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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西北偏北之二三

出门的理由有许多种,其中一种叫作,不问阴晴圆缺,管他赵钱孙李,说走就走。当然,这得有股子热情。作为一个马上就要四十岁的人,赖最锋相当希望自己还拥有这种类似于冲动的东西。事实上,一年前他就想来一趟额济纳,那时候,春河刚刚失踪。

到额济纳可以先从北京到呼和浩特,再从呼和浩特换火车到额济纳,但他舍近求远,先到兰州,再到张掖,然后坐长途班车到额济纳。他喜欢一种想象中的千辛万苦的感觉,也因为这条线路更古老,更西域,而沿途的武威曾经叫凉州,张掖曾经叫甘州,想一想著名的《凉州词》《八声甘州》什么的吧。当然,同时,春河一年前就是从武汉到北京,再到兰州,然后坐旅游大巴到张掖,再到额济纳的。他就决定也这样走一趟。不同的是,她跟了一个自助旅行团队,是从武汉坐飞机出发,他则独自一人,从北京坐火车。

说起来,春河跟他没什么直接关系,暗恋对象而已。她比他大三岁,在学校时,他刚上初一,她就已经上高一;她高考,他才刚刚中考。为了接近春河,他跟她哥哥交了朋友,这都得益于他在《圭宁报》副刊的职业。春河的哥哥是聋哑学校的体育老师,股骨头坏死之后提前病退。他写文章,赖最锋为了让他多发表,在他的《圭江》副刊上给他开了个专栏。不过好景不长,才一年多,上面取消县市级报纸广播电台电视台,《圭宁报》及《圭江》副刊一并烟消云散。

赖最锋倾向于认为,春河失踪是她自己的选择,但大多数人不这样看。那一阵,媒体有不少版面报道此事,后来就不再提了。一般人都会认为,这个失踪的女白领,八成是被害了。

行李简单,只背了一个背包——两件长袖T恤、一件帽衫、一件厚布外套、一件薄羽绒衣。在北京四年,赖最锋渐渐接受了某些知名的运动品牌,这比普通品牌贵一到两倍甚至更多,但质量好,耐穿,而且版型帅气,穿上身的确提神一些。尤其像他这种不够高有点瘦有驼背习惯的人,穿上品牌运动服,居然也显得硬朗挺拔起来。

此外他还随身带了一个纸本子,这是早年留下来的习惯。虽然已不再写诗,但时常还是有一些句子从脑子里飘出来,他会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本子,记下来。将来自己看,或者写一点东西。至于能否写成,那都是天知道的事。也有可能不再写,本子里记下的永远只是些碎片,像沙砾,成不了一座建筑。会有一些遗憾,但人生就是由遗憾堆积起来的,到现在为止,生活根本就不是遗憾所能概括的。遗憾算得了什么呢?什么都不算。

当年疯癫冒失,如今失败落寞。自从离开《圭宁报》,他就再也没有写过诗。不知道是不写诗所以不再冒失疯癫,还是因为不再疯癫冒失而写不出来诗。10月份到来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满四十岁了,步入中年,热情消失,荷尔蒙大概也所剩无几了。

四年前他把“鸟巢”幼儿园的一大摊子事扔给老婆,自己跑到北京参加一个半年制的影视编剧短训班。之后就留了下来,给一线编剧当枪手,写过两部不咸不淡的电视连续剧的初稿,之后到一家民营文化公司做图书推广,积累了两三年,好歹搬离了地下室。春河失踪,仿佛当头一棒。同代人中忽然有人没了,而且几乎是最重要的人。当头一棒,然后悠久地震荡。

赖最锋在硬卧车厢的上铺,对他而言,难受的不是越过中铺爬到上铺,而是窝在上铺腰伸不直,即使侧斜着,头也会撞到车顶。但他不愿意坐到过道,他喜欢一个单独的空间,周围没有人来来去去。列车的上铺几乎就是这样一个密室,甚至比密室更妙,你可以看见过道、中铺和下铺,以及窗外飞速向后的房屋田野山峦和树林,而它们完全看不到你。

仰面躺着,有时趴在枕头上。

人终有一死,失踪把死的空间变大了。如果她去动手术,然后化疗,放疗,人骨瘦如柴,头发掉光,那又会好到哪里去?她母亲韦医生最相信现代医学,想保守治疗都保守不了。最终一定是在药气浓稠的病房里,全身插满管子,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额济纳的好地方多得是,湿地的芦苇,成群的红嘴鸥从遥远的西伯利亚飞过来。有大湖,一个叫作居延海的地方。有著名的胡杨林,近年来总是冷不防地遇见这个,在电视、微博、酒店某间客房的镜框里。是,在沙漠里生长,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朽。那些金黄色,那些横陈地上千奇百怪的树干,嶙峋而坚硬。

列车有节奏地摇晃,单调的咣当声,以及窗外连绵不断的光秃土色山峦,都有一种抚慰人心的作用,赖最锋杂乱的心思渐渐沉静下来。心中长年的乱麻仿佛被快速行进的火车一下一下梳着,乱麻一根根自动列出了头绪,接成了一根长长的麻线。

他此行并不是某个一闪而过的念头那样,追寻某人的踪迹,不过是,自己想出来换个心境,振作一下,把乱七八糟湿乎乎的自己拎出来晾一晾。

这些年,过得实在是有些乱糟糟的。大学毕业,从省城回到圭宁,巴掌大的圭宁,像样的单位没几个,而且也不是给平民的孩子准备的。在郊区中学当了几年语文老师,干得悲观厌世,却得了一个“赖最疯”的绰号。忽然各个县都办了报纸、广播电台、电视台。总算时来运转,新成立的《圭宁报》要找一个文学青年来编副刊,好歹考了进去。好日子没过几年,上面又不让县城办报纸了。回家办幼儿园,整日骑着摩托车去望街岭买菜,永不消散的鲢鱼的腥气和永不停歇的孩子们的嚷嚷声……断然离开圭宁,当北漂,住地下室,吃方便面,到大学里混,看一些戏,听一些摇滚演唱会,白写了一些电视剧本,也挣到了一点当枪手的钱。最后还去了家虽然是民营却还算不错的文化公司,但还是觉得心里没有着落,永远不安稳。媒体上经常说到的“文化民工”,不错,就是指他这一类的人。他不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而想要的生活是什么也从来不够明确。一直以来他想离婚,想要等到春河需要他的时候,可以陪着她。但多年来离这个梦想似乎是越来越远,到现在,天人永隔。

幼儿园还办着,减了一半规模,是老婆在管着。

老婆就是老婆,强悍、能干、麻利,相当于胡适的江冬秀,但比江冬秀更宽容。她知道他心里放着冯春河,但从来不点破,她聪明,仿佛一眼就看出了此事的虚幻性质。家是她的,儿子是她的,幼儿园也是她的,有这些就够了,至于赖最锋,那是个书呆子兼疯子,随他怎么去折腾。老婆对他还是好的,说不清是爱还是怜惜,再说分得那么清也是无聊。在孤独的地下室的夜晚,赖最锋有时也会怀着温情想起老婆和儿子。他拨家里的电话,没人接,过了一会老婆打过来,问,有什么事?没事别吓我。硬邦邦的,寡淡,无味。不过到了第三句又变了,问,你地址变没变?给你寄了桂圆和腊肠。他还想说什么还没说出来,老婆又补上一句,腊肠放入电饭锅饭面上一蒸,饭好菜也好了,晓得不了?你个傻头!

也就是说,他是有退路的,圭宁、老婆、家,都是他的退路。而春河没有退路。

有几年,春河完全处于一种漂浮状态。在银行里除了上班还要拉储蓄,每月都有定额。所谓拉储蓄,是要擅长交际的,要活络,能说会道;要奔赴各种饭局,要善饮,要识逗;更重要的是,要经得起调戏。春河不是这块料。焦虑、黯淡、沉闷,仿佛被压断了肋骨,从燕子变成了石头。越来越重,越来越硬,越来越冰凉。买断工龄辞职,单位一次性付给她三万元,从此一刀两断,医疗、养老再无保障。毫不打扮,不参加同学聚会,对时装没兴趣,饭量大减,人瘦得惊心。总算去了武汉的企业,月薪三千块,管吃住,两人一间宿舍。但她病了,妇科病。不正常的生活,无路可走,无从梳理,长久的忧愁,暗处的伤口,被自己唾弃的人生。

我是生死不明的流浪汉,一艘沉没的轮船。赖最锋脑子里忽然跳出了这一句诗。说来奇怪,四五年没有写过诗了,阅读也少。大概因为人在路上,脑子的灰尘抖掉了,以前印象深的句子会自动跳出来。如同少数热爱诗歌的文科大学生,赖最锋先是喜欢海子,后来一转就到了茨维塔耶娃,他发现自己喜欢女诗人,狄金森、普拉斯、毕巧普、阿赫玛托娃。她们虽然是女诗人,却超越性别,但在超越性别的同时,还是天才中的女性。如果有人告诉他,这些诗是男诗人写的,他马上就觉得乏味很多。赖最锋喜欢女性诗歌,也喜欢某些女作家的小说,比如,麦卡勒斯,弗兰纳里·奥康纳,不过他还是更喜欢女性诗歌。他不知不觉地形成了这样的观念:男人和女人的写作有着深刻的区别,女性诗歌是天籁,试想,如果茨维塔耶娃的那些诗是男诗人写的,那是多么不对劲。她全身盖满了淤泥,像光束照射在碎石上,我高高地爱过你,我把自己埋葬在天空上。是,完全不对劲,是女诗人让诗歌有了不可思议的魅力。基于这种认识,他对自己放弃诗歌写作心安理得。

河水的羊,灯光的嘴。到了兰州,脑子里跳出这两句,好像是一首摇滚里的歌词,就叫《西北偏北》。十几小时比想象的要快,在车上只吃了一顿。下午在北京西站上的火车,第二天早上就到了。晚饭吃了列车上的盒饭,早上没吃早餐,下车去吃了兰州拉面。汤是清的,辣椒油是红的,青蒜是绿的,三种颜色鲜明地汪在大碗里,心满意足。又加了佐菜:酱牛肉、卤蛋、酸菜。面要了最细的那种,吃下去,全身热乎乎的。

在兰州换成了长途客车,路修得很好,完全没有想象中的颠簸和辛苦。一路想着心事,看着西北的景色。黄土,干涸的河流,焦黄或暗绿的庄稼,戈壁滩和沙漠,贴地的芨芨草和骆驼刺,满是灰尘的低矮的红柳,还看到了祁连山山顶的雪,不算多,但总算是白的,远远看去,也是壮观。明代的古长城是土夯的,矮得让人不敢相信这就是长城。经过几百年,现在最多只能挡住羊——人类的力量终究渺小。路过著名的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戈壁深处独然耸立的航天发射塔,远看不过是一个铁架子,也并不高。路过高台时看到吓人的标语:小心别泄密,泄密就枪毙。标语刷在一个部队大门两边的墙上,有三重岗哨。

到达镇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赖最锋拎着行囊,在长途车站旁边的面店吃了一大碗面,又要了一甜一咸两个芝麻饼带回去,准备晚上饿时吃,之后才到酒店登记入住。酒店是网上订好的,所以并不着急。这段时间是旅游淡季,因为此地最著名的沙漠胡杨林的叶子已经颓败失色,叶子虽未落下,但不再金黄,大多数变成了泥土一样的颜色,少数即使还是黄色的,也失却了那种金色坚硬的光芒,再也没有人们所期待的纯然夺目的美感了。酒店空得很,网上预订折扣更大。而在旺季,全国的摄影师都跑来了,业余的专业的长枪短炮蜂拥而至,别说一个标准间,仅一张加床也得五百大洋。

进到酒店,赖最锋略为意外地看到了一伙北京游客——听她们的口音就能断定。叽叽喳喳的几个人同时在抱怨什么,几个人说的是一个意思:酒店外表不错,怎么连个电梯都没有,行李怎么拿上去?有人说干脆换个酒店,领头的说,钱都打那公司了,酒店是对方订的,大家克服一下。

奇怪得很,这六七个人是一色的女性,领头的看上去有点像《黄金时代》里的丁玲,也是短发,看她的脸,大概在五十岁以上,身材灵巧有活力,又像只有四十出头。其余各人,衣服穿得长长短短,各有看头。有穿短裙高跟鞋的,有穿长裙旅游鞋的;套头针织长衫长到膝盖,外头一件薄皮夹克;一件修身休闲小西服,头肩搭一条素花大披肩。以黑色为主体,也有红的绿的鲜艳颜色一段一段地跳出来,那是她们的领口、腰、腿。种种名堂,姹紫嫣红,赖最锋看得眼花缭乱。有一个穿紧身牛仔裤的女孩,外面套了件黑色镂空长衫,长到腿肚子,外面一件红色的短款坎肩,肩上是艳绿艳红的花色,一边耳朵打着三只小耳钉,头发短得像男生。她拿着手机一连串地说,你还得找两个运动品牌,耐克和卡帕;家电也找一两个,海信和海尔;饮料这块,找个康师傅。你牛×你找可乐也行,不过话说回来人家得认你……都带到北京来……你得事先约好,这阵我事特多。声音是小女生的爽嫩细脆,话却说得像家大业大的主管。

领头的女人一转身看到赖最锋,冲他一笑,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又深,非常有吸引力。赖最锋感到心里一跳,像是被谁打了一鞭子。他慌乱地冲她点点头,忽然又想起来什么,几乎是跳起来说,我来帮,你们的箱子,我来我来。

女人的箱子跟男人的很不同,干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妩媚感,有人的箱子还隐隐透出若有若无的香水气,当然了,她们的衣服是香的。总而言之,如果你知道了一只箱子是女人的,那它立即就有了某种魅力。赖最锋乐于搬动这些箱子,他一手一只,快步走上楼梯,箱子的主人在后头跟着,说,慢点慢点,歇会吧。他在房门口轻轻放下箱子,仿佛里面装着贵重物品。女人们在他身后笑脸盈盈道谢,你真好。

他片刻也不停留,动听的声音在后脑勺银铃似的震荡,你真好,你真好。两三个来回之后他才到大堂办理自己的入住,之后目无斜视地直上他的四层房间。

这个酒店虽然没有电梯,却供应早餐。次日早上他们在餐厅碰到了,领头的短发女人在盛小米粥,她顺便也给赖最锋盛一勺,对他说,谢谢你昨天帮忙。两人就算正式认识了。她叫齐援疆,这七八个人是她组的团,都是她“地平线”的志愿者。团队的人陆续下来用餐,大多数人换了一身新的行头,让人眼睛一亮。赖最锋猜不出来她们平时是干什么的,总之大多数会是白领吧。

春河混在她们中间会怎样呢?

她们当中谁都不像她,她谁都不像。不过春河就是跟着一个团队来到额济纳的,网上组成的团队,驴友们。她在一丛红柳后面解小手,让队友们先走两分钟,她马上就来。结果再也没有见到她。

额济纳,十年前,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来到这个地方。海子写的那首《北斗七星,七座村庄——献给萍水相逢的额济纳姑娘》他倒还有些印象,村庄,是沙漠深处你居住的地方,额济纳!沙漠深处,戈壁深处,当然是。不过这个地方虽然叫镇,因是旅游点,有不少酒店和餐馆,并不荒凉,根本就不是他想象中的“沙漠深处”的样子。

胡杨林、黑河故城遗址、居延海,赖最锋都不算特别感兴趣,如果跟个游客似的投入这些名堂,那他就成了来旅游的,而他压根就不认为自己是个游客。他不过是来走走看看,来晾晾快要发霉的自己。而额济纳这个地名,既切合了他的想象,又和春河的轨迹重合。

他毫无目的地在街面上走了个来回,饭馆一家连着一家,以川菜馆拉面馆为主。赖最锋走进昨天的那家,又买了两个芝麻馅饼带上,他准备到周边转转,饿了就当中饭。这种馅饼特别好吃,尤其是甜的圆的那种,外面是一层白芝麻,里面是红豆沙,香甜脆软兼有,面发得真好,加之又炸得恰到好处。咸的那种是长形的,外面没有芝麻,是一层酥皮,也好吃,不过略逊于甜馅饼。

转过街角,有个中年男人上来问他去不去二道桥。人突兀,地名陌生,赖最锋一时反应不过来。二道桥,我去那儿干什么?男人奇怪道,去看胡杨林啊,这还用问。

对,胡杨林,赖最锋仿佛如梦初醒,他基本上把胡杨林忘记了。原来是辆黑车,景区门票要二百四十块,黑车把人带进去,六十块就行。见赖最锋不置可否,男人自动把价降到四十,就成交了。

上了车,两三分钟就出了城,果然一路的胡杨林都被铁丝网围了起来。车开出没多远就到了一个卡口,一根长长的树干拦着,两辆小面包车正被拦下。黑车男人神气地绕过那两辆面包车,路障被设卡的人迅速挪开,黑车轻快地一径开入,在一处开阔的路面停了下来。男人指点着说,这就是二道桥,往下是三道桥、四道桥、五道桥……一直到八道桥,你就慢慢转吧,长着呢。他积极地把赖最锋从二道桥的收票口领进去,然后就消失了。

铁丝网围着的树林里,有木板铺成的栈道,比走沙地轻松舒服;还有供休息的木墩,有厕所。赖最锋从一片林子走到另一片林子,见有一处土色的围墙,院墙外有牌子,是一个什么王爷的府第,他进去转了转,脑子空空的。看胡杨林的黄金时间确实是过去了,据说黄金期只有一周左右,没想到这种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的树木,它叶子上的光芒跟樱花一样短暂。

赖最锋只到了四道桥就回来了,时候早得很,他在大堂里闲坐。没有人入住,也没有人离开,大堂里静悄悄的。如果齐援疆那伙人进来就好了,无论老的小的,她们真是让人提神的一群。

天黑透的时候他才出去吃晚饭,刚走进一家川菜馆,就听见一群女人叽叽喳喳的声音,正是她们。她们刚从居延海回来,看见了大群红嘴鸥,这些鸥鸟从西伯利亚飞来越冬,停留在这个称作海的淡水湖边。她们拍了无数照片,这会正兴奋地亮出来互相炫耀。人人脸上都闪着光,热气腾腾的,她们也让赖最锋看得意的照片。照片上的红嘴鸥是灰色的、肥的,憨憨的,一只只卧在空地上晒太阳。湿地的大片芦苇是麦黄色的,有湖水,有天空,红嘴鸥飞起来了,它们的翅膀长而有力。

有人还拍到了一只特别大的白鹤,在芦苇的深处一闪。拍到白鹤的是一个看起来有些病恹恹的女人,她脸色白得有些不同寻常,始终戴着一顶黑色的绒线帽子,每个人都喊热的时候也没摘下来。她兴奋着,喘着气让大家看。那只白鹤正要飞起来,细细的长腿,长而弯的脖子,全身羽毛纯然白色。大家纷纷说,姐是一个有福气的人,我们都没看见,只你一人看见了,而且还拍下来了。姐,一定会有奇迹的。病女子看着她的白鹤,脸上微笑着,眼里有着光。过了一会,神情慢慢淡了,眼里的光也远了。她得了绝症,最后的心愿就是出来逛一趟,看看美景,以资别过。“地平线”的人都是陪她的,当然,她们自己也要来玩。

齐援疆招呼赖最锋跟她们拼桌,她们纷纷说,多个男生挺好的。有人拿出在路边买的本地葡萄,赖最锋抢着拿去洗干净,又去后厨要了一只大海碗,盛好端上,摆在桌子中央。女士们大多低着头看手机刷微博,有人忽然说,哎!快看这个。是一个喜欢标新立异的女人,并不知名,自称行为艺术家,她在网上晒出了她到达武汉的照片。她这次行为艺术的题目叫“身体”,内容是不带一分钱上路,以身体为资本,走遍全中国。她从深圳出发,先到了广州,又到了长沙,现在到了武汉,每到一地,她会在网上发表她的日志,并配以照片。据说,一路畅通,她住过的酒店、坐过的航班、吃过的饭馆,等等,都一一得到了露脸的机会。如此活色生香,网上点击量也飙得高高的。而各地有点钱又有点文化,或者虽然没有文化却喜好刺激的男人们无不摩拳擦掌,等着她的绣球抛到自己头上。菜还没上来,众人说得热烈,一个说,叫个“身体”也还是含蓄了,不如直接叫“身体旅行”。另一个就接上来,说,叫“卖身旅行”。又一个接上来说,这就是男权强势,掌握了更多的资源,女性出卖色相换取所需,若是一个没有任何知名度的男人,搞这么一个身体旅行,绝对砸。

吃完晚饭出来,赖最锋看到了她们租的车。车不够好,虽然也说不上破旧,但真的不够好,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按说,起码也得是像样些的越野车,这辆面包车真配不上她们。

她们叽叽喳喳上了车,从一片叽喳声中赖最锋领悟到她们好像不是回酒店,而是要出城看星星。他朝她们挥挥手以示告别,就有人嚷道,还有空位呢,你也上来吧。正犹豫间,在一旁抽烟的齐援疆走近车门,朝他微笑道,一起去吧!他便受了催眠似的,一声不吭上了车。

长久以来,赖最锋在女人面前适应了这样的角色:仆役。她们喜欢邀他一起玩,使唤他,支配他,拿他当保镖,或者拿他开心。相熟的女文友说,反正你就是一个毫无危险的男人。是的,不危险,等同于没有魅力,不会让女人紧张、心跳。同时他看上去忠心耿耿,老实厚道,自从他不再写诗,他的性格就平和多了,不再神经质,大多时候寡言。他真是一个女性团队中理想的男同伴。

到戈壁滩看星星,是一些没见过真正的星空的人热衷的事。赖最锋小时候在圭宁小城,只要走到河边就没什么光线干扰了。河水黑漆漆的,天也黑漆漆的,在黑而透的天空上,镶满密密麻麻的繁星。出门几步就是圭江河,那里有河风,在夏天,谁不到河边乘凉呢?要看星星和银河,抬头即可,哪至于现在要跑几千里上万里路。也的确,在北京,无论春夏秋冬,即使没有雾霾,能见到的星星也只有数得过来的几颗,哪怕是小城圭宁,现在也不可能看见当年繁星满天的景象了。

达镇只有几条街道,一眨眼就出了城。虽然没了大片的灯光,但还不够黑,远近散落的民居或远处的小镇,那些一小点一小片的灯光都会影响到星空的完美。车一直往前开,雇来的当地司机大概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他早已见惯这些吃饱了撑的城里人的古怪行径。他沉默着不言语,车呼呼地向前,四面黑漆漆的,只有车前灯开辟的一条狭窄通道,两边红柳密密有一人多高,仿佛两边均是高壁。没有对面开过来的车,越发显得封闭。已经出城很远了,已经够黑,车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四面戈壁荒无人烟,司机一言不发,车子一味冲驶,仿佛要冲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之渊。车里气氛有点紧张,一车女人,默默地静着。

还好,往前走了不多时,车好歹停了下来。大家觉得简直走得太远了,其实也不过才一二十公里。这里有一处岔路,路面稍开阔,路基和戈壁也几乎持平。

一落地,赖最锋心中一震,他感到自己忽然掉进了一个有着密密光点的巨大洞穴中,密密麻麻重叠闪烁的光点轰隆隆,从四面奔涌而来。他惊得有些摇晃,好歹站稳,才挣扎着深吸了一大口气。

浩大星空笼罩四野,用不着抬头,星星密密地就在眼前,难以想象地多,难以想象地亮,万亿星星蜂拥着环绕四野并鼓荡着激流,它们在宇宙深处奔涌,令人晕眩。不要说那些生长在城里的女孩,就连赖最锋,在未经开发的边远小镇度过了童年的人,此时也着实被镇住了。

齐援疆让大家看银河。一道银白的漫洇的星流,河心的两股是断开的,相依相偎成旋涡状。她说,看看我们的头顶,那就是银河的河心!只见著名的北斗七星悬在地平线上方,几乎是平躺的,它斗口朝上,闪闪仰着。赖最锋从未见过躺在地平线边缘上的北斗七星。牛郎织女星在哪里呢?有人知道吗?齐援疆大声问。赖最锋本来是知道的,但他忘了。二十多年未见,实在是久违了。他茫然地望着银河两边。齐援疆指点给大家看,在离河心稍远处的下方,牛郎挑着一对儿女,中间一颗星,两头各一颗,离它远些的是男孩,近的是女孩,因为男孩重女孩轻。再看右上方,有一簇小星星聚在一堆,那是天梭座,六颗至八颗星星,时而六,时而七,时而八,它们是淘气的,只有最犀利的眼睛才能捉到,而人类的视力已大大降低。

天鹅座A在哪里呢?已经忘记了。齐援疆很小的时候(大概三岁)听舅舅说过。舅舅留美归国,后来被送到甘肃的夹边沟农场劳动并死在那里。车从张掖到额济纳路过了夹边沟,很多年前她和母亲去过一次,那时候就已经改成了林场,只有两排平房,完全看不出当年有三千多知识分子在那里改造思想并最终死去。

也都久久望着。银河的河心,那相依相偎的两段星流,那闪闪仰着的北斗七星,那牛郎织女,那天梭,以及那蜂拥、奔旋、鼓荡着的全体星星的激流。赖最锋仰身躺倒在戈壁滩上,他最大限度地摊开四肢,亿万星星从遥远的宇宙深处发着热,呼呼俯向这个敞开四肢的人,他感到裸露的脸、摊开的四肢,被这些密密的光点击打着,一直跳进他的血液里。他感到自己大概又会重新变得疯癫狂妄冒失冲动,潜伏在他身体里的那个小人就要神秘复活了。是的是的,银河的河心非同小可。

刚上车,赖最锋发现他的手机不见了,大家热心着下车找,齐援疆把她们赶回了车上,自己陪赖最锋下到戈壁滩。她拨他的手机号,果然,在漆黑的戈壁滩上,有一处小小的闪亮,是他仰躺时从口袋里掉了出来。一切顺利,车里气氛松弛兴奋,人也变得爱说话。齐援疆说起戈壁和沙漠,她说出城看了一回星星,这次大西北就没白来。

齐援疆生在新疆,从小见惯戈壁的星空。20世纪70年代末上大学前,在乌鲁木齐的一个拖拉机厂,她是锅炉房的水处理工,每天不停地往水管子里倒盐水以防止结水垢。三班倒,每年六个月干这个,剩下的六个月切割钢板。水处理班全是青年女工,只有她一个人考取了大学。厂子倒闭了,厂址地皮被房地产商买了,工人买断工龄,每月五百元。

赖最锋很想跟这个齐援疆多聊会,但回来的路似乎比去时短很多,一眨眼就到了酒店。回到房间,赖最锋还很兴奋,他拿出小笔记本和笔,想在上面写点什么,结果什么也没写出来,倒是想起了几句诗。毛茸茸的星星……迷失在其他的绵羊中,奔向那有着金毛的羊群……茨维塔耶娃的诗句。奇怪得很,想起的这几句,跟他的感受几无共通之处,毛茸茸的、多毛的星星,他看到的星星可不是毛茸茸的,没有毛,戈壁滩上空的星星干燥光洁,这里的星星不是金毛的羊群,而是……诗都是蛮不讲理的。

吃过早餐,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赖最锋打算在达镇再走一走。昨天从四道桥返回时,路过一片水域,在水的中央,长着三棵胡杨树,它们叶子金黄,倒影完美,岸上还横着几棵粗大扭曲的树干,在夕阳下呈现一种久远的灰白色。如果略去不远处的公路,那真有点像仙境。他信步朝出城的方向行去。

本以为会在早餐的时候再次碰上她们,但是一个都没有,餐厅里只是陆续进来一些西北口音的男人,看上去是来开会的。赖最锋到大堂总台打听,才知她们已经退了房,昨天半夜,团队有人发病去看急诊,估计是情况危急,清晨5点多她们就退了房走了。齐援疆倒是给了他一个名片,她们“地平线”也要男志愿者的。而且手机上也保存了她打的手机号,可以发个短信问问,不过,还是没发。这些女人是什么职业,他到底也不晓得。那个三耳钉女孩,她其实跟春河在网上聊过天,那个网名为“春眠不觉晓”的网友去年失踪,她知道,她还帮着转发微博寻人;那个一直穿一件玫红色冲锋衣的女孩,是一个网络写手,不太知名,但已经写了几百万字;还有那个IT女孩,喜欢在微博上发表简短高见,自称是杂家。她们跟赖最锋都可能有共同的熟人。不过他们就这样擦肩而过了。

赖最锋走过拉面馆,四川菜馆,早餐铺子,杂货铺。路边还有一处烂尾楼,三层砖楼,红色的砖裸露着,已经有些陈旧,看样子烂尾多时了。一处空当,进去是一条土路,路边上吹过来一些肮脏的手纸,大概是路人把烂尾楼后面当成露天厕所了。也难怪,此地的公共厕所实在脏得可怕,即使是收费厕所,即使收了每人三元,也仍然污秽横流飞虫成片,根本没法下脚。过了这空当,又是一家川菜馆。不是饭点,有个中年妇人坐在门口嗑瓜子,一个女孩子蹲在台阶下。乍一看,赖最锋以为是小孩蹲着大小便,这倒也不稀奇。但这小孩也太大了一点,少说也有八九岁,再一看,还不止,大概有个十四五岁。她呢也并不是大小便,没开裆裤,穿得端端正正的,也算干净。她一动不动,样子反常。嗑瓜子的妇人冲赖最锋笑道,大哥,吃饭?炒菜米饭面,样样有。又冲蹲着的女孩喊道,翘儿,还不赶紧起来,挡人的道!女孩仍不动,像没听见。妇人走下台阶,把女孩拽起,说,犯了毛病,说自己是蘑菇,傻头啊。

赖最锋想起来,曾看过一本关于疯子的书,是有一类精神病患者坚信自己是蘑菇或者石头什么的。那都是些离奇的人,这跟眼前的女孩大概不是一回事。他往前走,路过一间墙上刷着“驼绒”两字的小砖房。他往里探了一下头,看见入门的地上散着一些毛茸茸的东西,浅褐色,大概这就是驼绒。有一把很大的木弓,一个男人坐在靠墙的一个条凳上吸烟,水烟筒吸得咕咕响。

云完全散尽,天是蓝的,天地亮崭崭一片,赖最锋深吸了好几大口空气,干燥,有阳光和干爽的草气,而北京这几天正是雾霾黄色预警,躲过了,有小小的庆幸。路上车不多,久久才过一辆。一辆小型农用车,运了一车香瓜;一辆大卡车,运一车压成方块的干草;还有一辆,装的是一车半大不小的猪,猪们挤在铁笼子里,有一只发出了悠长的号叫,声音随车远去,一直拖到路的尽头。又路过一大片瓜田,匪夷所思的是,香瓜遍野,只只饱满,却颜色暗淡,瓜藤干枯,看上去像是一片弃田。赖最锋下到地垄,捡了一根棍子捅那瓜,一捅就有浑浊的瓜汁流出。早就烂透了。他拍了几张照片,一路想着给这被丢弃的瓜田取一个触目惊心的标题。

那片水域就到了。除了水域,确实很难用别的词概括它,既不是河,也不是湖,当然更不是水洼,比水洼辽阔得多,岸边没有平缓的坡地,陡然入水,没有草。从不远处堆起的沙堆看,很可能是大量挖沙之后形成的连绵低地,聚了雨水,就成了湖。而当初长在陆地的胡杨树也就长在了水中,正在岸边的几大截扭曲的树干恰好留在了原地,搭上那种久远的灰白色,局部的仙境就形成了——就像某些诗,要裁掉一大半,剩下的两句才是有诗意的。

他在倒伏的粗大树干上坐了一小会,然后绕到水域的对面。路很难走,没有所谓的路,几大堆沙之间的低洼处是湿的,一脚踩下去是稀泥,好在不深,没不过脚脖子。拐弯处是密密的红柳,低矮分杈冲冲撞撞。视野很好,安静,他在沙地上坐着,又躺下,阳光晃眼,他眯起来,眯得眼角处全是细细密密的皱纹。

在沙地上躺了一会,掏出手机看了看,又收起来。看着齐援疆的手机号码,他想起自己落下的手机在戈壁滩上亮起的一小片,四野黑沉沉,这一小片亮光既孤独又奇特。他有些怅然若失。但渐渐地,仿佛从另一个方向不断得到灌溉,内心不久又满了起来。笼罩四野的星空银河河心仰着的北斗星以及她们的脸庞悦耳的声音衣服上的色彩,在他的身体里来来去去,像电影画面,也像梦,但比梦都更真切。虽然真切,却已消散殆尽,所以还是像梦一样。

好闻的空气有一点润泽,却并不湿冷,人暖融融的,全身松软。银河的气泡内部咕咕作响并发酵,他闭上了眼睛,太阳光在摊开的四肢上荡来荡去,星空,银河的气泡,地平线,天梭座啊齐援疆,北斗七星口朝上,我爱女人身体黑色的甜蜜。这个老头真想得出,黑色的甜蜜,如果老了还能写诗就写这样的诗。我并不希望与她们做爱,我的双目渴求她们……为了创作一部颂歌中的颂歌,给一小小的、多毛的、不能被驯服的动物。在半醒半睡中,不久前看到的米沃什晚年的诗一簇一簇地在他脑子里掠过,像此地又肥又大的喜鹊,一只接一只地飞过他身体上方的天空。

醒来时他发现太阳已经偏到公路的那一侧了,他坐起来,发现透过水域中的三棵胡杨树拍落日是个不错的选择,倒映的光,剪影,错落有致的树。可惜这树太瘦,又弱,不够有力,如果是半倒伏的大树,像刚才坐的几棵,那效果,定然是又狰狞,又有力,又悲哀。但落日的方向不在那里。

他慢慢往回走,绕过水域回到公路。太阳离真正落下还有两竿子高,空气明显比上午凉多了。他加快脚步离开了这片有着胡杨倒影的水域。

有点饿,他想起除了早餐,他将近一整天都没有吃饭了。大步走了一阵,越发地饿,见到路边有一家川菜馆,就一头撞了进去。坐下后看了一会菜单,上午那个坐在门口嗑瓜子的妇人走过来,她胸有成竹地朝他笑着,仿佛他来是她早就预料到的。她朗声道,大哥,来了。赖最锋要了一个青椒炒肉丝,一个粉皮白菜,以及米饭。店堂里架着一台厚厚的老电视,虽然旧脏,但画面还清晰,正在播着一部古装打斗片。老板娘找到遥控器,说,给,先看看电视吧,菜很快就好。又自作主张把台调到播新闻的画面。

电视里在插播一条重要新闻,张掖监狱有三名重刑犯越狱,他们杀死一名看守人员,于凌晨4点逃脱,现司法厅、公安厅、省武警总队、监狱管理局和张掖监狱等部门已经成立了追逃工作指挥部,组织布控,全面开展搜捕。同时发布通缉令和悬赏通告,发动群众提供线索,对提供有效线索的奖励人民币十万元,直接协助抓获罪犯的奖励人民币二十万元。老板娘也站着看,她问道,不会跑到这边来吧?赖最锋说,张掖到额济纳有五六百公里,远着呢。不过啊,也难说,越狱的人非同小可。

一个女孩端上青椒炒肉丝,青椒上还配了几丝红椒,黄的姜白的蒜黑的花椒,颜色很不错,腾腾冒着香气,赖最锋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味道很好。他发现女孩站在跟前,冲他亲切地笑着,对于一个端菜的服务员,这笑容实在有些过头。磨蹭了一会,女孩瞪着眼睛看他,说,张哥,你不认识我啦?

赖最锋定睛看她,女孩个子小小的,头上别了一只金色的塑料树叶形发卡,像一片胡杨叶子沾在了头发上;穿一件粉色的毛衣,领口处缀着一片弯弯的小珠子,有点像童装,但她的胸部丰满,被衣服紧紧裹着。如果不看胸部,从她的个子和脸上的神情看,也就十五六岁,甚至更小。但显然,她或者更大。只听老板娘叫道,翘儿,端菜。老板娘又对赖最锋解释说,没事,她喜欢谁就管谁叫张哥,别理她就是。

赖最锋想起来,上午他路过时,就是这个女孩蹲在地上。她端上粉皮白菜,然后坐在旁边的座位上,盯着电视看。但显然,她对电视上的农业大丰收新闻并不感兴趣,她坐在旁边,一厢情愿地陪着赖最锋。只见她撑着脸在出神,她的脸是典型的娃娃脸,又圆又鼓,眉毛淡淡的,眼睛眯缝,两边有小而浅的酒窝,塌鼻,像年画上骑鲤鱼的娃娃。她出了一会神,忽然又咧开了嘴。

吃完饭付了钱出来,赖最锋往十字路口走。他走过上午的杂货铺和卖烧饼的早餐铺子,杂货铺敞着的厅堂摆上了饭桌,一家人挤在一起吃晚饭,大碗面条,大碗西红柿肉末,大葱,大蒜,男人女人孩子,吃得呼呼有声。过马路时赖最锋回头看车,却看见刚才叫他张哥的女孩跟在他后面。赖最锋说,你跟着我啊?女孩说,我晓得的,大哥是好人。赖最锋默不作声,跨着大步往前走。女孩小跑着趋跟在他身后,一边喊道,别走那么快啊,我都跟不上了!真是见鬼!赖最锋嘀咕着,同时慢下来。女孩赶上他,喘着气,脸上红红的,她用手掌扇着散热,整个人热气腾腾。

说起来,赖最锋有过一次……经历,那是刚从圭宁到北京的一个夏天,一个写诗的朋友给他带来的。朋友喜欢这种事,吹嘘他的多次经历,他说一个男人,一辈子没嫖过一次,那算什么男人呢?他们喝酒,喝得越多这事就越显得合理。朋友说,你情绪不高,是荷尔蒙水平低,找个妞睡一觉就好了。谈什么爱情呢,麻烦,后患无穷。他给赖最锋倒啤酒,倒了一杯又一杯。他边喝边对赖最锋进行启蒙,真的真的,这真没什么稀奇,连托尔斯泰年轻时都嫖过娼,人生需要减压,哥们。他把赖最锋的胳膊搭在他的肩头上,半架着走出小馆子。赖最锋迷迷糊糊地坐上出租车,摇摇晃晃在一个小区门口下了车。哥们半架着他,两人上了楼梯。只听见咣当一声门响,自己就咚地摔到了一张硬板床上,仿佛是从漂了很久的河面沉到了河底。先待着吧,到时候我再叫醒你。哥们的声音从上面传来,隔了一层厚厚的水,他硬撑着用手在空气里捞了一下,手很重,像被绑了沙袋。他就歇着了。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深夜一两点,或者两三点,他在河底听见门响,虽然迷糊,却也能听出是女人的脚步声,一阵香气从门口忽地一下撞过来,略停了一停,又飘过去了。他觉得鼻子有点痒,就像某种粉蝶进了屋,带来看不见的粉末,而粉末落到了他的鼻孔里。

他渐渐清醒,在彻底醒过来之前听觉异常敏锐,床响,床响得那个刺激。他们在做。哥们说,你怎么不叫?我喜欢听女人叫。就听见女人喘气喘着喘着就变成了哼哼,又变成了浪声,然后叫了起来,仿佛先有人掐她脖子然后又松了手,女人真是各种各样的,老婆就从来不叫,一声不吭,像段木头。忽然听见一声沉闷的长号,所有声音突然沉入了河底。他完全清醒了,睁开眼,看见拧暗的黄光从隔间透过。

他的身体不管不顾地膨胀起来,坚硬、灼热、锐利,他不得不握住了自己。顶灯忽然亮了,他来不及缩手。哥们拍拍他,说,赶紧去爽一把吧,别憋坏了。

除了这些,他还记得那女人热乎乎有些黏滞的身体,她身上的香水味道跟刚进门时也有了不同,混杂了某种私处的腥甜气而变得不洁,看不清楚她的脸。他想把灯拧亮,找不到开关,事后回想,估计即使找到开关也会迟疑,突然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赤条条地在你眼前,纤毫毕现,这种视觉冲击,自己未必承受得住。也猜不准她的年龄,除了自己老婆他几乎没别的经验,从二十到三十都有可能,现在的女人,三十多岁冒充二十多岁的多得是。

总之是发泄了一次,也说不上有多么刺激,完了就完了,甚至也说不上有多爽。花掉了五百块钱。之后让自己尽快忘记这件事。

现在,女孩坐在酒店房间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她腿短,双脚悬着晃荡。她自说自话跟着赖最锋回到酒店,一进房间她就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地说,我帮你按摩吧,按摩一下就舒服了。赖最锋放她进房间已有些后悔,这时打定了主意不做这事。他说,不用。他任由她坐在椅子上晃腿,什么时候腿晃累了她就该走了吧?这个女孩有点奇怪,他打算看看她有什么招数。不过招数像是用词不当。不过是,一个没心机的女孩,犯傻、犯愣、不管不顾、一根筋。大概就是这样。

赖最锋打开房间里的电视,那上面又在播放三名重刑犯越狱的新闻,就这么一会的工夫,事情却有了最新进展,一共越狱三个人,有两名已被抓获,最后一名目前还在追捕中。此人四十岁,身高一米六九,因抢劫、强奸罪被判二十年有期徒刑,服刑三年,余刑十六年三个月。之后又是会议新闻领导下基层农业大丰收。赖最锋频频换台,好的电视剧太少,大多数不怎么样。这也难怪,大编剧搭好架子,小枪手往里填内容,不过就是力气活,谁会真正把心血扔在那里面,连个名都不署的。

女孩无辜地望着他,你干吗不跟我说话呢?赖最锋不应,她更认真问道,干吗呢?赖最锋说,你干吗?你说你干吗?她低声道,你就是,嫌弃我。赖最锋忍不住看她一眼,她一脸委屈的样子,让人好笑。

她甚至抽了一下鼻子,当她把下巴往回缩的时候嘴角旁边出现了一对小酒窝,这让赖最锋心里一动。关于酒窝,他想起小时在圭宁听老人说过,这酒窝是前世的一个记号,有酒窝的人都是抿着嘴不肯喝孟婆汤的,因不愿忘掉这一世的事,要到来生找上一世的情分,所以呢,你一定不要对有酒窝的人使横,说不好她是你上一世的什么人呢。关于这些玄虚事,赖最锋基本上半信半疑,在某些时候,甚至信的程度更大。因为母亲信,母亲是中学物理老师,按理应该相信科学,但他有一次听见她跟八姨说,这一世我是没什么想头了,尽是苦,尽是恨,只望下一世。他记得母亲长叹一口气,说了一句他一直不明白的话,下一世还不知他在哪里呢,都是渺茫的事。

跟这个平白无故冒出来的女孩能有什么牵扯?这也太离谱了。他说,你赶紧走吧,这路不近呢。想起刚才的新闻,又补了一句,小心坏人,那越狱犯说不好从张掖跑到额济纳来了。女孩本来已经把脚探下地,听到说起坏人,就又站住不动。她瞪着眼睛望着赖最锋,脸上忽然有一种历经沧桑的神情,我早就碰到过坏人了,我十一岁的时候就碰到过。

赖最锋沉下心来,看着女孩,女孩却又不说话了。

碰到坏人的事可想而知。父母外出打工,家里只有老人,小学本来离家不远,适龄儿童越来越少,学校不断撤销合并,变得越来越远,路越远越危险。这样的事情大概乡下很不少。

她却忽然又说起来。她说棉花地里很暗,摩托车突突响,喷黑烟,有只猫在蛇皮袋里闷着,那人的手有汗,摸她的奶,又啃她满脸口水,全身都压着她,像块大石板。猫叫得呜呜的,帮她哭。全身是软的,两腿就被掰开了,那个地方像有根铁棍子捅进去,棍子插进肉里,又痛又腥。事关可怕的经历,女孩却乐于详细描述,她以一种透不过气的口吻讲述她的黑暗过往,仿佛那是一部值得反复讲述的恐怖电影,既惊险刺激又有不同寻常的快感。

赖最锋完全进入了情景,他仿佛看见一个粗壮的男人正压在这个小小女孩的身上,她挣扎着叫喊却发不出声音,棉花地、摩托车和蛇皮袋里的猫,全都历历在目。他想表达他的愤慨,又想表达他的同情,但他一眼看到女孩丰满的胸部,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女孩却忽然说起了猫。你吃过猫肉吗?她冷不防问道。赖最锋说,怎么忽然想到这个?女孩问,你们城里人是不是都吃猫肉?赖最锋说,我也不是什么城里人,不过城里人肯定不吃猫肉。他想起老家圭宁每年荔枝季的狗肉节,每年都会在网络上沸沸扬扬,有的动物保护主义者还专门来到圭宁拦截运有活狗的车子。他是吃狗肉的,从小就吃,不过不是在狗肉节吃,而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冬至前后,会出去和朋友吃一次炖狗肉,连汤带骨带肉,非常香,非常爽。近年来,吃狗肉的事虽不张扬了,却也年年照吃不误。

女孩说,怎么不吃呢?武汉的餐馆就有专门收购猫狗的,我们村有人在餐馆打工,亲眼看见的。赖最锋说,从来没听说过餐馆有炒猫肉或者炖猫肉的,估计是冒充羊肉,做烤羊肉串,孜然一撒,管他什么肉,吃起来都像羊肉。狗肉也是。他又问,怎么就想起猫肉的事?女孩瞪着眼睛,仿佛觉得他问得奇怪,说,是啊!我就是想问问你们城里人是不是很爱吃猫肉,要不怎么猫都被抓光了,村里早就没有猫了,就剩了一只猫和一只狗;谁家养猫狗都养不长,刚长出肉就被人弄走了。赖最锋说,是卖了给餐馆。女孩说,专门来偷猫狗的,都是骑摩托车串村,见一只网一只,装进蛇皮袋。

赖最锋说,乡下狗能看家护院,猫就不太有用。女孩说,怎么没用?没有猫,老鼠在屋里到处打洞,夜里一片吱吱叫,还会爬灯绳从房梁下到床上,你要在灯绳上绑把狗儿刺才挡得住它。赖最锋觉得新鲜,老鼠爬灯绳,一把刺把它扎得吱吱叫,真是动画片好素材。女孩说,老鼠有本事,打洞连五斗柜都打得通,挪开柜子,一看,一窝小老鼠崽,肉肉嫩嫩的,红红的皮,透明的,眼睛是紫色的还没睁开。

女孩说,要是有只猫……赖最锋止住她,说,你快走吧,我不舒服,休息一会。见他用手背顶着肚子,眉头皱成一堆。女孩说,肯定是吃坏了的。她张罗起来,找到了电水壶,哗哗地接了凉水,插上电源。殷切地说,要是有热米汤就好了,一喝就好。又以命令的口气道,你去趟茅房吧,肚子痛去茅房,去了就好了。

赖最锋到里面坐马桶,出来果然松快了。女孩说,肚子痛我爷爷会治,我也会治的。细伢肚子痛,用块布叠几下,蘸上热油,盖在细伢肚脐眼上,就好了。吃糯米饭吃撑了肚子痛,就扯一坨糯米饭在火里烧焦,冲水喝,就好了。赖最锋想起前阵子咳嗽,就问,那咳嗽又有什么偏方?女孩说,这个不难,用棉籽油炒鸡蛋,没有鸡蛋就用棉籽油炒饭,吃之前呢,要先睡上一会,等肺张开了,躺着不准动,用小勺喂着吃。赖最锋说,哪里弄得到棉籽油呢,超市肯定没有卖的。女孩说,那就用芝麻,这个到处都有卖的,芝麻炒热,搅进红糖里,又香又甜,也治咳嗽。赖最锋说,这个倒是不难。

女孩说到兴头,又讲一个:用一块火石,在河里要泡够两年的,放在一块瓦上用火烧,烧热就放入碗里,倒水,吱的一下,水又热又白,喝了这个水,咳嗽就好了,一分钱都不用花。

时候已经不早,趁女孩讲完一个偏方,赖最锋再次催她赶紧走,她却说,我上个茅房可得?说着就进了卫生间。她在里面一阵窸窸窣窣,片刻,听见她大喊,水怎么是凉的啊,冻死我了。原来她上茅房还兼洗澡。赖最锋不理会。又过了一会,像是鼓捣出了热水,水声沙沙地顺畅,蒸汽从卫生间的门缝透出,弄得屋里也有些热气腾腾的。在肉体中,仿佛在畜栏中;在自身中,仿佛在热锅中。这是谁的诗呢,如此整齐铿锵,犹如某种抽动。赖最锋愣了一下神,然后拿出他的小本子,打算记录那些偏方。笔停在纸上,什么也没记成。蒸汽从门缝里透出来,漫进了他的毛孔,带领着他身体内部的热能撞着他的皮囊。他忽然听见有个声音对自己说,算了算了。他看了看窗口,仿佛要找出这声音的来处。

没那么一下确实是不合适,甚至,也许,反倒是不道德的。水淋在不同的部位上,声音忽大忽小,赖最锋心里捂着的火一阵阵吹开了。女孩在里间发出嗯嗯的舒服声,真好啊真爽啊,翘儿啊翘儿,她叹道。声音绕着弯,曲线丰满。某种热上升再上升。蒸汽冒进来,钻到床上被子里。蒸汽腾腾。有点紧张,本子也是硬的,完全像木头。忽然想起春河,他从未见过她的身体,另一个肉体横着掠过,那是多年前,在黑暗中。迷糊一阵,惊心动魄一阵。蒸汽大团大团涌来,卫生间门开了。热气,热气走动。白光忽闪。星星鼓荡着激流在宇宙深处奔涌。风刮起来,外墙管子打得墙壁砰砰响。还有树叶哗哗的响声,大概是一棵大胡杨树,叶子的声音不同凡响。而北斗七星平躺在地平线上。喷头的水滴着,声音时大时细。电视没关,一只猴子从一棵树荡到另一棵树。银河河心相依相偎气喘吁吁。风刮过窗户,她说我身上很好的你试试我干净的我不是专门干那个的。孩童的脸成熟女人的身体,丰满结实,温软湿滑沉陷。

就这样发生了。事情就发生了。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水流过,渠即成。风刮一阵静一阵,电视上深海里的鱼飞快游动,床单皱而潮而黏,糊鞋的糯米浆散发出豆腥气,肌肉松弛,北斗七星躺在地平线上……风刮累了,停了。树叶也累了,也止住不响。两人静下来,卫生间的水还在滴。女孩说,男人就是要放松的,不放松脾气越来越坏的。

通过齐援疆,把翘儿弄到她们的宠物寄养店去?夜里醒来,赖最锋忽然冒出想做件善事的念头,但随即又意识到这实在太不着调,甚至说得上是荒唐可笑。不过把不着调的事谋划一番,有时也不失为一桩快事。

和齐援疆聊天时,知道她们的“地平线”是一个志愿者组织,宗旨是妇女援助,她们不做宣传,“力所能及干点实事”:给遭受家庭暴力的妇女提供支持;帮助癌症晚期女性实现最后的愿望(这次到额济纳看胡杨林,就是陪了一名宫颈癌患者来的);给性工作者发放避孕套;联系专业人士给被强奸少女做心理疏导。她们在顺义后沙峪还有一个小店,是宠物寄养店,外出度假旅游人士,不便携带宠物的,可以寄养在此。收费标准比同样的店要低:小狗别人一天收三十元,她们收二十五元;中狗别人收四十到五十元一天,她们是三十五到四十五。所以生意一直不错。所得收入用于“地平线”。房子是志愿者无偿提供的,雇了两名帮工。

翘儿到这家宠物寄养店,无论报酬高低,食宿起码解决了。不过,人家说不定觉得你可笑。赖最锋在黑暗中猛地回过神来。她大概是专门干那个的,干那个可是高收入。赖最锋其实最弄不分明的是,自己和这个女孩的关系算不算丑恶的关系。丑恶着又想帮她一把,让她就近提醒着自己的丑恶,世界上还真没有如此弱智的人。他自己倒没觉得有多丑恶,作为买卖,虽然变成了那个(嫖娼这个词特别难听,词语改变一件事的性质,作为一个写诗的人,他是太知道了),但也算是公平合理。他给了女孩六百块钱,这其实很不少了。按照平时听到的,在这样偏远的地方,虽算是旅游区,但既是淡季,女孩也说不上什么姿色,给五百已经算多,给她六百,算是仁义。

夜里完事后女孩躺在身边,赖最锋实在犯难,一个像小动物一样暖和的女孩子焐着被窝,好是好,但焐下去就要变成包夜,包夜多少钱呢,一千肯定多了,那么是八百。八百,在圭宁是一个保安上一个月夜班才挣到的钱。他唤她,哎哎!哎!女孩说,么事,我叫翘儿。她嘟囔着,我走我走紧张么事。她坐起来,没遮没拦地穿衣服,一对丰满上翘的乳房裸得亮闪闪的;她戴上乳罩,双手绕到背后扣搭扣,乳房越发挺得触目。赖最锋不由得又胀硬起来。女孩没看他,她看床单。床单上有黏糊糊的东西,女孩下床后又到卫生间去,拿出一条毛巾,帮他把床单蹭干净。女孩去洗毛巾时,赖最锋拿出六张百元人民币,卷成一卷握在手心。他觉得明目张胆给她钱他自己挺别扭的。她出门的时候把钱塞进她的外衣口袋里,女孩伸手摸了摸,脸上生动起来,眼睛里全是笑。女孩说,大哥是个好人。

时间还不算太晚,也就10点多。赖最锋没有洗漱,倒头睡下了,迅速入睡,睡眠深沉。已经很久没有过。长期以来,在床上辗转半个小时是正常的,有时躺上两个钟头都睡不着。睡眠障碍,是因为缺乏性生活,身体里分泌不出足够多的什么素之类,大致是这样。夜里那一通酣畅淋漓,出了透汗,身心愉悦,沉沉一觉睡醒,一夜无梦。也好像有,记不清了,恍惚在梦里身体软而松,有厚厚一层棉花托着,身体上升。醒来后心情愉快,头脑清醒。

她们,齐援疆她们怎么看待此事,他拿不准。有的知识分子有这样一种情怀,他们从不把这类女性称之为“妓女”,他们用一个中性的词——“性工作者”,长期以来,不断呼吁卖淫非罪化。有人在网上晒出一张民国时期的妓女营业执照,有人跟帖评论说,看看,六十多年前就这么先进了。执照贴着小小的黑白照片,面容姣好,毛笔小楷,一栏栏填写整齐,姓名,籍贯,年龄,身体状况,从业原因,是否自愿。后面是几行字的保证书:从业期间绝对服从政府命令以及一切章则,如有违反及一切不法行为,由保证人负完全责任。最后是铺保及被保人姓名手印。很是新鲜,没人见过。是否自愿最是重要,一个人自愿,外人又有什么可说的?政府管理起来,比那些老鸨鸡头,还是清明爽朗一些。在黑暗中赖最锋仿佛看到翘儿缩小了,一个比她大四五倍的恶妇人向她扬起一张红肿的巴掌,他甚至听见了空气中的噼啪两声。他想看清那妇人是否就是餐馆里的老板娘,女人却变成了男人。男人头歪着,他掰开翘儿的双腿,坏笑着拔她的体毛。有声音在空气中微微颤动,像翘儿发出的动静,又像被拔掉羽毛的鸟类。

天亮起来,赖最锋感到饿了,往常他早晨肚子会有点发胀,几乎不会感到饿,估计是夜里那通剧烈运动消了食。他手脚利索地穿上衣服锁好门走出酒店,兰州拉面的小店刚刚开门,伙计正在揉一大坨面,锅里的水还没烧开。旁边的烧饼店倒是开始卖烧饼了,他买了两个甜烧饼,一边啃着一边往回走。

酒店门口有车等着,两辆三轮摩托和一辆绿色的出租车。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一辆三轮摩托。火车是下午的,他打算先到火车站看看票,之后再回来退房。回北京有两条线路,一是从额济纳到呼和浩特再到北京,二是先到张掖再到兰州,从兰州回北京。来的时候他走的后面那条线路,回去肯定不走回头路了,就从额济纳到呼和浩特,到了呼和浩特再换火车到北京。他都查好了。

本来这次出来打算逛上七八天,现在觉得够了,在额济纳待了三天,连头带尾,已经是第四天了,心情似乎不错,大概这就算是晾干了湿乎乎的自己。没有白来,看的东西和遇见的人,都算是有趣,尽兴而归吧。

没料到,淡季的火车时刻表与旺季有所不同,旺季是每天都有一趟火车,淡季则隔天一趟。昨天开出了一趟,下一趟要等到明天。只好又回到酒店,幸亏没退房,当然退了也有空房间,只是白折腾。

一天无事,除了闲逛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他走出酒店,门口不远的空地上这时聚了很多人,大概类似劳动力市场,看来是干力气活的,有的蹲着有的站着。也有几个妇女,包着红的绿的头巾。这跟老家圭宁一样,圭宁找活干的人是聚在大桥头,旧电影院的空地上。忽然他看见了翘儿,她还是那身衣服,一件紫红的夹衣,敞着,露出里面的粉红色毛衣;裤子是针织紧身裤,一道灰一道粉的。她站在那里正东张西望,看到赖最锋,她立即咧开了嘴,说,大哥,我就猜你要路过这儿。

她高兴地说,人跟人碰到都是天注定的。赖最锋问,你在这里干吗呢?等着有人来挑你干活?翘儿说,不是的,就是想等等你,看能不能等到。赖最锋说,等到了就如何呢?翘儿说,等到了就是有缘分啊。赖最锋说,有什么缘分,别扯这个。翘儿说,大哥你要去哪里,我陪你去。

赖最锋说,别陪我,浪费时间的。翘儿说,不浪费。赖最锋说,你去找别的男人,得有新的目标。翘儿说,要那么多目标干么事。赖最锋说,反正你别跟着我。他嘀咕道,搞得我像个性欲亢进者。翘儿问,么事亢进?

赖最锋不理她,扭头走了。翘儿跟在他身后,瞪着眼睛说,我知道了,你以为我是专干那个的,天天都要找人干那个。我不是的,不是专门干那个活的,你不信就算了。赖最锋就问她,那你跟着我干吗呢?

翘儿说,大哥是好人。赖最锋说,我是好人坏人都跟你没关系了。翘儿被顶得没话,她憋了一会,猛然说道,大哥带我去大城市北京可得?这话听得赖最锋一阵愕然,看来世界上就是有这种直愣型的、一根筋的、分不出高低的人。

他定了定神,问,你去大城市北京干什么呢?翘儿说,找我妈。这话答得赖最锋越发糊涂,一个湖北女孩,在内蒙古的额济纳,要跟一个陌生人到北京找自己妈,实在是一件枝节丛生一团乱麻的事。

我妈都有九年没回家了,她说道。

十岁的时候就不见她了。上学回来就不见人了,她的衣服都带走了,就留了一把桃木梳子,说给我避邪。怎么不让你爸爸去找她?爸爸摔断腿了。那你怎么不从湖北老家直接去大城市北京?华桂那家不让走,天天关在房里,锁着门。怎么又出来一个华桂?嫁过去的,华桂是我们县的山区。嫁去的,五万块钱就嫁去了。

又怎么到额济纳的呢?是张哥带的,他不带,我就一辈子在华桂大山里了。赖最锋问,那个张哥,是干什么的?翘儿说,就是混社会的。赖最锋又问,那他以什么为生呢?翘儿说,打牌为生。赖最锋说,打牌还能为生?怎么个为生法?翘儿说,就是赌博呗。在新疆赌,手气好的时候一天能赢两三万,钱多就坐飞机回老家,他是隔壁村的。赖最锋说,让他带你去北京最合适了。翘儿说,就是啊,等了又等他都不来。姑姑说,混社会不好混的,运气不好就会混进局子里,关个七八九十年。

赖最锋想了想,觉得带她到北京倒也不难,就问,那你知道你妈妈在北京什么地方吗?翘儿说,听多筷说见过她。多筷在颐和园扫地,有次碰见浠水老乡,说看见我妈了,说她在一个家具厂做饭,就住在厂旁边的一个院子里,找到那个厂,再走过一片菜地就到了。

说到多筷,翘儿脸上明亮起来,赖最锋就听她说多筷。这个多筷,是她们村最聪明的女孩,比翘儿大三岁。她会上网,游戏玩得最好,在游戏厅打工时还会修游戏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十五岁就跟同学出门打工,先去了深圳,又去了东莞,又去了北京,又去了新疆,再又回到北京,再又到武汉,又去了广州,还去了天津,还去了黄石,每年都有本事换地方。多筷说了,城市越大越好挣钱。还有呢,多筷现在在颐和园扫地,经常捡到手机和相机。所以呢,翘儿说,找不到妈妈她就找多筷。

赖最锋掂量了一会,说,你真可以啊,就敢跟一个生人走?翘儿说,大哥是好人呢,我分明的。赖最锋说,我是好人啊?干了坏事还算好人?翘儿笑了,说,怎么是坏事,当然是好事了。有的好人也干坏事,有的坏人也干好事,大哥你又是好人,又干好事。我成年人了,自愿跟你上路走,行不?赖最锋说,你姑姑不把我撕了才怪。翘儿说,谁说她是我姑姑的,她根本就不是我姑姑。赖最锋说,你不是叫她姑姑的吗?翘儿跺脚说,谁说叫姑姑就是真的姑姑了?

赖最锋叹口气说,你也真够胆,这年头,坏人可不少。翘儿说,怕坏人,怕坏人哪儿都去不成。又说,我反正要去大城市,怎么都要去。赖最锋不作声。翘儿说,我有路费啊,不用花你的。

见赖最锋没句准话,翘儿又说,反正我明天就跟着你去火车站,我知道的,你就是我的贵人。她脸上的酒窝闪着,大概是不小心,吃东西时把油蹭那上面了。赖最锋又问,你真的有十九岁了?翘儿说,怎么没有。赖最锋说,那好吧,那你总得把身份证带给我看看吧。翘儿说,这么远,谁回去办身份证,都是假的,不如不看。这年头,办个假证,给钱就行。

次日,赖最锋刚刚吃完早饭翘儿就来敲门了,只见她换了身衣服,橘红的上衣,紧身裤,上面印满了米老鼠图案。赖最锋说,这么多米老鼠,根本就是未成年人,你跟着我,别人会以为我是拐卖妇女儿童的。又看她的行李,是一只带两只轮子的拉杆旅行袋,袋子上面还压着一只旧得不成样子的手提帆布旅行袋,是最最旧式的那种,米色的厚帆布,上面隐约有几个红色手写体,仔细看,能认出是毛泽东手书的“为人民服务”。你这个古董是从哪里来的?赖最锋问。翘儿说,是我爷爷的啊。爷爷以前做木工,他一出门就带这个袋子,全村就这一个旅行袋,公社的桌椅和高中的书桌都是他做的。我爷爷世面最广,挣钱最多,翘儿骄傲地说。

见翘儿活泛了,赖最锋就说,没想到你还挺会聊天,基本上是个话痨。翘儿说,什么叫话痨?赖最锋说,就是嘴贫,话多。翘儿说,是,我爷爷说,话少的人是贵气,是人中的凤凰。凤凰是不作声的,作声的是麻雀。片刻,翘儿沉了一口气,说道,爷爷前几年就往生了。往生,赖最锋明白,人死了叫往生,轮回转世。

往生了,他住在地底下,他住的山坡有松树,松树下面有蘑菇。翘儿没有告诉赖最锋,爷爷是喝农药死的。上面定了新规矩,为了节约土地,清明后死的人一律火葬,不许土葬。爷爷不愿意死后被火烧,而且他的棺材在他睡觉的屋子里都放了三十年了,是他自己做的,木料好,手工也好,他不能让它当劈柴。于是,清明节前三天,爷爷就让自己往生了。

退房出门。两人在车站附近的面馆各吃了一大碗兰州拉面,要了泡菜和豆芽,还要了茶叶蛋。之后赖最锋又到小店铺买了方便面,下午3点半的车,次日早晨到,要在火车上吃一顿晚饭。

赖最锋背着他的背囊,手上提着方便面,翘儿在后头拉着她的拉杆包,小步趋跟着。有好几次,翘儿想跟赖最锋说她夜里做的梦,每次都是刚开了头就被什么岔开了,于是她一路走一路嘀嘀咕咕,自己跟自己说话。

……变变变,缩小了,缩得圆细圆细的,一摸,头上有软软的羽毛,手也变细了,又细又短又尖又硬,再看脚,脚也变得细短,指甲盖也尖尖硬硬,前头出了个弯钩,真稀奇,我怕是变成只鸡了。爷爷说的,有人死了就转世变成鸡,有的鸡是人变的,有的不是,就看鸡的爪子,是五爪鸡就是人变的。可是我又没死,怎么这么快就变了?我使劲扑,使劲扑,又蹬我的两只脚,忽然,扑的一下,全身就都升起来了……

周围乱糟糟的,赖最锋说,你嘀咕些什么呢?把自己的行李看好。翘儿换了一种声音对自己说,变成麻雀比变成鸡好,麻雀能飞,鸡不能,鸡飞不过一口塘,飞到塘中间就掉下来,要是没人捞它,它就淹死了。

汽笛悠长响过,车就开了。声落时已经驶到了空旷的野外,眼前顿时是茫茫戈壁,远远地有一两棵胡杨树,树叶还金黄着,在下午的阳光照耀下闪着光。戈壁上的芨芨草和红柳越来越快地掠过,赖最锋恍惚觉得自己不是坐在火车里,而是置身于一部电影的场景之中,茫茫戈壁,踽踽而行。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女孩,他们顶着大风,低着头,费力地抬着腿,不停地向前走。路途遥远荒凉重复,两个人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他们消失在远处的星空。

傍晚的时候火车停在阿拉善右旗,再开动的时候赖最锋去接了开水泡方便面,先泡两桶,另外两桶等再晚些饿的时候再泡。翘儿不停地揭开盖,把鼻子凑近闻那透出来的气味。赖最锋已经吃腻方便面了,翘儿却把这当成好东西。在乡下,孩子们喜欢手里捏着一袋方便面,从村头走到村尾,一边慢腾腾走着,一边嘴里干嚼,嚼得嘎嘎地响,越响越神气。方便面作为零食,那要比花生红薯都更金贵,花生红薯家家都种,方便面要花钱才能买到。给翘儿提亲那次,男方送来了一整箱方便面,全家高兴坏了,爷爷把箱子摆在堂屋的毛主席像下面,直到有老鼠来啃才赶紧吃掉。

赖最锋把方便面的桶盖按着,说,再动热气跑了,面条可就夹生了。正说着,车厢那头来了查票的。两个男人,一高一矮,没穿铁路上的制服,看上去有点不像列车员。尤其是眼睛不像,像锥子,又尖又利,而且还带着钩。他在人堆里捞啊捞,碰到什么东西就会猛然一提。

票拿出来了啊都拿出来,你们是一块的?他是你什么人?矮个男人暧昧地咧了咧嘴,大哥?哪来的这么大的大哥?你几岁了?真有十九吗?十九了该有身份证了拿出来看看。赖最锋心里暗暗叫苦,她那身份证是假的,被看出就麻烦了。郑裕玲,男人看着翘儿的身份证念出一个陌生的名字。把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子带到火车上,还真有点像拐卖妇女,至少也有卖淫嫖娼之嫌疑。赖最锋感到阵阵燥热,仿佛后背有几只蚂蚁乱爬。矮个男人傲然道,你这怎么还是一代身份证哪,你看看。矮个把身份证递给高个,同时问赖最锋,她是你什么人?赖最锋说,朋友……朋友托带他堂妹去北京带孩子。男人问,朋友姓什么?赖最锋说,姓……姓齐,齐援疆。男人还要问下去,高个连催了几声,矮个犀利地盯了赖最锋一眼,一扬手说,今天没空,算你走运。便匆匆往前了。

赖最锋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那男人眼睛像锥子,大概是有超感觉,如若分开查问他和翘儿,肯定是会漏洞百出。涉嫌拐卖妇女和涉嫌卖淫嫖娼,以赖最锋在圭宁的经验,只要被他们认为沾上一点皮毛,十有八九会把你弄去打得屁滚尿流,然后说抓错了,再罚光身上所有的钱。如果碰上一个变态的家伙,为了某种你永远参不透的目的,这两项罪名先给你安上一个,把你投入看守所,那罪就不知要受到什么时候去了。基层,边远地区,天高皇帝远,有罪没罪,就看办事人的心情。所以说,看你的运气。

方便面泡得有点烂了,汤温吞吞的。翘儿却很有胃口,她猛吃一大口,又挑起一根,吸得面汤溅到眼睛,用手背抹一下,又吃一大口。天正在暗下去,外面由灰蒙蒙变成黑乎乎一片,已经看不见那些旷远的景致。即便如此,赖最锋仍然侧头对着车窗外,车厢的顶灯亮了,外面更黑,窗玻璃上映出他的脸,那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中年男人了,他头发支棱,皱着眉头,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翘儿吃完自己的面,她学着邻座去把空桶扔了,回来后也把脸凑近窗玻璃,看了两眼,又把鼻子贴上去,说,那儿什么都看不见啊。

对面铺位的人拿了自己的毛巾去洗漱间了,赖最锋说,算咱们运气,再碰上问话的,我就成了拐卖人口的了。翘儿说,怎么会呢?我自愿的。赖最锋说,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翘儿说,是啊,不知道。赖最锋说,你不知道他们狠,有点疑点就够他们整的了。再说了,你真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这事够荒唐的。

翘儿说,我叫郑爽玲啊。赖最锋说,是吗?那郑裕玲是谁?翘儿说,那也是我啊。赖最锋说,你到底有几个名字?翘儿说,就是一个啊。我爷爷取的,就叫郑爽玲。那怎么又叫郑裕玲了?翘儿说,我在户口本上的名字就是郑裕玲啊。我超生没上户口,前几年人口普查,我们乡来了一帮子学生帮忙登记,他们乱登的,就登成了郑裕玲。我爸去乡里问,那个女学生说,郑裕玲有什么不好,好得多,是香港大明星呢。赖最锋说,这也太轻率了。翘儿说,多筷的名字也登错了,她拿着她家的户口本到乡里要改,改不了,就算了。赖最锋心想,这个翘儿倒也是个老实人,假身份证也用户口本上的真名字。确实,这样假证倒更像真的,即使查出来也无大碍。

停了一时,翘儿又找到话头,说,大哥你要是进监狱了,我就去探你。这个话头不太着调,但也算刺激。大概在她看来,坐牢不过是件寻常事,所以也就寻常说起来。赖最锋便听着。村里有个男孩子叫大玩意,是专门搞绑架的,绑架很好玩,谁有钱就绑谁。他说全世界都是这样子,谁有钱就绑谁,让有钱的人拿出一点点钱给穷人用。他在北京绑架,绑了一个男孩子,也没撕票,还给他喝娃哈哈,就是碰上严打了,判了七年。他爸爸想用钱给他减点刑,不行,在县里就行,在北京不行的。

赖最锋问,搞绑架怎么好玩呢?翘儿说,总之比种田好,也比上班好。我小叔叔也想去入伙,爷爷说,伤天害理的事不要做,天都看得见的。小叔叔就去偷铁路上的铁轨,反正是国家的,国家是谁的,总之不是老百姓的,偷了就偷了,结果坐牢,打得受不了,用牙刷自杀,没死成功。赖最锋说,拐卖妇女的有没有?翘儿说,有的有的,是隔壁村的,是卖他自己的老婆,蒙汗药下到她的粥里。

这种事,实在是前所未闻。列车在黑暗中隆隆行驶,远远能看见零星的灯光,有些黑乎乎的房屋和树木闪过。车厢里的人大多睡了,顶灯关掉,只剩下脚灯。如果在野外,应该还能看得见星空,但赖最锋只看见几颗孤散的星星,互相没有依持,看上去冷飕飕的。额济纳那笼罩四野的星星的激流,仿佛已经过去很久了。

到呼和浩特是早上6点多,一出车站风就满满灌过来,两人穿过站前广场,赖最锋在前,翘儿跟在后面。他们吃了热汤面,然后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馆休息。赖最锋昨晚没睡好,想补一觉。车票是傍晚的,时间还充裕。他问翘儿,那你干什么呢?翘儿说,我就在屋里看电视。那个《勇敢的心》好看的。赖最锋玩笑道,你不会趁我睡着,把我的手机钱包卷走吧?翘儿哧了一声,说,要卷还等到这时候。赖最锋开了电视,调到几近无声,然后脸也没洗就往床上一摔。迷糊中听见有人敲门,翘儿开了门,有个女人咦的一声,然后又没声音了。赖最锋想撑起身子,但眼睛怎么都睁不开,手脚也重得像绑了铁。他就沉在睡中了。

醒来已是中午,电视剧已播完,电视上是午间新闻。报道说,从张掖监狱越狱的三名罪犯中的最后一名今天凌晨已被抓获,这名罪犯有很强的反抓捕能力,他从张掖逃到了额济纳,一路化装成老人,在额济纳上了开往呼和浩特的列车,在阿拉善左旗下车前被警察识破。赖最锋说,怪不得,肯定就是被盘查咱们的那俩人抓的。翘儿兴奋地说,这个好玩的,化装成老人,就是葛优,像《天下无贼》那样子的。赖最锋想起来问,刚才我睡觉时谁敲门?翘儿说,没谁,一个女的,野鸡。赖最锋说,我睁不开眼,心想别是你给我下了蒙汗药。翘儿说,要下也是你给我下啊,怎么倒是我给你下了?

赖最锋说,我要把你卖了怎么办呢?翘儿说,有本事你就卖呗。她又说,又不是没被卖过。这话听得赖最锋心中一震,一个人的黑暗经历,他人无从知晓。拐卖,逃跑,到达遥远的额济纳,来历不明的张哥,叫姑姑的老板娘。赖最锋试图把这些已知的点连成一道稍稍清晰的线,他马上发现,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每个点,你碰到它的时候它都会肿胀成一块巨石,像铁一样沉,它缠着那些飘忽的线飞速坠入深渊。

谁能知道分明呢?知道分明又怎样?

天阴,窗外乌云沉沉,翘儿爬上床,钻进赖最锋的被窝,她说我来再给你按摩一次吧。赖最锋连连说,别啊别啊。

翘儿说,没别的意思,就是找补一次给你。赖最锋摸不着头脑,问,什么找补,找补什么?翘儿说,就是那个啊。在我们那边,打一炮的行情是三百块,你给了我六百,大哥是好人,我也不要占大哥的便宜,再打一炮吧。赖最锋说,那我是心甘情愿的。翘儿说,那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脱光了衣服,贴紧了。他搂着她不动,既像怜惜,也像犹豫。而翘儿像一只小动物,紧紧偎在他怀里。赖最锋一动不动,深深呼吸。翘儿的头发还有着额济纳的风沙气味,以及干燥的阳光和空气,它们沉在她的身上,旷远而绵绵地发出呜呜之声。良久,翘儿在赖最锋的身体上慢慢摩挲,热气蓄积,缓缓扭动,升沉起降。终于,两人翻腾起来,来来去去,激烈又黏稠,仿佛一对用身体告别的恋人。

无亲无故的,知道我干吗要带你吗?赖最锋问道。翘儿说,是的啊,为么事?赖最锋想了一下,说,是啊,我也不知道啊。他纳闷地看了看窗口,说,我真是一点都不明白自己啊,本来不想带,不知怎么就带上了。

翘儿说,我晓得。赖最锋说,你够聪明,我自己都不晓得你就晓得。翘儿说,是,我们村里的百六九也说我聪明的。他说我是天上的童子下凡的,所以长不高。赖最锋笑了,说,闹了半天原来你是仙女,是天使啊。翘儿说,那我可没说,是百六九说的,百六九会算命的,他说我前世是天上神仙身边的童子,是下凡转劫的,注定要受苦,注定有贵人帮。你不信就不信。

傍晚他们再次登上了火车。云层更厚了,空气中有雨(或雪)的水汽。火车开动的时候下起了零星雨夹雪,车窗蒙上了一层汽雾。

路途漫长而重复单调。翘儿在上铺已经睡着了,赖最锋因白天睡了一觉,此时精神正好。他感到火车猛地咔嚓一下停了下来,是临时停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面黑沉沉的。旅客人人都睡着觉,只有赖最锋一人坐在黑暗中。他在窗玻璃上抹了一把,看见外面下起了雪。大雪落在,我锈迹斑斑的气管和肺叶上,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你的名字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是帕斯捷尔纳克写给茨维塔耶娃的诗。诗句猝不及防地冒出来,如同春河的名字和面容。她也浮在黑暗中,浮在雪中。你的名字是漫长的国境线,无论经历的是星空还是肉体,你的名字仍是无法拔除的一根刺。赖最锋在黑暗中费劲地回忆这首诗的其他句子,最终,他想起了结尾的两句:我歌唱了这寒冷的春天,我歌唱了我们的废墟……然后我又将沉默不语。

这时候,远在额济纳的达镇的雪也越下越大了,远近迷蒙,灰茫茫一片。星空完全看不见了。

2014年12月27日初稿

2015年1月29日定稿

发表于《收获》201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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