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山城的冬天
从城外回家的路上，红椿、刺槐抖落着残叶与宣泄的风较劲，地上的叶片也起落着助威。我的耳边呼呼地诉说季节，无形的寒针不停地刺着面部，穿透着全身。我打了一个寒战，到了环城路，仰见城墙和东南角上的文峰塔，在风的吼叫中仍巍然矗立，但没有了往日雀鸟群飞的喧闹情景。
“如果说，春天是播种的季节，夏天是酝酿的季节，秋天是收获的季节，那么，冬天则是一个沉淀的季节，山城这时要是下了雪，景色就更美了！”走到体育场门前，几名中学生朗诵着这段话，激起我对往日的记忆：记得那是一个飘洒着雨夹着雪的日子，我上学迟到还与老师赌气，站在操场里不进教室，老师便拿来风衣披在我身上，顿时我的热泪在心里涌动；记得山城动乱时那寒风呼啸的年代，母亲带我们寄住在舅爷家，没有烤火的经济条件，每夜母亲在灯下帮人做针线挣钱，就用身子把被窝暖热，好让我玩耍回屋后暖和地安眠，好多次母亲感冒了也不例外，可儿时的我根本没在意，只知道寒冬也暖和。
南大桥头的风，又让我打了一个寒战。这时手机铃声响起，同事发来信息：天冷了，别忘保暖！简单的话，却在这一刻给了我浓浓的暖意。触景生情——南大桥——跨月河连凤山、接汉江通山村，那年冬季，全县通乡公路大会战，我与同事骑自行车下乡了解会战情况，我的手冻裂口了，同事把他的手套给我，自己却冻着；几天后，不等我们回到办公室，主任早已烧好一盆火，其他同事赶忙推车，有的还搓着我的手连连说辛苦了，此时一股股暖流涌入全身，寒气荡然无存。于是，我就把在乡下看到的、听到的、村民家激情赶写的一首诗《梦路之感》朗诵给同事们：“走进冬天，风刮过琴弦，为山城魂牵梦绕的乡陌，注上韵脚；乡下农夫村姑们，用开山的笔，喷泉的墨，在雪盖的峰壑坡梁上，挥毫行楷狂草，书写通天的浪漫。”
我曾对朋友说过：“把自己当陌生人来看熟悉的风景，才会感到奇异的精彩！”而现在的我，却忘记了这样去想。于是我停下脚步，倚在桥的支柱上，仰面迎着寒风，重新去感受原先我所以为的冷。此刻，顿时惊然，原来是因为自己老想到冷才变得更冷，若适时地停下脚步去欣赏，这冬会是另一番风景。眼前城南的文化、休闲广场，松樟葱郁，菊草碧茂，群集歌舞，儿童游乐；四周差落别致的商场、高楼，拔地而起，新颖繁华，欢声笑语；往远还有几处新区正在建设中，工人们依然在寒风中努力作业，远望那些移动的身影，便幻想他们在想什么，然而我又岂能知道？只知道他们在冰冷中也在寻求一种温暖，这是生活的动力，还是成就感的毅力？
“怎么还没到家，路上风大，嗓子不好把领扣扣上！”夫人打来电话，我才看清已到南门外大街，离家不远了，于是加快脚步，向着那个温暖的港湾奔去。这时街边路灯、门店霓虹灯、塔顶射灯照出了一个五彩缤纷的山城。这环境又让我联想起一个明月皎洁的寒夜，我和夫人牵手在城墙上踏雪，不正是一道美丽的冬景？到家依然选择敲门入室，不是没有钥匙，也不是因为偷懒，而是我会一一被为我开门的家人感动。夫人会在进门时拍打身上的寒尘，儿子会亲手递上一双暖暖的棉鞋，刚满周岁的孙女也会“爷爷、爷爷”地扑来叫抱。
走过了五十多个年头，是每个冬季让我一岁一岁增长的。现在，冬日开始像影片一样一张一张闪过脑海。在这样的季节里习惯回想过去，憧憬未来。山城很暖，家里很暖，泡一杯热腾腾的天宝贡茗茶，打开散文集《乡村的牛》，书中虽有踏雪四章，仍显得苍白无力，我自言自语，心真的很暖很暖。
风凛雪冽遇冬寒，友温亲馨聚人暖——我爱山城的冬天。
2011年1月1日刊载《安康日报》
幸福哪里找
小翠在大学就读时，爱上贤明的帅气理智、诚实勤奋、举止文雅，虽然知道他不善言谈，羞于结交，但是在学校引起很多女学生的追求，于是她就抓住不放，认定是自己理想的依靠，终身的伴侣。毕业后便与他结了婚。
婚后，日子倒是过得平平稳稳，可是贤明招考在水利局里工作七八年了，仍是个工程设计员，不说提拔，就连个中级技师都没轮上。小翠很是失望，每次问他，他要么不言语，要说就是重复的一句话：设计室里老同志多，职称名额有限，以后有机会；机关干部都想提拔，自己是技术员，不想争官位。
“在学校谈恋爱是非理智的！是感情用事的！表面看他有出息，实际是个没得啥项没有什么出息，说话、办事、挣钱三样都不行。的。”小翠就这样唠叨自己，还常常对别人说自己是大学里的班花，毕业嫁给贤明，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猪粪上了，甚至连牛粪都不如！有人问她为啥这样想？她说，他挣那点儿钱，买套“按揭”的房子，把他的月工资“按”完不说，自己每月一半的工资也“按”进去了，他光有本事得先进，就是换不来钱，死好面子穷吃亏，这脑壳不是跟猪一样嘛！
就这样，她后悔就添烦躁，她抱怨就长脾气。一回家一见面，她就吵，由大吵变成责骂，由吼声变成摔东西。甚至当着几岁孩子的面也捎带着一起吵骂。
贤明仍然是大学时的性格。刚结婚那一段，小夫妻喜庆爱慕，他是那样的驯驯服服，热情少语，诚挚以待。婚后几年，妻子由抱怨到责骂，他对她和孩子依然是体体贴贴，亲情不语，温馨以待。久而久之，她越看他越觉得他不是个男人，简直是个窝囊废，连猪都不如，猪还哼哼，他连哼哼都少了。
架都吵不起来的家，有啥滋味，有啥盼头？她想离开他，离开这个家，去重新寻找自己的幸福。
那天，她赌气一人来到天赐咖啡楼，她想喝杯还是在大学时喝过的咖啡，想独抱其怨，独泄心恨，独虑后行。刚进门，突然看到好久没见的小兰同学，正在大厅窗边的桌前坐着，像是闷着头品咖啡。“小兰！”一声喊，这两位大学要好的校友，都喜出望外，真是“天赐”机遇。
一阵激动、亲热、寒暄过后，俩人就都唉声叹气，各自心里都怀着“大学谈恋爱是非理智的，生活是不幸的”积怨。
小兰先开口，说自己在大学爱上同级的一个帅气活泼、出手大方、性格率直的学生会体育委员，自己是校花六姊妹之一，众人都说，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日后定会幸福美满，可现在自己是高粱秆搭桥——难过极了！小翠听后疑惑地问：“难道你现在不幸福？你们俩那时可是遭多少人羡慕，连我都妒忌死了的哦！”小兰脸一沉，转望窗外天空那飘浮的云彩，说小翠是鸡肚子不知鸭肚子事，说她的丈夫是染匠下河，把人摆布够数，说自己啥都顺他依他，他还横挑鼻子竖挑眼，房子不打算买还乱花钱，自己一搭腔他就骂人，随后还动拳脚打人，另外有些事就更难以开口了，真的想跟他算了、断了。说着说着，就抽泣地哭了起来。
小翠越听越气愤，心想当年的校花如今真成了“笑话”了，没享受到怜香惜玉的关爱不说，还遭此欺负蹂躏，她那同学丈夫真是老人们说的“土地老爷住茅屋，有福不受”。于是支持她说：“跟那样的人算了就算了，早散早解脱，早断早自由。”小兰得到支持很感激，起身拉上小翠的手说，我早就想找你说说心里话，吐吐怨气，请你为我离婚的打算做个决断，但是又怕你笑话，所以……
小翠思忖片刻又问：“如果真的与他算了，那你又想找个啥样的人呢？”小兰不假思索地说：“我想很久了，生活要过，钱不要多，人要实诚，包容爱我，情要真挚，相敬快乐，这才是我寻找的幸福生活！”小翠不解地说：“你原来的什么人才帅呆，精明能干，潇洒善谈，阔气大方的要求不要了，求偶标准降低了？在学校，这些都是我妒忌你的哟！”小兰一甩脸，睁大眼睛瞪着小翠说：“你真是得了好，还卖乖！你大学谈恋爱是理智的，寻找的爱人是幸福的！我早有耳闻，他爱你顺你，容你忍你，服你惯你，我们这级的女同学找的同窗结伴，数你最慧眼，数你最幸福。我再找就找你丈夫那样的！你要是能把他让给我，我倒给你三十万咋样？”
小兰这一席话，把小翠震惊了，也震醒了。脑子里立即浮现出她与他的一幕又一幕场景：她吵闹，他洗耳恭听，大气不出；她摔东西，他该捡的捡，该扫的扫，一言不发；她冲孩子发火，他陪着孩子或者拉走孩子，自己面对挨罚。他包容了她的一切，他把爱全部给了她。自己认为一点儿用都没有的窝囊废，在小翠眼里是个家庭的宝贝，是生活的真谛，是她现在寻找的幸福。
小兰笑了，笑得很苦涩，很心酸，但也笑得很明白。小翠笑了，笑得特别爽朗，特别自信，特别美丽。
2013年5月16日刊载《陕西广播电视报》
以爱的名义
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人总是爱后悔。特别是年轻时，看事片面，却总爱偏激；认知单一，却固执己见；识理表象，却自命不凡。人走过的历程，不知后悔了多少次、多少事、多少心、多少情。少壮时对老师的爱、同学的爱、朋友的爱，甚至是自己母亲的爱都不理解。
记得那时，我站在青春的门槛上，倔强、自傲、任性、不谙世事，总想自己能背起行囊，走遍世界各地，天空任自己自由飞翔。但，当处处遇到阻难，时时遭到碰壁撞墙时，才明白行囊中每一项诠释，每一件物品，都是母亲爱的牵挂。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下放到边远山村，家里已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父母咬紧牙关供我们上学，熬到七十年代上高中，母亲因买不起一双解放鞋给我，我却与母亲争吵而带怨恨。
那是个冬天的傍晚，我赌气不吃下午饭，倚在土巴墙边，看着云彩在天边被夕阳烧成耀眼的花朵。母亲在屋里背对着我，斜进门槛的光线勾勒出一个瘦弱驼背的轮廓，衣边和裤腿上蓝布的黑布的补疤，一层摞一层，那瘦小厚茧的脚下是一双陈旧的草鞋，隐隐约约可看清。其实家里的油盐已断了好几顿了，母亲在灶前把搁冷了的红苕汤，热热走出门递给我说：“趁热吃吧，搁冷了就会吃坏肚子咧，布鞋妈明天就做好了。”说完眼睛里就有些模糊。可我接过碗，垮着脸皮冲进屋里，还耍着性子。
想起自己年少时，真是愧意满腹。自我意识太强，不懂得珍惜与知足；自认为内心强大，不理解真情与关怀；听不懂他人的益言，也领会不了亲人的劝意。遇事急躁，想事片面，处事固执，一意孤行，正如古人说的“初生牛犊”，横冲直撞，无所顾忌，常常使身边的亲人心受伤害，时时让关心的朋友情受屈解。少年的懵懂，使自己不懂得爱，不明白怎样爱，更不知该如何去接受爱。所以在母亲用爱付出时，自己还觉得这爱是多余，是不尽如人意，是压抑。就这样随意而深深伤痛的是勤劳、善良、宽容、厚德的母亲的心，如今才知道，一切的爱是如此的细小而珍贵。
过去了的，总忘不了。母亲虽然离开我们十几年了，但每当想起那碗红苕汤、那双布鞋、那一声叮咛……自己就会泪流满面，甚至跪在母亲的坟头上痛疚，都是惘然，因为这不能安抚母亲那用心的爱的伤痛，更不能换回自己好多好多无知而后悔的事！所以，每当我看到年少的人，与母亲争执，与老师顶撞，与同学怨恨，甚至出走、谩骂、动手，自己就感到很心伤，更心疼。年少成长的时代，时常需要母亲、老师、同学等众人的爱的呵护，这种爱的呵护，不仅仅是关怀和帮助，更是引导、劝解、训示和管教，才是支撑自己人生的世界。尤其是俗话“可怜天下父母心”那深层的爱，是我们必须用实心、用真情才能感受到的。
现实的，要珍惜。父母的大爱，无言；社会的大爱，无疆。用自己的心灵，去感应心爱，这样，我们痛心的后悔就会少一些，轻松一些。
以爱的名义，融入当今的世界、社会、环境、家。
以爱的名义，走出自己的无知、任性、偏执、犟。
以爱的名义，善待众人的教诲、训导、关怀、爱。
2010年11月18日刊载《安康日报》
写给母亲
我从没注意，母亲的第一道皱纹是什么时候爬上额头的。当我发现自己有额皱时，母亲却已是满头满脸的皱纹，我才惊异地感到，母亲确实老了。一道两道，五道八道，直到数不清的皱痕，那每一道皱纹，都深印着母亲对儿女的牵挂和对子孙的操劳。
我从不知道，母亲的第一绺白发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当我发现自己有白发时，母亲却已是满头的银发，我才醒悟地感到，母亲已经老了。一根到十根，十根到百根，百根到满头，那每一根白发都是母亲一段辛酸的经历和愁苦的记忆。
我从不晓得，母亲的第一颗牙是什么时候掉的。当我发现自己牙齿有些松动时，母亲满嘴的牙已快掉尽，仍口齿不清地呼唤我的乳名，我才悲泣地感到，母亲真的老了。她那每一嘶哑的咳嗽声，声声都承载着母亲岁月的沧桑和日子的艰难。
五十岁那年，我发现母亲原来挺直的身板，如今已是背驼了，腰弓了，手抖了，脚颤了。
六十岁那月，我诧异母亲原来灵巧的身板，现在已是眼花了，耳朵不好使了，反应迟钝了。
七十岁那日，我汗颜母亲原来活力的身板，眼前已像晚风中的一支蜡烛，枯枝上的一颗果实，天空中的一片浮云，随时都有可能离我们而去。
不愿拖累儿女的母亲，还是原来的母亲。伴着猪猫狗鸡，陪着瓦屋炊烟，守着大山土地，念着城市儿孙，自我欣慰、朴实单调、日复一日地过着乡野的生活。
母亲真的离我们而去了。在今年的五月十二日母亲节，我跪拜至尊的母亲，孩儿忏悔，远离不孝，弥补不及了，愿来世再做您的儿女。我叩拜所有的母亲，健康长寿，快乐幸福！我愿把心中的萱草花撒遍中华大地。
2013年6月刊载《散文选刊》下半月原创版第6期
清明雨
每到这个时节，天空就会纷纷落下淅淅沥沥的雾水，这雾水从唐诗里，一直飘溢到现在，把这个节日淋得湿漉漉的，那便是雨。也还是在这个季节，一些特殊的地方，人们会肃穆地站在那里，迎着雨从心空中淅沥飘洒，感伤而又温情，那便是泪。雨和泪胶结成清明，固定为节气，约定俗成为祭奠的哀思，归结成民族的传统。
这场雨，不大不小，不密不疏，混合了一冬的西风，惹得桃花、李花纷纷飘零，还有那橙黄的油菜花，铺得满地都是芳香的落金。看凸起的一座座小丘，一把土一把泥，就掩埋了世人在凡间终生的名利荣辱。眼望长空的柔风细雨，深思世间的功过是非，倒还是苍天不偏不倚的意志，显示出了均衡的公平。无论是古代帝王将相、豪门财主、布衣草民，还是当今世界的高官厚禄、富商巨贾、平民百姓，终究都会归一而百了，一视同仁地入土为安。恰似这从浩浩天宇中飘落的蒙蒙烟雨，爱抚地也均匀地湿润山山梁梁，以及在这山山梁梁矗立的一块块墓碑和碑下嫩绿的小草与野花。
每当此时，我也会触景生情，翻过凤凰山到偏远的南山祭奠逝去的父亲。徒步崎岖山路，总爱随口吟出杜牧“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诗句。一路而过的田间地头，在雨中随处可见孝顺的身影，人们扶老携幼，带着冥品，揣着虔心，不避风雨，脚踏泥泞，来到先人墓地，或祭奠始祖，或拜谒英烈，或凭吊先者，或安慰亲人，借得这一天风雨，洗涤所有的凡尘，去和先人亲近，去与亡灵沟通。虽然我生活过的乡村没有杜牧看到的酒家、吹笛的放牧儿童，可是如今的乡下村户，有的是楼房，有的是泸康与西凤。依存的是魂欲断，因为那是阴阳两界的隔望，雨与泪的呼应，思念与痛苦的碰撞，怎能不让人“欲断魂”呢！
长长的雨脚曳自何处？一滴雨打湿一个世界。假若没有这缠绵的细雨，我的父亲，就会离我越来越远。在泥土气息浓郁的山间小路上缓缓而行，雾气把头顶上的山梁罩着，脚下运动鞋早已沾上稀泥。我弯下腰，将一束从城里带来的玉兰鲜花轻轻地放在父亲的墓碑前。那束花，在坟前苍翠葱郁的松柏之中，在淡淡浅蓝的雨雾之下，是那样的鲜丽、夺人心目。抬头仰望，清风微微，携着雨丝在万里寥廓中纷纷而去，又纷纷而来。在这个寒冷潮湿多雨的节日，去祭奠自己的亲人。立在墓前，在凄风冷雨中，我和父亲对视、凝望，我有很多很多话想跟父亲说，清冷的水泥墓碑无语，一如父亲教书匠那处世的坚毅个性。但天幕上父亲的音容笑貌仍然清晰可见，天堂里父亲那抑扬顿挫的讲课声和振聋发聩的教诲声，依然激荡在我的耳边。
穿过雨走在风中，抬眼望渐渐明朗的天空，我想：人活着的现实，才是真真切切的，才是拥有丰满的人生。因为，任何祭奠的美酒，没有一滴，能落入地下亲人的口中。放眼面对的山水，俯首面对亡灵，我忽然感受到心灵在那一刻得到一种莫名的净化。是啊，多少番阳光雨雪，多少番冬夏春秋，在雨的那端，逝者已远矣；我看到遥远的天边，涌起生命之泉，生者仍为生计，却依旧不得不辛劳奔波。让素面朝天，让清风入怀，这不仅仅是一种洒脱，更是一种境界。清明雨中，或行走，或伫立；或遐思，或静默；身心无不沐浴着浸透雨丝的怅然和苍凉。与逝者相思，于是心情坦荡，重负释然，找回了失去的平衡，让一颗缅怀心得以释然。
清明雨，是寒冷的，挟着暖意；是悲切的，透着清心；是哀思的，孕育着新生。
2012年4月5日刊载《三秦广播电视报》安康版
清石河桥
山路上，凉爽而又甜润的晨雾。晶莹闪亮的露珠在九月沙沙的脚步声中，苏醒了。
要远离故乡，开始新生活。心，像霞晖里跃入蓝天的鹰鹞，说不出的欣喜和激动！这花，这草，这鸣泉流水，这绵延远去的山峰和这迤逦而下的山道，一切都是那样的明丽、鲜艳、赏心、悦目。
父亲在身后，消瘦的体形还佝偻着背，有些吃力地跟着。两肩轮换地背着母亲给我缝制的包裹，不时送来一两下苍迈的咳嗽声。我好几次慢下脚步，想从他手里接过包来，但没有用，父亲的脾气是不等到不能再送时，是不会依我的。
翻过了几道山梁，又横过砭砭路，眼前就是清石河桥。山里这一带的人总是在桥上，拍肩挥别，或张臂迎接，倾诉衷肠。父亲站在桥中，远远望了一眼对岸——那柏油路将是载我而去的路，随后转过头来拍拍我的肩，又抚摸一下我的头。
“歇一会儿吧。”父亲说。我靠在石栏，股股离愁涌了上来。父亲总是侧着脸对我，但我清楚看到父亲脚下的石板上有两处湿点，还冒着热气，那是泪痕，我的心顿时揪痛起来。
“清同治十二年，我们这老山里上京考出个州官，便命县令筹资在城里修了文峰塔，这两丈宽的桥也是他的功德。”父亲在桥上指了远方又指回桥侧镂着《青石河桥》阴文的青石板，告诉我。我不懂父亲为什么这时翻起古来。“算是他对教育和养育他的这一方山水的报答吧！听上辈人说，没这桥前，三根木桩撑两根棒棒，来往惊险得很。遇上大风雨季，桥冲垮，人淹死是常事；现在有公路通到山里，这桥更派上用场了呢！”父亲用手摩挲着栏杆上的石塑龙头，深情地打量起来，像是在读古旧的县志。“解放那年，我和你赵二伯上三官殿小学，在这桥上每天几趟来回几十里，不辞劳苦。高小他少考几分，回家哭着要跳桥，是我死活拉住他的。他求学心诚，感动校长把他收了。如今在县中学教书，总算这山里又多一个有出息的人了。”
桥使父亲回想当年，竟有无限地感慨。我只知道父亲是若有所思，可我当时没有全懂。
清河水晃动出太阳的粼粼，跳动出桥周围金色的生机。父亲把沉重的包裹挎在我肩上，又拍了拍我：“进大学堂别忘了写封信，要什么尽管说，家里有我，好好念你的书，奔你自己的路去吧！”
父亲回身擦了擦眼。我在远处等车的路口回望山里，见父亲那干瘦的手还在他身子的上方，挨着桥栏慢慢向我挥动。
桥上父亲的一席话，在大学里我读懂了，可是等我从学校再回到山里时，青石河桥上却再也没有了父亲的身影。
2012年12月刊载《散文选刊》下半月原创版第12期
玫瑰花溅泪
女孩子的漂亮与普通，是客观存在的，甚至是无可选择的。
漂亮女孩拥有漂亮的面孔和很好的身材。她们是众多男孩的追捧对象，她们的天空总是晴朗，大家一般都认为她们很幸福。
从小到大，有人群的地方，漂亮女孩周围总是有很多不同凡响的男孩，她们自我感觉很优秀。既然有这么优越的条件，漂亮女孩自然提高了眼界，她们勾画出未来的男朋友或爱人的形象无疑是完美无缺的，她们不停地选择，她们需要浪漫的快乐，等待她们白马王子的到来。
可是在选择中，漂亮女孩经常不知道该选择哪一个，常常对着月亮在祈祷神灵来告诉她。她们有太多的机会，她们喜欢游戏机会，喜欢短暂的浪漫，来展示她们的与众不同。她们经常告诉追求者：“你只是他们中的普通一个。”
漂亮女孩的男朋友和她的追求者没有本质的界限，虽然拥着她满是自豪，但每天躺在床上又要打算明天征战策略，因为竞争太激烈了，通常这种生活要保持到披上婚纱那一刻。
拥有普通女孩虽然没有那种自豪，但是心中很幸福，他默默告诉自己：生活需要平淡，我寻找的是共风雨的爱人，而不是炫耀的商品。普通女孩的爱情平淡无奇，她的心中向往浪漫，却更懂得天长地久的珍贵。
无论漂亮女孩或是普通女孩，都是社会人，都要为社会负责，为社会幸福着。
——何玲日记
何玲曾经是一朵艳丽的玫瑰花，大学毕业招聘到一家县级国有化工厂，而她是唯一一个科班出身的技术员，她从公认的校花转变到厂花。仰慕、追求、爱恋她的男孩，数不胜数，每到情人节这天，寄给她、送给她的玫瑰花无数，带“心”形祝福的明信片铺天盖地。而她先是想在学业上有博识，然后在事业上有成就，所以虽然执意追求者甚多，但她都没有明确表态，总是说：“爱在心里，不在表面，看将来。”
世事真的难料，何玲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六月十七日，一个包装箱车间就突然着火了，当时正在实验室里的她，奋不顾身地冲进火海……所幸没有发生爆炸，可是她身上多处灼伤，一只眼睛彻底被烟火熏烧失明，另一只眼睛也看啥模糊啥。
一个多月过去了，中国“七七”情人节到了，她没有再收到男孩的玫瑰花和带“心”形的明信片，半年后的“2·14”情人节，更没有看到当初追求她的那几个男孩了。她的泪在心里流，庆幸当初没选择，否则爱情更会是高空坠落。现在她没有太大的失落感，她收到了厂里、同事、妇联送来的玫瑰花和“心”形的祝福明信片。
一年后，何玲烧伤痊愈了，化工厂工会便做了红娘，让她认识了秦汉。秦汉的父亲是厂里的退休职工，那时的国有企业父母退休允许儿女继业，通俗叫“顶招”这一不成文规定。秦汉进了厂，模样还算一表人才，可是腿有残疾，不好安排啥岗位，厂里就在家属院对面门口给他开个修鞋摊，并给他们俩在家属院分了一套结婚的新房……
一个漂亮女孩一瞬间变成眼残，这心里是需要有承受能力的。一开始，何玲害怕孤独，一做完家务就坐在窗后望着外面，端端地出神地望着自己还算满意的丈夫。秦汉也时不时地抬头冲她笑。她就这样用心感受着每一天单调而又幸福的生活。她每次做好饭，就在窗户上挂个红布条。秦汉看见了，就赶快穿过马路，回到家像孩子一样，“老婆，老婆，我饿了、我饿了”地叫着，然后再把饭端到摊上吃。后来孩子大了，他还坚持每天往家跑，他总是像安慰孩子一样“安慰”她，我们要自食其力，不能给厂里增加负担。
何玲每天收拾完家务，就坐在窗台后望外面的风景。
在她眼前，有小鸟掠过，一串叽叽的叫声，欢快的样子。下雨时淅淅沥沥，像纱一样在她脸上飘来飘去，痒痒的，逗着她笑；有时，是哗哗作响的大雨，像鼓点一样激动她的心。她喜欢雨，喜欢雨的温柔和酣畅。不过，在她心里还是希望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不要下雨。因为下雨了，她丈夫就得走泥水路过街，丈夫修鞋兼修自行车摊的生意就会清淡许多；要是不下雨，她的丈夫每天都可以忙碌着、高兴着。
就这样何玲与秦汉生活了二十多年，吉人天相，何玲生了龙凤胎，现在他们的儿子、女儿也快大学毕业了——对于他们俩的压力，按秦汉说，已熬到差不多了。如今，一个月的收入加上她的厂里补助，也勉强够用了。秦汉还说，等儿女们都找到工作后，他要让她做个地地道道漂漂亮亮的全职太太。
何玲当初看上秦汉的，就是他的质朴和品行。直到今天，她相信他的心和模样一样美。这一点她不容置疑，周围的邻居在啧啧称赞他们孩子的时候，她的心已经灿烂如玫瑰花了。
又到“七七”这天，秦汉照例早早地出摊了。何玲照样二十多年如一日地坐在窗前，她已经听习惯了补鞋那敲打声，补轮胎的锉皮声。
秦汉刚把摊子铺摆好，一个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推着一条瘪了胎的自行车慌张地赶到他的跟前。喘着粗气说：“大叔，麻烦你快点儿，我有急事。”秦汉也没有多言语，只是乐呵呵地不停地忙左忙右，一会儿就收拾好了。望着小伙子远去的身影，他开心地笑了，可是等他转身才发现，一枝带着花露的玫瑰正活鲜鲜地放在他的工具桌上。他连忙再转身想喊那小伙子回来，可是早已不见了踪影。
秦汉便找来一个空矿泉水瓶，在带来补车胎用的水桶里灌了大半瓶，认真地把那枝玫瑰花插了进去，他一边给来人补鞋、补胎，一边不时地瞅那小伙子回来没，就这样一直焦急地等到傍晚。收摊很晚了，还不见那小伙子，他这时想：一枝玫瑰，也花不了多少钱，看来，这个小伙子是不会回来了。
“老婆，看我今天给你买了一枝玫瑰花。”一进家门，秦汉就喊上了。何玲虽然看不清，好多年没有见到那花了，但她已经闻到了玫瑰的淡淡清香。她熟悉这花，更熟悉他，就像熟悉这个家里的每一寸地方、每一个物件一样。她明白：这枝玫瑰，一定不是他买的。
秦汉看出了何玲的心思。晚饭吃得很晚，菜却多了几个，秦汉有点儿喜出望外，嘴里连连感谢老婆对他收摊很晚的慰劳，一边吃饭，还一边像往常一样给她讲摊上或者路边发生的故事，也认认真真地讲起了今天早上那个冒失的小伙子。
何玲听着听着，两行滚烫的晶体从她深深的眼窝中流淌出来。她知道，他不会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也不清楚这枝玫瑰在“七七”“2·14”值多少钱。可她知道他那颗蓄满爱和感情的心。谢谢，她对他说着，赶紧用手去拭两腮的泪水。
然后，她幸福地笑了，他也不好意思地憨憨地傻傻地笑了。
2013年7月18日刊载《陕西广播电视报》
不是为了省钱
如今，上网玩儿电脑已成为大众的习惯。除了上班，只要在家里，我和夫人不是她玩儿电脑我看电视，就是我玩儿电脑她看电视，各处一室，默契地相互不干扰，但玩儿电脑我总是先让她，也是因为她上网比我少，家务比我忙！
一天晚上，夫人没上网，也没看电视，坐在那里休息。我说，尊贵的夫人，今天咋这样悠闲，不上网也不看电视，是看到物价上涨了一点儿，就想到省电钱了？夫人瞅我一眼嘀咕道，你晓得啥，菜价贵一点儿，农民多赚点儿应该。今晚你也把电脑关了，帮我把衣服洗了！说着说着，她就把我的电脑关了，我只好无奈服从。
夫妻俩一块儿，把脱下的衣服裤子，用洁领净一喷，衣服胸前和裤腿的油垢用洗洁精一抹，搓揉几下，就扔到洗衣机里；她却把我扔在洗衣机里的衣裤取出来，放在洗脸池里。我很奇怪，问这是为啥？她板着个脸说，为啥为啥，你应该问你长的手干啥才对！我很不理解地说，这么多脏衣服用手洗呀，你也太省钱了吧。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脑门儿，弄了我满脸的洁泡泡，指着我说，省钱省钱，你就知道钱，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知道吗！这是享受劳动的幸福，体验运动的健康，夫妻和谐的交流，懂吗！说完一套大话，我们夫妻俩都忍不住对望着，坦然笑了。
在卫生间里，她一点儿一点儿搓去衣裤脏垢的地方，就放在清水的洗衣盆里，我赶紧用搓衣板使劲搓，她又将我搓了的衣裤再透两次水。我说，这回可以用洗衣机甩干了吧？她推了推我的手说，就用手使劲扭。我犟不过也就欣然同意。扭干了一盆又一盆，我得意地说，夫人，你看老公我的大手有力吧，衣服拧得滴水不漏，比甩干机还要干哦。夫人抿嘴一笑说，正中下怀，这叫自投罗网。
家务活，男人搭把手，代替女人干半宿。这话虽然是公益广告词，细想还真有道理。攒了上十天的脏衣服，四大盆不一会儿工夫就洗完了。我在外面晾衣服，夫人在卫生间清理地面，没等我把衣服晾完，她兴致勃勃地对我说，你知道这一次洗衣服少用了几度电几吨水吗？我说，那能节省个啥。她说看了电表和水表，与往常用洗衣机比，能节约五度电两吨水呢！
我开玩笑说，世界缺水，人人来省；全国缺能源，大家都来省；世界低碳，济世于人。好，今后就让我们家的洗衣机退休，有闲时间就多出去走走，叫电脑、电视不当长工打点工。夫人听了哈哈大笑，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一言为定。我随口接下，驷马难追。
阳台上，我们夫妻俩依偎着，望着晾衣架上一件件干净的衣服，摇曳着银色的月光，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幸福和美感。
2012年10月25日刊载《三秦广播电视报》安康版
羊娃的年
羊娃清清楚楚记得，老师在放寒假发成绩单时说的那几句话：“山舞银蛇腾空去，人欢马叫驾云来。祝愿我们来年的学习一马当先，马不停蹄，驰骋万里；祝愿我们外出打工的父母，快马加鞭，白驹过隙，马到归家。”
羊娃明明白白记得，老师在放寒假发成绩单时还说，按农历计年，明年是马年，班里的学生多数都属羊，满十一岁了，孩子们过年最盼望什么呢，可以自由地放鞭炮，还可以得到长辈的压岁钱，图个喜庆、快乐、开心……
羊娃认认真真记得，老师讲的学习要一马当先，打工的爸妈要马到归家的祝愿。他根本没想放鞭炮和压岁钱的事，盼只盼过年爸妈能回来亲亲自己。
小年过去几天了，羊娃站在院坝边，天空飘着雪花，呼号的寒风真像万马奔腾，爸妈在驰骋归家的路上了吗？雪花有意无意地落在了羊娃的身上。雪花心猿意马地飞舞，渐渐地，竹园和瓦房顶上已是白雪皑皑。羊娃的心随着雪花狂舞而沉重沮丧，他担心、害怕，他听老师讲过，也听同学说过，雪下大了，汽车、火车甚至是飞机都开不了。
“噼噼——啪啪——”如雷似闪的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寂静的山村上空响起来了，听响声，这鞭炮是对门梁上黑娃家放的，肯定是黑娃的爸妈从外打工回家了。羊娃知道，这些年在山里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只要谁的爸妈在外面打工回来了，一到家就放一挂鞭炮，一是家中报喜，二是告知乡亲。
今年腊月，羊娃的心情是不一般的。因为他知道爸妈今年也是要回来过年的，所以自从他知道的那天起，就天天数日子，兴奋得睡不着觉。腊月二十，腊月二十一……终于熬到了腊月二十七，天还没亮就起床，可是没等羊娃把早饭做好，老天爷竟然抢先飘起了雪花。
上学的羊娃，只要不是农忙，婆婆只督促作业，不让他干别的事。可今天的羊娃高兴，他也想让婆婆高兴，鸡还没叫第三遍，就起床做饭。羊娃还没出生，爷爷就去世了，在家里就只有他和六十多岁的婆婆相依为命。
羊娃要亲手做饭，就想让爸妈回来看他长本事了，在家懂事了，能帮婆婆做很多事了。他边做饭边想着爸妈回来的样子，爸妈见到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婆婆脸上该是啥样子。只要爸妈能早些回家过年，他就很满足很开心。他想到有一次上早操跑步，后面的同学把他推倒了，他倒地时把前面的同学绊倒了，前面的同学硬怪他是故意的，没等他辩解，就打起架来，结果挨了老师的严厉批评。
那天放学回家，羊娃是一路的委屈，他就特别想念爸妈。可是，爸妈在哪里他都不知道。问婆婆，可婆婆一会儿说他们在海南，一会儿又说在广东，一会儿还说在福建，爸妈到底在哪里，他很迷茫。海南是啥样子，广东是啥样子，福建又是啥样子呢？反正那些地方与他的家都很遥远，很遥远。
天空的雪下大了，羊娃的心揪紧了，他真想长出翅膀飞上天，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下雪的那个缺口，像老师讲的“女娲补天”一样，把雪堵住。好让汽车畅通，好让火车跑快，再让飞机加速，爸妈回家的路就好走。汽车他见过，可是这火车该咋坐，飞机又落在哪里，羊娃不清楚。“羊娃，你爸妈打电话了，在老君关路口下车了，叫我带口信给你，赶快去接吧！”是上坎屋吴大叔的喊声，爸爸妈妈快回来了，真的就回来了。羊娃顾不上回屋给婆婆回话，直接冲出院坝，婆婆跑出门大声喊：“拿挂炮，拿挂炮……”
雪虽然越下越大，羊娃的心却敞亮了，爸妈就要回来了。他一口气跑到猴子崖与老君关相接的村道上，可是只看见雪花纷纷落，寒风呼呼地刮，大雾袅袅地升，却没瞅见爸妈的影子。不会的，真的不会的，吴大叔在这个村里是最善良最诚实的人，他说爸妈回来了，那爸妈一定走在路上的。就在羊娃忐忑不安的时候，村道上远远地，有两个人影向猴子崖走来。就是爸爸妈妈，就是爸爸妈妈，羊娃喜出望外，快步向那两个人影奔去。
两里，一里，离爸妈越来越近了，羊娃在雪铺的村道上滑倒再爬起来，再滑倒再爬起来又向前跑，爸妈就在眼前了，他高兴得笑出了声。
羊娃不知跌了多少跤，才跑到大枫树，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他回头望了一眼家的瓦房，不知不觉已把瓦房甩出很远很远了，瓦房都模糊不清了。羊娃不跑了，他想放慢脚步迎着爸妈走进怀抱。羊娃走一步，心里数一步，十八步，十九步，二十步……近了，又近了，他们就是我日夜想念的爸妈，他们就是我苦苦思念的爸妈，他们真的回来了。兴奋极度的羊娃走到了爸妈身边，想用最大的声音喊声爸爸、妈妈，可不知为啥就没有喊出来，竟然连嘴都没张开。
脚步匆匆，身影匆匆，背包匆匆，他们的步履显得那样心急如焚，似乎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家。羊娃眼看爸妈走近身边，擦身而过时对视了一眼，却像遇见一个陌生的孩子一般，就那样匆匆擦身而过。
羊娃与爸妈对面而迎，对视而望，却擦身而过，爸妈居然对自己是那样的陌生，竟然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了。羊娃发愣地站在那儿，转身看着爸妈匆匆而过的身影，鼻子发酸了，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爸妈已经有四年没有回家过年了，爸妈离家外出时，自己才六岁，而如今自己早已长高好大一截儿了。
羊娃清楚地记得，那年正月初六，那天爸妈出行，婆婆故意带他到外婆家拜年，再回到家时，屋里屋外已找不见他们的身影了。羊娃哭闹了一个正月，再哭也看不见爸妈的影子，再闹也听不见爸妈的声音。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就这样他依偎着婆婆渐渐长大了，学都上到小学四年级了。
羊娃清楚地记得，爸妈出走打工的第一年，打电话到吴大叔家，说想回家过年，可是火车票、汽车票都没买到；第二年又打电话到吴大叔家，说大雪封路回不了家；第三年老板说，给不回家过年的人发三倍工资。今年回家了，却又认不出自己了，想着想着，羊娃心酸地大哭起来。
哭声似乎感动了天，雪花已停了，风不再刮了，雾开始散了，羊娃看着离家越近离自己越远的爸妈的背影，委屈的酸楚莫名其妙地直揪心底，执拗的犟性反压了盼望的心情，羊娃想，认不出我算了……
羊娃赶回到猴子崖下，躲着而傻呆地望雪停后天空的云卷云舒，手自然地伸进裤子口袋，触摸到打火机，猛然才想起婆婆给自己三十块钱买的鞭炮还在家里呢！
“羊娃，羊娃，你走岔路了吗，赶快回家吧！你爸爸妈妈都进屋了……”“羊娃，羊娃，我们的好儿子呃，爸妈来接你了……”
2014年3月刊载《散文选刊》下半月第3期
那年父亲五十三岁
父亲的多少事，我都忘了，因为他已离开我们三十八年了，但他一生的遗憾，我都无法弥补。
那是民国二十五年的初冬，住在小县城才十三岁的父亲提着篾编的竹篮，踏过独木支撑的月河小桥，从卞家沟崎岖的山路走进凤凰山林。他在大峰梁的山林里兜了几圈，想找些干果充当食物。
爷爷在父亲五岁时就去世了，家里只有多病的婆婆和年纪尚小的姑姑，生活的来源枯竭到了极限，所以父亲孱弱的肩上不得不压上重重的担子。可这从小城出来的人，哪里知道赶上这饥荒年，山林中可充饥的野菜、草根、干果早就被当地百姓们找尽了。两手空空的父亲心里很难受，此时又累又饿，就坐在大峰梁顶上歇息。
突然，他发现远处的刀削山林中有一凹谷，城里乡里人都称为是幽灵沟。听说四面峭壁，山石滚动，还有虎豹豺狼嘶鸣，没有人去过那凹谷。初生牛犊的父亲脑子里满是找吃的，他眼前始终晃动的是早上出门时的情景：妹妹拽住他的衣角，嘴里不停地号啕，哥哥，我饿，我饿嘛！她那蓬乱的头发，麻秆儿似的身子，走路打跪跪的样子，心就疼，鼻就酸。饥饿挑战恐惧，父亲顾不了啥，站起身就径直向山林深处的凹谷奔去。踏着石缝攀崖，抠着草蔸上坎，拽着树枝爬坡，草鞋磨烂了光着脚板，手划破了流着血迹，寒风刺透着疲惫的身子，走一步歇几口气，太阳都快落山了，父亲才赶到寂静密林的刀削山梁。
父亲立稳脚跟，四下张望，见崖缝边有干藤蔓，伸长手立即用树枝使劲刨枯叶黑泥，忽见泥层中冒出来一些土茯苓。父亲欣喜若狂，起步到崖边，勾下身子去捡土茯苓，不料眼冒金花，天旋地转，身不由己地倾斜倒地，整个人从沟槽滚下山去。不等回过神，拦腰一棵树杈卡住身体，只感觉大腿上一阵剧痛，低头一看，鲜红的血淌出裤腿。山风，像针刺一样在肉体上乱扎；伤口，像刀绞一样在心头尖旋转；血印，像利剑一样在腿部上划痕。父亲已没有知觉，没有呻吟，也没有力气再动弹。
太阳快要从凤凰山顶落下，迷迷糊糊的父亲，突然听到“嗷——呜——”的一声声号叫，阴森诡异的号叫声好像在不远处，父亲从没听过，蜷缩的小身子更加缩成一团。
天色开始降下帷幕，十几米远的灌木丛里，伸出一对发着绿光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父亲，惊醒了头脑的父亲从学过的书上猜知那是一只野狼，还听大人们说过野狼出没凹谷曾吃过小孩和大人，他恐惧而瘫痪地、痴呆地瞅着那只黑灰色的狼。
“嗷——呜——”那野狼又一声号叫后，猛地跃起向父亲扑来，父亲绝望地闭上了双眼，等待死亡。“嘭——哗——”一声枪响，父亲再睁开眼时，那狼应声从空中落下。父亲回过头，身后大树下站着一位老猎人，手里握着粗大的钢管土猎枪，枪口上，正冒着青烟。
那猎人头戴粽叶树枝卷成的伪装帽，嘴边留有花白的大胡子，睁圆眼珠瞪着父亲说：“山上有声响，我就知道有人来，就害怕出事，跟来了却是你这个小崽娃子，哪来的熊心豹子胆，跑到这幽灵谷来了？是惹了大祸出走的吧！”父亲仍是魂不守舍，浑身发抖地、结巴地说：“不是，不是！”然后说出了来由。
“没想到城里娃还有这样的穷苦家，你崽娃子苦得善良有骨气。今天你回不去了，跟我走吧！”热心的老猎人边说边把父亲提起，抱扶下树杈，拿出他腰间的皮囊，抖出黑色粉末，涂抹在伤口上，扯下布条捆缠几圈。父亲顿时热浪涌心头，感激的泪花在眼圈打着转，嘴唇嚅动而说不出话来，只好点点头。那老猎人用绳拴住猎物拖着，想背父亲走，父亲说腿没摔坏，伤口也不大疼了，自己能走，就这样随着老猎人熟悉的路，艰难地下到山脚，走进一间石块垒砌的、石板覆盖的小房里。
“饿极了吧，我都饿了，走，做饭去。”老猎人在屋后灶前忙碌，父亲帮着填火，不一会儿，一股浓香从锅盖缝隙中溢出来，直钻入鼻孔，父亲的口腔自溢的涎水一口一口地反复吞下肚。
填着火的父亲全身温暖了，却迷迷糊糊地晕倒在灶门口，那老猎人赶紧抱起父亲，放到木椅上躺着，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肉汤摆到父亲面前，肉汤浓烈的刺激，让父亲顿时睁开大眼，端起碗就想吃，却被老猎人挡住，瞪眼眉翘地说，小心烫坏了嘴巴舌头，晾凉一下再吃，今天管饱。
开始，父亲还狼吞虎咽地喝汤吃肉，没吃到半碗却又放下，说吃不下去了。老猎人听得很惊奇，问又饿又累一天了，这一碗还吃不完？父亲大颗大颗眼泪滴湿衣襟，摇摇头说，不是，不是，是不知妹妹和母亲在家咋样了！老猎人听后也眼泪巴巴地说，你先吃吧，吃饱了，今晚睡个安稳觉，明早好有精神回城，我会送你出山。
父亲翻来覆去到半夜，终因疲劳过度熟睡了。第二天刚开亮口，老猎人早已煮好干干的苞谷糊肚子，叫醒父亲吃过后，还用布袋装满了一竹篮苞谷面，另一个布袋塞了煮好的一大块狼肉，捆牢在扁担上，让父亲挑着带回家，说省着点儿吃，这一冬你们仨就能将就过去了。老猎人先挑着担子走出幽灵谷，越过刀削山，在卞家沟的山腰上，才转交担子，还久久目送父亲向城里走去。父亲转身回头望去，老猎人身披朝霞，光彩照人，真像小城中城隍庙里供奉的菩萨。
父亲回城，婆婆惊喜，眼眶已没了泪花，急起身迎上前说：“顺儿啊！这一天一夜可苦了你了，把为娘的心担碎了啊！你妹妹喊了一天的哥哥，都哭晕了好几回，对门欧婶给她端了半碗菜糊肚子，才好些，这一夜又念叨哥哥，直念到今早，这才刚睡下。”父亲看了看蜷缩在床上的妹妹，就依偎在婆婆身旁讲了那一天一夜的情形。婆婆听后，叫父亲向南面的凤凰山跪下，磕三个响头，自己也抱拳作揖地说：“山里的活神仙啊，您是我们家的恩人啊，您的大恩大德今后一定要报答！”
那个极度寒冷的冬天，在老猎人的恩赐下总算度过去了。而且婆婆的病不知啥原因也好多了，在城里帮人洗浆缝衣、挑水做饭、纺线织布也能挣些工钱，还能让父亲、姑姑在私塾学校旁听读书了。
三年过去了。
民国二十八年的一个仲夏，父亲考上了安康国民师范，接到通知书的那天，街坊邻居都来恭贺，还送这送那的。婆婆把收来的二十多斤大米和几包糖馃子，装在背笼里，叫父亲第二天清早进山，一定要找到那位恩人。天刚蒙蒙亮，父亲凭着记忆走进卞家沟，翻过大峰梁，一路摸索地爬上刀削山，下到幽灵沟，一见到那石板房，不顾疲劳地狂奔过去，推开半掩的木门，房内横扯直架着蜘蛛网，地面灶头青苔满布，老猎人早已离开。
“恩人，您在哪里？恩人，您到哪里去了！”父亲的呼唤声响彻幽谷，震颤山林，直到太阳快落山，才无精打采地朝回走去。
父亲师范毕业后，就请求在大峰梁的山里教书。在城里娶妻后，让妻子侍候婆婆，自己仍旧回到山里。新中国成立后，城里师范专业教师紧缺，教育局想调他回城，可他拒绝了，他说在山里当老师才感到慰藉，心灵才安稳，吃每顿饭时都要先敬一下那老猎人，老猎人在他心里就是神。
那一年，婆婆因病去世了，父亲消瘦多了，患有严重贫血病，母亲把父亲以前的事说给我听。
1975年，全民动员开工建设汉漩路，跨过凤凰山的盘山公路就要绕进那沟、那梁、那山、那谷，父亲也请求加入到那修路的队伍。春雨纷飞、夏日暴晒、秋风寒骨，父亲打炮眼，放山炮，撬石块，砌石坎，挥铁镐，扬铁铲。他说他要为这山里人出力、出汗、做补偿！他总说是这山里人的厚道、善良、纯朴救了全家的命，在山里就像与恩人在一起，他说只有做事感恩才心安、欣慰。
腊月小年一个飘雪的日子，父亲突发疾病，晕倒在工地上，工友们把他抬到就近的漩涡镇卫生院时，已是奄奄一息，待我和母亲赶到父亲身边时，他半睁着眼想说什么，我立刻俯在他耳边，只听到“我……我……没送出的……那袋米，你……要……”嘴还张着，喉咙里一声“咕噜”，头向东方一偏，离开了人世。
在场的人都跪倒在床前，哭喊着：“陈老师，您不能走啊！”泪湿衣襟的母亲指着父亲头偏的方向说，儿子，你父亲一生的遗憾，是没送出的那袋米，所以他不闭眼啊……
那年，父亲五十三岁。
2014年6月刊载《散文选刊》下半月原创版第6期
做客张老师家
十二月二十八日周六，我走亲戚到小舅家，刚进门，上坎屋张老师家的庭院里突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我疑惑，难道张老师家有啥事情？小舅说，最近这几天不知道张老师忙些啥，面照面地与他对碰也只是点头打招呼，平时他可主动热情极了。我觉得好奇，八十年代末在城关初中，我曾当过他的校长，决定前去我尊敬的老师家探望。
出小舅家门拐一个弯，上十几米远，便来到上坎屋。我踏进院子，一下就被浓浓的喜庆氛围包裹了，一股还没有来得及散尽的鞭炮硝烟味儿钻进我的鼻孔，看庭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窗台上、房檐下整齐有序地摆放着十多盆鲜花……张老师家大门两旁悬挂着两只大红灯笼，门楣和门框上还赫然张贴着手书的新红对联，上联：改革开放神州巨变真无比，下联：奋发图强骏马奔腾大有为；横批是：中华复兴。哦，我明白了，原来老师忙活是为了辞旧迎新，家里整理得过年般喜庆。
退休的张老师，一儿一女，今年七十一岁，还是省书法协会会员，身体、精神都特别好。听小舅说，他和夫人李老师平时在庭院里养花、喂鸟、种菜，随身听拴在腰间，播放一些花鼓调、汉阴民歌，遇上好天气，还骑上电动车带上夫人四处逛逛，好不惬意。
叩开张老师家的门，我连忙招呼：“张老师好！”“哦，校长上来了！赶紧进屋里来，外面冷。”张老师急忙站起来又是给我让座，又是拿烟拿水果。面前的玻璃长桌上放着香蕉、苹果、核桃、瓜子、香烟等；对面墙壁上五十二英寸超薄液晶电视里，正直播着全国各地插国旗、摆鲜花、挂红灯的热闹景象。我坐稳，张老师和颜悦色地说：“今天是我退休二十周年，正好还有三天就是2014年元旦，一起庆祝庆祝！到元旦那天，我专心在家收看习主席的新年献词直播。听听咱们国家在中国共产党的英明领导下，明年又有哪些大计划，深化改革该咋走……”张老师指手画脚地一会儿坐坐一会儿站站。他谈起十八届三中全会带来的新风气，激动得合不拢嘴，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向我诉说。
张老师的情绪稍微放松些，他夫人李老师抢过话头说：“这些年，简直叫我们这些老教师喜出望外，祖国改天换地的变化，有许多举世瞩目的成就，群众物质精神文化生活丰富多彩。大到宇宙飞船从‘神五’到‘神十’，探月卫星从‘嫦娥一号’到‘嫦娥三号’成功登月……小到县上高中迁建、医院新建，文化广场建设全市一流，历史罕见，衣食住行用的改善提升等，真是数不清也说不完啦。”
“是呃，是呃，一言难尽，亲身体验。”张老师直点头，“就拿我身边的变化来说吧，由于咱党的惠民政策落实得好，像我儿子大学毕业后回来自己创业，资金不够，贷款国家免息，前三年还免税收，才使得兴华创业顺利成功；像前些年我患了一场大病，花了二十多万元，要不是‘合疗’的大病救助了一多半，我早就入土为安了；像我退休的工资涨了几番，一月三千多块呢，花不完；像我这吃的，下坎坎就是超市，想吃啥就买啥，过去求吃饱，现在是讲究吃营养，吃健康；像我这穿的，过去求遮体穿暖，如今是注重穿健康、讲时尚。像我这要出门，有电动车，太方便啦；再说这通话有手机，想外地儿女了就上电脑聊天，就跟面对面一样；你看我家住的房子，整洁宽敞明亮，是儿子创业挣了大钱盖的；我们七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免费乘坐公交车，一年还免费两次体检，大街旁、公园里还专为老年人放置了健身器材……”
“别再唠叨了，这些变化人人享有，哪个不晓，谁人不知啊！他这校长都当成县上领导了，比你晓得多！再说难得忙里偷闲上来一趟，请他说说明年咱县上又有哪些大项目、办哪些大实事……”李老师打断老伴的话，瞅着我期待地说。
我在思考，张老师一家衣食住行用的变化，不仅见证着汉阴乃至中华大地翻天覆地的变化，更见证了寻常百姓走向幸福、美满生活的变迁。
《祖国明天更美好》，电视里播出欢庆的音乐舞蹈，代替了我对新年前景的诠释。
2014年1月1日刊载《今日安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