自打那天听了哑巴说话,回来几天都没有张嘴。琴花想,哑巴到底是不是哑巴?不是哑巴她为啥不说话?琴花和发兴说。发兴说:“你不说没有人说你是哑巴,哑巴要是会说话,她就不叫哑巴了。人最怕说自己的短处,有短处由着人喊,要么她就是个傻子,要么就像我一样,由了人睡我自己的老婆,我还不敢吭个声。”

琴花从床上坐起来一下搂了发兴的被子,说:“说得好听,谁睡我了?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少啥了?倒有你张嘴的份了!你下,你下!”琴花的小短腿小胖脚三脚两脚就把发兴蹬下了床。发兴光着身子坐在地上说:“我在这家里连个带软刺的话都不敢说,旁人还知道我是你琴花的汉们,你倒不知道心疼,我多会管你了?啥时候不是你说啥就是啥,我就是放个屁,屁眼都只敢裂开个小缝,眼睛看着还怕吓了你。你要是心里还认我是你男人你就拽我起来,现在没有别人,就咱俩,我给你胳臂你拽我?”

琴花伸出脚踢了发兴的胳臂一下,发兴赶紧站了起来往床上爬,琴花反倒赌气搂了被子下了床到地上的沙发上去睡。琴花憋屈得慌就想见韩冲,想和韩冲说哑巴的事情。

琴花有琴花的性格,不记仇。琴花找韩冲说话,一来是想告诉他哑巴会说话,她装着不说话,说不定心里怄着事情呢,要韩冲防着点;二来是秋蚕下来了,该领的都领了,怎么就不见给她订的那半张?站在崖头上看韩冲粉房一趟,哑巴家一趟,就是不见韩冲下山。现在好不容易看到韩冲牵了驴往后山走,就盯了看他,看他走进了谷地,想他一时半会也割不完,进了院子挎了个篮子,从甲寨上绕着山脊往对面的凤凰尾上走。

韩冲割了五个谷捆子了,坐下来点了根烟看着五个谷捆子抽了一口。韩冲看谷捆子的时候眼睛里其实根本就看不见谷捆子,看见的是腊宏。腊宏手里的斧子、黄寡样、哑巴、大和他们的小儿子。这些很明确的影像转化成了一沓两沓子钱。韩冲想不清楚自己该到哪里去借。村干部王胖孩说:“收了秋,铁板上钉钉。”韩冲盘算着爹的送老衣和棺材也搭里了,给不了人家两万,还不给一万?哑巴夜里的喊山和狼一样,一声声叫坐在韩冲心间,韩冲心里就想着两个字:亏欠。哑巴不哭还笑,她不是不想哭,是憋得没有缝,昨天夜里她就喊了,就哭了。她真是不会说话,要是会,她就不喊“啊啊啊”,喊啥?喊琴花那句话:“炸獾咋不炸了你韩冲!”咱欠人家的,这个“欠”字不是简单的一个欠,是一条命,一辈子还不清,还一辈子也造不出一个腊宏来。韩冲狠狠掐灭烟头站起来开始准备割谷子。站起来的韩冲听到身后有沙沙声传过来,这山上的动物都绝种了,还有人会来给我韩冲帮忙?韩冲挽了挽袖管,不管那些个,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弯下腰开始割谷子。

韩冲割得正欢,琴花坐下来看,风送过来韩冲身上的汗臭味。琴花说:“韩冲,真是个好劳力啊。”韩冲吓了一跳抬起身看地垄上坐着的琴花。琴花说:“隔了天就认不得我了?”韩冲弯下腰继续割谷子,倒伏在两边的谷子上有蚂蚱蹿起蹿落。琴花揪了几把身边长着的猪草不看韩冲,看着身边五个谷捆子说:“哑巴她不是哑巴,她会说话。”韩冲又吓了一跳,一镰没有割透,用了劲拽,拽得猛了一屁股闪在了地上。韩冲问:“谁说的?”琴花说:“我说的。”韩冲抬起屁股来不割谷子了,开始往驴脊上放谷捆。韩冲说:“你怎么知道的?”琴花说:“你给我订的半张蚕种呢?你给了我,我就告诉你。”韩冲说:“胡日鬼我,你不要再扯淡!咱俩现在是两不欠了。”

韩冲捆好谷子,牵了驴往岸山坪走。琴花坐下来等韩冲,五个谷捆子在驴脊上耸得和小山一样,琴花看不见韩冲,看见的是谷捆子和驴屁股。琴花看到地里掉下的谷穗子,捡起来丢进了篮子里;想了想站起来走到韩冲割下的谷穗前,用手折下一些谷穗来放进篮子里;篮子满了,看上去不好看,四下里拔了些猪草盖上。琴花想,谷穗够自己的六只母鸡吃几天,现在的土鸡蛋比洋鸡蛋值钱,自己两个儿,比不得一儿一女的,两个儿子一说媳妇,不是个小数目,得一分一厘省。

韩冲牵了驴来到哑巴的院子里,哑巴看着韩冲进来了,赶快从屋子里端出了一碗水,递上来一块湿手巾。韩冲抹了一把脸接过碗来放到窗台上,往下卸驴脊上的谷捆。这么着韩冲就想起了琴花说的话:哑巴会说话。韩冲想试一试哑巴到底会不会说话。韩冲说:“我还得去割谷穗,你到院子里用剪刀把谷穗剪下来,你会不会剪?”半天身后没有动静。韩冲扭头看,哑巴拿着剪刀比画着要韩冲看是不是这样剪。韩冲说:“你穿的这件月白方格秋衣真好看,是从哪里买来的?”哑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抬起来时看到韩冲还看着她,脸蛋上就挂上了红晕,低着头进了屋子里半天不见出来。韩冲喝了窗台上的水,牵了驴往凤凰尾上走。韩冲胡乱想着,满脑子就一个人,嘴里小声叫着:“哑巴——红霞。”就听得对面有人问:“看上哑巴啦?”

一下子坏了韩冲的心情。韩冲说:“你咋没走?”琴花说:“等你给我蚕种。”韩冲说:“你要不害怕丢人败兴,我在这凤凰尾上压你一回,对着驴压你。你敢让我压你,我就敢把猪都给你琴花赶到甲寨上去,管她哑巴不哑巴,半张蚕种又算个啥?”

琴花一下子脸就红了,弯腰提起放猪草的篮子,狠狠看了韩冲一眼,扭身走了。

韩冲一走,哑巴盘腿裸脚坐在地上剪谷穗,谷穗一嘟噜一嘟噜脱落在她的腿上、脚上,哑巴笑着,孩子坐在谷穗上也笑着。哑巴不时用手刮孩子的鼻子一下,她想让孩子叫她妈。首先哑巴得喊“妈”,哑巴张了嘴喊时,怎么也喊不出来这个“妈”。

哑巴小的时候,因为家里孩子多,上到五年级,她就辍学了。她记得故乡是在山腰上,村头上有家糕团店,她背着弟弟常常到糕团店的门口看。糕团子刚出蒸笼时的热气罩着掀笼盖的女人,蒸笼里的糕团子因刚出笼,正冒着泡泡,小小的,圆圆的,尖尖的。泡泡从糕团子中间噗地放出来,慢吞吞地鼓圆,正欲朝上满溢时,掀笼盖的女人用竹铲子拍了两下,糕团子一个一个就收紧了,等了人来买。弟弟伸出小手说要吃,她往下咽了一口唾沫,店铺里的女人就用竹铲子铲过一块来给她。糕团子放在她的手掌心,金黄透亮的糕团子被弟弟一把抓进了嘴里,烫得他哇哇喊叫,她舔着手掌心甜甜的香味看着卖糕团子的女人笑。女人说:“想不想吃糕团子?”她点了一下头。女人说:“想吃糕团子,就送弟弟回去,自己过来,我管保你吃个够。”她真的就送回了弟弟,背着娘跑到了桥头上。

桥头上停着一辆红色的小面包车,女人笑着说:“想不想上去看一看?”她点了一下头。女人拿了糕团子递给她,领她上了面包车。面包车上已经坐了三个男人。女人说:“想不想让车开起来,你坐坐?”她点了一下头。车开起来了,疯一样开,她高兴地笑了。当发现车开下山,开出沟,还继续往前开时,她脸上的笑凝住了,害怕了,她哭,她喊叫。

她被卖到了一个她到现在也不清楚的大山里。月亮升起来时一个男人领着她走进了一座房子里,门上挂着布门帘,门槛很高,一只脚迈进去就像陷进了坑里。一进门,眼前黑乎乎的,拉亮了灯,红霞看着电灯泡,想尽快叫那少有的光线将她带进透亮和舒畅之中,但是,不能。她看到幽暗的墙壁上有她和那个男人拉长又缩短的影子。她寻找窗户,想逃跑,她被那个男人推着倒退,退到一个低洼处,才看到几件家具从幽暗处突现出来。这时,火炉上的水壶响了,她被吓了一跳,同时看到了那个男人把幽暗都推到两边去的微笑,那个男人的眼睛抽在一起看着她笑。她哆嗦地抱着双肘缩在墙角,那个男人拽过了她,她不从,那个男人就开始动手打她——红霞后来才知道腊宏的老婆死了,留下来一个女孩——大。大生下来半年了,小脑袋不及男人的拳头大,红霞看着大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在这个被禁锢了的屋子里她百般呵护着大,大是她最温暖的落脚地,大唤醒了她的母性。红霞知道了人是不能按自己的想象来活的,命运把你拽成个啥就只能是个啥。她一脚踏进这座老房子,就出不来了,成了比自己大二十岁的腊宏的老婆。

一个秋天的晚上,她晃悠悠地出来上厕所,看到北屋的窗户亮着,北屋里住着腊宏妈和腊宏的两个弟弟。北屋里传出来哭声,是腊宏妈的哭声,她看不见里面,听得见有说话声音传出来。

腊宏妈说:“你不要打她了,一个媳妇已经被你打死了,也就是咱这地方女娃不值钱。她给咱看着大,再养下一个儿子来,日子不能过坏了。下边还有两个弟弟,你要还打她,就把她让给你大弟弟算了,娘求你,娘跪下来磕头求你。”果真就听见跪下来的声音。

红霞害怕了,哆嗦着往屋子里返,慌乱中碰翻了什么,北屋的房门就开了,腊宏走出来一下揪住了她的头发拖进了屋子里。

腊宏说:“龟儿子,你听见什么了?”

红霞说:“听见你娘说你打死人了,打死了大的娘。”

腊宏说:“你再说一遍!”

红霞说:“你打死人了,你打死人了!”

腊宏转身想找一件手里要拿的家伙,却什么也没有找到,看到柜子上放着一把老虎钳,顺手够了过来扳倒红霞,用手捏开她的嘴揪下了两颗牙。红霞杀猪似的叫着,腊宏说:“你还敢叫?我问你听见什么了?”红霞满嘴里吐着血沫子说不出话来。

还没等牙床的肿消下去,腊宏又犯事了。日子穷,他合伙和人用洛阳铲盗墓,因为抢一件瓷瓶子,他用洛阳铲铲了人家。怕人逮他,他连夜收拾家当带着红霞跑了。卖了瓷瓶子得了钱,他开始领着她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腊宏说:“你要敢说一个字,我要你满口不见白牙。”

从此,她就寡言少语,日子一长,索性便再也不说话了。

哑巴听到院子外面有驴鼻子的响声,知道是韩冲割谷穗回来了。她站起身把睡熟了的孩子放回炕上,返出来帮韩冲往下卸谷捆。韩冲说:“我裤口袋里有一把桑树叶子,你掏出来剪细了喂蚕。”哑巴才想起那半张蚕种怕孩子乱动,放进了筛子里没顾上看。她掏出叶子返进屋子里端了筛子出来,把剪碎的桑叶撒到上面,看到密密的蚕子,心里就又产生了一种难以割舍的心痒。游走在外,什么时候才觉得自己是活在地上的一个人呢?现在才觉得自己是活在地上的一个人!心里深处汩汩奔着一股热流,与天地相倾、相诉、相容,她想起小时候娘说过的话:天不知道哪块云彩下雨,人不知道走到哪里才能落脚,地不知道哪一季会甜活人呀,人不知道遇了什么事情才能懂得热爱。

哑巴看着韩冲心里有了热爱他的感觉。

蚕脱了黑,变成棕黄,变成青白,蚕吃桑叶的声音——沙沙、沙沙,像下雨一样,席子上是一层排泄物,像是黑的雪。

日子因蚕的变化而变化。眼看着肉乎乎蠕动的蚕真的发展起来,就不是筛子能放得下了。韩冲拿来了苇席,搭了架子,韩冲有时候会拿起一只身子翻转过来的蚕吓唬哑巴,哑巴看着无数条乱动的腿,心里就麻抓而慌乱,绕着苇席轻巧快乐地跑,笑出来的那个豁着牙的咯咯声一点都不像一个哑巴。韩冲就想起琴花说过的话:“哑巴她不是哑巴。”哑巴要不是哑巴多好,可是她现在却不会说话,不是哑巴她是啥?

韩冲端了一锅粉浆给哑巴送。送到哑巴屋子里,哑巴正好露了个奶要孩子吃。孩子吃着一个,用手拽着一个,看到韩冲进来了,斜着眼睛看,不肯丢掉奶头,那奶头就拽了多长。哑巴看着韩冲看自己的奶头不好意思地背了一下身子。韩冲想,我小时候吃奶也是这个样子。韩冲告诉哑巴:“大不能叫大,一个女娃家要有个好听的名字,不能像我们这一代的名字一样土气。我琢磨着要起个好听的名字,就和庄上的小学老师商量了一下,想了个名字叫小书,你看这个名字咋样?那天我也和大说了,要她到小学念书,小孩子家不能不念书。我爹也说了,饿了能当讨吃,没文化了,算是你哭爹叫娘讨不来知识。呵呵,我就是小时候不想念书,看见字稠的书就想起了夏天一团一蛋的蚊子。”

韩冲说:“给你的钱,我尽快给你凑够,凑不够也给你凑个半数。不要怕,我说话算数。你以后也要出去和人说说话,哦,我忘了你是不会说话的。琴花说你会说话,其实你不会说话。”

哑巴就想告诉韩冲她会说话,她不要赔偿,她就想保存着那个条子,就想要你韩冲。韩冲已经走出了门,看到凌乱的谷草堆了满院,找了耙子来回搂了几下说:“谷草要收拾好了,等几天蚕上架织茧时还要用。”

说完出了大门,韩冲看到大趴在村中央的碾盘上和一个叫涛的孩子下“鸡毛算批”。这种游戏是在石头上画一个十字,像红十字会的会标,一个人四个子,各摆在自己的长方形横竖线交叉点上。先走的人拿起子,嘴里叫着鸡毛算批,那个“批”字正好压在对方的子上,对方的子就批掉了。鸡毛算批完一局,大说:“给!”涛说:“再来,不来不给。”大说:“给!”涛说:“没有,你不下了,不下了就不给。”大说:“给!”涛学着大把眼睛珠子抽在一起说:“给!”说完一溜烟跑了。韩冲走过去问大:“他欠你什么了?我去给你要。”大翻了一眼韩冲说:“野毛桃。”韩冲说:“不要了,想要我去给你摘。”大一下哭了起来说:“你去摘!”韩冲想,我管着你娘母仨的吃喝拉撒,你没有爹了我就是你的临时爹,难道我不应该去摘?韩冲返回粉房揪了个提兜溜达着走进了庄后的一片野桃树林。野桃树上啥也没有,树枝被害得躺了满地。韩冲往回走的路上,脑子里突然就有一棵野毛桃树闪了一下,韩冲不走了,侧了身往后山走。拽了荆条溜下去,溜到下套子的地方,用脚来回量了一下,发现正前方正好是那棵野毛桃树。韩冲坐下来抽了一根烟,明白了腊宏到这深沟里干啥来了。

腊宏来给他闺女摘野毛桃来了。韩冲想,是咱把人家对闺女的疼断送了,咱还想着要山下的人上来收拾走他们娘母仨。韩冲照脸给了自己一巴掌,两万块钱赔得起吗?搭上自己一生都不多!韩冲抽了有半包烟,最后想出了一个结果:拼我一生的努力来养你母子仨!就有些兴奋,就想现在就见到哑巴和她说,他不仅要赔偿她两万,甚至十万、二十万,他要她活得比任何女人都快活。

天快黑的时候,从山下上来了几个警察,他们直奔韩冲的粉房。韩冲正忙着,抬头看了一眼,从对方眼睛里觉出不对。韩冲下意识地就抬起了腿,两个警察像鹰一样地扑过来掀倒了他,他听到自己胳臂的关节咔吧吧响,然后就倒栽葱一样被提了起来。一个警察很利索地抽了他的裤带,韩冲一只手抓了要掉的裤子,一只手就已经被戴上了手铐。完了完了,一切都他妈的完蛋了。

审问在韩冲的院子里,韩冲的两只手被铐在苹果树上,裤子一下子就要掉下来,警察提起来要他肚皮和树挨紧了,韩冲就挨紧了,不挨紧也不行,裤子要往下掉。一个男人要是掉了裤子,这一辈子很可能和媳妇无缘了。苹果树旁还拴了磨粉的驴,驴扭头看着韩冲,驴不知道因为什么主人会和自己拴在一起。驴嘴里嚼着地上的草,嘴片不时还打着很有些意味的响声。

警察问了:“你叫腊宏?”

韩冲说:“我叫韩冲,不叫腊宏。我炸獾炸死了腊宏。”

警察说:“这么说真有个叫腊宏的?他是从四川过来的?”

韩冲说:“是四川过来的。”

警察说:“你只要说是,或者不是。你炸獾炸死了人?”

韩冲说:“是。”

警察说:“为什么不报案?”

韩冲看着警察说:“是或者不是,我该怎么说?”

警察说:“如实说。”

韩冲说:“獾害粮食,我才下套子炸獾。炸獾和网兔不一样,獾有些分量,不下炸药不行,我下到了深沟里。那天我听到沟里有响声泛上来,以为炸了獾,下去才知道炸了人,把他背上来他就死了。人死了就想着埋,埋了人就想着活人,没想那么多。况且说了,山里的事情大事小事没有一件见官的,都是私了。”

警察说:“这是刑事案件,懂不懂?要是当初报了案,现在也许已经结了案;就因为你没报案,我们得把你带走。你这愚蠢的家伙!”

韩冲傻瞪了眼睛看,看到岸山坪的几位长辈和警察在理论。

韩冲斜眼看到岸山坪的人围了一圈,看到他爹拄了拐棍走过来,韩冲爹看到韩冲,脸上霎时就挂下了泪水。韩冲一看到他爹哭,他也哭了,泪水掉在溅满粉浆的衣裳上。韩冲说:“爹,我对不住你,用你的棺材埋了人,用你的送老衣送了葬,临了,还要让老公家带走。我对你尽不了孝了,爹呀,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算了。”

韩冲爹用拐杖敲着地说:“我养了你三十年,看着你长了三十年,你娘死了十年,我眼看着养着个儿,说没养就没养,说没长就没长了?你个畜生东西!”

韩冲看到王胖孩大步走小步跑地迎过来,边走边大声问:“哪个是刑警队长同志,哪个是?”

王胖孩看到韩冲旁边站着的警察,赶快走过来一人递了一根烟,哈了哈腰说:“屋里说,屋里说。”一干人就进了韩冲的粉房。

韩冲搂着苹果树,看身边的驴,耳朵却听着屋子里。屋门口围了好多大人小孩,屋外的警察走过来把他们驱散开。韩冲不敢扭头看,怕一下子扭不对了裤子会掉下来。就听得屋子里的人说:“我们是来抓腊宏的,你把腊宏的具体情况说一下。”村干部说:“这个腊宏我不大清楚,毕竟他不是我的村民,我给你们找一个人进来说。”村干部王胖孩走出来,踮着脚瞅了一圈岸山坪的人,指着韩冲爹很是神秘地说:“你,过来。”韩冲爹就走了过来。王胖孩小声说:“不是抓韩冲,误会了,是抓腊宏。逃亡在外的大杀人犯,炸死了,韩冲说不定还要立功。你进去反映一下腊宏的情况,如实的基础上不妨带点色。”重重拍了拍韩冲爹的脊背。

两人走了进去,接下来的话就有些听不大清楚了。隔了一会又听得有话传出来:“真要是说上边查下来,你这个代表一级政府的村干部也得玩完。”“是是是!”外面的人吵得乱哄哄的,有说腊宏是在逃犯,有说韩冲炸他炸对了,就把屋里的说话声压了下去。听不见说话声,韩冲就看驴,驴也看他,相看两不厌。

韩冲想,驴就是安分,人就不如驴安分,驴每天就想着转磨道,太阳落了太阳升,太阳拖着时间从窗户上扔进来,驴傻傻地转着磨道想太阳闪过磨眼了,落下磨盘了,驴蹄踩着太阳了,摘了捂眼就能到苹果树下吃料了,青草儿青,青草儿嫩啊。驴也想韩冲,别看他平日里吁唬我,现在和我一样拴在树上了,我的四个蹄子还可以动一动,他连动都不敢动,他一动旁边的那个人就用他的裤带抽他。哈哈,人和驴就是不一样,驴不整治驴,人却整治人,以前你韩冲吁唬我,可算是有人要吁唬你了,替我出了恶气。驴这么想着就想叫,就想喊了。

哥哦哥,哥哦哥,哥哦哥——

驴不管不顾不看眼色地喊叫,带动着万山回应,此起彼伏,把人的说话声压了下去,良久方歇。

不大一会,粉房里的人都出来了。警察递给村干部韩冲的裤带,村干部王胖孩走过去给韩冲塞到裤襻里,紧了裤,韩冲才离开了紧靠着的苹果树。一个警察过来打开了韩冲的手铐,并没有放韩冲,而是让他从树上脱下手来,又铐上了,要韩冲走。韩冲知道自己是非走不行了。走到爹面前停下来,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安顿了几句粉房的事情,最后说:“哑巴的蚕眼看要上架了,上不去的要人帮助往上捡,她一个妇女家,平常清理蚕屎都害怕,爹,就代替我帮她一把。咱不管他腊宏是个啥东西,咱炸了人家了,咱就有过。”

韩冲爹说:“和爹一样,嘴硬骨头软,一辈子脖子根上就缺个东西。啥东西?硬骨头。”

韩冲抬了脚要下岸山坪的第一个石板圪台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喊:“不要!”

岸山坪的人齐刷刷地把小脑袋瓜扭了过来,看到哑巴抱着孩子、牵着小书往人跟前跑。

警察不管那个女人是谁,只管带了人走。韩冲任由推着,脑海里就想着一句琴花的话:哑巴她会说话!哑巴她真会说话!

哑巴手里拿着那张条子,走过去拽住村干部王胖孩。

哑巴比画着的意思是:你打了条子的,怎么说把人带走就带走了,要你这村干部做啥?

王胖孩说:“说,说!你明明会说话,要我拐着弯子办事。你要是早说话,咱还用打条子?”

哑巴半天憋得脸通红了才憋出一个字:“不。”

王胖孩说:“那你现在是哪里在发声?”

哑巴哭了,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尖。十年了,失语十年了,很难面对一张嘴巴迎出一句话来,她的话被切断了。十年来,过的日子可以用两个词来概括:疼痛和绝望。韩冲爹走过去拉了小书的手和王胖孩说:“要她跟着个杀人犯逃命,还要说话?绝了话好!”

外面传说哑巴会说话,但哑巴还是不说话。

韩冲爹找来村上的一个人要他来看一天粉房,他想进城里去看看韩冲。

韩冲爹说:“你只用把火看好,不要让火灭了,火好粉才好干透,下来的粉面才不怕老浆臭,老浆臭的粉面不出货,还不够筋道,谁也不想要。午后喂一次猪,七八头猪要吃三桶粉渣。你做好这两项就好了,我搭黑就会回来。”

韩冲爹第二天就进了城里。在看守所里见到了韩冲,知道还在调查中。韩冲的雷管从哪里来的?琴花给的。琴花的雷管从哪里来的?发兴从矿上取回来的。发兴从矿上哪里拿的?从他的保管儿子的仓库里找的。这样下来一件事情就拉长了战线。现如今才调查到了矿上,发兴的儿也被看守起来了。

韩冲问他爹粉房的事情,他爹说:“好好,都好。那哑巴是真会说话。”

韩冲说:“会说话就好。”

韩冲爹瞅了韩冲一眼没吭声。

韩冲觉得有一句话憋在嘴里想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就说了:“回去安顿哑巴,就说我要她说话!”

韩冲爹啥话也没说,点了一下头扭身走了。

回到岸山坪,看到家户都黑了灯,唯有粉房亮着灯,村人正把火上烤的粉往下卸,一块一块地打碎。村人的身影映在墙上像个小山包。一伸一缩的,在黑黝黝的山梁上看着这么点光亮,这么点晃动的影子,心里酸酸的,那个人就是我啊,我在替我儿子还债哩。

韩冲爹掏出两盒烟走进门放到磨顶上,说:“小老弟,舀一锅浆拿两包烟,我搭黑了,你也辛苦了。”村人说:“谁家里不遇个难事,说啥客气话嘛!”

韩冲爹觉得门外有个东西晃,反身走出去,看到是哑巴。韩冲爹看着哑巴半天说了一句:“韩冲要你说话。”

月光下,哑巴的嘴唇翕动着,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撞击着她的喉管,她做了一个噩梦,突然被一个人叫醒了,那种生死两茫茫的无情的隔离随即就相通了。

秋天的尾声是悄无声息的。蚕全部上了架,蚕在谷草上织茧,哑巴看蚕吐丝看累了想到外面走走。因为长年闭门在家,很少到山间野地晃荡,深秋是个什么样子她还真是不怎么知道。山头上的阳光由赤红褪成了淡黄。哑巴抱了孩子站在崖头上望,看到所有在地里劳作的农民脸上挂了喜悦的色彩。哑巴想,在地里劳动真好啊。四处看去,但见天穹明净高远,少许白云似有若无,望过去显得开阔而清爽。之后,山风涌动,凉意渐生。她在粉房里看着驴磨着泡软的玉茭从磨眼里碎成浆落下来,就是看不到韩冲。看到岸山坪的人们一挑一挑地往家挑粮食,就是没有韩冲。哑巴的心里颤颤地有说不出来的东西哽在喉头。哑巴回头教孩子说话。

哑巴说:“爷爷。”

孩子说:“爷爷。”

秋雨开始下了,绵绵密密地下个不停,泥脚、墙根、屋子里淤满霉味和潮气。天晴的时候,屋外有阳光照进来,哑巴不叫哑巴了叫红霞。红霞看到屋子外的阳光是金色的。

发表于《人民文学》2004年第11期

转载于《小说选刊》2005年第1期

《小说月报》2005年第1期

《名作欣赏》2005年第3期

《作品与争鸣》2005年第6期

入选《文艺报》作品推荐榜

获2005年《人民文学》奖

2005年《小说选刊》奖

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空山·草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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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兔子少女若珊和姐姐相依为命,路遇流氓强吻,去大酒店吃饭?怎么就要结婚了?本姑娘不会屈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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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平淡淡一辈子,虽然没有子女,但也有庶子庶女膝下承欢,一生安乐,临死才发现不过是丈夫与宠妾所虚构的人生景象。然而宠妾却不是真的宠妾,庶子庶女也不是宠妾所出,那这是谁的孩子?顾家碧玉,闺中小媛,顾风荷的点滴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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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猝死,后备执业兽医陈学鉴穿越到了一个利用妖兽精魄修仙的世界。没背景,没师傅,没天赋,差点就要混吃等死。好在得了个智能修仙系统,丹药能炼,法宝能炼,精魄能炼,甚至还能看病。能人所不能,就是死要钱。没办法,陈学鉴只能当起了冒牌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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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理说,仲衡读不了这所全国一流的大学。高三读文科的他,每次模考的数学分都在及格线上下起伏。没曾想,高考他放了颗卫星,150分的总分,抓了148。仲衡盯着电脑大喊:“不对吧?一共做了不到90分的题啊。”孟一梅凑上前:“你考的?”“啊,操,电脑有毛病吧?”“电脑还会错?!”仲衡关掉查分系统,重新输入名字、准考号和身份证号码。“还是148,下午到考试院查查去……”仲衡还没说完,后背挨了一巴掌。“你他妈傻啊?!是观音菩萨保佑你上个好大学!我平时烧香供佛,你们爷俩没少么唧,这不显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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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普通的少年大学生,一场正常的恋爱分手的戏码,一个突如其来的奇遇,一场无法躲避的缘分,看少年江月如何在滚滚红尘中凭借自己的能力完成自己的华丽的转变,经过红尘的历练完成自我的升华,最终去探究生命的意义,完成自己的终极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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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毁灭中重生,在天命中沉浮!苍茫大地之上,无尽苍穹之下,极元纵横,命如孤星,谁主古今,真仙难辨,古佛难渡,刹时如临深渊。走出三奇六甲之外,遁隐六仪九宫之中,定万物乾坤,浩瀚天地,就此揭开神秘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