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块神奇的土地上，发生过多少离奇的故事。有的可歌可泣，有的荒谬绝伦。眼下的几代人渐渐淡忘了那不堪回首，却万万不可忘却的岁月。在皇坡镇田春媛的心上，永远抹不去深深地砍在她心窝上的那一刀。那桩荒诞、畸形、扭曲的婚姻像一把钢刀一样插在她的心窝里，血淋淋的，一插就是17年。
那是七十年代初期的事。“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最高指示还在执行中，初高中毕业生依然还在上山下乡。属于农业户口的学生依然要回到自己的家乡，顺理成章地去当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民。田春媛也不例外，同样带着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火热情怀回到生产队，革命的烈火依然还在胸中燃烧；革命的勇气、工作的热情始终没有减退。学大寨，她一身泥巴一身汗，手上的血泡一个摞着一个；搞“革命大批判”，不分白天黑夜，一个更深夜半又一个夜半更深，从无牢骚怨言。田春媛用自己勤奋能干的行动感染着周围所有的人，在生产大队的名气越来越大。谁都说田家出了一个好姑娘，是棵好苗子。大队书记说她是一匹风风火火的小马驹，招人喜爱，有培养前途；左邻右舍的大婶们说，谁家要娶这闺女做媳妇，那就烧了八辈子高香了。老实巴交的父母承担着全部家务，让女儿尽情地表现自己，等待着将来有个好出息。
这几年工农兵上大学给不少人带来了希望。田春媛的心头也憧憬着自己的未来。一次同村同学李咏去皇坡办事，大街上碰见了老班主任方德仁老师，方老师顺便托李咏为田春媛带回一个条子。
田春媛同学：
今托李咏同学捎便条与你，希一阅。
毛主席说：“大学还是要办的，我这里主要说的是理工科大学还要办……”目前，工农兵上大学已是好几届了，我希望你能有这个勇气，争取做一名工农兵大学生，将来用自己的真才实学为社会服务。你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好学生，万不可丢掉书本不思进取。我和习芳老师曾多次提说过你，希望你能上工农兵大学进一步深造。如果你有这个愿望的话，需要复习或者复习资料尽管来找我们。
方德仁
73年4月
田春媛正端着一碗玉米糁红苕饭和别人聊天，突然听说方老师捎来条子，急忙把碗放在地上，双手接过李咏递过的条子。还未打开，心头先是一热，两年过去了，方老师还在惦记着自己。她把折叠的信纸打开，急切地读起来，一颗激动的心就使热泪涌出了眼眶。田春媛早就有一个接受高等教育的理想，不过在她看来那只是一种幻想，近乎是一种奢望，可望而不可及。她想做一名像方德仁、习芳老师那样有文化、有教养、受人尊敬的人。可是她不知道怎样向他们去学习。毕竟这是她在学校时立下的誓言，现在再回忆过去，追忆往昔，心凉凉的，一切都显得力不从心。看到方老师捎来的信，田春媛一颗进取的心顿时得到无比的宽慰。回乡两年多了，看到别人一个个步入大学的校门，田春媛急切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有一个令她欣慰的转机。面对着方老师捎来的条子，田春媛的思想同时在激烈地斗争着：社员没有推荐，自己就急着找老师去复习，去寻求复习资料，是不是一种不想扎根农村的坏思想？大队和公社的领导知道了对我有什么看法？是不是违背最高指示？她又在问自己，是不是只有当农民才是最革命？思想才最好？干其它工作算不算革命？干有文化、有知识工作的人，是不是永远都被资产阶级思想统治着？田春媛提出一连串的为什么。她无法回答自己，懵懵懂懂地想上学的思想还是占了上风，她的答案是：三百六十行，行行不是都需要人干吗？我为什么就不能当工农兵学员？不能以另一种方式干革命，去为人民服务？她下定了决心：去，找老师去！
“妈，您收拾锅碗，我去学校了。”田春媛放下饭碗马上就要去学校。
春媛妈说：“慌慌张张干什么？还不拿上两张菜票，到队上的菜地里卖点菜给你老师带上。”田春媛伸了伸舌头，高兴地跑向屋子，带了两毛钱的菜票，拿了摘棉花的土布幅子直奔菜地。韭菜、大葱、莲花白、小青菜装了一大包。
田春媛走进皇坡中学的大门，学校仍和几年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她来到方德仁家，一敲门，习芳迎面出来，一看是田春媛，接过一大包沉甸甸的东西放在地上，一手就把田春媛拉到自己怀里，然后两手抓住田春媛的两个肩膀，自己向后退了一尺远，仔细打量着田春媛：“黑了。”她用自己的右大拇指刺了刺田春媛的左手心说：“手也粗了。不过，人好像壮实多了。”方德仁一看田春媛的到来，什么话也没有说，从床底下拉出五六个纸箱子，里面全装着学生们扔掉的旧课本，有的面目全非，有的书角翘起来像煮熟的牛百叶，有的依然眉清目秀。方德仁、习芳帮着田春媛拣寻着完整一点的课本，凑够一套初中教材。方德仁说：“根据去年考试的卷面看来，这些足够了，有不懂的问题你就来找我们，适当为学习留一点时间。”
田春媛把菜顺便倒在地上，把书装进土布幅子里。方德仁和习芳一看地上一堆菜，高兴得不得了。习芳说：“春媛呀，你这孩子真有心，你可为我们办了一件大事。春天蔬菜紧张，我们每天天不亮有一个人到蔬菜市场去排队，不一定能买上一把青菜，这下可好了，两个星期都吃不完。一共多少钱？”方德仁忙从口袋里掏钱。田春媛说：“二位老师见外了，过去在学校，中午饭断顿的时候，跟你们借三毛两毛的，你们从不让我还，这点菜哪能补上师恩呢？”
“这可不行，过去的事咱们不提了，就说今天。一元够不够？”方德仁说。
“方老师您让我犯错误呀？”
“到底是多少？一定要给，否则你就把菜背回去！”田春媛一看方老师那么认真，说：“那好，人民币两角。交钱。”
“这么多菜两毛钱，我不信，到底是多少不能说假话。否则今天你就走不了。”习芳说。
方德仁接着说：“就说是两毛钱，这中间有你们社员的福利在里面，我们不能占这个便宜。就拿一元吧。”田春媛一看真的走不了，提起幅子就向楼下跑去。习芳扛起自行车就下了楼。
习芳把田春媛直送到村头，谈了一路关于复习的问题。临别时习芳把一元钱硬塞进田春媛的口袋里，掉头上车消失在去皇坡的路上。
后来，田春媛多次补习数理化都得到方德仁和习芳的帮助。
一晃又是两年。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田春媛上大学的愿望总是实现不了。眼看着一批又一批老同学走进大学的校门，田春媛的心中泛起许多疑问。他们之中许多人的政治表现远比不上自己，工农兵学员怎么就总也轮不到自己头上。这是为什么？大、小队乃至公社的干部都表扬过她，她弄不明白这些领导都是铁石心肠，还是另有原因？
经人一打听，原来在太爷手里积攒了一点田产，到了爷爷手里，一个读书人，当起了小教员，土地租给别人种了，虽说没有发家，但是他老人家较能守业，家中总算有饭吃；父亲解放那阵在私人商号里当小学徒，同样把地租了出去。因此土改时家里定了“小土地出租”成分。“小土地出租”是有剥削行为的，在农村也算是高成分。在那口头上不唯成分实际上唯成分的年代，田春媛的大学梦就这样破灭了。她百思不得其解，即便“小土地出租”是高成份，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属不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她想找公社，心里又怕。怕人家说是高成分子女闹翻案，她几次走到公社门口都没有胆量走进去。这一闷棍打得她几乎爬不起来。不甘示弱的田春媛把痛苦锁在心底，把生活的重担悄悄扛起来，最大限度减轻父母的生活压力，用自己柔弱的双肩，扛起家庭生活的重担。委屈，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心头沉沉的压力，偷偷自己硬扛着；把心中的痛藏在心灵最隐秘的深处。但是，田春媛的心头这一块石头总也搬不掉，像影子一样缠着她总也甩不开，思前想后不知人生的路该怎么走。她躺在床上只要想起此事就无法合眼，侥幸地等待着有一个转机的未来。
几年来，不少女同学有了婆家。既然在农村革命一辈子，也应该想想自己的归宿。田春媛憧憬过自己的美好婚姻，暗中思忖过自己心仪的好小伙。她又觉得不妥，因为她心里还存在着一丝希望，奋斗的勇气绝不会让它轻易泯灭。面对自己的人生，她不肯甘心。几个来家说媒的红娘看准田春媛的秀气和乖巧，纷纷为田春媛推荐好婆家，一一都被她堵在门外。她想，在失望面前不应该轻易认输，随便就倒下去。她使尽全身的力气站起来，带着人生的第一个创伤，扛着锄头继续去战天斗地，从不落在人后。队上的工作干完以后，晚上还要坚持复习功课到深夜，哪怕永远没有再上学的机会，还是不愿放弃，一颗不停骚动着的心还在侥幸地等待着未来。人消瘦了，脸上的红色消退了，心头的那股劲始终还是没有松。妈心疼得直掉泪，爸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无能为力。
夕阳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田春媛的心也在燃烧着。只要心不被烧焦，希望总在心头眺望着未来。下工的时间到了，焦灼的她拖着疲惫的身体，低着头，扛起锄头，无精打采地行进在田间的小路上。小说里对田园风光的赞美她也多次激动过，可是如今站在蓝天、白云下面，望着郁郁葱葱真实的大自然，她几乎没有任何心灵的呼唤，更没有田园风光描写中画中人的那种陶醉。她低着头在想什么，似乎又没有想，脑袋木木的。正要过马路，一辆自行车驶过来停在她面前。
“春媛，刚下工？”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下了自行车主动给她打招呼。田春媛抬头一看原来是中学时教她们班语文的兰新年老师。田春媛应一声说：“兰老师，是您？”兰新年看见田春媛疲惫的样子，精神那样萎靡，心痛地说：
“看把人累成什么样子了，这样不行！总不能当一辈子农村知识青年，当一辈子农民吧？你的天赋和性格不应该是一个农民的材料，得想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你说对吧？”田春媛看看兰老师低下头说：“我看是没有希望了！”兰新年接着说：“希望总会有的。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真理。再难的事，只要想办，就没有成功不了的。条条道路通罗马，总能选出一条可行的路线来。人要生存，要生活，追求美好是人性的本能。人不能总在悲观失望中折磨自己。冲过黎明前的黑暗，就是明媚的曙光。挺起精神来去寻求自己的未来吧，你一定会有一个幸福的彼岸。要是你有兴趣的话，抽空晚上来学校家属院一趟，咱们一起商量商量，我有话对你说。”
兰新年的一席话对田春媛来讲，像行进在沙漠里饥渴难耐的人儿，突然望见一汪淡水，又一次唤醒了她渐渐失望消沉的神经，看到了求生的希望。她喜出望外地要扑过去，急不可耐地饮上一口甘露。兰新年鼓舞人心的话，滋润着田春媛一颗干涸的心。她顿觉精神愉快，四肢有力。她怀着对兰老师感激之情，目送着兰新年远去的身影，直至消失在夕阳的余晖里。这时她才把锄头扛在肩上向家走去。她边走边想，勾起对两年前学校生活的向往，昔日一幕幕往事浮现在她的脑际，形成一连串美丽的画卷。班主任方德仁老师对她的鼓励；兰新年老师对她批判稿的修改和润色；军宣队、工宣队对她的提拔和重用；同学们对她的支持和爱护，特别是那些调皮的男同学不知为什么，愿意听她的指挥令她至今深感自豪。那时她在年级里当副连长，真也威风过一阵子。谁不说田春媛是块当干部的料？她想，兰老师一定是帮自己复习功课，或者是向她传递招工或报考工农兵学员的消息。回到家，田春媛只给妈打一下招呼，带着对未来的希望，对前途的憧憬，拿着一个苞米面凉馒头兴致勃勃地去了学校。
去学校的路上，田春媛还在回忆着学生时代，甜蜜，思念，一股感恩在心头荡漾。方老师、习老师、兰老师还有李校长他们对她的关怀和培养令她至今难忘。那时候她无忧无虑，上进的激情染红了她一颗炙热的心。入红卫兵、入团、入党是她不断追求的理想。文艺演出、运动会、搞“革命大批判”，各项活动她总是走在最前面，这一切在田春媛的心头充满了对学生时代的眷恋。走进学校的大门，四下张望，没有晚自习，教学楼内静悄悄的，没有一缕亮光；校园一片寂静，没有往日晚自习前的那种喧嚣。正值晚饭时间，家属院里没有一个人影。上到二楼，兰新年一家正在吃晚饭。田春媛不期而至，完全出乎兰新年的意料，没有想到田春媛竟会来得这样快。兰新年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一脸惊愕。兰新年的妻子老米，人称胖迷糊，是一个啬皮到家的女人，从来不会热情接待客人，多少年来兰新年已经习惯了她的为人，不刻意强求她为自己充面子。不等妻子动手，兰新年先手忙脚乱起来。又是打洗脸水，又是舀稀饭，又是拿馒头。兰新年老婆以异样的眼神看着兰新年，脸平平的，没有一丝表情。别看兰新年老婆不说话，内心鄙视着兰新年：至于在学生面前那样的热情殷勤吗？田春媛觉得很不好意思，盛情难却，在兰新年再三的催促下，田春媛只好吃了这顿饭。
饭后，兰新年拿着两个小板凳和田春媛来到操场。几年不见，一阵寒暄过后，兰新年向田春媛讲述找对象的事，这让田春媛感到十分意外。她没有想到兰老师会考虑自己的婚姻问题，竟和自己的想象如此大相径庭。不过老师能这样关心自己，也算是一片心意。田春媛的心淡淡的，脸上，没有反应。
“我的老同学张风死了老婆，留下两个孩子，需要人帮助。这桩亲事我想来想去想到你。如今你们家的成分拖着你前进的步子，总得想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们近郊已形成了一个有二十万人的卫星城，我们这里农村条件远比你们那里农村好多了。有社办企业、队办企业，国营大厂征用了社员的土地，国家要解决一部分农民的招工问题，只要你同意这门亲事，完全有条件改变你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人嘛，只要生活过得愉快，还不是一辈子！你说，是吗？”
田春媛一听这话心里十分惊诧！这话兰老师也能对我说出口！作为一名有抱负有理想的女青年，田春媛脸上怎么能挂得住呢？近郊条件再好，一个黄花闺女就嫁这么一个家庭？就是为了能进队办企业？就是为了脱离农业劳动？这哪是哪的事呀！这兰老师也不掂量掂量就提亲说媒，哪家的大姑娘能接受了这种现实？田春媛心里不快，只是一句话不说。兰新年一看田春媛面带难色，自觉形势不妙，马上谈起张风的个人历史和家庭条件，谈郊区如何比乡下好。他要田春媛记住：什么是为人民服务，什么是一个团员的觉悟，什么是人活着的意义！
天渐渐黑下来，天上的星星已经出齐。偌大空旷的操场冷冷静静的，令田春媛的心紧收在了一起，有点怕人，情绪顿时显得些许的不耐烦。她急着要回家，兰新年的政治教育还在滔滔不绝的演说。心里怎么也听不进去，下意识地站起来，抬起头两眼直盯着天空。
“兰老师，天黑，没有路灯，我得回去，不然我妈又该骂我了。”田春媛无奈地告诉兰新年。
“不用怕，我送你。我只是劝你再好好考虑一下，这也是考验你政治上是否成熟的一个标志。”
田春媛实在不想再听了，说了声：“老师，我走了。”就向校门外走去。
兰新年急急忙忙跑上楼，只见老婆爬在走廊栏杆上向操场张望，一看兰新年上了楼，热讽冷嘲地说：“唉！没出事吧？一个大姑娘家有什么好谈的？非要黑灯瞎火，非要在无人的大操场？躲在操场的树下面鬼都看不见，你就行个好吧！”火药味里加着浓浓的酸味，烧辣辣酸溜溜地喷向兰新年的耳际。兰新年理也不理老婆一眼，扛起自行车就下了楼。
那是一个老停电的日子，校内校外都是漆黑一片，只有天上的星星在尽情地表现着自己。兰新年骑着自行车飞也似的去追赶田春媛，差不多两站路就追赶上了。田春媛一再婉言谢绝不要送，可兰新年坚决非送不可，并一再强求田春媛上车，还以长辈的口气说：“没有路灯，你抱住我的腰，以防摔了你！”
一路上兰新年不断地向田春媛大谈郊区的优势，加强对田春媛心理攻势。可是，田春媛实在不想听下去，甚至厌恶得快要作呕，几乎恶心的快要喷到喉咙眼似的。来到田春媛家门口，兰新年再次要求田春媛认真考虑一下，并再三叮咛：明晚8点我到你家巷口来接你。田春媛没有吱声，头也不回地走进家门。
兰新年的同学张风何许人也？皇坡公社皇坡大队人氏。72年死了妻子，留下一儿一女，日子过得非常凄惨。加上他不会管理孩子，大的不病小的病，整得他手忙脚乱，四处托人为他找对象。一个穷光蛋，三张要吃饭的嘴，提起裤子没有腰，谁瞎了眼也不会跟着张风过日子。可就是这个张风还不死心，谋财乎地想着：说不定有哪个女人害红眼看上他。于是，张风把“羊群”烟换成“小雁塔”，只要有人为他提亲，是真是假他不考虑，掏出先敬上一支。
说来这张风也可怜，从小就没了娘，在村子里遭人白眼长大的，心头压着一块石头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六四年参军当过四年兵，复原后生产大队小学正好缺老师，大队书记把“大学校”回来的张风安排到学校去培养下一代。张风由复原军人变成人民教师，虽然是挣工分的老师，不少人也眼红。
要说张风的家，还有一个老父亲。父子俩，一对光棍，一根筷子敲骨头，穷得当当响，家里要多寒碜有多寒碜。三间倒座厦房，多年漏雨都无钱翻修。夏天雨来了，外面下，里面也下；外面不下了，里面还在下，父子俩就不断变换着床的位置；冬天，房上盖上玉米秆挡风遮雪。御寒最省钱的办法，就是每人腰里系着一条稻草绳。这样穷酸的日子，三村五舍有谁看得起这爷俩。自从张风当了兵，家庭的政治条件发生了变化，军属自然能得到优待。照顾军属的款子一下来，大队就派劳力为张风爹翻修了厦房。从此后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漏过雨。四年后张风复原回来了，一身黄军装，走路像在军营里操练一样，挺有派头。说起话来时不时地吐几个字的京腔，还真人模狗样的。昔日系着稻草绳，提起裤子没有腰的张风不见了。时下，又提倡突出政治。贫农加复转军人，政治上红着哩！谁还敢小看张风。
张风的家庭随着四年的当兵生涯发生了转机，婚姻问题也顺当了许多，提亲的还真不算少。虽说没有娘，当儿女的可怜，可是没有婆婆，当媳妇的可以独自当家，以后会减少许多矛盾，也算是张风找对象的一个优势。谁家有女嫁给张风都觉得合适，隔三差五提亲的踢得门槛啪啪响，不久张风家就有了一个女人。有了女人，家才像个家，张风和爹整天乐呵呵的。
谁知在学校工作的半年里，张风的工作能力实在不能令人满意，不论文化水准还是个人修养都不配做一名人民教师。社员和老师们评论说：这个张风呀，是一个高兴不死丈母娘却能气死校长的人。校长让他教一年级的数学，他一个星期就把一学期的课全教完了，嘴里还不住地骂编教材的人没水平，一个星期的课时竟然安排了大半年，清清白白睁着眼晴误人子弟哩！学生学不懂向张风提问，张风没好气地说：1+1都不会，皇坡大队还指望你能当省长呢，将来还靠着你为皇坡办点事！他为了让学生能直观地听明白，打着手势启发学生说：你爸加你妈是几？孩子答不上来，张风很烦恼，心里一股怨气就冒出来：这农村娃脑子就是笨！无奈校长又让他教体育，他只会教稍息、立正、卧倒、齐步走，别的什么也教不了。校长报告给大队书记，于是张风被调到大队水泥制品厂当会计去了。谁知他账算不清，月底总是和社员吵吵闹闹，他还牛得谁也管不了。再后来有人就叫他张疯子。
“文化大革命”成立大队革命委员会的时机到了，张疯子感到该是自己时来运转的时候了，他思绪万千，彻夜不眠：我是从“大学校”出来的人，贫贫的贫农，觉得自己政治条件比哪个都要好。是官比民强，张风当干部的欲望一天天在升温，心想弄个大队革委会主任干干总比水泥制品厂当会计强，省得受社员的气。想着想着，腰杆呼啦一下就硬朗起来，看见什么都不顺眼，越说他疯他就真的疯圆了，好像自己已经掌了权一样，谁也不在话下，到处指手画脚，经常和左邻右舍吵得一塌糊涂。革委会成立后，张风连委员都没有当上，这一下张风像泄了气的气球，徒有一张蔫皮，扔到垃圾堆里都没人看一眼。如今的张风在众人面前说句话够不上一个屁的响声，瞅红张风的不多，砸剐张风的不少：当了几年兵有什么了不起，公粮吃了几千斤，军衣穿了好几套，没消灭一个敌人就回来了，还有脸吹牛呢！张风官没当上，反倒引来许多非议，推下坡碌碡的人真不少，只要张风一进村，“张主任，张副主任”的叫声不断，连小孩子也逗着他玩：“快闪开，大主任过来了。”
张风的同学兰新年与张风家两对门住着。可怜张风，劝大家说：“张风这人缺乏教养，脾气又坏，充其量也就九成五，九成六都不到，大家都不要和他计较。”就这样张风一件件危机都被化解了。
人到倒霉处，不光喝凉水会塞牙，乌鸦飞过拉的屎也会掉在头上弄得满身骚气。时隔不长，一件更大的事件发生了，张风老婆得了月子风，留下一儿一女，死了。他爹经不起打击也过了世。一连失去两个亲人，差点没要了张风的命。这时张风才蔫吧下来，整天缩头缩脑低头不语，脸比霜打的茄子还难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