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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条河流的前世今生

源头在哪里

挂了加力的猎豹牌越野车嘶鸣着在遍地泥泞的山坡下扭了几下屁股,熄火抛锚在深深的泥潭之际,渭河源头鸟鼠山就出现在了眼前。

举目望去,植被稀疏的山湾里一座并不高峻的山梁在前面竖起。有丛林、荆棘、草莽在山湾里无拘无束疯长,有玉米和洋芋在山下泛着苍绿。两夜又一天的秋雨刚刚停息,泥泞让这条通往半山腰品字泉的道路异常难行。自从进入甘肃渭源县就不紧不慢、哗哗啦啦的秋雨,让山前山后的植物变得异常光洁清爽。那种弥漫着湿润而清凉气息的空气似乎在有意提示,我已经抵达一条河流诞生的地方。

沿着布满泥泞和水潭的土路往上走,于疏朗的树林之间,还可以看到房舍——那应该就是鸟鼠村了。但我现在急于要寻找的,是一条如黄河、长江一样在惜字如金的古代典籍中用一个“渭”字不断提及的伟大河流源头的第一滴流水。

踩过泥潭和水潭,爬上实在不能用“高迈”“雄浑”一类的词语描绘的鸟鼠山半山腰,我们猫着腰,终于在一片茂密的松林里寻找到了三十多年前上中学地理课时就让人浮想联翩的鸟鼠山品字泉。

“渭河,就是从我们校门口向北,在陇海铁路天水站附近与东柯河交汇的这条河。”

我的中学地理老师是本地人,他所指的东柯河是渭河在天水境内一条极小的支流。只是这条河从校门口流过,而且公元759年秋天,杜甫为躲避安史之乱从长安流亡天水最初的目的,就是为了投奔当时住在这条渭河支流岸边的侄子杜佐。由于杜甫,东柯河这条在渭河流域名不见经传的小河才出了名。为了表述方便,地理老师将东柯河作为参照体,向我们介绍渭河的方位。接下来,老师告诉我们,渭河发源于天水以西定西境内渭源县的鸟鼠山。他还说:“鸟鼠山下有三眼泉呈‘品’状排列,涓涓细流从这三眼泉中涌出,形成了渭河的源头。”

从那以后,我印象中的品字泉虽然不大可能清流暴涌,最起码也应该泉水如注,这样才能孕育出渭河这样一条不知影响过多少王朝更迭、时序变迁的古老河流。

然而,就在我欣欣然趴在据说雨天可以腾云吐雾的吐云泉时,眼前的情状却让我有点儿失望:黑咕隆咚的泉底看不到一丝水光,只有一股湿漉漉的水汽冒上来,让人确信那里曾经有一眼泉水喷涌而出——至于眼前,这眼或可称为井而已经难以称其为泉的泉水到底什么时候干涸如斯,已经很难有人能说得清。至于那眼被后人附会了一段神奇传说——李世民西征途经渭河源头鸟鼠山,以鞭试探泉水深浅,不慎将马鞭落入泉中,后来这鞭子顺流而东行,竟漂到了咸阳桥下的遗鞭泉,虽然尚有半泉绿水,但从据说当年曾经清流如注的石罅里已无滴水流出的现状可以看出,泉里那绿得发翠的半泉积水,显然不是遗鞭泉产生之水,而是山坡上流下的雨水聚积而成。而品字泉的另一眼——禹仰泉,虽然尚有一泓清水,泉水却少得可怜——仅能供附近居住的一户人的生活用水,也无一滴多余之水顺山而下、经龙王沟注入渭河矣。难怪1938年顾颉刚到渭源鸟鼠山考察渭河源头后,竟撰联发出“长流渭川水,溯到源头只一盅”的慨叹。

诞生于两千多年前的我国最古老的地理著作《尚书·禹贡》是不是大禹所作,我们无须考证。但这部记述当时长江中下游、黄河中下游,及这两条河流之间的平原和山东半岛,西达渭河和汉江上游疆域范围内的河流山川形势的著作说,大禹当年疏导渭河的地方在一个叫“鸟鼠同穴”的地方。仍然是一部先秦时期充满神话色彩的我国古老地理全书《山海经》说,鸟鼠同穴是山名,那里是渭河源头。渭河从鸟鼠同穴山发源后向东,在潼关北面注入黄河。直到公元五六世纪,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才详尽地说出了渭河源头的具体位置:“渭水出首阳县首阳山渭首亭南谷山,在鸟鼠山西北,此县有高城岭,岭上有城号渭源城,渭水出焉。”首阳是渭源的古称。后来历代著述都众口一词说,我刚刚俯察过的鸟鼠山三眼泉水——品字泉,是渭河最上源源头。然而就我亲眼所见,眼前三泉皆枯,那么距大禹导流四千多年、距《尚书》《山海经》记述两千多年、距郦道元考证一千多年后的今天,渭河的真正源头还能是眼前这三眼已经无滴水可流的品字泉吗?

所有疑问和困惑来自现实,并非我有意要颠覆古人结论。更何况,在遗鞭泉、吐云泉和2002年的《华夏故土地图》上标出的渭河源头取土处不远,有一座几近倾圮的禹王庙和渭河龙王庙,还在向我提示这里曾经有过的品字泉泉水奔涌、龙王沟水声喧闹的过去。但现实的境况,却不得不让我对现在渭河源头究竟在何处发出一遍又一遍的追问。

站在鸟鼠山,视线越过雨过天晴的鸟鼠山山谷的苍翠山梁、泥泞山路两旁硕大的冬花草和林隙、山峁之间翠绿的玉米林望过去,是蜿蜒在鸟鼠山与渭源县城之间的龙王沟。也许在更久远的岁月里,龙王沟曾经水量汹涌,为渭河提供了第一股流量丰沛的水源。然而时过境迁,现在站在龙王沟垴望断天涯,回视攀登鸟鼠山之际,我们所看到的也被当地人称为禹河的龙王沟,在经历一天两夜连绵不断的沥沥秋雨之后,仍然沟底干涸,很难看到一线流水,疑问和诧异油然而生:几千年的时光,一条曾经浊浪汹涌的著名河流源头,怎么说干涸就干涸了呢?

清晨从县城出发,我一直渴望能看到一股涓涓细流从鸟鼠山舒缓流出,让我能够在激动与亢奋中体会涓涓细流汇聚成大河的韵致。然而,一路泥泞中的颠簸,蜿蜒十数华里的龙王沟在我一进入的时候,展示的只有裸露的河床和山沟两岸的蓬勃野草。直到快到沟垴,才有一道时断时续、干瘦如一条淡淡丝线的细流在沟底闪现微光。当然,还有被刚刚停息的雨水滋润后略显潮湿的河床上淤积的沙痕也在提示我,不久前某一场暴雨中,这条河道也曾经有一股呼啸山洪自鸟鼠山下的龙王沟奔流而出,在县城附近与自南山流来的清源河、锹峪河相汇,形成第一波拥有浩浩荡荡之势的渭河流水,向东流去。

大禹时代、郦道元时代的渭河源头或许就在鸟鼠山的龙王沟。那么时越千年,现在渭河源头到底在哪里?几年前准备渭河之行资料时,从《渭源县地形图》上,我就注意到了县城南面、来自西秦岭余脉一条比鸟鼠山龙王沟的水更悠长的河流:清源河。所以到达渭源县第二天,我选择了去清源河。

几乎整个渭河流域都有这样一种状态,即南山高迈,群峰起伏,植被苍茫,水系发达。而渭河北岸则相反,黄土裸露,草木稀疏,干旱少雨,土塬丘壑之间流出的仅有几条支流,几乎都是泥沙俱下、浑浊浑黄,流水时断时续。所以在古代,发源于鸟鼠山的渭河也就有了一个别名:浊源河。

现在,以渭源县为交汇点,县城西北的鸟鼠山已经没有水流滋润渭河,而与鸟鼠山龙王沟相对应的清源河流域却在这个秋雨淋淋的日子显得格外清爽。一路平缓的山丘下,不时有山涧小溪或者一些无名小河朝着这条自秦岭山区发源的河流汇集。如果车行至山丘之上,俯视四周葱绿的田野和蒙蒙雨雾笼罩的山川大地之间不断闪现的清源河身影,是一件很抒情的事。

渭河原本就是秦岭山脉和关山山脉的分界河。渭源县南北气候物象,也就有了大差异。北面鸟鼠山地貌多为裸露的黄土,植物以杨树、柳树和蒿草居多,但到了清源河谷口五竹镇,房前屋后已经可以看到茂密的修竹,还有肥硕的鸭子在河水中嬉游。清源河源头山体结构多为石质,嶙峋起伏,与秦岭一脉相承。

通往鸟鼠山的道路一路泥泞,而走向清源河源头的脚下,则是被雨水冲洗得发亮的碎石沙砾,还有遍地绵软的绿草。

将正在铺设的水泥路走到尽头,一个巨大开阔的山谷出现在眼前。先是茫茫雨幕下清爽苍翠的山间草甸带着雨水、露珠,顶着雾霭、白云呈现在滂沱大雨里;然后是一条蜿蜒在飘忽白云下的苍茫山岭壁立而起,向南、向西、向北曲折延伸。山岭和草甸愈逼愈近,茂密的林莽向我走来。先是草莽,然后是灌木,走到峡谷深处,密密匝匝的林莽就在凸崛高耸的豁豁山前挡住了去路。

从谷口走进来,引导我前行的是清源河哗哗流淌的水声。河水在长满茂密灌木的河谷里急流。清澈的流水跌落在满河床或大或小的石头上,激起四处飞溅的浪花。初秋盛开的野花在浪花和雨水一遍又一遍的冲洗下,显现出一片娇翠诱人的绿。愈往笼罩着雨雾的豁豁山深处走去,河床两岸的草木愈茂密,河床也愈窄小。渐渐地,整条河流被掩藏在茂密的草莽下面,看不见流水,也看不见浪花,只有淙淙的水声和沙沙的雨声自蜿蜒曲折的河床上覆盖的灌木丛下面传来。

到了豁豁山脚下,依山而下,足有几百亩的草甸突然冒出一片粉红和娇红。凑近一看,是大片大片盛开的木棉花。虽然雨丝绵绵,清凉苍茫的雨幕还是遮掩不住醒目的花色。这时灌木丛下暗藏的水声渐渐喑哑,拨开茂密的草木,唯见幽深河床上有一线细流悄悄蠕动。河道和河床两边红色的砂砾岩表明,这是一条被激荡的河水深切的河道。几十年抑或上百年前,这里应该是清源河的中心河道。但现在,我所要寻找的清源河源头,也只能在这里了——在雨水更加丰沛的年份,或许要钻进这一片林莽,一直走到豁豁山立起的地方,才能找到清源河最上源吧。

莽莽秦岭自青海省东南部的昆仑山与青藏高原东缘的西秦岭褶皱地带向东延伸之际,将更多的山岭向北、向南延伸。从甘南临潭东北延伸的一条支脉,一路带着千山万水,来到渭河源头渭源县境内。豁豁山和渭河最古老的源头发源地——鸟鼠山,就是西秦岭在渭源县境内同一条支脉相互遥望、根脉相连的众多山岭中的两座。翻豁豁山向南,可以到达西秦岭主脊漳县和甘南草原的卓尼县,如果再向西,就是黄河另一支流洮河流经之地——临洮。所以渭源县境内豁豁山、露骨山、太白山一线,也就成了渭河与洮河的分水岭。

有了清水奔流、植被茂盛的清源河源头生机勃勃的感受,再看鸟鼠山的荒寂与龙王沟的干涸,我有了一种直觉:现在渭河的源头,似乎不在鸟鼠山下的品字泉,而应该是发源于豁豁山的清源河。

返程路上,我注意到清源河从豁豁山流到谷口鹿鸣村时,已经形成一条在西北地区难得见到的满河清流。水量充沛的清源河就从这里起步,在两岸杨柳和遍地大豆、洋芋的苍翠护送下,向二十九公里外的渭源县城流去。我还注意到,清源河形成的豁豁山下宽阔的草甸间,也修起了一座气势不凡的龙王庙;从鹿鸣村往清源河源头的山林之间,已经修起亭台楼阁——在鸟鼠山已无水可以养育渭河的情况下,当地政府也启动了将清源河确认为现在的渭河源头,并借助清源河源头优美的自然环境和清源河作为渭河源头的品牌效应开发旅游的动议。2009年,渭源县出版的《渭源县旅游交通图》上,也将流经鹿鸣村、发源于豁豁山的清源河源头,赫然注明为“渭河源”。

从渭源地方志书上看,渭河在古代也有三个源头,即鸟鼠山龙王沟水,清源河,以及与清源河并驾齐驱、发源于南部秦岭山区的锹峪河。锹峪河是清源河的近邻,也是渭源县境内一条水量仅次于清源河的渭河上源另一条较大河流,在渭源县城东面的河口村与从鸟鼠山流来的渭河(也叫禹河,龙王沟水)和清源河相汇,汇聚成渭河第一股流水,向东,朝着陇西、天水、关中奔流而去。

甘肃渭源是渭河发源地,这原本是一个无可争议的问题。但在龙王沟水(当地人称禹河)、清源河、锹峪河三条河流中哪条是渭河正源这个问题上,自民国以来就争论不休。《渭源县志》收录的民国渭源邑人庞焕昀的《渭水发源说》对鸟鼠山品字泉渭河之水与清源河进行考察比较后认为,龙王沟水经常浑浊,而且只要十多天没有雨水补充,水源便干涸断流,而清源河水量很大,必须架桥渡河。因此他认为,“似以清而长者为正源,微而近者为旁源”。至于虽然流程比清源河长一公里,比龙王沟水长二十多公里的锹峪河,却不仅因为系季节性河流,每到雨季则水流充沛,每遇枯水期或干旱则断流,且在渭河形成下游数公里之外,自然也就担当不起渭河源头之重任了。

据此,考察途中,我在《定西日报》发了一篇题为《渭河源于豁豁山而不是鸟鼠山》的文章,意在表述一个客观而现实的观点,即要用发展的眼光看待渭河源头问题。大禹时代或者《山海经》时代的渭河源头,可能就在鸟鼠山品字泉。但几千年过去了,山川地理曾经发生过多少次的沧海桑田,原先的鸟鼠山品字泉干涸了,另一个渭河源头——清源河出现了。这本来是运动变化规律中再正常不过的道理,不料此文一出,即引起当地作者口诛笔伐。时至今日,有关渭河源头问题的争论还在继续。但在我结束渭河之行的2011年9月,《华商报》组织了“走读母亲河”考察活动。记者在对鸟鼠山、清源河考察之后,根据渭源水务部门和水利部门专家以水源长度、流量大小确定江河源头的理论,也提出了将清源河作为渭河源头的观点。但当地百姓却对县政府将渭河源头从鸟鼠山改至清源河喊冤不迭。写作此文时,我还看到在2011年10月18日《西安晚报》上一位年已八旬、搞了一辈子水利的蔡静远先生,在实地考察鸟鼠山和清源河之后提出:“鸟鼠山曾经为渭水之源头,但从现在的实际情况来看,确认清源河豁豁山是较切实际的,鸟鼠山只能作为纪念来发思古之幽情。”

将渭河源头确定在已经无水可流的鸟鼠山品字泉,或者满山蓊郁、清流不断的清源河,本来无碍于奔流千秋的古老渭河继续东流。但如果我们现行的教科书还继续将一年中大多数时间没有一滴水流入渭河的鸟鼠山品字泉作为养育陕甘儿女、滋润千年古都长安的渭河源头,怎么说都是有违背事实之嫌的。

鸟鼠同穴

由于最初的渭河源头出自鸟鼠山,龙王沟垴这座即便是在渭源县境内也算不得雄矗高峻的山,就名垂千古了。

让人们最早知道在渭河上游有一座山叫鸟鼠山的,是战国时期的《尚书·禹贡》。这部最早记述我国山川河流的著作说,大禹“导渭自鸟鼠同穴,东会于沣,又东会于泾;又东过漆沮,入于河。”这里所说的大禹导流的故事,发生在距今四千多年前。

如果时间退回到四千多年以前,我们可以看到与鸟鼠山一山之隔的洮河岸边,来自甘青高原的羌人和藏人,不仅制造出了色彩斑斓的陶器,而且已经开始在隐约能够听到鸟鼠山下咆哮水声的马家窑、寺洼山一带定居下来,一边游牧,一边种植谷物;而在从鸟鼠山沿渭河向东一百多公里天水境内渭河另一条支流——清水河岸上,大地湾人建造的当时世界上规模最为宏大的宫殿式建筑已经废弃。极有可能顺渭河东迁到关中的大地湾人,已经融合到生活在渭河另外两大支流——浐河和灞河冲击而成的浐灞三角洲的半坡村人之中,将他们所创造的史前文明继续向中原推进,开始迎接新世纪的温暖光照。

而在此之前,人类刚刚经历过一场巨浪滔天的大洪灾。

这场洪灾,发生在距今八千年到一万四千年前。这场洪灾,就是世界东方与西方共同遭遇过的史前大洪水。

古巴比伦的《季尔加米士史诗》在记载这次大洪灾时说:“洪水伴随着风暴,几乎在一夜之间淹没了大陆上的所有高山,只有居住在山上和逃到山上的人才得以生存。”

公元前3500年前的苏美尔泥版文书记载:“那种情形恐怖得让人难以接受,风在空中可怕地呼叫着,大家在拼命地逃跑,向山上逃去,什么都不顾了。每个人都以为战争开始了。”

在中国,《山海经》《孟子》《淮南子》也都对这次史前大洪灾有所记述。从中国远古神话中的女娲补天、抟土造人、精卫填海,西方《圣经》里的诺亚方舟、亚当夏娃中,我们都可以看到那场在古巴比伦人、古印第安人、古墨西哥人、玛雅人及古代中国人记忆深处留下恐怖、绝望阴影的大洪灾的影子。

那个时代,人类还处在漫长而昏暗的混沌时代。一场来历不明的大洪水突然席卷北半球。洪峰以雷霆万钧之势咆哮着冲向大陆,吞没了平原谷地,世界一片汪洋。《圣经》对这场人类空前浩劫描写得更具体:“在2月17日,天窗打开了,巨大的渊薮全部被冲溃。大雨伴随着风暴持续了40个白天和40个黑夜。”《山海经·海内篇》说:“洪水滔天,鲧窃息壤以湮洪水。”

这场大洪灾,应该是持续了很长时间。根据中国神话故事及各种典籍透露的信息可知,中国大地经历这场大洪灾的时代,大概是距今七八千年到一万年前的三皇五帝时期。而我们看到,在中国真正有人开始迎击这场洪灾,救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却是在帝尧时代。

鲧是大禹的父亲。在鲧生活的时代,黄河流域正饱经洪水之患。鲧受帝尧之命治水,无功而死,将治水的薪火传给了儿子禹。从大禹导流遗迹遍布中国北方与南方几乎所有重要江河湖泽来看,这位受命于危难之际的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水利专家,应该是在史前大洪灾后期登上历史舞台的。

渭河是黄河第一大支流。大禹时代的渭河到底如何浩浩荡荡,我们不得而知。但在大洪灾来临前,这里的山坡和丛林里,已经有自甘青高原迁移而来的西羌与西戎部族居住。依靠渭河丰沛的水资源,他们在山坡游牧、在山林狩猎,并打造出了可以用来生产与生活的石刀、石斧。那个时候生活在渭河源头高山上的原始居民,尚处于漫长的旧石器时代。这时候,这些后来被证实是炎帝部族先祖的先民,还不曾预感到一场巨大灾难即将来临,更不曾有过或是被迫、或是自愿顺渭河而下,一路背井离乡,向着关中和更远的山东境内长途迁徙的想法。

灾难是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来临的。滔滔洪水从鸟鼠山、豁豁山、露骨山,以及其他渭河支流发源的沟壑山岭之间咆哮而来。山川被淹没了,大地被淹没了,连平日里他们放牧、狩猎的低矮山丘,也被突如其来的洪水转瞬吞没。奔腾呼啸的水面上漂满了马鹿、熊豹,甚至老虎的遗骸,更弱小的动物在洪水袭来的一瞬间来不及哀鸣就葬身巨浪,沉没于汪洋之中。突然变得低矮的天空下,惊慌失措的飞鸟无所适从地乱飞,寻找可以栖身的树枝和山崖。本来习惯了临水而居的人类完全被这场无休止的洪水击蒙了:栖身之所被洪水吞噬,老弱病残者葬身水底,年轻力壮的被巨浪追赶着,朝高山之巅拼命逃生。洪水开始退却的时候,这些来自更远的西部高原、后来被称为羌或西戎的渭河源头土著,面对一片狼藉的家园,不得不忍泪东迁。

这一次迁徙,大概是华夏部族的原始居民沿秦岭、渭河的第一次大规模东迁吧。

待到大禹来到鸟鼠山的时候,渭河源头已经是一片萧瑟景象。人烟稀少,鸟兽几近绝迹。死寂的大地上,只有被滔滔洪水隔阻在天各一方的山巅丛林里,偶尔升起一缕炊烟,说明那里还有幸存的人类。鸟鼠山脚下,是连天洪水,一切生命已经绝迹。只有山顶或者半山腰未被洪水淹没的洞穴里,有老鼠出没,有飞鸟进出。

大禹时代的渭河上源,也不可能只有鸟鼠山一个源头。在踏勘渭河上游的地形地貌之后,大禹选择了从鸟鼠山着手疏导渭河的策略。这大概是因为渭源县的西北部毗邻黄土高原,黄土堆积的鸟鼠山不仅土质疏松,便于疏浚,还可以利用疏浚后的河水泥沙冲击堰塞湖坝,拓宽河道。而或许那时候就已经存在的渭河另一源头——清源河一带的豁豁山,属西秦岭延伸部分,地接昆仑,怪石嶙峋,磐石坚硬的山体,即便是大禹有了黄河水神河伯送的河图和神奇的开山斧、定海神针,也不能够轻而易举疏通。这大概就是大禹当年选择在鸟鼠山疏导渭河的原因吧。

疏导渭河,大禹使用了与父亲鲧堵截之法截然不同的疏浚之法,疏通河道,拓宽龙王沟口,让滔天洪水顺利东流。

在过去和现在,人们对渭河源头的鸟鼠山(又名鸟鼠同穴山)曾经出现的飞鸟和鼠类共居一穴的奇异现象浮想联翩。其实,如果将大禹奔走在黄河长江干流及其主要支流导流,以及远古时代东西方共同遭遇的那场史前大洪灾联系起来考察,问题也许就简单多了。

大洪灾来临,大地一片汪洋。所剩无几的人类只有逃到高山顶上,才能保全性命。或许,那个时候鸟鼠山的山顶拥挤了太多逃生生物,在稍微平坦的山地上,甚至连老鼠打个洞穴、飞鸟寻找一个安身的枝头,都已经成为非分之想。为了求生,老鼠只好迁徙到山顶或山腰,凿洞为室,躲避灾难。就在老鼠将洞穴打好的时候,实在无处栖身的飞鸟,便成了这老鼠洞里的不速之客。外面还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暴雨和浊浪排空的洪水,世界上所有生命都在惊悚、恐惧中等待世界末日到来。也许正是那种大灾难、大不幸,让不同物种之间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恻隐之心吧,鸟和老鼠,也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在同一洞穴住了下来,在惊慌与恐惧中度过那段艰难时光。于是,当大禹发现这种生物界罕见的奇异现象之后,鸟鼠同穴也就成了渭河源头这座文化名山的生命传奇。

洪水渐渐退去,鸟鼠山下一度咆哮如狂兽的渭河又一次归于平静。当太阳再一次升起在山川起伏、渭水蜿蜒的西秦岭上空,将光华四射的光芒洒满渭河源头的时候,肆虐华夏大地的洪水终于慢慢退去。从恐怖的梦魇里回过神来的人类这时才发现,华夏大地还是那样美丽迷人。刚刚从死里逃生的人类怀着感恩和狂喜,重新恢复了在山坡上播种、在丛林里狩猎、在河水中捕鱼的生活。渭河源头,鸟鼠山苍山如黛,生机勃勃。半山腰的洞穴里,飞鸟和老鼠已经习惯了在同一洞穴里居住,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在同一个洞穴觅食生子,繁衍后代。

大悲之后的大喜,让世界变得如此安详、和谐。

大禹导流鸟鼠山一两千年后,流淌着大禹血液的秦人,又在鸟鼠山附近的山顶上修筑起了长城。秦昭王修筑的西接临洮、东达陇西,与渭河遥遥相望的秦长城崛起一百年后,鸟鼠山迎来了千古一帝——秦始皇。

嬴政二十七年(公元前220年),秦始皇荡平六国的第二年,这位功成名就的始皇帝决定巡游天下,用自己自信的目光一一审视他亲手打下的大好河山。大概是出于对故土的留恋与感恩吧,秦始皇这次巡游的第一站,选择的是出咸阳城,沿渭河向西,进入先祖曾经生活、崛起过的天水、陇西一带,直抵北地。

秦始皇的巡游车队出现在当时被称作首阳的渭源县时,渭河下游咸阳一带的关中平原,渭河水浇灌的五谷丰收在望,一座座高隆的粮仓正等待着丰收的黍粒充实。到了渭河源头,听惯了渭水秋波的秦始皇还要去与渭河隔鸟鼠山相望的临洮,看一看在秦国最初西部边界上矗立的长城,而鸟鼠山是那时渭源到临洮的必经之途。秦始皇不仅在渭河源头附近的关山住了一夜,还催辇登临鸟鼠山。

在鸟鼠山上,秦始皇望到了什么呢?

在秦国故地养育了横扫六合铁血之师的渭水源头,秦始皇在遥望蜿蜒在山岭上的长城和烽燧的时候,一定也看到了从鸟鼠山下滚滚东流、直达都城咸阳城下的渭河的粼粼波光。

裸露的河床

众多支流在鸟鼠山脚下汇合后,渭河奔流的步伐更加强劲。

摆脱源头纵横交织的峰峦,河水进入辽阔而平坦的河谷后,就抵达了渭河上游第一个河谷盆地——陇西盆地。在渭源境内,渭河的主要支流发源于秦岭山区,所以尽管有发源于鸟鼠山又叫浊源河的龙王沟水加入,丰茂的植被还是让从源头流出的渭河显得并不浑浊。然而进入陇西,四周蜂拥而来的细小支流携带着黄土泥浆,骤然间就让渭河水不仅变得浑浊,而且黏稠浑黄。

一条河流的精神和情感,由此诞生并成长。

从源头到关中,再从潼关融入黄河,渭河一路上要面对两大地理区域:南面,与她并肩东行的莽莽秦岭险峻高迈,苍茫林海和起伏山岭不断孕育出一条又一条河流,为她提供了清澈丰沛的水源补充,使这条古老河流在奔流千里之后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北面,渭河在接纳来自世界上最深厚的黄土堆积层堆积而成的黄土高原上流量有限的支流的同时,还必须容纳并接收每到雨季奔涌而来的泥沙与黄土。而另一座矗立在渭河流域北部、至今还积聚着充沛的水源、为渭河干流补充水量的山脉,就是自宁夏南部顺势南下,在天水、陇西、平凉、宝鸡一线为关中平原竖起一道天然屏障的六盘山山脉,亦称陇山。

从渭源形成河流,到从天水东部进入关中,陇山山脉若隐若现,与隔河相望的莽莽秦岭目送渭河在秋风秋雨中穿越悠悠万重山,流向长安。于是阻绝关中与西部交通的陇山山脉,也就不仅仅局限于一个地理分界岭,而且成为历代行政区域的标志性分界。汉末魏初,习惯于以右为西的古人开始以“陇右”一词,泛称包括今甘肃中部、宁夏南部和青海东部的广大地区。

先秦时期,陇右广大地区被称作狄道。顾名思义,那里应该是戎狄居住之地。到了秦昭王时代,秦国疆土已经从关中延伸至渭河源头鸟鼠山以西的临洮一带。于是这位为将来始皇帝统一六国奠定坚实基础的秦国君王,在原来狄道辖区内设置了陇西郡,并在渭河上游的陇西、渭源、临洮修筑了蜿蜒在秦国西部边境的长城。那时候的陇西郡所辖范围,远非现在渭河流经的陇西所能涵盖得了的。它包括今甘肃中部、宁夏南部和青海东部的广大陇右地区。

无论时局怎么变,当年渭河流经的上游,一直是戎狄的统治地区。獂戎、犬戎、羌戎、邽戎穿行期间,这些马背上的民族不仅游牧、征战、抢掠,还在与渭河中下游的周人和秦人不断冲突与融合中,开始了亦农亦牧的生活。可以想见,两三千年前的陇西盆地地势平缓,山塬起伏,在滚滚奔涌渭河的滋润下,这里曾经牧草苍茫,绿草如茵,林木苍翠,牛羊成群。西戎——这个在整个春秋战国时期,甚至更远时期主宰西北大地的马背上的民族、西部牧羊人的后代,就在渭河流域的河谷山坡、山间草甸游牧、生活,并以寒光闪射的月牙刀,在陇山之右不断挑起骚乱与厮杀,开拓属于他们的生活。

渭河两岸丰茂的牧草不断被疾风骤雨般的马蹄踩碎,卷起纷纷扬扬的草屑。这时,矗立在渭河北岸起伏山巅的烽燧,也就冒起滚滚狼烟,将一份份咸阳宫或长安城皇宫里最不愿看到的战事牒报,送到皇帝和大臣案头。

那时候,现在渭河流经的陇西、武山、甘谷一带,是牧草和牧歌的天地。远处山岭被茂密的丛林覆盖,近旁坡地牧草丰茂。有人在山坡牧羊,也有人将刚刚从秦人那里用皮张和鹿肉换来的种子撒到向阳的坡地、或临近渭河的河滩上,开始尝试种植糜子、谷子和小麦。川流不息的渭河让居住在这里的古羌人或犬戎、冀戎,尽情享受大地的温暖和渭河的滋润。蓝天白云,茫茫草场,起伏林海,大自然如此盛情的顾恋,让这些习惯了在马背上征战杀掠的民族,面对滔滔渭水给予他们的赏赐,内心也充满了无尽柔情。

这种现状到秦穆公建立东至潼关、西到临洮,包括整个渭河流域的强大秦国之际,一直没有改变。甚至直到明代以前,整个渭河上游地区仍然满河巨流,奔腾不息。从渭源到陇西、天水一带的秦岭山区和北岸的黄土丘陵、陇山余脉,良好的植被让山林里穿行着熊、豹和虎一类的大型动物,也有猞猁、羚羊和豪猪在林间嬉戏。而在渭河岸边,怀有闲暇心情的垂钓者只要投下鱼钩,就有活蹦乱跳的鱼和螃蟹上钩。如果幸运,大鲵和河龟也会为这些曾经以游牧为生的土著带来万分惊喜。居住在从《诗经》时代就遍布渭河上游山林地带的板屋之中的秦人后裔,在渭河滋润的林地间生活得自在而富足,因为渭河也让这里的森林茂盛,生机勃勃。大业五年(公元609年),隋炀帝杨广翻陇山、经天水,到渭河源头时看到的渭河源头,还是一派河水浩渺、波涛汹涌的壮阔场面。感怀于渭河源头的美景,隋炀帝在这里写下了“惊涛鸣涧石,澄岸泻崖楼。滔滔下狄县,淼淼肆神州”的诗句。

然而,游牧与农耕的较量在渭河中上游一带一直没有停止。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汉武帝派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出兵陇西,收复河西走廊后,开始在河西和渭河上游陇右地区驻兵屯田,开发农业。公元3世纪中叶,蜀魏以秦岭渭河为界,展开持续争夺战。在渭河上游以天水为中心的陇右地区对垒之际,为了保障军队供给,魏将邓艾与蜀将姜维身披乌衣,手执耒耜,带领将士开荒屯田,“积谷强兵”。到了唐代,大唐帝国在河西道和陇右道的屯田数量与日俱增。当时,全国三分之二的屯田集中在这里。为了征战和杀戮,渭河上游长满了蓬勃生长的黍粒,渭河两岸大片大片的牛羊畜群被驱赶到与渭河水遥遥相望的丘陵高山。从渭河源头到陇西、武山、甘谷一带甘肃境内,渭河两岸平坦的河川与向阳的坡地上曾经一望无际的草原草甸,被开拓成大片大片的农田,绵延在山谷平地的茂密森林被一日日吞噬,谷子、糜子、小麦和大豆的香味,代替了弥漫渭河两岸数千年的牧草芳香。虽然在唐睿宗时期,风流至极的太平公主在渭河上游陇右地区尚拥有上万马匹的财产,但农耕文明与过度开发的风暴,终于像势不可当的瘟疫一样,使涵养渭河水源的草原、丛林,不断向距离渭河干流更远的地方退去。

大片大片的草原和林地被开垦之后,河水也就从原来的高山之间渐渐退缩到了曾经覆盖在河水下面的山谷中央。一旦河水让步,那些从中原和西域引进来的各种作物,就会一夜之间将河床两岸的空地据为己有。有了更多的粮食,在战乱中逃荒的流民、长期驻扎边关的戍边老卒,以及被政府派遣而来的移民,就成了这里的新一代居民。大量居民涌入曾经的戎狄之地,让渭河上游突然涌现出一座座繁华的城镇,也让渭河流经的陇右地区在唐玄宗天宝年间呈现出“闾阎相望,麻桑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的胜景。与此同时,渭河两岸生活的兼有羌、氐、吐蕃和蒙古血统的土著的厄运,也由此开始。到了明清时代,陇西一带虽然也有森林,却已经退居到了离河岸很远的山间,而且支离破碎;当地居民虽然仍然沿袭着两千年前老秦人居住板屋的习惯,但那些建筑板屋的木材,要从很远的山林里采伐;曾经肥沃的河谷,越来越频繁地被干旱、盐碱和泥沙侵袭。几乎整个渭河中上游地区和陇东地区陇山山脉流出的支流,如散渡河、葫芦河、清水河、汭河、泾河在失去森林、草甸涵养后,日渐枯瘦。年复一年,随雨季涌入的泥沙,让渭河河水日渐浑浊。到了清末和民国,旱灾、蝗灾、风灾,成为渭河上游各县县志最为频繁的记录:“咸丰二年(1852年):大风自泾州(泾川)西来,过宁远(今武山),声若雷,黑雾四塞,行人触风即迷失方向,历一时许。风过,地面遍铺黑沙,人行沾履。”“同治元年(1862年)七八月:飞蝗蔽天,秋禾食尽。”“民国十八年(1929年)1至6月:由于上年大旱,粮价奇涨,榆盘孟家泉村民众饿死过半。县长孙金堂在北仓(今体育场)设粥厂放粮,定西、陇西饥民赶来就食,死于道旁。”到了当代,发生于“三年困难时期”的那场骇人听闻的甘肃大饥荒,至今让人记忆犹新。据新华社记者傅上伦、胡国华、戴国强调查数据显示,甘肃饿死人数在一百万以上,而渭河上游的定西、陇西、通渭等地,又是这次天灾加人祸造成的非正常死亡的重灾区。

渭河水由大变小,地处陇右的渭河上游从唐代开元盛世富甲天下,一变而为苦甲天下、闻名天下的苦焦之地。这到底是人类的活动让渭河变瘦、变小了,还是越来越干涸的渭河,将她身边的子民推到了无可挽救的贫困与苦难的深渊呢?

即便是从卫星遥感图上俯视,我们都可以发现,现在的渭河从源头一经流出,就进入了中国西部一块仅次于新疆,裸露、苍黄得让人瞠目的地区——甘肃定西。虽然渭河干流在定西境内仅仅流经渭源、陇西两县,但苦甲天下的定西大部分地区,都在渭河流域。纵横在渭河北岸,绵延黄土丘陵与光山秃岭之间的众多沟壑,曾经是渭河上游万千支流的故道。但它们现在焦渴得一片喑哑:天不降水,沟壑里也没有水可以供给渭河。而巨大的蒸发量,又使这些曾经水源丰富的沟壑一年四季生出一层白花花的盐碱。风吹过光秃的山梁,天地之间就有滚滚黄尘腾起。如果行走在渭河河谷,在早已退避到几公里甚至几十公里之外的渭河故道两岸山崖上,还有被渭河水浸泡过的砂砾岩岩缝里渗出的斑斑水迹,在回味渭河曾经有过的大浪滔天的过去。但俯下身来,当我们的双手触摸到举目皆是的裸露河床里,干燥得跟远处山顶上的黄土一样,轻飘细碎、柔软如面的沙土时,我们立即会意识到:大禹、隋炀帝和秦人先祖游牧时代的渭河,早已离我们而去。

曾经满河床的沙子,已经蜕变成一口气就能吹起一股浮尘的尘粒。那么,还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能够抵抗岁月的碾轧呢?

当渭河从陇西城流出,到了北岸出产中国最有名的洋芋、南岸盛产质地良好的当归、茯苓等药材的文峰镇后,宽阔的河道还裸露在暗蓝色的天空下,只是已经没有多少水可以流淌了。如果一定要从河道中央寻找到一些水流,我所看到的也是从生产商业文明与有色金属铝的城镇流出的那种或泛着白沫、或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味的锈迹斑斑的工业废水,还有由于河滩上蒸发量与河床湿度巨大反差而产生的寸草不生的大片大片盐碱的痕迹。那种形态,已经与养育了渭河两岸千秋生命的渭水毫无关联。只有雨季来临,陇西、通渭一带一年四季泛着干枯白光的山壑沟峁之间,突然落下的来不及被没有多少植物的土地吸收的洪水,才会带着顺流而下的黄土,咆哮着从那些曾经溪水奔流的故道涌来,为裸露在天空下的苍凉河道带来一些浑浊黏稠的流水。一旦雨过天晴,火烈的太阳会迅速将河水吸干,龟裂的河道继续它寂寞、干渴的时光。沿甘谷与武山交界处紧傍渭河南岸逶迤西行,从甘谷县境内鸡嘴山山腰连接甘谷磐安与武山洛门之间绵延数公里的槽型通道可以断定,最起码在这条通道开通之际,这段南北宽则十数公里、窄则数公里的渭河河道,一旦进入汛期,肯定是满河激流,车马无法通行,人们才在这座砂砾岩结构的半山间开通了依渭河南岸西行的悬空通道。

有人在研究渭河上游定西境内渭河水源日渐枯竭的原因时认为,这里属于中温带半干旱、中温带半湿润半干旱地区,蒸发量是降水量的3.6倍所致。然而,当我们从文峰镇顺裸露的渭河河道继续东行,到了武山县鸳鸯镇、山丹乡一带,在两岸闪现着褐红色丹霞地貌的河谷间,又一条清澈见底、水波平缓的大河进入渭河原本已经干涸的河道,让人焦渴得有些眩晕的双目突然变得滋润与惊喜。

这条河流叫榜沙河。她的源头在渭河南岸的秦岭中。那里有千万条细流将奔走与前行的方向指向渭河。河里有了水,河床和河岸上也就有了生机。宽阔的河道可供河水肆意漫流。在榜沙河河水充沛的季节,突然袭来的河水将河道里随风飘来的枯叶败枝、工业污染物冲走;汛期过后,河水滋润过的河道里会迅速生长出蒿草、荆刺等植物。成年累月的泥沙冲积而成的河间高地,还会形成植物茂盛的河心岛。而在自鸳鸯镇往东,武山、甘谷、天水一线的渭河两岸,发源于至今植被尚为丰茂的秦岭、关山之间的河流不断加入,渭河又一次恢复了生机,带着渐渐丰沛的水流,像一条真正的大河一样,开始了新的旅程。

从古代到现在,渭河在告别它的源头之后,用或奔腾或柔曼的流水,吸引了多种部族的游牧民族在河沿、山谷平坦地带定居下来。众多村庄、城镇在渭河滋养下不断壮大。这里也成为甘肃境内人口最密集的地区。炊烟从村庄上空升起,临近河滩的川道里,韭菜、白菜、胡萝卜以及弥望的小麦、玉米、大豆围绕在河流两岸,使这里成为西北大地难得的一块富饶之地。

告别了干旱与贫瘠,前面将有更多的河流,以更大的力量和激情加入一条河流古老而悠远的合唱。

开封府的屋梁

一排排巨大树木被砍伐之后,顺着山林之间一道道从山顶直通山下的“溜槽”呼啸而下,人运车拉,搬运到渭河岸边。然后,这些来自渭河上游的西秦岭北坡,甘肃境内武山、甘谷一带的千年松柏,将从这里起程,乘着波涛汹涌的渭河巨浪一路东进,途经关中,从陕西潼关附近进入从山西高原滚滚南下的黄河,直抵正在建设中的北宋都城——开封。

这是一千多年前发生在渭河上游的一幕。

从武山鸳鸯镇归入渭河的榜沙河,是现在渭河上游天水境内水量最充沛的支流之一。它的源头和流经区域,是重峦叠嶂的秦岭山区。如果逆榜沙河一直朝南、朝西,可以进入甘南藏区。唐宋时期,吐蕃人曾经长期占据榜沙河及其支流和武山一带,以武山洛门镇为界,与唐宋王朝对峙。吐蕃军队就是以与青藏高原地脉相通的莽莽秦岭为屏障,在渭河上游与被安史之乱大伤元气的唐军抗衡达百年之久。武山境内的渭河和榜沙河流域的高山之巅,巍然蹲踞的巨型土堡,有一些就是唐宋时期吐蕃守军的防御工事,或当地人抵抗吐蕃、金、夏和蒙古军队的堡寨。

秦岭山脉自青海河南县西倾山与昆仑山告别后,向东蜿蜒集合起来的第一组群山阵营,就在渭河上游南岸一线。巨大的群山将以甘南草原为核心的游牧文化阻绝在渭河上游的南面和西面,而起伏无定、苍苍茫茫的山岭迈向中原的步伐才刚刚开始。尽管一座接着一座的群山阻隔了潮湿空气顺利到达渭河上游更广大地区,但秦汉时期,绵延的牧草和茫茫的林海,依然在秦人西部边界肆意蔓延。因而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这里仍然是羌、藏、氐等西戎部族游牧的乐园。到了春秋时期,当这些马背上的民族慢慢接受当地土著农耕生活的濡染,开始以定居替代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方式时,渭河上游取之不尽的森林资源,给了他们的生活极大的便利。

当年,对这些被称作戎或西戎的游牧民族早年在甘肃天水境内渭河上游的生活状况,《诗经》里的《小戎》描述得最为具体。是他们就地取材,在林间草地建起了“板屋”——一种到现在秦岭深山依稀可见,整座房子以原木围墙,以木板覆顶的木房子。这种通常以松木或柏木为材料的房子,并没有妨碍渭河上游林木的繁衍与蔓延。然而到了宋代,北宋统治者所居住的那座容纳一百五十万人口、当时是世界上最繁华的东方大都市——开封城的周围,已无建筑木材可用。为了拓建标榜北宋王朝强盛与繁荣的开封城,北宋皇帝将目光投向了远在数千里之外,渭河上游的茫茫林海。

莽莽秦岭矗立在渭河南岸,延缓了南太平洋暖湿气流北上的步伐,也阻挡了北方寒流长驱直入横扫中国南部,还让这里成为中国内陆物产和物种最丰富的地区之一。渭河上游西秦岭的高山峡谷,是云杉、油松、水柏子和红桦、白桦等建筑用材的天堂。如果从武山再向东,进入天水境内的小陇山林区,红豆杉、青冈、桧柏、银杏往往长得高大魁梧,树干参天。

那时天水境内的渭河上游还是宋、金和吐蕃人交战的前沿阵地。驻守在秦州(今天水)的宋军,一方面要防备金兵和吐蕃军队进犯,同时还肩负采伐木材、看护从渭河漂向开封城木料的任务。

宋代在渭河上游采伐木料,开始于宋太祖建隆二年(961年),即北宋建立的第二年。这一年,尚书左丞相出身的高仿出任秦州知州。这位从汴京城里下来的京官在秦州巡察时发现,天水境内渭河沿岸有成片绵延不断的原始森林,而百废待兴的开封城那时正在大兴土木,兴建后来在张择端《清明上河图》里街坊相连、楼舍弥望的东方大都市,急需大量优质木材。这位精明的知州深知,将渭河上游采伐的木料运到汴京,不仅可以解决兴建开封城急需木料的问题,还有丰厚利润可赚。于是高仿立即招募三百名士兵,建立采务造——也就是现在的伐木场,开始开辟从天水溯渭河向西,直达武山的伐木通道。

中晚唐以后,武山县洛门镇以西大部分地区被吐蕃占据。那些占据在依山而建的堡寨的吐蕃军队,原本就与天水一带的守军摩擦不断,现在宋朝守军要大张旗鼓在两军交界的山林大肆采伐木料,剑拔弩张,势所难免。虽然开始采伐之前,高仿在当时被称作伏羌和宁远的甘谷、武山渭河一线一百多里修筑了防御吐蕃军队、保护木材采伐运输的堡寨,并派兵把守,但北宋军队的大肆砍伐,还是让吐蕃军队忍无可忍。

建隆三年(962年),驻扎在武山的吐蕃首领尚波于率领三千吐蕃军队渡过渭河,抢夺木材,杀伤伐木工人和守护士卒,攻占伏羌(今甘谷)。作为还击,秦州知州高仿出兵击败吐蕃军队,并将俘获的四十余名吐蕃俘虏和缴获的战利品,敬献给宋太祖赵匡胤。宋太祖深知吐蕃人居住的渭河上游群山绵延,易守难攻,连大唐军队都奈何不得,为了确保尚有金兵和西夏虎视的渭河一线的安全,释放了吐蕃俘虏,还赏赐以锦袍银带,同时任用吴廷祚为节度使,接替高仿管理秦州。宋太祖的宽宏大量感动了尚波于,吐蕃人主动向北宋朝廷归还了伏羌之地。一场因采伐渭河上游木材而引发的北宋与吐蕃的边境危机,就此得以化解。

北宋与吐蕃的伐木之争暂时平息,但汴京开封的建设在宋太祖时期才刚刚开始。朝廷需要大量木材,地方官员就有义务为朝廷分忧。更何况,这种于公于私都有好处的交易,利润实在太诱人了。接下来的四五十年间,甘谷、武山一带还在源源不断砍伐木材。为了防范吐蕃再次阻扰并抢掠运送京师的木料,驻守秦州的地方官员继续在渭河北面建立堡寨,派重兵把守。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朝廷在临近渭河的现甘谷磐安置采木场,并下诏秦州派骑兵百人、步兵六百人把守采木场。

生长在渭河南北山岭上的千年古树被一棵一棵伐倒,然后运送到武山、甘谷和天水一线的渭河码头,再由专人将一根一根的巨型原木编成木筏,推入渭河,任凭滚滚渭河水将成排成排的木料漂向关中,进入黄河,驶向北宋都城开封。到了那里,等候在黄河岸边的官兵将来自两三千里外的木料捞起来,直接运送建筑工地。一座座皇宫大殿、寺庙堂馆,就用这些来自渭河上游的木料建了起来。

一根巨型原木从西秦岭北坡的武山、甘谷起步,经过渭河和黄河,漂流多少天才能到达开封?也许一两个月,也许要半年时间。无论怎样,一根刚刚砍下来,还流淌着新鲜树脂的松树,浸泡在河水里,一路颠簸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生命力,却可以在京师能工巧匠的手下转化成另外一种艺术品,并流传千秋。

为了建设开封城,整个北宋时期到底从渭河上游砍伐了多少木料,没有人统计过。但从甘谷、武山等地县志上可以看到,开始于北宋初年,保障渭河上游伐木活动及通过渭河将木材安全运往京师的地方级朝廷管理机构,几十年间不仅一直没有撤销,而且在不断加强。

最初的采伐,是在便于运输的渭河岸边附近的山岭。到了后期,渭河水运便利的地方的可用之材被砍伐殆尽,专为朝廷组建的砍伐运输队伍,不得不向渭河两岸更南或更北的林区推进。政和八年(1118年),宋徽宗下诏重修开封城被大火焚毁的宣德楼和集英殿,一道紧急为重修宣德楼和集英殿筹措上等木料的圣旨,被迅速送到当地官员手里。

宣德楼和集英殿是北宋皇宫建筑之一,主要用于大型皇家宴会与测试进士的考场,不知何故,毁于火灾。估计当年建造这两座与举行朝庆大会的北宋皇宫一样,开封城规模最为宏大、也最为重要的皇宫主体宫殿的木料,也来自于渭河上游。所以宋徽宗下诏熙河路之巩州(今陇西),采伐修复宣德楼和集英殿所需木料。伐木令到来的时候,甘谷、武山渭河近岸已无适合皇宫要求的木料可采,地方官员只好派人到远离县城与渭河渡口的南部山区寻找木材。走遍附近山岭之间残存的森林后,他们终于在武山县南部秦岭深处的滩歌一带,找到了符合朝廷要求的用材林。

滩歌是武山县南部深埋在万山丛中的一座古镇,唐宋以来长期被吐蕃占据。“滩歌”一词是古吐蕃语,即踏歌而舞的意思。这次伐木地点,就选择在临近渭河、武山境内另外一条来自秦岭山区的支流——南河源头附近的青竹坪。从农历九月初二到十二月廿一,二千三百七十余根长五丈至十丈的原木采伐告罄。伐木工用同样的方法,将这些巨型原木放进南河,漂流到南河入渭河渡口,再捆绑成木筏或木排,投入渭河,漂流到都城开封。

这次宋代在渭河上游大规模采伐木料的情况,当时被人在木材采伐地——武山县滩歌镇以摩崖石刻的方式记录了下来,并勒石于当年采木场附近的石崖上。这块掩埋在群山之间的摩崖石刻,前些年才被发现。

能看见的历史写在书本上,看不见的历史的伤痕,还深深刻印在渭河上游一座接一座比死亡和贫瘠更为恐怖的山岭上:北宋灭亡了,金兵、西夏、蒙古人和李自成又来了。兵燹战火,以及开始于明代的大移民,让渭河再也无法回到山清水秀、牛羊成群的过去了。遍翻史书,我们看到的,是从明代到清代愈演愈烈的烧荒耕种的野火,在渭河上游山谷川原之间四处蔓延。到了民国时期,寸草不生,灾荒连年,已经成了渭河上游的生存现实。而在滋养渭河的西秦岭和渭河北岸的泾河流域,成片的原始森林已经不复存在,零零星星的偏远林区涵养的水源从日渐稀疏的山林里流出,还没有机会进入渭河,早已耗尽了它奔涌和流淌的生命。

在公元11世纪前后辉煌一时的开封城,已经归于沉寂,而渭河还在奔流。也许从现在幸存的开封古建筑里,我们已经无法找到一根来自西秦岭北坡的木材所建造的屋梁,但从渭河飞溅的每一滴水珠里,我们却可以看到渭河满河清流的过去。

饥饿的感觉

徘徊在渭河上游,我试图从渭河流经的甘肃定西境内的广大流域内,寻找到最近几百年或者几十年更多渭河支流古河道的痕迹,但渭河北岸安定、陇西、通渭一线太多太深邃的黄土沟壑,让我的奔走显得无助而且无奈。从地图上看,那一带还有不少或长或短的浅蓝色河流标示线指向渭河,原猜想那里应该有一条条河流流入渭河。走近一看,却是一道道深邃无比,干燥得尘土飞扬的沟壑。干枯的沟底寸草不生,交合了盐碱的土层坚硬如铁板,好像从来没有一滴水从那里流过。

定西境内的渭河流域属渭北黄土丘陵区,干旱焦渴的道道山梁与陇东黄土高原、陕北黄土高原隔六盘山相望。但这里的土不是黄色的,而是苍白色的。再平坦的塬上,也很难长出茂密的玉米林和金浪翻滚的小麦。洋芋、荞麦和早已被渭河中下游淘汰的谷子、糜子,是这里的主要作物。更高的山梁上,甚至连一棵野草,也必须借助向阳且多少有点儿潮润气息的特殊环境才能艰难生根。七八月,华家岭一带的山巅才进入短暂的夏季,而渭河谷地桃花盛开、春意盎然的四五月,那里的山湾里还堆积着闪射寒光、冻僵在惨白土地上的积雪。

渭河从陇西转过弯,就直奔武山和甘谷了。在陇西、武山、甘谷、秦安北面更广袤起伏的山梁沟壑,还有一个叫通渭的地方。即便是在渭河干流水流丰沛的古代,渭河飞溅的浪花也不会濡湿通渭境内哪怕一粒尘埃。但那里却有无数条只有到夏秋之交才可能有山洪流过的绿线,弯弯曲曲与渭河交结。有一个民间传说,说现在通渭的名字本来是为渭河穿境而过的甘谷县所取,然而传送朝廷文牒的使臣,将两个县的文牒送反了,于是人们将错就错,将渭河干流没有流经的地方叫成了通渭县,而渭河自西向东横贯县境、本应该叫通渭的真正的通渭县却成了甘谷县。

汉武帝元鼎三年(公元前114年)通渭始设县治的时候叫平襄,到了宋代才改称通渭。那么,甘谷、通渭两县县名张冠李戴的传说如果是真的话,那也应该是发生在宋金两朝以渭河为界争战不息的宋代。

汉武帝时期,通渭一带虽然远离渭河干流滋润,仍然是渭河上游流域内一块草丰林茂之地。这里的居民尚未告别亦耕亦牧的生活,那些纵横全境的沟壑山梁之间,应该还有更多可供万物生长,而且极有可能物产丰富的土地。但翻开《通渭县志》,到了汉唐以后,地处陇中腹地的通渭历史上记载最多的,是战乱、兵患、灾荒等民间的苦焦生活。特别是到了明代,大概是因为渭河上游大范围生态骤然恶化的原因吧,类似“大旱两年,民大饥,人相食,流亡者不计其数”“连旱四年,民大饥”的记载数不胜数。通渭闹旱灾和饥荒,渭河上游各县也不例外。从《通渭县志》嘉靖七年(1528年)“巩昌府各县大旱,民大饥,食草茹木,人相食”的记载可以断定,明代时期的渭河上游,已经是一片旱灾连年的苦焦之地了。而20世纪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发生在渭河上游甘肃境内那场骇人听闻的大饥荒,则让通渭这个与渭河山水相连,却很少受到渭河流水滋润的小县出了名。

饥饿,永远也望不到尽头的饥饿,把所有正常的脑瓜儿都搅得天昏地暗,一塌糊涂。

大难临头的气氛笼罩着这个小村,也笼罩着这一户农家。敢于想的办法均已想尽想绝。可以吃的以及不能吃的东西也已全部啃了,嚼了,吞下去了。榆树皮、杨树皮剥光了。柳树皮苦比黄连,也剥下来烤干磨成粉咽了下去。还有什么?荞麦皮点把火烧成灰,和在水里喝下去也管用。连棉絮也扒出来吃了。最后吃了荞衣,人肿得不成人样……

死亡的感觉在饥饿的躯体里膨胀。这一户农家只剩下父亲和两个娃。父亲一动不动地偎在炕上,苟延残喘。娃娃们的忍耐力并不一定比大人强,但最后一点儿可以吃的东西是尽娃娃们吃的。现在,只有他们还能动弹。女娃比男娃似乎更多一点儿气力。终于,这一天,整天整天死闭双眼再不说话的父亲从炕上歪歪斜斜地撑起了身。他给锅里添上水,又在灶膛点了把火。女娃被赶了出去。临走她看见弟弟躺在床上。等她回来,弟弟不见了,锅里是一层白花花油乎乎的东西。她吓坏了,整日待在院子里不敢进屋。她看见了,灶边扔着一具白白的骨头。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只是怕极了。

隔了几日,父亲又从炕上歪歪斜斜地撑起了身。这一回,他几乎是爬着给锅里添上水,又在灶膛点了把火。然后,他招招手,用女娃从没听见过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唤:“来,来。”

女娃吓得浑身发抖,躲在门外哭。父亲还在唤她。女娃哭着说:“大大,别吃我,我给你搂草、烧火。吃了我没人给你做活……”

这只是我听到的许多骇人听闻的真实片断中的一个。而这,则是1958年到1962年在通渭这块中国大地上的一种真实存在。

人为什么吃人?几乎所有人在初闻此情时都不约而同地提出了这个疑问。为什么呢?有人说,人饿到一定程度就迷糊了,神志不清。有人说,没有别的原因,就是为了活下去。为此,我询问了我接触到的所有人。也许,我们永远也不可能从一个曾经吃过人的人的嘴里得知他之所以吃人的原因。

这是1988年,《北京晚报》记者沙青在报告文学《依稀大地湾》中首次公开发表、将发生于“三年困难时期”的骇人听闻的“甘肃大饥荒”冰山之一角披露给世人时,描写通渭县一个家庭“人相食”真实一幕的文字。

甘肃那场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的人间惨剧的重灾区,在渭河上游的定西、天水及其周边地区。尽管许多县志上对那场灾难讳莫如深,只字不提,但也有如《通渭县志》这样一些对历史负责的志书编撰者,尽可能真实地记录了那场灾难的历史。“三年困难时期”,甘肃非正常死亡人数在百万以上。据原新华社高级记者杨继绳掌握的数据显示,包括定西、陇西、通渭、静宁、武山、清水在内,甘肃境内渭河上游地区死亡人数占全省死亡人数一半以上。1965年,通渭县委统计说,1959年到1960年大饥荒期间,全县死亡60210人,2168户人家绝户。但据原新华社高级记者杨继绳《墓碑——大饥荒纪实》统计,从1958年到1960年的三年间,仅通渭这个30万人口的小县,非正常死亡人数占全县人口的30%以上。

杨继绳在通渭采访时,还记录了不少刮死人骨头上的肉、用死人骨头熬汤喝的真实故事。已故通渭县中医院大夫卢念祖生前回忆说,1959年腊月,实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肚子的他母亲,带着女儿去抛弃饿死死人的河沟里刮死人肉。到了沟里,刮人肉的人很多,她们碰上一具尸体,大家把骨头割下来分了,拿回去煮着吃。有一天,他三妈煮了一条人腿,端给奄奄一息的三爸吃,三爸不忍吃,摆手示意让其端出去。可他三妈刚出房门,就被几个闻到腥味赶来的饥民抢吃一光。不几天,他三妈失踪了,人们在庄后的地埂下发现了他三妈被人吃后留下的一双女人小脚和鞋袜!

2005年,我在天水接待刚刚完成《夹边沟纪事》、正在搜集调查后来出版的《定西孤儿院》写作素材的著名作家杨显惠时,这位刚刚从干旱、贫瘠、荒芜的定西沟峁里钻出来的老人一脸悲戚。谈到当年父子相食、夫妻相食,甚至母亲和父亲将自己的亲生子女煮熟吃掉、苟延生命的情景,这位阅尽沧桑的老人一脸茫然,只是重复一句话:“那是被饿极了,饿疯了!要不然,人,怎么会这样呢?”

浮夸风、大跃进、放卫星、大炼钢铁、修洮河、一夜实现共产主义等等极左思潮和当年甘肃领导人的极左作风,是导致这场史无前例人类大灾难的祸因之一。但从渭河上游千百年生态变迁来说,干旱、贫穷、生态脆弱、农业生产基础条件恶化,也是让一千多年前富甲天下的渭河上游人民在这场人为大灾难中无还手之力不可忽视的因素——即便很微弱,也是存在的。我看到的资料说,由于干旱少雨,大饥荒开始前的20世纪50年代,通渭、陇西等县的一些土地贫瘠地区,粮食亩产已经由原来的四百多斤下降到了一百多斤,而当时的通渭领导人却为捞取个人政治资本,大肆鼓吹“千斤(粮食单产)元帅升帐,万斤(洋芋单产)洋芋上天”!

对于那场灾难的感觉,好像随着渭河滚滚东流,距离渭河上游越远,饥饿的感觉也似乎离我们的肉体和精神就越远。所以,在1958年到1960年的三年间,为了活命,甘肃境内不少人冒着蹲监狱甚至被杀头的危险,顺渭河向东,到渭河中下游的关中逃荒度日,成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一代盲流。其中逃亡最多的是女人,而且是已婚女性。这些妇女隐瞒婚姻状况,抛下丈夫和亲生儿女,改嫁陕西的唯一目的,如20世纪80年代初甘肃作家牛正寰的小说《风雪茫茫》里的金牛媳妇一样,是为了用婚姻和肉体换来一点儿粮食,延续老家奄奄一息的生命。

还有逃得更远的。

2006年,我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位中年妇女和我爱人同乡,远在川南的四川省石棉县。她就是1959年全家人饿死后,投奔远在四川石棉工作的叔叔才活下来的通渭人。四十多年过去了,这位有幸活到今天的妇女,只是想到她记忆中曾经遍地死尸的老家去看一趟。她知道,父亲、母亲和兄弟姊妹饿死后尸横荒野,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她牵挂的了,但那里毕竟是她的老家!她离开了老家,捡回了一条命,但那里曾经发生的一切,在她的记忆里实在太让她刻骨铭心,难以抹去了!几十年来,每每在梦里回到故乡,她就会因为梦境里老家门口的遍地死尸而惊醒。

于是,为了凭吊,她孤身一人从四川来到甘肃,在我家调整一下情绪后独自坐上汽车,越过渭河,到已经无从辨认的通渭城住了两天,又盲目而失神地四处走了一圈之后,毫无牵挂地回到了让她活下来的四川石棉县。

她离开的时候,渭河两岸繁花似锦,正是一年中最迷人的季节。

是泾清渭浊还是渭清泾浊

一条来自北方的河流,在西安北郊高陵县船张村附近,与渭河相遇。

这是渭河自鸟鼠山诞生,在秦岭、陇中黄土丘陵和关山簇拥下穿山越岭,进入八百里秦川之际接纳的最大支流。这条源头在四百多公里外、宁夏回族自治区泾源县六盘山主脊老龙潭的河流,叫泾河。泾河源头由来自六盘山顶数十条清澈溪流汇聚而成。但告别被崇山峻岭紧紧包围的宁夏泾源县,进入甘肃平凉后,泾河就开始接纳黄土高原东缘陇东黄土高原沟壑山峁间流出的万千溪流,向东南挺进。

泾河在陇东黄土高原纵横交织的丘壑峡谷奔流的时候,或许并没有意识到在黄土高原结束的地方,还有一条更大的河流将毫无保留地接纳她的滚滚巨浪和一路带来的大量泥沙,并在陕西高陵县和西安泾渭新区交界处形成两河相汇,一浊一清,泾渭分明的自然奇观。

渭河与泾河相汇的地方,距泾河刚刚流经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大地原点——泾阳县永乐镇仅二十多公里。得益于古老渭河的滋润和养育,成为中国历史上著名古都的西安和咸阳,现在正在朝着古长安城曾经有过的国际化大都市高速迈进。西安城区和咸阳城区东西相向而行,蓬勃生长的丛林般崛起的楼群、工业区、商业区和休闲娱乐区,已经逼临渭河两岸。但汹涌的都市化浪潮,还是没有阻碍泾河与渭河相遇的脚步。穿过咸阳城东一处被围起来、遍地泥泞、长满树木和荒草的采沙场,步行三四公里之后,就到了泾渭分明处。

从咸阳城西北涌来的泾河和自宝鸡一带东流的渭河,在疯长的楼群突然收住脚步的河谷地带,优雅而含情脉脉地相拥相抱,聚在了一起。没有排空的巨浪,也不见相互推搡的波澜。泥土、水草和河水的味道,飘浮在两河相遇后更为开阔的水面上。一道沙洲为两条刚刚合二为一的河流筑起分界,但柔曼漂浮的沙洲和稀疏的芦苇野草,还是不能分开不断涌来的泾河水在渭河的带领下向东流去的步子。从西边流来的渭河泛着金光,从西北面跨越三个省区流来的泾河闪射微微绿晕,两水相汇处,一道由一绿一黄两种颜色构成的分界若隐若现。

一道神奇的自然奇观,在渭河与泾河交汇处出现了。

最早发现泾渭分明奇观的,应该是当年生活在渭北周原及岐山、沣水一带的周人,或更早时代往来于泾河与渭河交汇处上游一带逐水草而居的戎狄吧。然而不知什么原因,最早将这一自然奇观记录在案的,竟是距渭水和泾河千里之遥古邶国的一位怨妇:“泾以渭浊,湜湜其沚。宴尔新昏,不我屑以。”这是《诗经·邶风·谷风》对泾河与渭河相会后清浊分明奇观的描述。按照《诗经》的编排体例,《邶风》属于古邶国民间歌谣。而古邶国远在河南汤阴一带——一位远在千里之外的民间妇女,怎么会知道泾河水清而渭河水浊呢?

我刚刚从渭北黄土高原追寻泾河足迹而来。我已经一次又一次在甘肃到陕西的渭河一线,反复审视过渭河奔腾不息的姿态了。在六盘山顶的老龙潭,我看到的是碧澈如玉的泾河。但伴随着泾河南下的涛声,在甘肃平凉、泾川、灵台和陕西长武、彬县、泾阳一带,一道道被泾河干流和支流深切到几乎已经距地核不远的幽深的黄土沟壑,让人惊心动魄。在沟壑底部奔涌的泾河,不仅浑浊而浑黄,而且日复一日,将大片大片泥土吞没在滚滚巨浪中。因此,从甘肃泾川到陕西泾阳,跟随泾河浪头愈往南走,泾河河水就愈变得黏稠而黄浊。而渭河虽然发源于黄土丘陵与秦岭山地交会处,但经天水向东流经的地区,多为石质山体,且为林木茂盛的秦岭与六盘山脉交会的山林地带,沿途并不见有大块黄土冲积区,那么渭河在进入关中腹地、与泾河相汇之后,怎么就变得比泾河还要浑浊呢?

距古邶国怨妇发出泾清渭浊哀叹一千多年后,久居都城长安却郁郁寡欢的大诗人杜甫,在一个秋雨绵绵的雨天也来到了长安近郊的泾渭分明处。与那位怨妇不同的是,杜甫面对泾渭相聚、清浊异流的景观,发出的却是“浊泾清渭”的慨叹:“阑风伏雨秋纷纷,四海八荒同一云。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这并不是杜甫故弄玄虚,或者信口雌黄。与杜甫同时代的李白,在《君子有所思行》里写到登上终南山遥望当时水波浩渺的渭河时,也惊叹说:“渭水银河清,横天流不息。”

一条河流的清浊,一千年时光是不会发生太大改变的。要弄清渭河与泾河的清浊,我们还需要反过身来,向她们各自的源头和经历追溯。

前面,我们已经到了渭河源头鸟鼠山和她流经的区域。在从鸟鼠山到泾渭分明处四五百公里的旅途上,渭河沿途所经的是西秦岭山地、黄土丘陵和关山山脉。从宝鸡进入关中平原后,又补充了来自南岸秦岭山区更多清澈见底的水源。与泾河相汇之前,渭河行走的路上,途经最多的是秦岭、关山之间的高山峡谷和苍茫林海,没有更多的黄土让她吞噬。而且明代以前,渭河上游森林茂密、植被良好,只有在夏秋之交山洪涌入,河水才会变得浑浊。更多的时候,渭河水不仅清澈碧翠,有些地方还可看到鱼翔浅底的奇观。

泾河有两个源头,南源在宁夏泾源县六盘山主脊老龙潭,北面源头在宁夏固原县大湾镇。泾河最初的水源,都来自于中国西北部一列巨大而醒目、自西北向东南倾斜的绵延山系——六盘山。六盘山孕育了泾河上源遍布宁夏南部高大雄伟的山峦和沟壑纵横的峡谷之间的众多山泉、溪流,还孕育了渭河在甘肃境内的两大支流——葫芦河和清水河。葫芦河源头在西吉的六盘山,清水河和泾河北源从固原六盘山发源。泾河南源源头老龙潭集中起数十条自六盘山顶丛林与石缝流出的涓涓细流,在落差巨大的山崖峡谷之间汇聚成一潭潭波光潋滟的清流之际,满山苍翠和一潭碧水是宁静而纯粹的。然而,当日积月累、愈积愈满的流水终于要向外面世界奔泻时,老龙潭山间的峰岭就会被焦躁不安的潭水撕开一道裂口,滚滚清流涌着雪白的浪花,从高高的潭间朝着壁立而起的峡谷飞奔而下。珠玉碎银般的浪花在岩石上跌宕飞溅,巨大的轰鸣声如雷霆万钧。从一潭到二潭,再从三潭到四潭,除了酷寒的冬季,潭口峡谷两面的岩石、树木和碥道上,永远都落满了晶莹的水珠。团团水雾在峡谷之间升起,让泾河源头弥漫着神话般的神秘氛围。

四潭潭水从老龙潭壁立千仞的峡谷间跌落下来后,蒙蒙水雾消失了,震耳欲聋的怒吼声停息了。急骤的河水从身后绵延着苍黛青山、一片翠绿的六盘山东南麓山间平野和山谷间蜿蜒转身,开始了向东、向南奔流的漫漫旅程。

起初,泾河两个源头都在宁夏境内六盘山区的崇山峻岭之间穿行。幽深的峡谷和巉岩上的茂密丛林并没有改变泾河清澈的颜色。因为她所流经的区域——丘陵地带几百年前还是牧区。即便是现在,那里阴湿高寒的自然环境,还是不太适宜大规模发展耕作农业,所以种植药材、培育苗木,是泾源一带农民的主业。到了夏季,墨绿的山岭、翠绿的田野、清澈的河流,让泾河清澈碧翠的质地得到完好无损的保留。但当河水流出六盘山的崇山峻岭,在甘肃平凉附近转向东南,来到陇东黄土高原的时候,泾河的形象和气质将被彻底改变。那些厚重深沉的黄土不仅改变了泾河的流向,还将彻底改变泾河清澈见底的本色。

泾河从泾川改变流向的时候,已经有一些大小不一的河流从南面和北面的山壑之间,带着来自陇东黄土高原的滚滚泥沙进入她的肌体。从六盘山脉中段的著名道教圣地崆峒山向下俯瞰,你会发现从泾源流出的泾河在进入平凉境内的一瞬间,骤然变得浑黄而黏稠起来。

经历和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黄土高原形成于晚更新世第三期冰期,也就是距现在数万年以前。不过泾河变为浊河,可能更晚一些。从泾河流域流传的魏徵梦斩老龙王的离奇故事里,我们似乎可以揣摩到古代泾河生态变化的蛛丝马迹。

魏徵是唐太宗时期的宰相。贞观年间,关中一带大旱,这位唐太宗的重臣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他乔装打扮,到渭河的最大支流泾河源头老龙潭微服私访。大抵是魏宰相发现,持续不断的干旱已经使泾河源头无多少水可流的缘故,这位上通神明的宰相急忙掐指问卦,在得知玉皇大帝已降旨八河总督——泾河老龙于次日子夜布雨后,欣喜若狂的魏徵便在焦渴的田地开始点瓜种豆。久旱无雨的泾河两岸已经枯草如焚,这位老农竟然埋头耕种!魏徵的举动被变作凡人闲逛的泾河老龙看到,觉得很是惊奇,便问魏徵天下酷旱如此,老夫何必如此徒劳?魏徵就将自己卜卦,得知玉帝已经降旨布雨之事实言相告。当时,泾河龙王尚未接到玉皇大帝指令,便与魏徵打赌,以争输赢。未曾想到,泾河龙王回宫后果然接到玉皇大帝圣旨,令其即日降雨。为了不输给魏徵,懊丧的老龙王擅自将玉皇大帝降雨令规定的一天一夜和风细雨,改为三天三夜狂风暴雨。于是泾河流域大雨滂沱,洪水泛滥,人畜被淹,农田被毁,暴雨成灾。大雨过后的一天,魏徵与唐太宗李世民对弈,突然鼾声如雷,睡了过去。原来,玉皇大帝召见魏徵,命其监斩触犯天条的泾河龙王。就这样,魏徵在梦中将擅改降雨令、给百姓造成灾难的泾河老龙王斩首。

由此可见,最起码在杜甫慨叹“渭清泾浊”的唐代,泾河流到泾渭分明处的河水,已经不是那么清澈了。

从泾川转向东南之际,泾河又接纳了来自甘肃陇东董志塬和陕西渭北北极塬的马莲河、蒲河、马栏河、黑河、泔河等众多支流,以及从深厚黄土沟壑区汇聚而来的万千溪流。这些支流从黄土高原纵横交织的沟壑、峡谷、丘陵深处蜿蜒而来,让乘势南下的泾河获得了一种飞流直下、呼啸奔腾的气势。险滩和黄土峡谷,成为泾河留给这片高原的杰作。一条条河水在渭北高原切开一道道深邃的峡谷,众多支流聚集起来后,泾河以更加强大的气势和力量,在渭北高原厚厚黄土层上切开的黄土高原大峡谷,最深处竟达一百多米。而在丘陵地带,年复一年的河水冲刷,肆意漫流的泾河在有些地方竟拥有十数公里宽的河道。泾河就这样一阵浪花、一堆黄土地在渭北黄土高原上一路向前,两岸悬垂的高原眼看着奔腾的河水将大块大块的泥土削下、带走,原本清澈的泾河也一日日变得浑浊不堪,无可奈何。滚滚泾河面对自己一天比一天面目全非的流水,以及因为她的水流让莽莽高原深厚肥沃的泥土无休止地流失,却无能为力。

莽莽黄土高原有无尽的黄土可供泾河吞噬,滚滚南下的泾河也有足够的体力每年将七千多万吨的黄土泥沙,从几百公里外的陇东和渭北高原运送到关中平原。如果有人要看到世界上最像翻滚的泥浆的河流,绝佳的去处就在泾阳县西北、泾河北岸张家山附近的郑国渠渠首。

结束了四百多公里跌宕起伏奔流后的泾河,在张家山壁立而起的峡谷间奔突汹涌。一条带着无尽泥沙和冲击力的河流,在被一座大坝突然拦住的瞬间,那种如奔腾的马群被突然羁绊住奔驰的脚步般翻卷挣扎的滚滚黄流,被高矗大坝截流的回力冲击而起,飞溅呼啸的泥沙和飞奔而起的水流如被激怒的猛兽,咆哮着举起团团黏稠、浑浊、泛着黑色光亮的泥浪,凶猛而愤怒地撞击着拦截坝和悬崖绝壁。整个峡谷里吼声如雷,无法分辨到底是水还是泥浪的泾河如暴戾的巨兽,将她浑浊的浪花高高举起,摔向四周,宁死不屈地撕卷翻腾。

在这里,泾河满河泥浪的河水一部分被拦截坝分流,沿着两千多年前郑国修筑的灌溉渠,从渭河北岸向东,奔向一百五十多公里外的蒲城县晋城村,与渭河另一条来自陕北黄土高原的支流——北洛河相汇,并用她肥沃的水质灌溉了渭河北岸数万顷农田;剩余的部分,则从坝基上带着浑浊不堪的浪花涌入满河床乱石的泾河古河道,继续向东、向南,奔向高陵县船张村与渭河相汇。

面对这样一条虽然在源头清澈见底,但流到关中之际已经浑浊不堪的河流,还有多少人相信“泾清渭浊”的古语呢?

诗人的想象,不妨碍科学考证。

清代,为求证渭河与泾河的清浊,乾隆皇帝甚至诏令陕西巡抚专门考察泾河和渭河的水质。对泾河和渭河实地勘察后,这位叫秦承恩的巡抚大人依然得出“泾清渭浊”的结论。为了弄清到底是泾清渭浊,还是渭清泾浊,到现在还有不少人到泾渭分明处考察求证,只是现代人使用的是科学仪器检测,而不是肉眼观察。于是,新的结论就诞生了:泾河平均每年向渭河输送3.04亿吨泥沙,平均含沙量为每立方米196公斤;泾河未流入渭河之前,渭河平均每年输送泥沙1.78亿吨,平均含沙量每立方米26.8公斤。从数字上看,还是泾浊渭清,尤其在枯水季节。在泾渭分明处,我们所看到的泾清渭浊现象,不是河水本身的浑浊度所致,而是由于渭河所流经地区的土壤所含矿物质所致。即通常情况下,当渭河含沙量达到10公斤时,水色便呈赤黄色了。还有一位叫杨树庄的地质学高级工程师,在《独家意见:“泾浊渭清”,唐朝人没错》一文中解释我们在泾渭分明处为什么看到的现状却是“泾清渭浊”原因时说:“原因很简单:从地质角度看,泾河的侵蚀能力比渭河强,所以泾河河床现在已大面积露出下伏白垩系岩层——泾河已将黄土层侵蚀殆尽,侵蚀白垩系岩层比较困难,泾河因此变清;而渭水迄今并未侵蚀完黄土层,河水自然较浊。”

这,也许是我们根据泾渭分明典故了解渭河的一种方式吧。

北方之河

又有一条来自北方黄土高原和黄土沟壑区的河流,要从干旱少雨的陕北高原穿山越岭,向南加入渭河的古老合唱。

这条河流,就是从与毛乌素沙漠接壤的陕北定边一路走来的北洛河。北洛河源头,在东北西三面分别与内蒙古鄂托克前旗、宁夏盐池、甘肃陇东高原相接的陕西定边县南部白于山的郝庄梁。无论从地理还是地图上看,那一带是中国北方版图上最为荒芜的地区之一。毛乌素沙漠、鄂尔多斯荒漠和以干旱少雨著称的陇东黄土高原,从定边县界三面围裹而来。由于干旱少雨,这里一直是风沙与荒芜肆虐的地区,自古以来人烟稀少。然而就在这样的地方,一泓清流从白于山山麓流出,然后向南,一路流经吴旗、志丹、甘泉、富县、洛川、黄陵,集合起干旱少雨的陕北高原上仅有的沟壑溪流,长驱六百八十多公里,终于在八百里秦川收官之处的陕西大荔县东南部汇入渭河,获得了奔流到海的机会。

北洛河是一条地地道道来自北方的河。从陕北高原与鄂尔多斯高地过渡地带流出,北洛河几乎流经了中国北方最为幽深也最为绵延不绝的众多黄土高原大峡谷。在莽莽黄土高原上行走,她的脚步几乎走遍了中国北方最深厚的黄土层。如果要在陕北高原一睹北洛河穿山越岭的风采,你就必须深入到蜿蜒在那片高原上的沟壑峡谷深处。因为北洛河赶赴关中、与渭河相汇的河道在被河水深切的地下,而不在高原之上。

与渭河其他支流相比,北洛河流程仅次于泾河,提供给渭河的水量却远不及关中一带流程短促的灞河。但这并不妨碍北洛河带给渭河的神秘与神奇。

一条大河的诞生,必然有众多支流为她注入不竭的水源和生命活力。但也有一些河流支流对于干流的意义,不在于她为干流带来多少澎湃的浪潮和滚滚波涛,而是这些河流的存在与加入,可以让原本平静流淌的河水具有一种精神文化意义上的态势和意义。比如,现在已经到达大荔县东部朝邑镇附近的北洛河,只要稍稍一抬脚,继续往东行走二三十公里,就可以与从陕西合阳和山西运城滚滚南下的黄河融为一体。然而就在与黄河若即若离的一瞬间,北洛河却偏偏在可以听到黄河浪声的赵渡镇附近突然转身,继续朝南,在与华阴隔水相望的三河口投入了渭河的怀抱。

和泾河一样,北洛河流经的大部分地区在陕北黄土高原和黄土丘陵区。浩荡泥沙和深切到地下的黄土峡谷,是从澄城、白水往北直抵黄陵一路的北洛河流域最常见的自然景观。那里的高原被成年累月流淌的北洛河支流和其他一些从陕北流入黄河的河流,切割成一块又一块远看一望无际、平坦辽阔,近看却沟壑幽深、支离破碎的土塬。塬上虽然土质干燥,地气清凉,但几万年前被大风运送过来的深厚黄土,仍然让每一块平坦的塬面上长满了苹果、大枣、玉米、小麦和荞麦。

北洛河流经的区域,也是延续我们先祖穴居遗风的最后保留地。比现在更早的年份,观光客骑马或者驱车在平展展的塬上奔驰,你可以看见遍布塬上的大片大片泛着金色光芒的麦浪与谷子、糜子在微风吹拂下波澜汹涌,却看不到屋舍村庄和牧羊人赶羊群回家的路。这是因为这里的居民不是住在地上,而是住在地下。在天空湛蓝的塬上行走,如果望见一缕炊烟从茂密的果树和庄稼林里袅袅升起,那儿必然是供人居住的窑洞或窑院。几千年前,我们的先祖从地穴下面走到地面建房而居,但在北洛河流域的陕北高原,深厚的黄土层让当地居民对这种掘地为院、凿壁为室、经济实用、冬暖夏凉的地坑窑院式居住方式,至今恋恋不舍。

渭河另一条支流泾河,也流经以窑院式建筑为主要居住方式的黄土高原。但泾河干流从甘肃泾川向东南倾斜奔走的时候,也只能说与陕北高原擦肩而过。而世界上最壮观的黄土高原在陕北,所以北洛河流经的陕西白水北部及黄陵、黄龙、洛川一线,那种掘地为穴的地坑式窑院、依靠山崖或沟沿开掘的靠崖式窑洞,才是世界上窑洞式建筑奇观荟萃之地。一块平坦的黄土地、一座曾经被河水深切的悬崖,都可以成为建筑这种窑洞得天独厚的绝佳条件。四四方方的地穴下面,依托黏性极强的黄土在地坑四周建造的窑洞,如一座完美的四合院。精美的陕北木雕和剪纸窗花,是窑洞门窗最充满诗意的装饰。而深入到地下十几米甚至深达二十米的院落,牛圈、猪圈、鸡舍、碾磨粮食用的石磨一应俱全。陕北一带土层深厚,地下水源贮藏也深。在已经掘地一二十米的窑院再往下开掘,一口深井里冒出的清冽地下水,足够一家人畜食用。深陷地下的窑洞刮不进凛冽的寒风,窑洞上面深厚的土层还能阻挡夏日里高原上无遮无挡的太阳。于是冬暖夏凉,又直接地气的窑洞,成了陕北黄土高原最不愿告别的历史,也构成了北洛河流域最具地域风情的人文景观。

常年雨水冲刷和北洛河众多支流持续不断的冲击,使莽莽陕北高原被侵蚀得支离破碎。黄陵、洛川、黄龙一线,北洛河就在数千上万年河流、山洪和暴雨撕裂的大地裂痕深处默默蛇行。幽深纵横的沟壑布满高原,成为旅行者从一座塬上抵达另一座被流水切割开来的塬上的最大障碍。本来在平展展、满目葱茏的塬上行走,一低头,一道巨大的沟壑突然出现在眼前。沟壑深不见底,被山水和大风雕琢成各种形态的黄土雕塑毫无规则,凌乱而又异趣天成地矗立在呈漏斗状敞开的沟底。如果到了夏季,沟壑里茂密的杨树、槐树林会让高原上纵横交织的峡谷生机盎然。然而到了秋冬季节,呼啸的秋风和凛冽的寒风则会让那些奇形怪状、形态各异的黄土雕塑原形毕露,枯草、黄土石林,以及沟壑间光影下折射出的巨大阴影出现在沟壑深处,一股阴森恐惧的气氛就从沟底向四处弥漫。

在这样的高原上,要寻找北洛河的身影,必须在这种不断沉落、又不断崛起的塬上反复上下盘旋。那些从塬顶盘绕到沟壑底部的道路,往往是在直棱棱如刀切斧劈的悬崖上直冲而下。塬上炊烟袅袅,玉米成林,到了沟底,往往荒无人烟,空无一物。长满荒草的山谷间,偶尔会有一线黏稠的无名小河或山溪流过。带着黄土,金黄色的流水在荒草满沟,间或还有乱石和枯枝的沟底无声无息地流过,在两岸都是高矗的黄土悬崖的沟壑、峡谷深处忧郁而寂寞地穿行。志丹、甘泉、富县、洛川、黄陵一线,无数条奔流在这样荒无人烟的沟壑深处的小河与山溪都知道,在她们奔走的前方,北洛河就在某一块高原下面、一条更幽深的峡谷之间、一道更荒寂的沟壑深处等待她们的加入。虽然在如此荒寂的沟壑之间穿行,还要忍受更为干旱的岁月到来之际河床干枯的绝望,或者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奔涌而至的震颤,但每条流淌在陕北高原大地深处的河流小溪都知道,只要有这大片大片的高原为伴,她们所汇集的最后一滴流水,还是能够投入北洛河的怀抱。

北洛河源头最初的一滴流水,是从定边县白于山郝庄梁山顶滴落的。白于山是黄土高原和鄂尔多斯高原的分界。它的北面是内蒙古大草原,西北面是宁夏盐池县,西南面隔子午岭,与渭河另一支流泾河流经的陇东黄土高原相邻。北洛河发源的定边县,是陕西省地广人稀的地区之一,也是中国北方最干旱少雨且风沙肆虐的地区之一。但这并没有影响北洛河从一线涓涓细流开始,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勇气和耐力向南奔流将近七百公里,赶赴与渭河的约会。北洛河流经的陕北高原,历史上一直是居住在鄂尔多斯高原及其以北的游牧民族和生活在渭河中下游的农耕民族交锋争战的敏感地带。自从农耕与游牧的交锋开始,来自北方的匈奴、鲜卑、羯、氐、羌等民族,与大汉民族的拉锯战在这里没有停息过。这里也是中国北方降水量最少、蒸发量巨大的地区之一。有人统计过,北洛河上游地区年降水量仅五百多毫米,蒸发量却高达一千二百多毫米。严酷的生存环境并没有阻止北洛河奔向渭河、向往大海的勇气。她从源头开始,以超常的耐力在这块干渴苦焦之地吸收了石涝川河和新安边川河仅有的河水,并在子午岭、黄龙山一带再度接纳了葫芦河和沮河,形成中国北方黄土高原上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穿过起伏黄土丘陵和莽莽黄土高原,将带着灿烂如黄金、沾满陕北大地血液的流水,送到千里之外的关中平原。

北洛河向南的旅程不仅艰辛,而且是寂寞的。在从洛川石头镇到黄陵田庄镇的途中,我被忽上忽下,旋低又升,盘绕在愈往北走就愈破碎的高原丘壑之间的道路搞乱了方向。那天下午,我两次与孤独穿行在峡谷深处的北洛河相遇。一次是在从石头镇出来,穿过二十多公里荒无人烟的山间丛林之后的一条幽深峡谷里;另一次是在一座被告知为危桥的北洛河桥上。那一刻,陕北高原阳光灿烂,面对带着一河金黄流水、在两岸曲折壁立的峡谷深处流过的北洛河,我心中竟升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凄凉与悲壮——在如此辽阔的高原上,北洛河总是行走在远离人间的沟壑深处。她行走每一步的道路,要靠自己开拓;她已经将所有的孤独与悲欢收敛在内心;她奔走的唯一方向,就是将这种深藏在高原深处的金黄色波光带向更远的地方。

几个小时后的黄昏,一轮血红落日出现在黄陵县城附近的桥山上。走过了太多的荒芜与静寂,桥山上苍翠的丛林让那一轮落日的红色在树梢之间更加红艳。落日映照下,泛着金黄色波浪的北洛河在苍翠的青山、闪射着黄土色彩的峡谷之间静静流淌。弯曲的峡谷从北方而来,向南方而去。如血的夕阳余晖改变了河水的颜色,却没有改变北洛河孤独无助的姿态。那种弥漫在河谷上面粉黛的夕照,以及盘桓在四周的大寂静,让我目睹了一条苍凉之水妩媚而忧伤的另一面。

这种神秘的感觉,很容易让人想起与这条河流遥相呼应的另一条河流,她的名字也叫洛河。

中国大地上两条洛河的源头,都在陕西境内。以渭河为界,与从陕北大地一路南下、奔向渭河的北洛河相对应的南洛河,发源于陕西洛南县洛源镇木岔沟,向东流经卢氏、洛宁、宜阳、洛阳、偃师,在巩义市南河渡入黄河,全长四百五十三公里。一南一北,两条洛河就这样遥遥相望,一条直接融入黄河,另一条则经过渭河,再将自己的激情与眷恋融入黄河。在过去和现行的一些地图上,南北两条洛河都叫洛河。只是为了相互区别,现在也有人将发源于定边的洛河称北洛河,将穿越在秦岭山区的洛河叫南洛河。

洛河的“洛”字,古语为“雒”。“雒”是远古时代一种凶猛的鸟类,生活在黄河中游流域的山川河谷。当时,陕北洛河、陕南和河南洛河流域气候适宜,水草肥美,聚集的雒鸟非常多。逐水草而居的古人因此就把赖以生存的河流叫作“雒水”,并在后来演化为“洛水”。

黄河众多支流里,南北两条洛河都算不上大江大河。但由于三国时期多情王子曹植的一篇《洛神赋》,洛河也就成了演绎中国文化史上浪漫唯美爱情故事的舞台。曹植笔下那位“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的美女洛神,到底是曹植苦苦相恋的嫂嫂——曹丕之妻甄妃,还是神话传说中溺水而亡、被封为洛河女神的伏羲之女宓妃,只有曹植自己知道。曹植当年渡洛河而作《洛神赋》的洛河,到底是发源于陕北定边,流经吴旗、志丹、甘泉、富县、洛川、黄陵、大荔归入渭河的北洛河,还是发源于秦岭南坡,从洛阳附近进入黄河的南洛河,好事者一直争论不休。从曹植当年在京城洛阳觐见过哥哥魏文帝曹丕后返回他在山东的封地鄄城的行走方向来看,曹植回鄄城要从洛阳向东,大抵是不可能无缘无故转向西行,到黄河以西、渭河以北的北洛河去做他那与美女洛神神秘相遇的美梦的。所以《洛神赋》里让曹植触景生情、文思激荡的洛河,最大可能是发源于秦岭山区的南洛河。

中国历史上只有一位洛河之神,那么南北两条洛河的河神,也就应该都是被曹植描绘的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蓉出绿波的绝代美女宓妃了。一路从渭河北岸向北,寻找若隐若现、忽现即逝、神秘莫测的北洛河行踪时,她那神龙见首不见尾般穿行在陕北高原纵横交织的丘壑峡谷深处的姿态,她那遁世隐匿、藏而不露的神韵,以及笼罩在万物俱寂的北洛河河谷深处的那种神秘与恍惚,总让人觉得“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含辞未吐,气若幽兰”的美女洛神的身影,还在这条河流上空飘逸。

当神话传说无法用现实来解释时,唯一的办法就是再回到现实。

发源于毛乌素沙漠南缘的北洛河流经莽莽黄土高原后,将来自陕北的肥沃黄土输送到关中平原,也将大量泥沙运送到了即将与黄河相会的渭河下游一带,让渭河与北洛河交汇的渭河下游三角地带成为一片土质肥沃、果树茂盛的肥沃之野。

就如神话传说中的洛神宓妃多情而善变,才导致了她虽然凄美,却波折不断的爱情故事一样,挣脱黄土高原羁绊的北洛河在直接流入黄河,还是先投入渭河怀抱、再和渭河挽手奔向黄河的问题上,也一直摇摆不定。历史上,北洛河入河口曾经多次变迁,时而从陕西大荔朝邑附近转向东流,直接注入黄河,时而又掉头南下,流入渭河。我查阅的资料说:“大体在西汉以前,黄河河道东移,北洛河入渭;西汉武帝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以后不久,黄河河道西徙,北洛河又入黄河;西汉之后,北洛河仍入黄、入渭不定。明代成化年间(1465—1487年),因原朝邑县(古县名,在今大荔县东部)黄河岸崩溃,北洛河由赵渡镇向东直入黄河。明代隆庆年间(1567—1572年)因大庆关崩决,北洛河遂复流入渭。清咸丰年间(1851—1861年)北洛河又注入黄河。至光绪年间(1875—1908年)黄河河道东移,北洛河又入渭。光绪以后黄河西徙,北洛河又注入黄河。1933年,因黄河突然东滚,北洛河被遗于黄、渭之间,入黄入渭不定。1947年北洛河又入渭河。”

那么下一步,这条来自北方的神秘之河,还会不会再度离开渭河的怀抱呢?

秦川八百里

一片浩渺水波出现在秦岭山脉、六盘山脉、豫西山地和高隆的黄土高原环绕的关中盆地,后来才成为水天相连、横无际涯的八百里秦川——关中平原的茫茫水波上,各式各样的水鸟在水面翱翔。这些后来不少已经绝迹的飞鸟展开五颜六色的翅翼,忽高忽低,翱翔水面。它们美丽的翅翼一会儿划过水面,一会儿直插云霄。还有巨大的鲤鱼,翔游在清澈的水底。水鸟和鱼类,是那时候这块辽阔巨大的湖面上唯一有生机的生命。在湖水变浅的秦岭山脉北麓平缓地带与大湖北面正在堆积形成黄土高原的高丘之间,星罗棋布的水泽和沼泽里长满各种各样的水草,水波拍打不到的地方,各种阔叶林和灌木肆意生长,密不透风。丛林与灌木之下,史前生物在这些相对的陆地上,以它们特有的方式生活、繁衍,尽量躲避浩瀚的湖水将它们淹没。而在现在的关中平原西部,渭河还在咆哮着、奔腾着,从自北方逶迤南下的六盘山脉和蜿蜒东去的秦岭之间撕开的一道裂口,源源不断涌来。眼看滔滔洪水已经将整个关中大地变成一片汪洋,渭河还在涌来,没有出口泄洪的渭河大湖,水位还在上涨。

这是距今大约八千到一万年前,关中平原的真实现状。

那时候,关中平原还没有形成,只有滚滚而来的渭河水不断涌入这个四周被高山和高地围得水泄不通的盆地。这盆地里,盛满了自西而来的渭河水。所以有人把那个时候的关中平原,叫作“渭河大湖”。现在三门峡一带的豫西山地,那时候还没有供渭河大湖湖水东泄的通道。那时的黄河,也还没有流入中原大地,而是从燕山南面的桑干河直接流入大海。华北平原和后来的黄河中下游平原,都淹没在海水下。

这是有人在解读《山海经》时,为我们描绘的一万年以前渭河平原和北方大地的原状。这个时期,应该是在世界遭遇大洪灾的洪水期。那个时候,在世界的东方和西方,大地一片汪洋,只有零星露出水平面的高山、丘陵上,生活着各种各样的巨兽和奇异的飞禽。在中国,除了中条山、太行山、山东丘陵以外,渭河大湖南岸秦岭山地和渭河上游的高山地带,也有原始人类在山林或半地穴式房子里生活。《山海经》“东望泽,河水所潜也,其原浑浑泡泡”,意思即向东看是渭河大湖,渭河水流入湖中,岸边是沼泽湿地,就是关中平原曾经是一片汪洋的证据。其中所说的水和泚水,是《山海经》时代渭河的古名。

沸沸汤汤的渭河大湖消失,是在距今四五千年的尧帝时代。

让渭河大湖消失,后来的关中平原浮出水面的英雄,还是那位半神半人、在渭河源头鸟鼠山疏导渭河的天神大禹。一则描写大禹疏导渭河大湖的神话故事写得不仅神奇,而且浪漫:大禹来到渭河大湖最东面的豫西山地,发现现在的渭河与黄河交汇的风陵渡最适宜导流泄洪。于是,他一边高声喊叫“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一边抡起开山神斧,只听“哗啦”一声,风陵渡与潼关之间的豫西山地裂开一道巨大的豁口,积满秦岭、六盘山、渭北高原和豫西山地之间的渭河水呼啸东去,一泻千里,涌入已经被大禹疏通的黄河,东流入海。

更有倾心研究黄河变迁史的地质学家,从遥远地质年代渭河与黄河流向变迁作出结论:渭河在甘肃和陕西境内的河道及关中平原,是黄河故道。这是地质学家从中国大陆地质结构变化的年代着手,进行科学考证后得出结论。他们认为,距今两千多万年前的新第三纪时期,黄河从兰州一带流出后并不是向北进入宁夏,而是径直沿中国大陆第二台阶,即从现在渭河流经的地方出关中,注入东海。只是到了新生代,新的地质构造运动使西秦岭甘肃榆中到鸟鼠山一带一组南北走向的山地隆起,才迫使黄河从刘家峡改道北上,经贺兰山、阴山、鄂尔多斯高地转向山西北部,从桑干河上游的永定河流入渤海。

如此看来,大禹当年在河南三门峡一带治水,疏导渭河和汾河水流,让渭河流入黄河,其实就是将黄河故道与新河道再次连接、贯通。

湖水退去,淹没在水底的陆地浮出水面。也许在此之前,关中平原本来就是一块草木茂盛、湖泊密布的陆地。渭河及其支流带来的泥沙一年一年沉积下来,大量湖泊、沼泽和湿地被肥沃的泥土掩埋到下面。原来的低丘陵和幽深的沟壑被填平,变成平坦而辽阔的大地。久违的芦苇、水草和树木,重新在温暖的阳光下发芽、生长。因为大洪水而逃离到秦岭和六盘山的各种野兽,也回到这块新生的陆地觅食、繁衍、生息。曾经死寂的关中大地,在大禹神力下重现生机。

这时,渭河及其支流还在将流水和从西秦岭山地、陇东黄土高原、陕北黄土高原,以及秦岭北坡带来的泥沙、沃土,源源不断运送到这块新生的平原,并让它们在这块盆地的四周沉积下来。年复一年,渭河三角洲、泾河三角洲、浐灞三角洲连成一片,一块新生的平原诞生了。

催生了关中平原后的渭河,还在不断东进的路上接纳众多支流的到来。只是这时候,这条曾经在关中大地积水为患的河流在有了循环往复的出路后,已经表现得更像一位滋润和养育的母亲,将河道退居到秦岭偏北的关中大地中央,以舒缓而优雅的姿态横穿关中大地,让随风而来的种子安详地在她四周生根发芽。

最早被这块东西绵延四百多公里的平原所吸引并留住脚步,逐水草而居的,是浐灞三角洲的半坡人。他们在那里耕种并创造,凭借渭河冲积平原肥沃的土地种下粟,利用辽阔平原开始了最初的养殖业。他们还用平原上黏性极好的泥土,制造出了陶器和半地穴式房屋。但这些沿着渭河东进的开拓者,更多的梦想还在渭河消失的远方。半坡人更多的生活与创造的细节,我们不得而知。但紧随其后来到这块平原北部边沿的后稷后代周人,却独具慧眼地选择了在濒临关中平原的北部黄土台地上安身立命,开始了建功立业、开拓中国最早农业文明的事业。对辽阔的渭河平原充满向往和好奇的周人,虽然从开始到最后始终盘桓在渭河北岸台地上,并不是关中平原腹地最初的主人,但他们借助紧邻渭河得天独厚的自然优势所创造的农业文明,却为关中平原乃至中国古代农业文明奠定了坚实基础。周人一步一步靠近渭河,开拓他们所擅长的农业文明的时候,渭北高原上的游牧民族依然是威胁周人生存与发展的劲敌。西周末年,周人在来自西北的游牧部族胁迫下放弃故土,沿着渭河向东,进入洛阳后,紧随其后到达的秦人,才成为八百里秦川真正的主人。遍野沃土,辽阔富饶的八百里秦川,从此将开创繁花似锦、五谷丰登、富甲天下的未来。

秦人来到关中之前,古人已经注意到了关中这块渭河孕育的平原沃土。根据《禹贡》记述,至少在夏代大禹时代,古人就认为关中平原土质肥沃,是最适宜耕作的地区。大禹击败漫延全中国的大洪灾后,又将中国划为九州,关中平原被划在雍州。《禹贡》在评判全国各地土壤肥瘠的时候,将关中由渭河及其支流带来的黄土堆积而成的土地,评判为“上上”之田,也就是最适宜农作物生长的土地。

待到战国时期,当苏秦向秦惠文王炫耀关中平原“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之际,秦人已经利用关中的千里沃野和郑国渠引流泾河之水与洛河沟通灌溉的渭河北岸万顷良田,为诛灭六国做好了后勤保障准备。再到后来,当张良又一次说出“夫关中左崤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的时候,从宝鸡到潼关的八百里关中平原,已经成为中国最富庶的地方。面对关中平原的富足与繁荣,司马迁后来告诉我们,西汉时的关中面积仅占全国面积三分之一,人口有全国的十分之三,却拥有中国十分之六的财富!

在关中平原成为中国名副其实的“天府之国”五百年后,位于秦岭以南的成都平原,才姗姗来迟地登上“天府之国”荣誉榜。

回望秦岭

一条大河诞生,必然有一座苍茫山岭为她提供充足水源。

如果能够从渭河上空居高临下,做一次鲲鹏展翅式的鸟瞰巡游,我们会发现有一座莽莽山岭如影随形,陪伴了古老渭河从诞生到归入黄河的全部路程。这山岭就是秦岭。秦岭挺起高隆的脊梁,从渭河与黄河分界的西秦岭开始,就像一位慈祥的父亲,矜持而安详地护卫在渭河南岸。渭河流水低转回环,秦岭山脉沉默起伏;渭河水流激荡奔流,秦岭便在山脊矗立起座座高峰;当渭河进入关中平原之后,开始了生命力极其旺盛的孕育和创造期,苍茫秦岭便退居到平原南缘,用更多的山间溪流滋养渭河奔走和生长中耗费的体力;到了潼关附近的风陵渡,滔滔渭河身影终于隐没在滚滚黄河的巨浪之间,即将结束她迈向中原大地漫漫旅程的秦岭,再一次从华山一带举起高昂的头颅,向这条一路上相依为命的河流送去深情的关注。

渭河的每一朵浪花完全融入黄河之后,秦岭也就结束了它情意绵绵的送别之旅。

在渭河上游陇西境内,当刚刚从鸟鼠山缓步而下的渭河被陇中高原干旱、焦枯的大地吸收尽最后一线流水之际,一条从武山鸳鸯镇南部秦岭深处奔流而来的河流,补充了它奔走和咆哮的体力。

再往前走,秦岭就成了渭河的河岸。众多河流和山溪从秦岭北坡沟峪、河谷流下来,清澈的流水如和风细雨,流入渭河,进入渭水的肌肤和精神。就在那些数不清的山涧河流的滋润下,渭河在天水境内的西秦岭山间开拓出一条道路,以她飞溅的浪花浇灌着两岸谷地里的小麦、玉米、果树和万千生命的同时,也积攒、孕育出了穿山越岭的膂力和气势。到了天水与宝鸡交界处,高耸的秦岭和顺势南下的关山倾下身子,逼迫河水在千回万转的山谷间寻找去路。

仿佛是莽莽秦岭对渭河精神与力量的考验,从天水元龙到陕西境内宝鸡峡一带,湍急的流水在山谷间轰鸣,在峡谷间不停地跌撞。而两岸雄矗的山顶上,还有更多的飞流和清溪奔流下来,毫不犹豫地扑入渭河怀抱。终于,秦岭山势变得平缓、柔和了,一片平地和一片高地同时出现在视野里——从西秦岭山谷中涌来的渭河,抵达了她和秦岭共同缔造的关中平原。这时候,遥远的渭北高原上,要从几百公里外才能赶来的泾河与北洛河,还在沟壑相连的黄土塬上婉转徘徊,带着黄土的黏度和缓缓流淌的忧郁朝她走来。而自大散关奔流而下的清姜河,已经簇拥着一堆堆雪白的浪花,迎接着渭河的到来。

虽然秦岭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来自南太平洋的暖湿气流攀缘北上,但矗立在长安南面的秦岭有中国内陆最苍茫的林海,还有数不清的沟峪如毛细血管般纵横交织,奔涌着自秦岭山林深处流来的清澈山水,从南岸的每一个谷峪涌向渭河。这时的渭河,日渐丰沛的河水让她变得筋骨健壮,四肢发达。在平坦、辽阔的平原舒缓前行,走向成熟的渭河没有了焦躁暴戾的奔腾,却拥有健步行走、稳操胜券的沉稳。她知道,这里的泥土和都市,更需要她永不枯竭的流水的滋养与供奉。虽然浇灌万物、哺育人口与日俱增的千年古都、激发一个民族创造与崛起,需要更多的水资源,但有遥遥相望的秦岭将更多的流水源源不断输入体内,渭河奔走的姿态自古至今,从来没有迟疑过。

告别西府大地后,第一条涌入渭河怀抱的大河是沣河。

为了与渭河相汇,发源于长安区沣峪口里的沣河从秦岭北坡形成河流之后,不惜在长安城南绕一个大弯,赶到西周时期的沣京和镐京旧址附近,和渭河相拥相抱。沣河与渭河相汇的地方,是秦汉时期咸阳城和长安城达官贵人、庶民百姓迎来送往的咸阳古渡口。两千多年前,比现在宽阔而浩荡的渭河,在迎来沣河流水之后,变得更加浩浩汤汤。挥泪送别、把酒话别的人们或峨冠博带,或白面素衣,相聚在画舫云集的渡口,一只只繁华的客船和桅杆高耸的货运船被滚滚东流的渭河送向远方的时候,秦岭山谷密林间,还有更多的流水在集中、汇聚,准备加入渭河合唱。

一两千年后,咸阳市渭城区南部沣河与渭河相汇的地方,还有裸露在渭河激流上面的一排木桩——那就是过去咸阳古渡的遗迹。两水相拥的河汊中央,泥沙堆积的三角洲长满了丰茂的芦苇和依依杨柳。辽阔的河面上有白鹭飞翔,安静地蹲踞在河湾水草丛中的垂钓者,还有古人临河野钓的悠闲:一顶帽子、一杆鱼竿在草丛和树荫下若隐若现。浮在水面的鱼漂和垂钓者的心境一样安详。没有鱼儿上钩的时候,我们能看到鱼竿和河水之间,一道细细的弧线在阳光下闪光。

从天水一带群山之间流出,渭河进入关中平原时,天地更加开阔,忽南忽北的改道在所难免。有人研究过,现在的渭河河道呈不断北移状,越来越靠近北岸黄土台地。这种现象,是不是来自秦岭的渭河支流水量胜过来自北岸支流水量的结果呢?

这里是天水市秦州区西南一个普通的小山村。村子四周都是绵延的山岭。我们虽然知道这里是渭河与西汉水,也即黄河和长江的分水岭,但那么多的山壑纵横交织,很难判断哪条沟渠里的水流入黄河,哪些水流注入了长江。坐落在村子中央的龙王庙,却让我们在这里分辨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的分界点变得轻松明了。这座坐北朝南的庙宇的神奇之处就在于,每逢雨天,一南一北两面檐水分别注入了嘉陵江上游的西汉水和渭河支流藉河,所以当地人把这座龙王庙也叫分水阁。

仔细跟踪过分水阁上流下的檐水的人发现,同一座房子,大殿后檐流水从左家巷道朝南转东,流向牡丹乡,经木门道进入西汉水,汇入嘉陵江,流入长江;而前檐之水却从村子流到盘龙山脚下,向北入铁炉乡缑家店,经流经秦州城区的藉河进入渭河,汇入黄河。

这样的分水岭,在秦岭主脊还有很多。到了关中一线,那些地方不仅是秦岭最高迈的地方,也是中国大地珍稀野生动物出没的地方。一片茂密的丛林、一条阴湿的沟峪,甚至一座突兀的岩石下,一滴水、一泓清泉渗出后,便顺着或急骤陡峭、或平缓回环、或急流跌宕的山间谷峪,朝北面的山脚下流去。到了山脚峪口,千万滴水珠和纵横交织在秦岭北坡的山涧小溪汇聚而成的道道小河也就形成了。告别莽莽秦岭,这些或大或小的河流都选择了同一个去向:朝北,进入渭河。

斜峪、汤峪、涝峪、太平峪、沣峪、潼峪……古人说,秦岭北坡有七十二峪。其实,如果从秦岭更西的天水境内算起,密布在秦岭北坡的大小谷峪,数不胜数。这些隐匿在秦岭山林里的谷峪,往往既是古代沟通秦岭南北交通的孔道出入口,也是秦岭山水下泄的水道。在利用来自周至县厚畛子镇秦岭大梁一带的丰富水源建起的黑河水库出现之前,建在斜峪关口的石头河水库,将来自太白、眉县一带秦岭山里的流水聚集起来,成为渭河流域关中境内又一座与北岸的郑国渠遥相对应的调节渭河支流水量、灌溉渭河南岸万亩良田的水利工程。

让我一直迷惑不解的是,现在成为西安市饮用水源的黑河源头,已经在很偏南的秦岭深处。这里四周高山雄矗,峡谷纵横,发源于老县城附近厚畛子镇的黑河,究竟是以什么力量一路跌跌撞撞,穿过那么高峻的山岭,将自己的归宿选择在渭河的呢?

2011年秋天的绵绵秋雨,让湿漉漉的秦岭积攒了更多的水源。我经过的每一条秦岭谷峪,都有滔滔流水奔涌而下,从宝鸡、西安和渭南南缘一线流入渭河。到了渭河与黄河即将相会的华阴一带,那奔涌不息、涌满河道的流水,已经紧紧依靠到了秦岭山脚下。而当从白鹿原流下的灞河带着奔腾的浪花,在接纳浐河、继续北上、汇入渭河的时候,秦岭苍茫的山影,也一直伴随着渭河东去的流水。

如果有人沉浸在秦岭山水和渭河波光交织的梦境,他会不会梦呓般惊叹:是秦岭造就、养育并滋润了渭河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呢!

东方威尼斯

现在,我们要将目光投向长安城的过去。

那是公元前2世纪,西汉都城从现在西安市阎良区武屯镇附近的栎阳城迁到渭河南岸才五六十年。汉武帝即位的时候,汉高祖刘邦在秦朝原有长乐宫、未央宫的基础上兴建的长安城已经初具规模,浩荡渭水映照着渭河岸边突然崛起的西汉都城巍峨宫墙和纷纷崛起的亭榭宫殿。行走在两面宫殿林立的长安城,刚刚接手西汉帝国皇帝权杖的汉武帝还是觉得美中不足。在他看来,泱泱西汉帝国的都城不仅要有高大的城墙、威严的宫殿和鳞次栉比的歌楼酒肆,还要有山环水绕的自然环境。有山,一座都城就有了霸气;有水,一座都城就有了灵气。更何况,刚刚建立的西汉帝国百废待兴,只有将帝国都城与关中王气十足的自然山水融为一体,符合他所推崇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黄老理念,大汉帝国才会从生生不息的自然万象中获得源源不断的精气神。

于是,汉武帝这位当时还在酝酿一步一步消弭边患、建立更强大的西汉帝国的皇帝,首先从再造长安城入手,开始实施他的宏图大略。他在长安城原有基础上大兴土木,兴建了北宫、桂宫和明光宫。在城南开太学,在城西扩充了秦朝上林苑,又开凿了昆明池,建造建章宫等西汉时期的标志性建筑。在这些建筑中,上林苑和昆明池是最能体现西汉文化精神的一笔。而这一切,则得益于环绕长安城的渭河及其众多支流。

那时候,浐河还没有融入灞河,许多支流直接流入渭河。渭河、泾河、沣河、潦河、潏河、滈河、浐河、灞河分别从东南西北对长安城形成环围之势。八水缭绕的长安城,城在水中,水绕城流,在水波环绕的环境中,又有苍茫秦岭为背景,长安城已经是一座充满灵气与灵动之韵味的水上都市。面对长安城斯情斯景,让汉武帝的御用文人司马相如在他那篇为自己换得封赏的《上林赋》里,发出了“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浐,出入泾渭;酆镐潦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的铺陈与赞美。

司马相如笔下八水环绕的长安城,只是渭河及其支流为长安城带来美艳迷人风采的一部分。但对于有着雄才大略的汉武帝来说,当初借助环绕长安的八条河流建造水上都城长安,恐怕还另有深意。比如一直到20世纪60年代还是一片沼泽的昆明池,就是汉武帝训练水师的水上训练基地。

汉高祖和汉武帝之前,最早试图凭借渭河和秦岭建立横跨渭河南北,以整个关中为都城的,是大秦始皇帝。那一年秦始皇四十八岁,面对六国统一后都城咸阳人口剧增的现实,秦始皇萌生了依托渭河、拓建宏大帝国都城的念头。司马迁后来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是这样记述秦始皇宏大设想的:

三十五年,除道,道九原抵云阳,堑山堙谷,直通之。于是始皇以为咸阳人多,先王之宫廷小,吾闻周文王都丰,武王都镐,丰镐之间,帝王之都也。乃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颠以为阙。为复道,自阿房渡渭,属之咸阳,以象天极阁道绝汉抵营室也。阿房宫未成;成,欲更择令名名之。作宫阿房,故天下谓之阿房宫。隐宫徒刑者七十馀万人,乃分作阿房宫,或作丽山。发北山石椁,乃写蜀、荆地材皆至。关中计宫三百,关外四百馀。

具体来说,秦始皇当年设想中的秦国都城咸阳城,依托渭河,包括了整个关中平原。其城域以咸阳为中心,东到黄河,西至千河和渭河之滨,北起渭河北岸九嵕山和林光宫,南及秦岭北麓。在东西四百公里、南北二百公里的渭河两岸,都建有离宫别馆。渭河以北主要有冀阙、咸阳宫、兰池宫及各具特色的“六国宫殿”;渭河以南有举世闻名的“阿房宫”和甘泉宫、上林苑。咸阳城的宫殿间,波光潋滟的渭河沿街衢穿流。一座宽六丈、长三百八十步的木桥把渭河南、北两岸连在一起。这座桥,就是秦始皇心目中天宫里能够跨越银河的“天极阁道”。

这是一座世界上规模和气势独一无二的,没有城墙的巨大帝都。只可惜秦始皇的梦想没有来得及变为现实,随着阿房宫燃起的熊熊大火,短命的大秦帝国便归于崩溃。面对陷入纷争和战乱的咸阳城,浩荡东流的渭水一片茫然。

公元7世纪,渭河北岸和泾河下游南岸夹角地带的台地上,已经隆起了一座又一座巨大的帝王陵寝。那是西周、西汉和其后长安城你方走了我登场的历代帝王将相们最终的归宿。那么多帝王将自己的陵寝选择在可以聆听渭水涛声,却相对远离渭河水波的北部台塬,只有秦始皇将自己葬在了渭河南岸的骊山脚下。但这一切,都还是长安城将自己繁华巍峨宫阙的身影投向整个世界序曲的开始。

公元618年,大唐大旗在李渊发动的宫廷政变中升起在长安城头。那时的长安城在百废俱兴的隋代整饬修建下,已经重现活力。前面,隋文帝在汉长安城基础上将新建的国都向南迁移,选定在了龙首原南缘依山傍水的台地上。隋文帝当初选择长安城新址,首先考虑的是防水与供水问题。隋朝建立之初的汉长安城,在历经数百年兵燹战乱后,司马相如时代那种八水绕长安的胜景已不复存在。人口的增加,使长安城排水、供水、污水处理,以及水质卤化等问题不堪负载,而忽南忽北,不断改变河道的渭河,更让长安城面临被渭河水淹没的危险。

有一则故事,讲的是迫使隋文帝杨坚迁建长安城的根本原因。《隋唐嘉话》说,面对长安城面临的威胁,隋文帝忧心忡忡。一天晚上,隋文帝梦见滔滔渭水涌入长安城,秦汉帝都一片汪洋。梦醒之后,隋文帝果断做出了在龙首原南缘重建长安城的决定。龙首原南高北低,而且越往南,原面越开阔,地势越高,不仅可以永绝渭河水患,龙首原东面还有灞河、西面是河,便于引水入城,解决城里用水问题。

隋文帝营建新长安城的速度惊人。隋文帝杨坚于开皇二年(582年)六月开工建设,第二年三月主体建筑全部完工。但就在隋长安城华丽威严如天宫神殿般崛起的时候,改朝换代的日子来临了:李姓家族接管了已经初具规模的长安城,成为这座古都的新主人。

大唐盛世是一个襟怀天下的伟大帝国,必然要拥有威仪天下的国都。好在隋文帝的深谋远虑为唐长安城的扩建奠定了基础,龙首原及其周边山环水绕的地理位置,为盛唐都城的拓展留下了足够空间。从唐太宗开创的贞观之治到后来的开元盛世,这座公元7世纪到10世纪世界上最繁华的国际化大都市的建筑、文化、文明达到了当时的世界顶峰。占地八十四平方公里的长安城郭城、宫城、皇城,城城相连,大明宫、朱雀大街、东市、西市等代表了公元7世纪世界文明顶点的巨型建筑拔地而起。宫阙弥望、金碧辉煌的长安城内,居住着超过百万的居民。他们中有官员、普通百姓和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僧侣、商人。宽达一百五十米的朱雀大街和更多宽度上百米的街道,将城内一百零八个街坊连接起来,面积是后来北京故宫四倍的大明宫里,各国使节你来我往,络绎不绝。

长安城成为公元7世纪到10世纪初期世界第一大都市的时候,用水量也与日俱增。要支撑这样一座大都市,日常饮用、生活起居、城市美化都需要大量水源。街坊和宫廷的生活用水,利用长安城外密如蛛网的河流系统,汲取地下水和井水,正常年景是完全可以解决的。但当时的长安城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国际化大都市,要保障这座百万人城市生活的正常运行,不仅要引水进城,还必然要拥有一套科学完善的防涝、防旱和供排水系统。而这一切,在隋长安城规划动工时,早已在设计者的预想之列。

隋长安城设计者在选址上,就充分考虑了利用环绕在长安城四周的渭水、泾水、沣水、潦水、潏水、滈水、浐水、灞水及其附近支流对长安城供水、排水、防洪、防涝、防火的作用。隋开皇三年(583年),即隋长安城动工兴建的第二年,隋文帝就下诏开浚了龙首、永安、清明三条引水渠,分别引浐河、洨水和潏水供给城区用水。开皇四年(584年),隋文帝在西汉漕渠基础上重新开掘了与渭河平行的人工运河。盛唐来临,长安城排供水需求量日益增加,长安城在充分利用龙首渠、永安渠、清明渠的基础上,又于开元年间(713—741年)开浚了从终南山引义峪水进入曲江的黄渠,天宝年间(742—755年)再度开浚从城南引潏河绕城西入漕渠的水利工程。这个时候,以城外四面环绕的八条河水为外围供排水系统,与连接城内的龙首渠、永安渠、清明渠、漕渠、黄渠五条供水渠相互沟通,互为依托的排供水网络形成。接下来,通往兴庆宫、大明宫东内苑、曲江及近百家私家园林亭池林苑、皇家园林的供水工程,以及纵横交织在城内各条大街、连接每个街坊巷道的排供水网络也相继建成。这些密如蛛网的水网、星罗棋布的池塘湖面遍布城内,既可蓄水,又能美化环境,调节气温,还与连接城外的八水五渠相互沟通,旱可引水进城,涝可任意排放城区积水。生活用水、美化用水、城市污水各行其道。一时间,长安城内水网密布,清流环绕,沟渠纵横,湖池水泊,星罗棋布。龙首渠、永安渠、清明渠、漕渠、黄渠上舟楫往来,凝碧池、鱼藻池,蓬莱池、兴庆池鱼翔浅底。为东市和西市运送货物的货运码头——海池上,舟船进出,一派繁忙;巍峨的宫殿、栉比的街坊、高大的城墙和渠塘岸边的翠竹杨柳倒映水面。长安城纵横交织的河汊沟渠之间,画舫游弋,舟楫穿梭,如梦似幻,恍如置身西方的水上都市威尼斯。

蜿蜒在长安城内的河流水网,让长安城一天天变得美丽、妖艳、富足的时候,环绕在长安城外的八条河流,也将一座标志着公元7世纪到10世纪前后世界高度文明的大都市的高大巍峨的身影,收藏在了她经久不息的潋滟波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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