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的西边有六座白骨垛。垛有两米多高,直径约一米。根根白骨相互咬合,一层一层排列上去,直到顶端。还有一大片头颅垛。猛一看,仿佛是一片白骨头颅的原野。他大致扫了一眼,数了数,数到十九垛的时候,乱了。因为垛前面是垛,垛后面也是垛,垛挨垛,垛拥垛,垛挡垛,没有把它们数清楚。再一看,那儿不单单是头颅垛,还有跟这边的白骨垛同样的垛,向西铺延开去,没有尽头。他想起雪丽说过的九百九十九个作家,那一共是多少白骨?一个人二百零六根,九百九十九个人是多少根?九百九十九个头颅,那是确定的数字。多少个头颅摆一垛,一共能摆多少垛?
他真正相信了洪永青存在的事实。他为什么要吃作家?虽然雪丽有过较为详细的叙说,但他还是不能明白怎么会有这等事存在。一个受贿死刑犯到底与作家有什么怨仇?他应该找判他死刑的人报仇才对,那样的话,还有道理可循。现在这种样子,太没有逻辑了。
雪丽走在他的身边。她的手拉着他的手。由于长时间的牵拉,他的手似乎也变成她那样的手了。他的手石头一样冰凉,于是就感觉不到她的手的冰凉了。
山崖底有个土洞。土洞深深地通向里面。洞穴深处的黑暗告诉他,它的深度没有办法判断。“这是野兽洞吗?”音押说。“这儿会有什么野兽?是我们的王住的宫殿。”“别开玩笑了。谁家的宫殿是这种不成样子的土洞子?”“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的人都像你一样,从来没有过异样,因为进来的人再也不会回去,也就无法把这里的消息通报人间。所以,凡是人间来的人都不可能知道这里的情形,当然连听说过都不可能。”水鬼雪丽的话听起来很费力。她好像不是刚才那个水鬼了。“你是说连我都不可能回去了吗?”“你太敏感了。”她拉着他的手站立在洞穴前面。她一直没有松开他的手,看那样子好像是害怕他逃跑似的。但她曾经解释说是为了欺骗洪永青,而且还表达她和他的父女之爱。她突然大声叫喊起来:“我把这个叫音押的作家抓回来了!”他的手依旧被她紧紧抓着。他用怀疑的目光看她。她的披肩长发披散在玉雪一样的肩背上。她的乳房高高挺起,细腻,瓷细,光滑。她赤身裸体。他突然感到异常意外,她的雪白的裙子呢?她是什么时候脱掉的?他的手一直被她拉着,他一直跟随在她的身边,他怎么没有看见?难道她本来就没有穿裙子,是和那些水鬼是一样的赤裸,裙子只是她给他造成的幻觉,是她的伪装?
她的脸上仍旧是她一直呈现的笑容。那是一种微微的笑,笑含在皮肤细腻的纹路里。如果看她的人没有笑的先入为主的概念,是不会觉得那是笑的。他由于一直怀着把她当做女儿看待的父亲感情,他希望她面对父亲时一直是笑脸。实际上可能不是。
土洞里有了响动。土洞里的土堆在动。他觉得那堆土仿佛是座坟,那么说是一座坟在蠕动,它是一座活坟。坟又为什么修在洞里?坟样的土堆越来越大,它在膨胀,在扩大,在不断地长。它越长越大,把整个洞穴堵塞住了。随后,那些土像猛然展开飞翔的翅膀,向四周扑扇了几下,从土翅膀里面钻出来了一个大活物。土翅膀落下去了。
“我的任务完成了。”雪丽激动地说。她松开他的手,一溜烟奔跑起来。她向河边跑去,河里的水鬼们在向她招手。她们嘻嘻哈哈的笑声银铃一样清脆。音押脑子里还是没有一个清晰的东西。对于说是他的亲生骨肉的名叫雪丽的水鬼,他一时不能够把她在他的深巷土屋里的床铺上赤裸着身体说的话和刚才的表现统一起来。如果她和他赤身面对时说的话是真实的,那么,她方才的话就是面对洪永青时不得不采取的欺骗性表演。假如,她刚才的举动是真实的话,那么,他就是一直处在她的谎言的蒙骗中。两者哪个对,哪个不对,他依旧无法分辨。他看着她跑到河边,一下子跳进水里,激起雪白如玉的浪花。她的身体剧烈地摇摆着,表达着她重新回到水鬼河流的喜悦。她的表现是一种回家的情绪宣泄。她简直高兴死了!她非常喜欢洪永青的世界,那么,她叙说的对于洪永青的憎恨与恐惧难道是不真实的?他脑子恍恍惚惚的。他心里想去他妈的,都到现在这个份上了,再考虑她的过去与现在简直是在自杀。她逃跑了,她说的帮助他共同战胜洪永青的诺言全成了子虚乌有。或者仍旧是她的策略的一部分?
他回过头。
他仿佛把心提到了手上。
洞里土坟中的蠕动物已经爬起来了,他站立在土崖下。说他庞大,倒觉得他很渺小;说他渺小,倒会觉得他庞大。真是一种非驴非马的感觉。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一时还难以把握。把握他有什么用呢?对他有个准确的把握不会解除当前的尴尬处境。他直面着他,没有退缩,也没有进逼。他一直沉浸在对于女儿雪丽的感觉中不能自拔,好像她时时刻刻都拉着他的手,他的手从来就没有空闲过。在那种情况下,他是如何安排的他和雪丽商讨的杀死洪永青的计划呢?他根本就没有安排,没有丝毫准备,计划又将如何实施?看来,一直在纸上谈兵。
进行搏斗的其他武器呢?一件也没有带!这是什么英雄行为,刺杀计划?一把刀,一把剑,一件钝器,或者利器,甚至于是把农夫使用的老锄头也行呀!没有!赤手空拳就来到了洪永青的洞穴,不是白白送死又会是什么呢?看来,水鬼雪丽不是把他作为除害英雄请进来的,而是把他当做洪永青的猎物,他的亡魂祭品献给他的。小小的、美丽的水鬼欺骗了他这个人间最最贫穷、最最自由的作家。他自由得没有丝毫戒备之心,以为自由就能够战胜一切邪恶。这种自由是轻得难以承受的自由,恰恰就失去了对付邪恶的一丝一毫重量。没有重量,无疑也就没有力量。他赤手空拳,没有一丁点儿负担,他的空空的两手将是对付洪永青的所有的武器。回转三百六十度,从出发点转回出发点,全面考虑的话,什么样的武器才是对付洪永青的武器呢?他是人间一具死尸的亡魂,你可能能够看见他,但他到底具有不具有实在的本质,你的武器刺进他身体的时候,到底意味着什么?会有作用吗?只是把刀剑刺进一个虚无的影子,你的战斗与搏杀又会有什么意义呢?农夫的老锄头还是叫农夫自己使用吧,他尽可以把他的农田锄得虚虚的,对于保湿保墒有好处。对你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这样一想,雪丽的所作所为就又是通情达理的了。还是面对现实吧。
从他面前的土洞里爬出来了一个影子似的家伙。他赤身裸体,没有一点儿遮盖的东西。他的躯体黑不溜秋,细瘦得仿佛一条皱皱缩缩、扭扭曲曲、犬牙交错的千年老树根,但他的脸却胖胖乎乎,脸庞方方大大的像个四方形大盘子,脸上的颜色发面一样晃白晃白的。
音押知道眼前的这家伙无疑就是洪永青了。他站着没动。他觉得洪永青似乎没有什么可怕的。他看着洪永青。洪永青似乎只是个光有头和脸而无身体的幽灵,又仿佛是条人头蛇。他的身体已经变成一条万年老树根似的蛇。从老树根似的身体上长出的手臂和腿就像是柳树的细枝条儿,不仔细看就会把它们忽略掉,还以为根本不存在那样的器官。
怪物站立在洞口前。他尸白的大脸盘上眼睛倒挺大的,睁得牛卵子一般,瞪着眼的样子倒是能给人一种恐惧感。他盯住看了一会儿音押,然后,就当他不存在似的,转身趴下,爬进洞里。他的头和脸、脖子钻进洞子看不见了,可他的身躯还留在洞外面。这个时候看,他更加像一条蛇了。蛇头钻进了洞子,蛇身还留在外面,给人感觉肉麻兮兮的,浑身都不自在,好像身上爬满了蠕虫。真想奔跑上去,一脚把它踩住,或者举起一块大石头狠劲砸下去,或者操起农夫使用的镰刀一下子把它割成两半,于是窒憋的心才会畅快,全身的搔痒才会解除。音押看着眼前洞口外面洪永青的蛇一样的身体,他的心情就是那样的。但他没有采取行动。弄不好蛇头会反转回来咬你一口,那时候你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他等待着。他应该趁此机会对洪永青采取行动,即使不能做到当头一棒,迎头痛击,置他于死地,也应当趁他没有作战能力,他的头还钻在土洞里面的时候,给他的身体造成致命伤害,大大缩减他的战斗力。他没有任何行动。他还处于茫然状态。他还没有弄清楚一切已经发生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她名叫雪丽的水鬼是不是真叫雪丽,她像谜一样搅得他六神无主。她说她是他的女儿,是不是应该对她的话给予怀疑,她说带他来消灭洪永青,以保证以后的作家们不再惨遭毒手,还有如何把她从洪永青手中救出来,通通都变得虚无起来。因为水鬼雪丽似乎非常幸福。她一回到洪永青的世界,就像是回到了她的家,她的幸福乐园一样。她转身奔跑,跳进水清似镜的地狱河的情景,使每一个看到的人都会以为她是个快乐的、无忧无虑的、天真活泼的青春女孩。她拥有的幸福好像永无尽头,也许她正在恋爱,她的心上人爱她的程度无与伦比;也许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双亲依旧把她视为掌上明珠,家庭的温暖通过她身体里的血液涌流不息,她的身体时时刻刻感受着爱的暖流。他想到的是这些,如何杀掉和对付水鬼似乎变成了别人的事情,好像洪永青对他并没有什么威胁似的,他也不是洪永青的食物。他似乎早已忘了还有吃人这么一回事。
洪永青的头还在洞里。他钻进洞子干什么?是不是依旧在沉睡中?是不是因为刚才水鬼雪丽的叫喊吵醒了他,他才爬出土洞,一看并没有什么稀奇要紧的事,就爬回去继续他的沉睡?但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他的蛇一样的腿在抽动,左右摇摆着,与头一起伸进洞子的手在用力,全身在用力,带动了腿,就像有人在用力往纸上写字时,他的牙齿咬得紧紧的。
蛇一样的后腿耸动着,在往出退了。音押意识到这一点时,心里稍稍有些惊慌。他不知道下来面临的将会是什么。他束手无策。他正那样想着,洪永青已经退出来了。他的头退出来后,他的两只胳膊还在洞里。他没有爬起来,继续趴在地上往外退。他的手出现了。它抓着一件东西。是一种绵软的织状物。那东西越来越庞大,越显出它整体的面目。它原来是一件衣服。衣服的号码一定很大,是个身强力壮的人穿过的。衣服是残破的,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窟窿,撕得一条缝一条缝的,上面沾满了斑斑血迹。原来是一件破烂的血衣!
洪永青把它拎在手中,抖搂了一番,把它彻底抖搂开了。它像一张大降落伞那样广阔。由于它像翅膀一样展开了,它上面的窟窿和破缝便更加张扬。它简直不能再叫做衣服,只能把它叫做衣服的碎片,就像人间有人说的文明的碎片一样,它是衣服的碎片。洪永青做了几个大的动作,朝左抖搂了一番,又向右抖搂了一阵,像是在表演节目。他站在土崖下的舞台上进行高超的把戏表演,音押是唯一的观众。他没有被他的表演所迷惑,没有沉醉在入迷的欣赏中,更没有拍响巴掌,大加喝彩。
洪永青把衣服抖搂开,然后仔细看看鲜血浸染的衣裳,把它穿到身上。穿上血衣的洪永青的面貌立即大有改观。他那细瘦的、蛇一样的下身被遮挡起来了,他的上身和下身看起来同样粗壮。他的形象变得威风凛凛起来。他似乎从来就不知道前面的音押的存在,对他视若无物。他尽管也朝前方看看,但一次都没有表现出他看见了面前有个人的表情变化。他什么变化都没有。他把血衣穿好了,然后转过身体,再次趴倒,钻进土洞。他像蛇一样往里面钻着,又像猪一样朝里面拱着,把洞里的土拱起来,就像大犁把大地翻揭起来那样。现在,他的蛇样的下身由于有了血衣的覆盖,已经看不到刚才它蛇样抽动的恶心样子了,但它的抽动与收缩不会改变,它的一切表演都覆盖在了破烂的织状物下面,它透过破布在抽动、收缩、痉挛、用力,那样子使他联想到人间的交媾射精动作,丑陋得不能再丑陋的被子下面的交易。
他觉得似乎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境地。尴尬的困境。究竟困窘在何处,又难以明说。一切都古里古怪。他向水晶一样澄澈的河流看去。看见众水鬼们在河水里嬉戏,不亦乐乎的样子。他想在那里边寻找到雪丽,但是他的视力辨别了很久都没有结果。他收回目光,看见土崖下,洪永青在穿第二件衣服。这件衣裳和第一件衣服没有什么区别,血迹斑斑,破破烂烂,仿佛是一千岁的老和尚穿了一千年的百衲衣。
洪永青仍旧重复着穿一件衣服时做过的动作,就像他的仪式一样,每一个动作,他都做得非常到位,精益求精。穿上第二件衣服,洪永青的躯体增大了许多。洪永青重新爬进土洞,他拖出了第三件血衣。他拖出破衣的样子和老母猪用嘴拖着一件肮脏破烂的衣服在农家鸡屎满地的院子里走的样子简直酷似得毫无二致。他心里越来越想笑了。他不由得乐起来,脸上有了笑。洪永青的表演实在精彩,即使只有他这样一个观众的情况下,他作为演员的职业道德不容许他有丝毫的懈怠,他依旧能够做到一丝不苟。他的表演精神实在是太可贵了。
洪永青母猪一样拖出了第三件衣服……第四件衣服……第五件衣服……第七件血衣……
他感到厌烦。即使作为作家,对于这种戏剧表演也忍无可忍了。作家一般对于重复艰涩的东西有着甚于常人的兴趣,总觉得它可能有写作的价值,总要把它详加观察。可是,洪永青的穿衣表演,如此缓慢认真和无穷无尽地重复,早已超过他的神经忍耐的限度,已经开始对他的神经进行无情的摧残了。一套表演动作如果重复两次,欣赏的人会觉得恰到好处;假如再重复一次,神经会被拉直绷紧;再重复下去,神经就会感受到被铁锯拉开的痛苦。音押的神经正在忍受着那样的痛苦。他想离开那里。他迈开大步,奇怪的是,他的身体一下子撞到了柔软的东西上。这种东西不是别的,就是天空的边缘,天边像棉被一样阻挡着。他往其他方向迈步,遭到的是同样的阻力。他的心里有些慌。这可是新问题,他活了这么大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他伸出手臂,试图撩开那种能感觉到但看不到的东西。他的手什么都没有抓到。没有任何阻力的空气,但是对于他的腿和奔跑的企图,空气就变成了黏稠肥厚的无形墙壁。
洪永青仍旧在穿衣服。他的穿衣仪式就像沙漠里的旋涡把人旋进沙漠深处,窒息了人的呼吸。呼吸道里灌满了沙子。洪永青的不厌其烦,他的认真细致,丝毫不会受到观众情绪变化的影响。他眼里似乎根本就没有观众,他只是在做着他的必不可少的功课。他练的是什么功?太出色了。
他一看见洪永青,他的心就仿佛被铁锯锯着,掉下肉渣儿。他想起童年时两个大人在院子里把一根大木头用绳子和铁把子固定到另外活着的树上的情形。把死树固定好了,两边各放一个高高的板凳,一个人站到一条板凳上,把一丈多长的、半尺多宽的铁锯架到木头顶上,两个人轻轻拉,等到拉开一道口子,锯齿吃进去了,他们便开始使大力气,两个人嗨哟嗨哟地飞速拉着,从锯缝里流水一样飞舞出锯末,天女散花一般洒满大地。洪永青的穿衣动作完全就像一把铁锯,而且这把铁锯还是一把老得不能再老的、布满了棕红色的铁锈的、断了很多锯齿的坏锯。他必须逃离这里,如若不然,他即使不受洪永青的任何铁刑钢罚,也会被活活折磨死。那是一把视觉刀子,它在人间是最最无用的,在阴间却成了洪永青的法宝,威力无穷。他再次开始他的行动。这时,没有阻力了,他迈开大步,进而飞跑起来,感觉到很轻松,步子迈得很大,仿佛是在飞翔。他奔跑的速度是如此迅疾,可他的肺并不感到空气迅猛进出拉得肺发疼。新的空气总是给予肺以强烈的刺激,它在里面激流一样冲刷,肺好像被拉伤了一样流出血来。他没有那样的痛苦,心想阴间的空气难道不对肺造成任何伤害?它和阳间的空气有着本质的不同?它是不同的元素组成?不是氧气和氢气,没有水?他奔跑得是那么轻松,那么顺利,一路没有任何障碍。这一气儿可能奔跑出去有几公里了吧。他慢下来,站住,他的头回过来。他的呼吸停止了。他的心跳停止了。他身体里血管里的血液不再流了。他凝固了。僵硬了。
洪永青依旧在穿衣服。衣服上的血斑依旧,窟窿依旧,破烂的程度依旧。一切依旧。洪永青的土洞,洪永青的土崖,依旧在他的眼前。过去距离他多远,现在依旧距离他多远。没有三米远。仍旧是舞台和观众的关系,舞台上的演员与舞台下的观众的关系。演员洪永青仍旧在做着老到的、一丝不苟的表演。想逃跑的观众没有成功。关系颠倒了,观众没有办法抛弃演员,反而演员控制了观众,观众成了演员的奴隶。除了刚才的吃惊外,又增加了新的吃惊:随着洪永青身体上的衣服的不断加厚,他的身躯膨胀起来,扩张开来,他逐渐变成巨人了。应该说他的高度不会增长,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随着他的宽度的不断增宽,他的高度也在不断增加。这可越来越奇妙了。无法用人间之腹度阴间之心了。
那口土洞也变大了。粗壮了。
洪永青已经粗壮高大得像是一座大山了,他再次仆倒。他仆倒时,雄壮地压击在大地上,脚下能够感觉到大地的微微颤动。被他扇激起来的尘土和着风扫过院子,迅速弥漫天地。
趴倒在地的洪永青匍匐着爬进土洞。一座山在蠕动。一座蠕动的高山爬进了一条张大了嘴的山谷。那个小小的土洞已经被洪永青撑扩开来,像真正的山谷一样广阔了。洪永青此时仿佛变成了一条巨蟒,这条巨蟒就居住在这条山谷里。或者说他是一条蛟龙,他卧在山谷里,伺机到人间去,呼风唤雨,重造山河。
他看见了猪圈和院子矮矮的土墙壁。这是怎么回事?连这些东西都没有移动?它们是跟随着他一起奔跑的?山崖和山洞都曾经奔跑过?不远处是水晶一样的水鬼河。美丽的裸体水鬼们仍旧在清清的河水里玩耍。任何东西都没有改变它们的位置。是整个空间在跟着他奔跑?奔跑的空间?他为自己得出这样的结论觉得更加不可思议。他的震惊的判断震惊着他自己。洪永青的穿衣表演还在继续。他觉得他再看下去,就会断气。难道洪永青一直就在阴间玩这样的把戏吗?他热衷这种把戏,一直乐此不疲吗?他钻进土洞,每一次都会把土洞扩大,他仿佛是人间妇产医院使用的扩阴器,他在把他居住的土洞不断扩大,直到从里面生出一条震天动地的龙吗?
他没有甘心。他朝相反的方向奔跑。这次,他是向着水鬼河奔跑的。
他看见了高高的藤桥。它是那么细,像一根线似的。他奔跑得同样轻松,同样飞快,但是无论他奔跑得多么神速,他都接近不了水鬼河。他距离水鬼河永远是那么远,也永远是那么近。距离没有丝毫改变。任何改变都没有,没有变近,也同样没有变远。总得有某种变化才行,也好给他的行动一个解释。如果变远了,可以解释为他奔跑的方向刚好相反,就是说他可能是对着镜子奔跑。连这种自欺欺人的结论都不会有。他的心往下沉着,下沉着,马上就要沉到地狱的下面去了。
他依旧在土院子里。身边有土圈,有歪斜的、疙里疙瘩的、树身里生了虫的杏树。它原本并不生长在这个院子里,它是后来被移栽过来的。它没有死,活在了新地,说明它从原地带来了相当多的、足够在新地方活下去的、能够吸收水分和营养的毛根细须。它丢失了很多非常有用的毛根,于是身体上的一些枝柯就被剁掉了,留下流着树液的伤疤。矮墙壁外面是块地,有六米多宽,跨过它,是座圆形的土场。土场边缘有几棵粗壮的枣树。枣树树皮沟壑纵横,深浅不一。皮纹坚硬,呈铁褐色,述说着岁月的古老和无望。土场边缘有几个圆垛。圆垛已经发黑,长出长长的蓝毛,已经辨认不出圆垛本来的质地了。紧挨土场是深深的沟壑,高高的土崖下面是更深的沟壑里面的沟壑,翻越沟壑,远处是座小山,紧连小山的是连绵的群山。群山的轮廓虽然模糊,但它的走向,给人一种腾越的气势,使看的人精神飞扬起来,和那种气势融汇到一起,欲与天公一比高低。音押看着,心胸开阔起来。他觉得北京的地狱怎么和他童年生活过的那座小村庄是如此相像,简直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想如此广阔的空间怎么会随着他一起奔跑,它的移动竟然和他迈步一样容易?他转过身来,看到洪永青还在穿血衣。他抖搂着血迹遍布的破烂衣服,狂风四起,尘土遮天蔽地。他手中正在抖动的血衣大如一面山坡。它上面的窟窿大如窑洞。它上面的血迹湖泊一样,在里面好像能够撑船打鱼,不慎掉下去,同样会把不会游泳的人、或者决意投水自杀的人送到他想去的地方。
也许是神经受到的刺激强烈到一定程度,持续到一定时间,超过了感觉的极限,就会麻木死亡,音押的神经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他麻木地看着。他想再看看刚才出现在眼前的熟悉的童年景象,他回过头来,土场和深深沟壑、起伏的山脉都消失不见了。看到的只是土崖和土洞。土崖已经高耸入天,土洞开阔如山谷,洪永青身着层层血衣已壮阔若崇山。
他不论转向哪个方向,都会看见同样的情景:全部是洪永青穿衣的景象。他的麻木的神经受到新的强烈的刺激,重新活跃起来,感受着新的折磨,新的痛苦。
河没有消失。他面前虽然是洪永青舞台,但他一偏头,就会看见清清的河,清清涟漪。
清清潋滟中的精赤着玉石一样美丽的身体的水鬼们,她们游戏的劲头不减当初,游戏的乐趣永远不会减弱,兴致盎然,吵闹声、喧哗声,震荡着河和河上面的空气。
他的脖颈感到僵硬和疼痛。他偏过头,看到洪永青还在穿衣、仆倒、钻爬的丑恶的形象。血衣不断变大,大得像蓝天一样广阔。刮扇起来的衣服风,裹挟着浓郁的血腥气。空气中飘浮着大点大点的血的颗粒。
他等待着最后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