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新年走到蜂窝煤炉前提起水壶一看,确也有纸灰在煤上飘动,兰新年狠狠地把水壶向蜂窝煤炉上猛地一蹾,只听水壶和炉子撞击出“咚”的一声,从壶中溢出的水掉在炉盖上发出吱吱的响声。兰新年面色蜡黄,喘着粗气,脸上表现出纯粹是罪恶,开了田春媛小屋门头也不回,愤愤地走出田春媛家的大门。
兰新年走后,田春媛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惊恐万状,周身发软,半天平静不下来。她长长吐了一口气,坐在床上怎么也站不起来。
不断遭到兰新年的骚扰,田春媛精神压力越来越大,它要比在大田里干活不知累多少倍。田春媛想:如果把今天的事向张风讲吧,不知该怎样讲给他?张风是一个智力低下又很蛮横的人,不知他会捅出什么漏子,持刀行凶还是叫街骂娘,他真的能干出来。男女之事,人们宁可信其有,很难信其无,这不成了我田春媛自找引火焚身、自寻身败名裂吗?不讲吧,兰新年今后绝不会停止骚扰,这不安宁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呢?说不定在兰新年的宣传下,脏水会泼在自己的身上。人们分析男女之事喜欢添盐加醋,本来就是跳进黄河洗不清道不明的事儿,哪里敢让张风插手,没头没脑地去闹腾,哪有名不坏誉不损的。如果这个问题没有一个好的解决,说不定有一天连命也得搭进去。兰新年把我的命运推入深渊,如今还要雪上加霜,谁又能忍了这口气!凭他的人品道德,还要和他老婆离婚娶我,我田春媛就是守身一辈子,也不会与畜生为伍。田春媛痛苦地思前想后,“车已行至山前”,我的路在何方?
兰新年回到家,一杯水下肚,坐在椅子上周身瘫软,头脑杂乱,一股股无名火不断烧向头顶,烦恼得精神将要崩溃,加上惊恐万状的心态,他几乎不知道他自己就是兰新年。他一万个想不通,田春媛今天为什么这样绝情、固执,有手偏打送礼的!我为什么有钱就买不来鬼推磨?一个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弱女子,竟然如此刚烈?为什么她就不爱钱?为什么她就看不上我?为什么她愿意过那苦日子不去追求个人的幸福?为什么?他烦乱懊恼,脊背阵阵发凉,两只手不知放在哪里为好,一会拍拍椅子背,一会拍拍脑门,慌乱得六神无主;头皮一阵阵发麻,心悬在空中,憋在心口的气怎么也吐不出来。他在想,张风没有什么好怕的,田春媛把事捅出去怎么办?工作没有了怎么办?组织知道了怎么办?学生知道了要批斗怎么办?挨批斗是好受的?脸皮没了,工资也就没了,多可怕的梦魇。好在田春媛把那封信烧掉了,这实在是不幸中之大幸。证据没有了老子怕谁!兰新年顿时精神一振,像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突然插上氧气,打了一支强心剂,从死亡线上清醒了过来一样,顿觉心敛意宁周身轻松。兰新年这时惶恐的神经有点恢复,渐渐从恐惧中清醒过来,向着有利的方面思考。他想田春媛是一个很爱面子的女人,危险并不很大,她是不会把这事暴露出去的,并无赃证在手,何况她得到我不少好处。田春媛刚才不是说:怕我丢掉教师的饭碗吗?还算她有点良心。猪都不吃昧心食,难道田春媛真的会把这事捅出去。她就没有一点恻隐之心?他在思考着有利的形势,一颗惶恐忐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此事如何收场?不排除事情会张扬出去。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事哪有刮不到张风耳朵里去,这个“二百五”,闹起事来没头没脑,他才不怕丢人呢。兰新年又是一阵心烦意乱。偷鸡不成蚀把米也就罢了,一旦张风、田春媛翻了脸,后果难以设想:身败名裂,工资全无,还要为自己人生隐蔽的档案里记上一笔,添上一次耻辱,要是真的进班房,这不全完蛋了!到那时,这样的酸臭事,会让多少人指指戳戳,永远成为他人说笑的话柄,甚至殃及子孙,老米那里更是无法交差?她会更加盛气凌人,遭难的日子永远没有完。窝囊!真真的窝囊!这个问题不做彻底的解决,心里将永远放着一颗毁名坏誉的定时炸弹,这种无休止的折磨不知何时才能烟消云散,祸去平安。
时间就是安全,策略就是平安。创造条件也要化险为夷,我不能坐以待毙,等着悲苦命运的降临。兰新年抓耳挠腮苦苦思索,一会站起来一会又坐下,突然,计上心来,一拍大腿,自言自语喊了一声“有了!”
兰新年调整一下心态,整了整衣服。焦急的心驱使着两腿箭步来到水泥制品厂张风的办公室门口。他定了定神,只听见屋内传出算盘珠噼里啪啦的响声和张风的口诀声:“二一添作五,逢二进一十,四三作成七剩二……”兰新年推门进去,张风没有顾及,依然在算他的账,兰新年走上前拍了拍张风的右肩,一改刚才惊恐之状嬉皮笑脸地说:
“张风,你忙着哩?”顺手递给张风一支“延安”牌香烟。
“忙倒不忙,月底了,给社员要计工分发补贴呢。”张风接过香烟一看,连连惊叹地喊:“好烟,好烟,‘延安’牌,三毛一,好烟。”右手转动着烟卷在鼻尖下闻了闻,兰新年随即按动了打火机,一股蓝蓝的火苗送到张风的烟头上,两人就对吸起来。张风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就从鼻子和口里同时冒出来,两臂伸直举过头顶,不自觉地“啊—”了一声,显得周身都十分舒坦。
“张风,今年春节咱哥俩没有好好喝一杯,今天我请你。”
张风一听这话,一种莫名的惊诧,半信半疑地说:“不年不节的请什么名堂?有喜事啦?”
“喜倒没有。想啊!咱哥俩聊聊,不行吗?快一点。”
“再等一会。”张风赶着记账,心里想着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张风也有人请了,喜悦荡漾在脸上,一股甜蜜滋润着张风的心田。
“我诚心诚意请你,你小子牛起来了,不去,我可走啦!”
“去去去!”张风撂下手里的笔和算盘,边整理帐本边说。“那你今天又要破费五六块啊。”扭过头看了看兰新年,起身跟着兰新年走向大街。
他们来到皇坡商场餐厅,兰新年没有礼让张风,一口气就点了六个菜外加一个蛋汤,然后来到饮食柜台八毛钱打了一斤红苕白酒。兰新年回到饭桌,两道凉菜已放在桌上。张风一看有酒,高兴得两眼一眯,几年来难得看见这样的面容。不等兰新年斟上酒,张风就伸出右手,来“哥俩好”,兰新年摆了摆手。
“那就来老虎杠子!”张风说。
“今天咱们就吃菜喝酒谝闲传,不来那一套。”兰新年说:
兰新年斟满一杯酒递过去,满怀深情地说:“我说张风啊,咱们哥俩光着屁股玩大,虽然你大我几岁,但是,咱们俩可是同班同学,只要有一点时间,我就想和你谝两句,说说心里话。”
“新年,还是你有出息,我学习不行老留级,人家都叫我留级包。还是你行,咱们同学就是你把事情干成了。”
“现在还说什么行不行,远亲不如近邻。我经常不在家,家里有事就你最近,咱们祖祖辈辈住在一起,这份情感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我的老先人有点事,你住在对门,你能不帮忙?再说这么多年谁有咱哥俩的感情?有啥事我不想到你?为你找春媛没把我的脑子急炸了。为什么?因为你是哥。哥,没喝酒我就醉了,老弟今天先敬你一杯。”两人一饮而尽,兰新年接着说:
“你我都三十多的人了,奔四十也没有几年了。可春媛还年轻,只有二十几岁,在我面前还是晚辈。她是我的学生你不是不知道。几年过去了,春媛在你家吃了三四年苦。想起我为你办这档子事,对上伤了祖宗,对下亏了春媛,我只求你别困着她,进你的家门真的委屈她了。”
张风喝一口酒连连点头。兰新年拉长音调说:
“你的日子太困难,春媛经常跟我要点东西,很正常。我们两个从孩提时代到现在谁跟谁呀!再说,春媛是我的学生,我能不给吗?何况,这些东西都是公家发的,不用,放到那还不是放在那吗,发挥不了作用。”
“谢谢!谢谢!”张风一边点头一边伸直胳膊和兰新年碰杯。
“张风,我会惹你生气吗?不会。可咱们大小队上就有人胡说八道,今后我不会去你们家了。”兰新年指一指自己的鼻子说:“人常说‘宁穿朋友衣,不玩朋友妻’,你新年老弟是那种人吗?”
张风一听急忙说:“新年,春媛年龄小,我是一个粗人,没有文化,我们见得世面少,你是大学生,懂得人情世故,就不计较我们的那些不是了。你是你兰家出的人才,是咱们皇坡的骄傲。你看上次你家老米闹得满城风雨,我都没有到心里去,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来,干一杯!”张风表现出许久以来没有的宽宏大度。
“张风,你有困难我不能不管,但也不能永远管。我也得注意着队上人的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能想不到这个理吗!可是眼下你还是有困难,我还得管。”说着兰新年拿出信封放在饭桌上,右手向前一推,就摆在张风面前。
“这是60斤全国粮票,可带8两食油,还有50元,解决一点生活上的困难,以后你们的日子就好自为之,我就不用操心了。”
张风怎么都没有想到今天吃饱喝足还会突然发横财,喜得张风愣在那里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以为自己在做梦,半信半疑地用左手把信封一挤,信封像嘴一样张开来,张风眯着一只眼向里瞧了瞧,手在微微颤抖着,果真粮票和钱整整齐齐躺在里面。横财真的就在眼前,两手颤悠悠把信封装到衣兜里,装好以后还在外面摸一摸才放下心来。激动得张风不知道是昨夜做的好梦,还是自己积了德,就差没给兰新年跪下,叫一声爷。
酒逢知己千杯少。张风不断地为兰新年敬酒,兰新年就是不喝。张风逮住机会一杯接一杯开怀畅饮。劣质的红苕酒一下肚,张风只觉头重脚轻,说话也语无伦次,嘟嘟囔囔黏黏糊糊对兰新年说:“新、新年,今后我们家、家不去就不去了,跟女人家来、来往多了也没、没啥好处,你、你是有头有、有脸的人,划不着。我张、张风今、今辈子托你的福,我感谢、谢你了,春、春媛年轻,村里有些狗、狗日的人,就认为我不行、行了。其实我美、美着哩!谁瞎了眼敢、敢当着面说我不、不行,我抽了他、他的舌头。村里就有一些哈、哈怂给我造谣呢。”张风好像言犹未尽,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接着说:“咱、咱村里有、有瞎、瞎家伙看见春媛年、年轻,以为我、我不行了,想占、占春媛的便宜。春媛是个老、老实人,没有坏、坏毛病,可、可是村里骚、骚男人有的、的是,可别让、让我撞上了,打不断他、他的狗、狗腿,也要把他的逑折、折成两截!”张风粘粘糊糊越说吐字越不清,具体意思兰新年自然斟酌得一清二楚,张风还是不放心他,总认为话还没有说透,只是酒菜堵上了嘴,酒精已经侵入大脑身不由己了。
兰新年听后大吃一惊,张风这是酒后吐真言呢,还是有意说给我听,这桌酒菜没有白花冤枉钱,兰新年明白了张风还真是心里有数,不能把张风看得太傻,兰新年的心里有点吃劲,自我安慰自己:权当花钱摸了一下张风的心。
这时,张风摇摇摆摆要去上厕所,兰新年忙上前搀扶。一出餐厅门,一股凉风吹来,张风“哇”地一声,呕吐了一地。看来这饭是无法吃下去,兰新年只好扶着张风回家去。走到家门口,张风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兰新年搀扶他。兰新年刚一丢手,张风就噗嗵一声摔倒在地上,又哇哇地吐了起来,吐出的饭酒沾满张风脸和前胸,像一滩烂泥一样躺在那里不省人事。田春媛听到张风酒后呕吐的声音,就向门外跑,一看就知道张风喝醉了,顾不得思考兰新年为什么要请张风去喝酒,急忙和兰新年架着张风回到家,扶上床。
张风死猪一样呼呼睡到天亮,起床以后像没事一样,脸都没洗,就去上班了。中午下班,张风提着18斤白面,12斤玉米面,4俩油回来了。一进门就嚷嚷着为孩子擀面条,给娃增加点营养。田春媛一看心里就明白,张风接了兰新年的钱和粮票,心里一阵酸楚。人穷志短!又一想,女儿40天没了娘,没有粮票,没有居民户口本,钱又短缺,哪能有奶粉喂孩子,还不是要靠面糊喂大吗。如今有了一点细粮,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先给孩子吃了再说,田春媛还能说什么,急忙下厨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