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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西榴公敌

1

游击队员遗骸重现天日的消息引起了媒体的关注,不仅是我们西榴日报,还有许多其它报纸和电台。因此,当我们满总督和陈院长、当年的游击队队长和政委准备上山去拜谒牺牲的战友遗体的消息一传开,不仅我们全城的人想目睹这一伟大时刻,所有的新闻记者也都想记载下这一空前绝后的伟大的历史时刻。

许多新闻记者已经提前拟好了文章的标题——

环球通讯社:游击队员遗骸重现天日,十八年战友生死“晤面”。

九洲日报:一百二十名游击队员壮烈殉国,死难烈士和幸存者生死重逢。

真言报:西岭游击队南山遇难,生者和死者冰窟“对话”。

……

各大通讯社和报社提前留好了版面,准备以最快的速度报道这一重大新闻事件,源源不断的记者乘火车乘船乘飞机从四面八方赶往我们西榴城,记者们的任务是报道,住下来就打听游击队队长和政委上山的确切日子。

这天终于到了。

牛岭的民兵们那天一大早全副武装集合在营盘的大院里,准备在赵队长和王队长的带领下护送满总督和陈院长上山。那天天气也很好,阳光照在白雪皑皑的南山山脉,山脉起起伏伏像一条晶晶莹莹的玉龙般欲腾空而去。满总督和陈院长的车停在了营盘大院门口,他们坚持要步行上山,说这是为了对死难战友表现出敬意,后来在大家的一再劝说下,两人才同意骑马上山。一红一白两匹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给他们牵马的就是赵队长和王队长,接下来是浩浩荡荡的一长队队伍,民兵们和新闻记者们。再后面就是看热闹的人群。除了我们西榴城的居民自发地一批批涌到这里,牛岭人几乎全体倾巢出动。数月前在赵村批斗赵男和王女,他们也是这么样精神头十足,而赵男和王女如今被他们忘得一干二净,唯一让他们能想起赵男和王女的,是他们吃过的不花钱的牛肉。

快到洞口的时候满总督和陈院长下了马,两人徒步继续攀登。到了洞口,赵队长和王队长有点踌躇,不知道自己是该冲锋在前先进入山洞以保证首长的安全,还是在荣誉面前退后一步,让首长享受进洞的优先权。问题是他们掂量不出来这是荣誉还是危险。

正踌躇间,陈院长一手一个接过两人手中的火把,低沉着声音命令道:几分钟以后再进来。把住洞口,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能进洞。

事后人们都猜不透陈院长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他要和满总督先进洞?是他们想单独和死难的战友呆上一会儿,还是另有其它原因?

满总督这一路都骑在马上一声不吭,他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也令人担忧,看上去面容病病恹恹,精神也恍恍忽忽,完全没有他们政委的精神饱满和昂扬。记者们说,是过度的悲伤压垮了这位当年英勇的游击队队长。这倒也很有可能。问题是陈院长这一安排如果没有紧接着发生的那场事故人们也不会产生那么多疑问;也就几分钟时间,后面的人还在往山上爬,前面的人也还在喘气,谁也不没有注意到赵队长和王队长守在洞口是让满总督和陈院长先进去——毕竟骑马的人只有他俩,而骑马肯定比别人要先到达目的地。可就这几分钟时间,发生了任何人也猝不及防的一场事故。事后有人猜测,是那一百二十个游击队员的幽魂想要他们的队长和政委同他们一起葬身冰窟。甚至有人说,他们听到了洞窟里发出的一片瓮声瓮气的笑声,一个声音大声笑道:十八年了,你们终于来了!……

这种说法在我们这个许多居民都相信鬼魂的城市便很有市场,他们相信死人能开口说话;而且他们还有理论。死人要是不会说话,那活人不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比如我们院子的李婶,李婶是坚决相信死人是会说话的。李婶说,不然这世上没有公道!这说明李婶还相信这世上有公道;即使这活人的世上没有公道,至少在我们西榴城的死人的世上还有公道。

李婶瞪着眼睛问陈伯:要不然,怎么洞窟塌下来不堵别人只堵他们两个?要不然,怎么他们两个一进去洞就塌了?要不然,为什么偏偏他们两个非要先进去?……鬼召的!死人要叫他们!不然这样的事情说不通!说不通!

李婶的头摇得拨浪鼓一样。

这就是我们西榴城的居民。阳世的道理说不通的时候,他们必定会找出阴世的道理。他们相信凡事都有道理。满总督和陈院长单独进了洞窟就出了事,是鬼魂们的召唤,是神差鬼使,也许更是鬼迷心窍,身不由已地听从了鬼魂们的安排。

新闻记者们则更相信这是一次意外事故。

事故经过就是当年的游击队长和政委举着火把进到洞里,随卫的民兵赵队长和王队长刚刚撤出洞口,就在这时,仿佛从南山山体的深处传出一声沉闷的啸声,兽一样的低吼声。在赶到洞口的大群民兵高举着的火把摇曳不定的暗红的红光中,人们目瞪口呆地看见,仿佛一把天铡悬空落下,齐刷刷,洞口顶端裂开了一道巨缝。巨缝开处,闪进一道炫目的白光,那光的强度,比人们见到过的任何强光还要刺眼。没有人在这样的强光中能够不闭眼睛。眼睛刚刚闭上,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所有人顿时被震得心胆俱裂,半天不敢再睁眼睛。趴在雪窝子里,只感觉像天上下了场陨石雨,冰块石头足足下了一两个时辰。所有人都认为自己已被砸成了肉泥,不可能再活在这个人世上了,但等到脱壳而去的魂儿又回到身体里,失去的神志再度清醒,挪挪胳膊腿儿,却都还完好无损,毫毛未伤,皮肤竟连擦痕也没有。大家在庆幸之余,再朝洞口望去,感觉中什么地方不对头了,瞠目结舌了好大一会儿,才终于明白过来:洞口不见了!

城墙洞一样大的洞口,像被焊住似的,被冰雪又重新封死。

同时消失的,还有赵队长和王队长。人们猜想,他们是被压碎在了巨冰和巨石的下面。

2

追杀王女和赵男的王队长和赵队长我一直没有好感,我认为这是王女和赵男的鬼魂报了仇。因了王女和赵男终不知其所终,我们西榴城的人就有了一些猜想。人们说,王女和赵男是做了野人,肚子里的小娃娃一生出来也做了小野人,成了南山白毛野人里的一家新成员。另一种说法的人更多。这就是王队长、赵队长最后对尸体的处理。

王女和赵男死了。

王女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个男婴。他们一家三口紧靠在冰洞最里边的洞壁上,混同于十八年前死去的游击队员的遗骸中间。民兵们在最后撤离山洞前发现了他们,这让王队长和赵队长惊喜不已和喜出望外。他们第一次下山总指挥问他们“活的死的?人逮住了?”问他们要的就是这两个毒死耕牛的投毒犯,总指挥用的词是“案犯”。现在“案犯”原来却在这里!这真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下好了,追捕任务圆满完成。

怎么办?尸体怎么办?把他们留在这里,还是弄出去?

赵村和王村的民兵们问自己的队长。

赵队长和王队长皱着眉头绕着圈子想这个问题。现在他们知道发现西岭游击队员的遗骸是个了不起的重大发现,比起西榴城挖出的那许多皇帝大臣的古墓,还有佛家高僧们的佛骨,游击队员们的遗骸要重要多了!他们的遗体是圣体,他们集体殉难的这个山洞将来就是要供人们前来瞻仰的圣地遗址。投毒的“案犯”出现在这个神圣的山洞里肯定不合时宜,他们不洁的、污秽的形体会玷污了烈士的英灵,他们怎么配在此受到人们的瞻仰呢?!

赵队长和王队长作出决定,立即把他们处理掉。

据说,民兵们费了很大的劲儿。因为那一家三口紧紧搂抱在一起,早就冻成三块冰砣的死尸死死地冻结在一块,怎么也把他们分不开。这时天已经快黑了,谁也不想留在这里过夜。大家就一齐用力,把一家三口一块儿搬出了洞,然后,往悬崖下面一推。

“轰隆”一声巨响。

所有的人都被空谷里的那声巨响吓呆了。他们没有料到那一家三口摔下悬崖时会发出如此巨大的声响。别人心惊胆颤,而王队长和赵队长却解气般地高兴。像小孩过年玩鞭炮一样声音越响就越高兴。两人说:好了,肯定是粉身碎骨了!……

但这回,是王队长和赵队长“粉身碎骨”了,地点就在一家三口冻死的这个山洞。如果不是王女和赵男的鬼魂在那里等着王队长和赵队长,这两人的凶死人们做不出解释。

3

谁也没有想到一次“生死晤面”会演变出这么一个结果,两个民兵队长当场命丧黄泉,而西榴城的总督和枢密院院长被堵在了山洞里,一时间生死未卜。然而,人说祸不单行,更加惨烈的事情却还在后面。

满总督和陈院长脱险已经是几天以后,两人算是有惊无险,好端端地被人们从冰窟里抬了出来。这之后,提到政府议事日程的便是,南山上发现的游击队员的遗体该怎么办?按照人们的想法,既是为国捐躯,就该给这些烈士们一个体体面面的安葬。给他们造一个烈士陵园,陵园的地址也得选在市区或郊区交通方便的地方。因为以后的清明节,小学生们和市民要去扫墓和祭拜烈士,路途近点和方便一些当然比较好。再说,陵园建在市区,也算是一个有象征意义的事情,好让一代又一代的西榴市民都不要忘记和记住,这些饿死、冻死在山洞里的先烈是为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我们这座城市而牺牲了他们的宝贵生命。

但陵园并没有按照人们想象地建在市区或郊区。

满总督在病塌上发表了一个讲话。他说,先烈们浴血奋战和流血牺牲就是为了人民能过上好日子。现在,我们的生活虽说比从前幸福了许多,但全城人民还尚有许多困难。这个时候要造陵园势必要加重人民的负担,因此,他作为总督,代表元老院决定,暂不移尸下山,让烈士们仍然安息在他们当年壮烈牺牲和长眠的那个山洞里,只是把洞口重新封住,立碑以志纪念。当然,这只是一个暂时的办法,等到有一天,等我们的人民富裕起来,我们将为烈士们造一个最好的陵园,到那时再把他们迁移下山。

不移尸下山,不在市内修建陵园,墓碑就得十分讲究。我想,这是我们整座城市的人都心有愧疚,认为陵园的事情上已经薄待了烈士,就想在墓碑上有所补偿。政府调集了全城最好的石匠,一支我们西榴城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采石队也浩浩荡荡开进了南山。人们想找到一块最好的花岗岩大理石,结果,成千上万块石头运进城,却没有一块最后被选中。没有办法,人们又在死去的那些皇帝的墓碑上打主意,从八十一个皇帝的墓碑中挑选了一块人们认为是最好的石料,把石面磨平,再重新打凿。这么一折腾,比造一个陵园的钱还要高出好几倍。

终于等到了揭碑的一天,我们大家都想先睹为快。但我奶奶对拆了皇帝的墓碑十分反感,嘴里连说:造孽造孽!这真是造孽!我奶奶说:石头里浸了皇帝的血,你不信看,这石头迟早要显灵,迟早要喝人的血。我们大家没人相信我奶奶的话,没有想到,揭碑这天又出事了。

揭碑仪式在城中心广场上举行,覆盖在墓碑上的大红绸子被满总督轻轻揭下来,在一片惊叹声中,一块巨大的黑色大理石石碑矗立在了大家眼前。这石碑果然不一般,黑森森地让你看上一眼就不由自主地不寒而栗,仿佛石头里面果真凝固着它原先主人的气息,帝王似的威严和森冷地望着我们每个人。再看那石碑上的字,石碑的正面刻着几个用金粉涂抹过的金光闪闪的大字:西岭烈士纪念碑。碑的背后,则密密麻麻刻满了一百二十个人的姓名、籍贯、简历和生卒年月。我们大家看着看着不知怎么搞地就觉得有些别扭,就像一个人住了人家别人家的房子,穿了别人的衣裳。游击队员的那些名字像二棒子、王胡子、曹大海、马大个子……刻在这样一个墓碑上怎么看怎么不是回事儿,本来这些名字读起来还挺亲切,可往这死去的皇帝的石头上一写,游击队员们一下变得离我们星星般遥远。

等到我们大家瞻仰够了,满总督宣布把墓碑起吊运往南山。

就在一二十台大型起重机一齐伸开长臂同时抓住墓碑开始往空中吊的时候,满总督似乎再也支撑不住,摇摇晃晃像是马上就要一头扑倒在地上。一直紧跟着他寸步不离的陈院长反映极其敏捷,眼疾手快地拦腰一把抱住他。满总督倒在陈院长的臂弯里。随后,陈院长陪着满总督钻进救护车里,救护车呼啸而去。

就是这个偶然发生的事情结果救了两人的性命。

救护车刚刚离去,起吊到半空的墓碑突然倾斜,紧接着砸落到人群中。满总督和陈院长刚刚站着的地方,血肉横飞。事后,人们统计,有二十几人在这次事故中遇难。

墓碑上沾满血迹。

这件事在我们西榴城的居民中引起了很大的恐慌,墓碑还没有竖在南山顶上,甚至连市区都还没出,就有二十多个无辜居民血祭了墓碑。人们认为这是个凶兆,这块石头像是有着嗜血的嗜好。想到冰窟的坍塌,满总督和陈院长差点儿遇难,赵队长和王队长的死;还有,在此之前王女和赵男的死,这一系列惨案的发生,都和冰窟里发现了游击队员的遗骸这件事有关,人们就越来越惴惴不安,不知道这以后还会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

幸好,墓碑平安抵达南山,竖在了南山顶上。人们这下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4

满春虎躺在洁白的高级病房里。

他睁开眼睛,发现他四周的墙壁像在刺眼的阳光照射下的玻璃墙一样晶莹透亮。墙壁放射出万道白炽的光,十分刺目,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抬手去遮挡这让他头晕目眩的光。

这时,他发现他的床头坐着一个人。

这人离他很近,几乎紧挨着床边,但他却看不清这人的脸。他心里疑惑,似乎感觉这人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很熟的人是谁。他努力睁大眼睛,很想看清这人,但还是看不清楚。

他问:你是谁?

那人说:我是郑虎,你不认识我了?

郑虎?郑虎你怎么在这里?你不跟你的队伍在一起,你到这里干什么?你把脸转过来让我看清你。妈的,我怎么看不清你的脸呢?满春虎生气地骂道。

我没脸。我的鼻子都让冻掉了,那天咱们见面你不是看得很清楚吗?弟兄们一直苦苦地等着你们回来,我们的游击队长和政委回来。最后一块干粮吃光了,最后一根火柴划完了,山洞里真黑,黑到人脸对着脸眼睛鼻子什么也看不清。冷。好冷啊!老满,满队长!我郑虎的心都冻掉了,手脚冻硬了。手脚一冻硬,弟兄们就只有干瞪着眼睛等死了。

满春虎还是看不清郑虎的脸。但这声音,他听出来了,是郑虎,的确是郑虎。他从前的游击队副队长。

为什么不往出爬?他问。

爬得动吗?我的满队长!郑虎突然提高了声调:我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批过冬的棉花布匹为什么迟迟不到?你们为什么迟迟不来?

郑虎,我的好兄弟!你听我说,这里的原因我不能告诉你……

满春虎语塞,感觉全身都在发抖。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我等了你十八年,就是为了听你的解释!告诉我,快告诉我!不然,我饶不了你!

郑虎揪住他的衣领,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扼住他的脖子。满春虎喘不过气来,感觉他的眼仁开始往出暴。他剧烈地扭动着身体,想挣脱郑虎的手,可是,无济于事。最后,他不挣扎了。他想死就死吧。

只是。满春虎很艰难地说:郑虎,死了后把我的名字也刻到墓碑上。我想和弟兄们在一起,我是你们的队长!

郑虎却冷笑:想得美,呸!

郑虎这一“呸”,倒把满春虎惊得一激灵:郑虎,你没脸怎么能“呸”?

郑虎怒道:你有脸活在世上,我没脸就不能啐你!呸,呸,呸!

郑虎连连啐他,他惊异万分,又无地自容。

郑虎啊?!

他悲惨地叫了声,双手捂住了脸。

5

陈济时走进病房,在郑虎坐过的椅子上坐下。

满春虎对他说:郑虎来过了。

陈济时不屑地一笑,没有回答他。

满春虎说:我对你说,老陈,郑虎真的来过了!你不要这样看我。我刚才和现在神志都很清醒。郑虎追问我,那批过冬的棉花布匹为什么迟迟不到。我们派甫和惠进城采购时他在场。甫和惠、布匹和棉花,还有我们,都没有回来,他心里有疑惑,要问我。

陈济时笑,笑容里带着某种深意:我懂你,老满,你对郑虎一直心怀思念,你忘不了他。这我知道。可你也不必对我说这样的鬼话!你说,你怎么会相信郑虎会来找你,会来问你这样的问题?……问题是,我们当时不能不那么做,郑虎再发展下去会怎么样?这你心里清楚!我们不过是以革命的名义,防止了游击队内部的一次隐患。我们没有错。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也许是老天爷要那么解决问题,和我们没有关系。老满,事情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事情已经早就结束了!你就不要再自寻烦恼!好吧,现在关于这件事情,你就不要再想,好好养病,好好休息,我先走,过几天再来看你。

陈济时坐的时间不长。他来,本来显然是有什么事情要和满总督商量,但满总督一提郑虎,他心里不高兴了,屁股还没坐热,话也没说完,就再也不想坐下去了。尽管这样,满春虎也明白陈济时来是为了什么事情,他是来和他谈那年冬天的事情。新闻媒体关注这件事情。这件事情很烦人,他也不想去想,可是事情把人逼到这一步了,不想也得想。其实,冰窟里郑虎他们的遗体一发现,这个问题也就是迟早都要面对的,他们也早有准备。但准备和实际面对还不一样。如今,墓碑已经竖在了南山上,随着所有这些意外之事的平息,人们终于要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冰窟遗骸这件事情的本身——遗骸之谜。是谁,是什么原因,那年冬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了游击队里半数以上的游击队员们的不幸遇难?……

这也就是郑虎来追问他的。

郑虎问他,他可以不说,因为那是“鬼话”。

郑虎啐他,他还可以不说,因为郑虎早作了鬼;是鬼,就不可能来管阳世的事情。所以陈济时对郑虎满不在乎,他关心的只是包括媒体在内的满天下人的疑问,他得对人们做出解释,回答出个子丑寅卯。但满春虎却不能不管郑虎。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郑虎来过了,就像陈济时来过坐在这里和他说话一样。郑虎在十八年后来找他,追问当年的情景也是情理之中。因此,陈济时走后,满春虎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呆想,一想就想了许久。

……

鬼话?

他和郑虎的见面、对话都是鬼话!

这话是让陈济时说对了,因为这样的事情说给谁听谁也不会相信。

唉,问题就出在这十八年后的“生死晤面”。

说心里话,他本来不想再见他们。和郑虎他们这样子的见面的确让人感情上接受不了。但陈济时坚持要他去。陈济时说,去见上一面是“政治需要”。陈济时是游击队的政治委员,政委说“政治需要”那他就必须去了。这也是他多年对政委代表的政治完全服从的惯性。他和陈济时进到山洞里,那个冰雪的世界,雪白雪白,四壁晶莹透亮,巨大的冰柱垂挂和矗立在冰洞里,冻入骨髓的冷啊!可陈济时手中的两只火把一刹时就把洞里照耀得通红一片。通红通红的火光中他一眼先看见了坐在洞口的郑虎。郑虎有身形,坐着的姿势他太熟悉,但郑虎的脸呢?他大睁着眼睛也没有看清楚。他再看其它游击队员,无疑他都能够认出他们:曹大海,二棒子,王胡子,马大个子……却奇怪,他都没有看清楚他们的脸。没脸却有头。这真让他想不通,没脸怎么会有头呢?他疑惑。转回头去看陈济时,通红的火光中,陈济时一双眼睛像两只火球似的灼灼放光地望着他。他发现陈济时似乎一直就这么在看他;根本就没有去看这些牺牲了的游击队员。所以他的话就没问出口。

陈济时为什么总是盯着他?

他知道他和郑虎的关系,知道他和这些游击队员的感情,怕他一时间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而失态。所以才让他这么预演一下,以便面对新闻记者们“生死晤面”的采访时能够言谈和举止得体。老陈考虑问题总是这么周密细致,但他似乎缺乏点什么,缺乏点什么呢?——面对死得如此惨烈、只有头没有脸的战友的遗骸,他怎么还会只把心思集中在他和那些新闻记者们的身上?

满春虎正这么回头愣愣地盯着陈济时看时,洞塌了。

洞塌时,他听见在那声巨响中郑虎的一声呼喊:满队长,当心!

郑虎向他扑了过来,用身体挡住落在他身上的岩石冰块。

满春虎想,这大约是幻觉,因为从前在战场上郑虎曾不止一次地用身体掩护过他。

满春虎感觉自己泪流满面。就算是幻觉,可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幻觉呢?死了的郑虎在危急关头还想要保护他的生命,他怎么会相信郑虎革命的不坚定性呢?陈济时经常批评他有革命的温情主义。尤其对郑虎,这样一个有着土匪习气的投机分子他不该有这种温情主义,因为他们被派到游击队来的任务就是要改造这支队伍。西岭游击队的老基本是郑虎拉出来的一杆子队伍,郑虎是杀了他家的仇人,落草当了土匪。郑虎的母亲如花似玉,他父亲也是当地的一个士绅,还在郑虎十四五岁时他家发生了一场惨祸。当地警察局长想霸占他的母亲,非说他父亲参加了一次反政府的集会游行,抓走了他父亲。母亲被这警察局长奸污后自杀,他父亲一气之下一头撞死在牢房里。十五岁的少年提把菜刀砍了警察局长的头,提着那颗人头上山当了个小土匪。土匪窝里长大的郑虎等他干爹一死自己就作了土匪头目。郑虎仇恨当时的政府,因为在他心目中被他砍了头的警察局长就是政府,谁反对政府他就跟谁走。反政府的游击队上了山,郑虎拉着土匪队伍参加了游击队。根据郑虎这样一种经历,政治觉悟很高的游击队政委陈济时就说郑虎是有家仇而没有国恨,是一个政治觉悟不高的游击队副队长。满春虎夹在两人中间日子很不好过。打仗他要靠郑虎,交心他得向政委交心。直到那年冬天发生了那样一件事……

6

那年冬天南山下了很大的雪,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的雪。

范瞎子嘬了一口长杆旱烟,两腿分得很开地坐在屋当中,摆出一副说书人惯常的说书架势。他看不见满屋子瞪着他的眼睛,那些眼睛在昏暗的油灯光下一双双都闪动着幽亮的光,像是黑暗中的野猫的眼睛。范瞎子能感觉到他是满屋子眼睛的中心。在沉寂了这么多年,在失去了他的听众多年以后他突然拥有了这么多听众,范瞎子多少有点感动。

范瞎子嘬旱烟的声音很响亮。

哇呀呀!大雪把山里的路都封死了,郑虎他们全都被困在了山上,没吃没喝,单衣单裤,破衣烂衫,那真叫惨啊!范瞎子再嘬口烟,两行清泪从塌陷成两个深坑的眼窝里滚落下来。你们说,我一个说书的大雪天跑到那深山老林子里干什么去了?说来真跟做梦一样。我是迷路了,又是风又是雪的,我磕磕绊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我呢,还有个好喝酒的习惯,这酒葫芦呢,就系在我腰上,我想是这酒救了我的命,冻得受不了了,我就呷上一口,身子马上就暖和了。眼看着雪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越狠,我往哪儿躲躲呢?我想起山上还有个娘娘庙,就想到那里去避避风雪。不知道走了多久,后来我遇上了郑队长他们。这件事,让我成了最后一个见到这些游击队员的人。

记者中有人感叹:哎呀,活的历史见证人!

搜山指挥部的成员却没有记者们那么多的感慨。他们个个表情严肃,只顾埋头沙沙地记录。

范瞎子继续说:我大概是在饿昏后被他们发现的。等我醒来,我躺在一个山洞里,洞里点着一堆火。他们用钢盔在火上化了点雪水喂我喝,这些好心人呐,我这辈子再见不到他们了。

范瞎子又落了几滴眼泪。

等我睁开眼,猛一下吓了一大跳。我认为自己是活见了鬼了。我认识他们,可他们一个个模样变得那么厉害,冻的饿的失了人形,活像是阎王殿里跑出来的小鬼,人不人鬼不鬼的。

范瞎子扇了自己一嘴巴,说,看我这臭嘴!

但没有人笑,许多记者眼睛里都含上了泪水。

郑队长问我,见没见过甫家大少爷甫和惠?我觉得奇怪,甫家大少爷和游击队会有什么关系?可我还是说,见过,一个月前在镇上,和他弟弟甫和泽一起,说是要进一趟城去。郑队长又问我,见没见过满队长陈政委他们?我摇摇头。郑队长告诉我说,满队长和陈政委带了一部分人往北山游击去了,目的是化整为零牵制住敌人的兵力。他们出发前,把游击队的一大罐子银元从山洞里边挖出来交给了甫和惠,让他进城去给游击队采购过冬的布匹棉花。

“可甫和惠这狗东西,看样子是卷款潜逃了!”郑队长咬牙切齿,“这地主的狗嵬子对革命怀有着深仇大恨,而我们却把游击队的命根子都交给了他。现在,眼看我们大家都难活命了!老范,你要是能够活着出了这山,记住,往北走,往北山去。找见满队长陈政委,告诉他们,我们没有棉衣过冬,困在这山洞里,死的死,伤的伤,冻得枪栓子也拉不开,就是想和敌人拚命,可连山都下不去了!要他们一定要找着甫和惠,为弟兄们报仇!”

郑队长从火堆里扒出几个烧得黑糊糊的洋芋让我吃了。我身上的火柴留给了他们。然后,我按他们指的方向往北山去。这一路上,我是一路乞讨,几次被围山的敌人抓住。不过,我一个说书的,这一带认识我的人又很多,谁不知道一个说书的范瞎子?所以也就搜搜身就让我走了。快到北山,听那里的老乡说刚刚打过一个大仗,满队长和陈政委遭遇了敌人的伏击,好不容易最后总算脱险突围了出去。再以后就听说他们和大部队汇合了,再以后……

范瞎子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仿佛他的细脖梗子突然被人捏住,张着空洞洞的大嘴,一双同样空洞洞的瞎眼茫然地和直直地望着他的正前方。

正前方实际也就是会场的中心,全场惟一的一张长条桌子上点了十几根蜡烛,总指挥陈济时端坐在这张桌子的后面。和他坐在一起的还有其它一些我们西榴市的领导,主要的就是那些西岭游击队的幸存者,如今也都当了政府领导的人。

范瞎子的突然停顿不像是说不下去,而是不知道该不该再往下说。他们开会的地点就是范瞎子说的当年他迷路时想要躲避风雪的娘娘庙。娘娘庙早已年久失修,上百年的积尘,满布的蛛网,屋梁上垂挂着的长长的黑絮,外面风的吼叫,间或传来的几声狼嚎,都让聚在这里的一群人感到有如置身于世外般地阴森。

在这样一个地点这样一个环境中,随着范瞎子的讲述,十八年前的一个惨案水落石出了……地主出身的游击队交通员甫和惠是造成游击队一百二十人冻死山洞的凶手;甫和惠就是谋杀者。

这样一个结果让大家感觉合情合理。接下来的问题就围绕着甫和惠的去向发问。有记者问:甫和惠卷款潜逃后究竟逃往何处?是死是活?怎么这么多年了,能让这样一个双手沾满革命先烈鲜血的人逃之夭夭?如果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又怪了。整个政权都更迭了,每一寸土地上都是人民翻身作了主人,这个凶手甫和惠他能逃到哪里,逃到天边?逃到地下?上天入地不成?……

唯一的可能,就是甫和惠早已逃到了境外,现在也许就在地球上的某个花花世界里花天酒地!

代表指挥部回答记者们提问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姑娘看样子是提前作了充分准备,像回答老师提问的一个小女生,背书一样回答说:当时在战争情况下许多情况都不明了,只能根据当时凶险的战争环境做出郑虎率领的那部分游击队员全部战死的判断。当然,现在情况不同了,现在我们已经搞清楚了游击队员冰窟之死的真实死因。因此我们就要深究凶手,让烈士们在九泉之下暝目,为死难先烈报仇雪恨。这是郑虎生前最后的遗愿,也是我们活着的人的神圣职责。

姑娘回答地有条不紊。

这时,一个记者突然道:我有个问题。

这个记者说完站起身,走到范瞎子面前。猛不丁把手掌伸到范瞎子眼前,五个手指张开着,晃晃,再晃晃。范瞎子没有反应,只是他的头不由自主跟着记者的手掌晃了晃。记者笑道:我只是有些好奇。这老汉呢,到底是真瞎呢还是假瞎?因为根据他刚才的讲述,好像不像是一个瞎子的经历。一个瞎子怎么能看见人的模样变了没变?一个瞎子怎么能看见洋芋烧得黑糊糊的并且是从火堆里扒出来的?一个瞎子怎么能看见游击队员们是用钢盔在火上化了点雪水?我想问的就是这个问题。老人家,你到底是瞎还是不瞎?

记者的话语里带着讥讽,脸上的笑容似笑非笑。

这一来,会场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微妙。主席台上指挥部的人、尤其是那个主答记者提问的姑娘甚觉意外。姑娘一下子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只是紧盯着范瞎子。而范瞎子则把脸茫然地对着他正对着的总指挥陈济时。陈济时脸上此时毫无表情;他不愿面对范瞎子,把目光对向墙壁。

当这一幕哑剧发生的时候,整个会场的记者们情绪开始激荡。这个问题实在是直接命中要害,涉及整个事实是否真实。就像是一座大厦,这是块基石,范瞎子如果真瞎,那他叙述的那一幕,和游击队副队长郑虎的最后一面就全部是伪证。可他为什么要作伪证?伪证的目的是什么?又是谁让他作伪证?——这个问题要深究下去,甚至会让人怀疑这个新闻发布会是不是一个预先设计的陷阱?一个做好了的圈套?一个重大的阴谋?……

大家全体都上当受骗了!

记者们开始大声地议论。

一片混乱中,那个站在范瞎子面前的记者仍旧笑着,朝着大家扬着手臂:诸位静静,诸位请安静。等声音全部静下来,记者又一次重复了他的问题。

陈济时突然不耐烦地:老范,你的眼睛到底怎么回事嘛!你是早就瞎了还是后来瞎的,你自己就不知道?这事还要去想!自己的眼睛自己就不清楚?

陈济时这一开口,范瞎子很注意地听完,然后便木讷地,没有了刚才说书人的伶牙利齿:我,我,我是让这场面吓住了。不不不,我自己的眼睛我当然清楚。我是从前不瞎,后来瞎。

记者问:这话怎讲?

范瞎子回答:从前说瞎,不是真瞎,那是说书时装瞎。因为干我们这一行,也就像算命的一样,你不瞎,没人找你算命;你不瞎,没人听你说书。你们大家可能也经常听人说,瞎子算命的,瞎子说书的。为了吃饭,嘿嘿,不瞎也得装瞎。可我现在,却是真瞎。

记者道:你是说,你从前不瞎后来瞎了。从前不瞎是装瞎,后来瞎了才是真瞎。那么,我想再问你个问题,你后来是怎么瞎了?什么时候瞎的?

失火烧的,是烧瞎的。几年前,我家失了次火,我扑火。房子烧没了,等火熄了,我的眼睛也给烧瞎了。范瞎子难过地落了泪。

全场一片寂静。

范瞎子说从前不瞎是装瞎,一个“装”字就无从证实。因为瞎与不瞎,除了天知地知范瞎子本人心知肚明,别人无从知道。

新闻发布会后次日清晨,临下山前,大家又最后拜谒了烈士陵园。

从娘娘庙到烈士殉难的山洞其实相距不远,陵园就座落在两者之间的一座小山峰上,整座山头被削平成了一个坪坝,山顶平地上,黄墙绿瓦,松柏掩映,景色秀丽,巨大的墓碑矗立在原先山峰的峰顶上,“西陵烈士纪念碑”几个镀金金字在白雪和阳光的辉映下放射出万道光芒,刺得人眼睛也睁不开。记者们依次地向死难烈士敬献了花圈花篮,然后逶迤下山。

他们感觉他们这是合上了历史的一页

7

陵园建在那么高的山上,等于俯瞰着我们西榴城。南山离我们又很近,我们每天一睁开眼睛,第一眼就正好对着那座黑色大理石墓碑。墓碑仿佛就镶嵌在各家各户的窗口,矗立在各家各户的床榻上,这就等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是谁害死了我们的亲人、那些可敬可爱的游击队员。

甫家一夜之间成了我们的西榴公敌,全城居民、全城的各个角落,人们都在追讨:甫家老大究竟藏匿在了哪里?谋杀了游击队员的凶手究竟跑到哪儿去了?

……

有意思的是我奶奶。

就在西榴全城沸沸扬扬着的一片喊杀声中,我奶奶精神有点失常了。

我把那天关于甫家长子甫和惠是“谋杀者”的报道念给我奶奶听了,我奶奶从那一刻起表现出了异常的焦躁不安。就像地震前不知道该往哪儿去逃窜的耗子,整夜整夜地不睡觉,在房子里东走西走,走来走去,完全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在她这么走来走去的时候嘴里还一直不停地嘟哝,我竖起耳朵听,可她嘟哝来嘟哝去也就是那么两句话:官府说的话不会错,西榴侯爷家的长子长孙甫家大少爷害人了,侯爷家要大难临头了!

听这话,像是我奶奶在幸灾乐祸,像是我奶奶跟别人一样希望甫家遭遇灭顶之灾,跟别人一样内心深处沸腾着一股嗜血的激情。其实不然。我奶奶这只是表达了她的正统观念。作为一个正统皇权的拥护者,我奶奶不变的思维就是,只要是她认为的“官府”所说的话和所做的事情,她都举双手赞成。我奶奶靠这简单的思维健康长寿地活了两千多年。但这次却不一样。这次“官府”要追究的凶手不是我奶奶心目中的普通人,而是两千一百年前我奶奶五岁时缔造了西榴城的西榴侯爷甫家。这让我奶奶陷入了痛苦。这从我奶奶下边的表现中可以看出来,因为我奶奶紧接着又失神似的自语道:怎么会是侯爷家的人呢?怎么不是塌鼻儿或是别的什么人呢?——照我奶奶的看法,这事就该是我或是别的没有贵族血统的人干的,要是把她的亲孙子塌鼻儿我送上断头台去替侯爷家的人去死,我看我奶奶恐怕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到末了,说不定还会有人为我奶奶搞出一个效忠于皇权的“二十四孝图”出来,以表彰我奶奶为她的“忠君爱国”连她的亲孙子都贡献了出来!这就是我奶奶的皇权意识。够强烈了吧?!

作为“正统”的拥护者,我奶奶是要官府;作为“皇权”的拥护者,我奶奶是要侯爷甫家。本来皇权和正统是一码子事,我奶奶也就没有痛苦。但现在,当权的正统要要从前的皇权的命了,我奶奶以她平凡的智力,活了两千多岁已经不大灵活的脑筋就搞不清楚她是该要正统还是该要皇权了。总之,我奶奶被这件事情折磨得很厉害,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让人可怜,人也像是瘦下去了一圈。但我还是忍不住想问。

我问我奶奶:你相信是甫家老大卷走了游击队的一罐子银元吗?

我奶奶盯着我看,她冷笑:要人说是你塌鼻儿卷走了银元我信,可西榴侯爷家的人眼睛没那么小!他家一对榴花簪就抵得上我们西榴城一城的所有财宝,还有人家、人家上百亩的好田好地值多少罐银子?人家地都不要了!嗤,侯爷家的长子长孙会为了一罐银子舍家舍命?嗤!

我奶奶鼻子里的冷气直接嗤到我脸上,我浑身一个激灵。

……

我想起了薛家的满门抄斩。

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要想到薛家的满门抄斩。薛家的灭门之祸不就是为了一个金鸟笼吗?大学士薛棣会为了一个金鸟笼杀太监吗?可薛家还是被魏忠贤满门抄斩了!抄斩薛家满门五六百口人的根据就是那个煮了老婆的头冒充太监的头的领赏人的供词。如今,说书的范瞎子说游击队副队长郑虎亲口对他说了一罐银元的事,说郑虎亲口指认了甫家老大甫和惠是谋财害命与“携款潜逃”。范瞎子和领赏人,金鸟笼和一罐银元,五百年前朱皇帝时候的西榴城和我们这会儿生存在其间的西榴城,大学士薛棣家的满门抄斩和甫家面临的血光之灾……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真地不敢再想下去。

我塌鼻儿要是和别人一样不通晓古今,我也不会有这么多痛苦,我也会和别人一样正常地长大,和别人一样生老病死。我想我的永远长不大肯定和我通晓古今有关。在我的意识里,古往的事和今天的事之间怎么就像只隔了一层透明的玻璃纸,我塌鼻儿只消轻轻吹口气就到了古往,再轻轻吹口气就又是现今。是魔鬼施了魔咒让时间凝固了?魔鬼施魔咒的时候我塌鼻儿就正好溶化在了那凝固的时间里了?

我想大概是这样。

时间在我们西榴城就像是在鏊锅里烙的薄饼,翻过来是五百年前,翻过去是五百年后;又像是一条干涸的河床,上千年的水流走了,而河床却还是原先的河床。西榴城千年一脉,中间的几百上千年像是被空气稀释掉了,像是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不然,我怎么也搞不明白我究竟是朱皇帝时候的臣民,还是朱皇帝死后五百年西榴城的居民?

这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又想得脑仁子疼。我奶奶也还痛苦不堪地在地上走来走去,皇权和正统在她愚钝的头脑里打架。这时,我又听见我们小学校坟园子的鬼魂们把我们教室的门窗玻璃拍打得砰砰啪啪响。

鬼魂们的不安宁这回是来自牛岭,牛岭的甫家大院。

8

甫和泽跪了下来。

他母亲甫老太面对南窗盘腿坐在炕上。

南窗正对着南山山峰,山峰顶上黑森森的墓碑。西岭游击队员的纪念碑咫尺之遥,仿佛触手可摸。自从游击队员的遗骸被发现,范瞎子指认了她大儿子甫和惠就是谋杀了游击队员的凶手以后,甫老太就整夜整夜坐在这里,面对南山墓碑和尚入定似的一动不动地凝视。凝视着墓碑沉入漆黑的夜里,再凝视着晨曦把墓碑染得青光瓦蓝……

甫和泽对着母亲的背影跪了许久。

甫和泽说:娘,我有话要对娘说。做儿子的不孝,瞒了娘这么多年……

甫和泽看见他母亲的肩膀抖了抖。

他母亲乍然说道:我大儿和惠死了。

甫老太一开口说话,甫和泽不由地打了个冷颤。这不像是他母亲的声音,他母亲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干冷,就像是风吹过干旱了几千几万年的沙漠,干旱的和浩瀚的沙海过滤走了他母亲声音里的水分,干涩得令人不忍卒听。

母亲这些天大概都在想她的大儿。

甫和泽掉泪了:娘,我瞒你的不是这个。我大哥是死是活我确实不知道。

你大哥死了。我儿和惠死了。我知道。他早就不在了人间。

甫老太的语气不容置否。甫和泽眼里含着泪水惊怔在那里。他母亲,他母亲难道是凭着一颗母亲的心知道了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他大哥死了,真的死了?

不,娘,我是说银子,那罐银元……

甫老太缓缓转过身,她的身子底下像是坐着一个缓缓转动的莲座,盘腿的姿势纹丝不动,却不知觉间已经面朝了她的儿子。甫和泽凝目望着母亲,母亲晶亮晶亮的杏核眼里没有一滴眼泪,神态女王般地高贵,甫和泽第一次感到他母亲身上的贵族气质竟然让人感觉到这么凛然。这是大难临头的高贵。母亲的神态让他明白,侯爷家的人就是死也要死得尊严和高贵。

他母亲向他伸出一只手。甫和泽站了起来,紧紧依偎着母亲。

他母亲说:儿呀,你不该下跪。你不该对任何人下跪。你没错,你和你大哥一样,都没错。

娘,我是说那罐银子……

没有那罐银子。压根儿和从来就没有那罐银子。对吧?

甫和泽点点头:娘,不是我有意瞒着你,这里边有些事情我至今都不明白。我想了十八年我想不明白。我不敢深想,深想下去……像是,像是,游击队内部当时发生了一个很重大的事情,游击队的三个领导,正、副队长和政委,满春虎、郑虎和陈济时之间……我说不清楚。那年冬天,我和我大哥进城去给游击队采办过冬的布匹棉花,发生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才感到这里边本来存在问题……娘,你不想听我说?

甫老太垂下着双目,一副似听非听的样子。

这时她抬起眼睛,十分悲凄地:枉然!一切都是枉然!我儿和泽,你糊涂!搞清楚怎么样?不搞清楚又怎么样?现如今事情的真相如何,对你,甚至对你三弟,对你们弟兄和我们甫家,全都无济于事了!

甫和泽固执着:娘,我想把事情搞出个清楚明白,我想这世上总有个说清楚事情来龙去脉前因后果的地方。娘,你要听我讲,娘!

甫老太死盯着她的儿子:泽儿,你还不明白?……不是事情搞不明白,是有人不想搞明白;不是不明白的人搞不明白,是事情里边的明白人不想让人搞明白。

甫老太的话让一般人听起来费解。可甫和泽听懂了。听懂了他身上就一激灵:如此说来,是有人有意要掩盖事情的真相?“事情里边的明白人”——他会是谁?事情比他想象得还要复杂!

他母亲这时候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击穿着他的心脏。

甫老太说:儿呀!我想了这些日子,我想我是想清楚了。当年的那件事情,你大哥比你明白,可你大哥吃亏就吃亏在了“明白”上面。你大哥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有人就不想让他活,这样你大哥就难逃一死。十八年过去了,要说这件事本来了就了了,我们一家尚可平平安安。老天偏偏不饶我们……

甫老太嘴唇翕动了半天,大难临头的血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在了她乍然间苍老的脸上。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那像是对天,对地,对鬼,对神说的一句话,甫老太说:可是偏偏、偏偏冰窟发现了,游击队的尸体发现了。老天,这是老天不饶人呐!

甫和泽热血沸腾,血往上涌,他大叫:娘!冰窟和尸体,和咱没有关系!

甫老太摇头:泽儿,你糊涂,你不懂。这是一百二十个冻死的冤鬼十八年后到人间来讨索命债的呀!是老天要来收人!

甫和泽一怔:讨索?讨索谁?它该讨索谁?!

甫老太不回答。

甫和泽瞪圆了眼睛,继而嘶哑地笑了起来:讨索?如果苍天有眼,郑虎他们要讨索的,也该是害死了我大哥的人;害死了我大哥的人,也就是害死了他们的人。你说,娘?

甫老太还是不回答。

娘,你说话呀!

……

半晌,甫老太才又开口:儿呀,你让娘怎么说?

甫老太的目光里透着苍凉和心酸:冰窟里发现了单衣单裤冻死的游击队员的尸体,我就想到了你大哥和你。你说,你们弟兄俩去城里采购那批布匹棉花,你大哥押送着东西回来了,布匹棉花哪儿去了?……这事情你还想不通?儿呀!若是冰洞里的尸体永不见天日,你大哥和冰洞也就永远藏住了一个秘密,你尚可平安无事……

甫和泽浑身一抖:娘,你是说,我?!

甫老太悲凄地望着她的儿子:是你。和泽,你要听娘的话。你得逃,逃得远远的,逃到天边,逃到海角,逃到谁也看不见你,谁也找不见你的地方。我没了我的大儿,我不能再没了我的二儿。还有,你要切记,这件事千万千万不要把你三弟扯进来,什么也不要告诉他,什么也不要让他知道,甚至你们弟兄连面也不能见,永不能见!泽儿,你今晚就走,娘给你准备的钱和金条首饰,你吃喝上几辈子都够了,娘只要你活着!

甫和泽把脸紧贴着娘的脸,甫老太一下一下地摸着。

甫和泽还在犹豫:娘,事情也许不是这样。娘,也许是你想错了。是你想我大哥想得太伤心了。你说,这天一样大的事情,就凭范瞎子的那一番胡言乱语?娘,我不相信……

甫老太一下子死死地捧着儿子的头:我儿,你知道古往今来枉杀的人,冤死的人,屈死的人有多少?你仔细琢磨过老祖宗造的这个“冤”字吗?宝盖下面一个“兔”啊!兔子再活蹦乱跳也逃不脱头顶盖的罩子。这就是“盖”,就是“捂”,盖住罩住捂住,就是“冤”。什么是“冤”?冤就是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明白人不想让你明白就是冤!从我们西榴城建城起,你就挨着个儿地去数数,刘皇帝,朱皇帝,还有李皇帝,武皇帝和赵皇帝,八十一座帝王陵里躺着八十一个皇帝,哪朝哪代不枉杀不该杀头之人?枉杀的人不也都死就死了,谁还让你死个清楚明白?泽儿,你也算饱读诗书,也算通晓古今,你怎么就想不明白?范瞎子其实就不是范瞎子!没有范瞎子还有王瞎子孙瞎子。泽儿,你得走,你要听娘的话,今晚就走!

甫和泽答应了母亲。

9

这天半夜,更深人静,甫和泽离开了家。

走到塬下,他回头望了望,他家的那幢古宅。

一勾冷月,挂在他家楼顶的屋脊上,他睁大眼睛,想看清飞檐上的榴花,一共十六朵,那是当初祖先造宅的时候取了“石榴”的谐音。十六朵榴花开在他家的飞檐上,他想最后再看上一眼那些榴花。月色青白,月色下的榴花像被溶在了雾蒙蒙的湖水里。甫和泽望着望着,那勾冷月居然一点一点由浅黄变成橘黄,由橘黄变成橘红,再由橘红猛地一亮,啊,是石榴红!人眼从来没有见过的石榴红的月亮,血红血红,滴血似的挂在他家古宅的屋脊上,刹那间,像激活了飞檐上的十六朵榴花,榴花开得火红火红,鲜红欲滴了。

甫家古宅燃烧似的,浴在了一片红光中。

甫和泽突然心惊。

这是不是一种凶兆,还是自己看走了眼?是他眼睛在滴血吗?眼睛里有了血,看世上的一切就是血红血红的了?他张开巴掌,在脸上抹了一把,眼睛里流出的是粘稠的液体,他不知道那是眼泪还是血。

甫和泽欲走不能,一步一回头。走到塬下老柳树下,他再回头望去。宅子这会儿又是漆黑一片。四方形的土围子,一米多厚的高耸的围墙,古堡似的座落在土塬上。当年建宅,甫家祖先是为了防匪防盗,围墙筑得跟城墙一样厚,当地人习惯上把它叫做“甫家堡子”。后来,甫家弟兄三个都在城里读书,人们又叫它“甫家大院”,那是城里人的叫法。甫和泽站在塬下老柳树下回头凝望,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楼上的每个窗户后面都有着一双双含着眼泪的眼睛。甫家一家老小这晚都没有睡觉。甫和泽知道他大嫂和他侄儿侄女,他妻子和他的儿女们,他弟媳怀里抱着他最小的侄儿刚刚,全家人,他的骨肉血亲,都在含泪目送着他离去。而他的母亲,只有他母亲,仍旧坐在南窗下的土炕上,在黑暗中凝视着南山顶上那座黑黝黝的墓碑……

墓碑上,密密麻麻地刻着一百二十个遇难的游击队员的名字。

甫和泽心想,这一百二十个人的血债凭什么要由他和他大哥来偿还呢?

他们没有血债,他们不该偿还。

不该。

“血债要用血来还”,该还血债的却不是他们;如果西榴城需要鲜血,该为这座城市流血的也不该是他们。他这样想着终于挪动了脚步。这时,塬上塬下,响起了第一声狗吠。

10

次日清晨,有人走进了营盘大院,向悄悄进驻牛岭营盘的办案人员报告:昨晚上甫家堡子附近的狗叫得很凶。我竖着耳朵听,开始是一两只狗叫,后来十只八只狗叫,再后来塬上塬下的狗都叫了。狗叫声是由西往东,像是甫家有人半夜逃走了。

为什么不出来看清楚?

为什么到这会儿才来报告?

为什么人都跑了才来报告?

你这是想要干什么?你难道不怕治你个知情不报?治你个包庇罪!

回去!再有什么动静,马上报告!不然,连你也一起一索子绑了去!

办案人员凶巴巴地围着那人七嘴八舌地训斥。那人只一劲儿地缩着脖子,刚进来时邀功的兴头一下子给打击没了。昨晚的狗叫声那么凶,他是有点害怕;可今天一早他比昨晚还要害怕。可等这人面色土灰抱头鼠窜去以后,办案人员们相视笑了:没什么,谅他也逃不脱我们的手掌心!等等,马上会有新的消息。

果真,紧接着,牛岭小学的人来报告说:早上学校升旗,按往常都由校长甫和泽主持,可今天早上等来等去,找来找去,才发现甫和泽不见了。马上派人到家里去问,他家人说,昨晚上有人捎来口信,说是他家新疆的亲戚病危,甫和泽连夜去了新疆,得请上一两个星期的假。

办案人员立即趴在地图上进行案情研究。狗叫声是由西往东,东边是内蒙。而新疆呢,是西边。内蒙也罢新疆也罢都连着边境线,甫和泽该不会是准备叛国投敌吧?可甫和泽到底是去了新疆还是去了内蒙?……

11

这天下半夜,我奶奶用她的小粽子脚在被窝里使劲儿踹我:塌鼻儿,塌鼻儿,你听,院门外面有人!这三更半夜的,会有谁来?

我奶奶这些日子精神恍惚,神经总不正常,一有点风吹草动就一惊一乍,像是天随时都会塌了下来。其实不用我奶奶踹我。我没睡,我根本就没睡。

我很冷静地对我奶奶说:他来了。

我奶奶惊怪道:谁?你说“他来了”,什么意思?

我说:甫和泽来了。

我奶奶一下子翻身坐起,很诧异地盯着我的脸看。我奶奶根本就不相信我其实比她更聪明,她只是活的时间比我长久了许多,就像狐狸精,蛇精,乌龟精,甚至花精,树精,石头精,只要活过了一两千年,再蠢再笨的东西都会成了精。我奶奶既然活过了两千多年,自然也算成了精,可成了精也没让她聪明起来,她只不过是个头脑僵硬的和冥顽不化的老女巫。因为她居然愚蠢到认为我比她笨,愚蠢到不相信她孙儿塌鼻儿有通晓古今和穿透时空的本事。

甫和泽来我一点也不意外。他踟躅在塬下老柳树下冒出的那些傻念头我全清楚。有一会儿时间他不知道他该往哪里去,在空旷的野外像个游魂孤鬼似的忽而东忽而西拿不定主意。后来,他就踏上了通往城里的那条大路,找他弟弟甫和民来了。他没有听他母亲的话,这是他的错。我一直倾听着他的脚步,在我们院儿门口,他还犹豫着该不该这个时候敲门。

我奶奶又用她的小粽子脚踹我:塌鼻儿,你说侯爷家的二少爷来了,那还不赶紧去开门?

我不动。我把身子往被窝里挺挺。

我说:甫家老二不该来,我不想去给他开门。

不该来?你说“不该来”,什么意思?

他不听他娘的话,那甫老夫人对古今的事看得比他透。那老太太是个历练和通达之人,她早看透了古和今,今和古,古往和今天实际也就是一枚分币的正反两面,翻过来是一分钱,翻过去还是一分钱。可惜,甫和泽心里不这么想。他想着他多读了几年书,还当着个牛岭小学的校长,对古往的事懂的没他娘多,可对如今的事比他娘懂的多。他不相信他娘说的话。他想他娘翻的全是些老皇历了。他想刘皇帝朱皇帝时候早就过去了几百上千年了。他想着如今已经是换了人间,他有能说清楚道理的地方。他这是忤逆了老太太的话,他要害了他自己,还要害了毛哥哥。

我坐起来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奶奶一直用一种惊怪的目光盯着我看。她不相信这是我说的话,她认为这又是某个鬼魂附体在了她孙子塌鼻儿的身上。明天,我奶奶保准又要去给城隍送钱去。我奶奶再不吱声。我们祖孙两个脚对着脚地坐在床上,支楞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甫和泽终于决定敲门了。

笃笃笃,笃笃笃。

敲门的声音不大,可随即有人应了。

我们隔壁的李婶因为要卖菜,早上起得很早。钉鞋的陈伯每天也起得很早。李婶和陈伯对着门缝问清楚了是毛哥哥的二哥来了,立即开了门,然后一路小跑到后楼下面,压低嗓门道:先生,先生,看是谁来了?家里来人了,你哥!

看这情形,听这音调,他们还是像从前一样尊敬着毛哥哥,也尊敬着毛哥哥的家人。我纳闷,牛岭那边发生的事情,冰窟和游击队员的尸体,他们难道不知道?当然,他们不读报纸,报纸上说谋杀了游击队员的凶手是甫家的人他们有可能不知道。可是这也说不通呀,全城人都知道的事情他们会不知道?钉鞋的陈伯不知道许是因为他不关心除钉鞋以外的事情,可卖菜的李婶不知道那也就太奇怪了!

但到了第二天,我知道我错了。

李婶见了我问:塌鼻儿,昨晚上听到什么了?

我说我听到毛哥哥的哥来了。

李婶立即把嘴对到我的耳朵上:听婶的话,不要到外边说,啊!要说了,看婶不把你嘴拧掉!

我说,我当然不说,可院子那么多人呢,人多嘴杂,难免走露了风声。

李婶说,这你不要担心。

我不担心,因为同样的叮咛全院上下相互之间也都说了一遍。

李婶挨个地对人们说:我们大家要对得起甫老太太,多好的老太太!她养的儿子绝对不会是那种“歹人”。

李婶说的“歹人”就是谋财害命的人。看来南山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冰窟和遗骸,一罐银元和游击队的布匹棉花等等等等,我们院子的人全都清清楚楚;而他们,我们向阳巷17号院子的人用他们很朴素的善恶是非观对这件事作了判断,他们也全都不相信范瞎子的话。

甫家两弟兄被我们院子的人严严实实保护了起来。

12

毛哥哥对他二哥讲述的事情简直不敢置信。

甫和泽说:三弟,我今天给你说的这些话我从来没有给任何人说过,包括咱大嫂、你二嫂,还有咱娘。娘不想听我讲,也不让我告诉你,怕把你也牵连了进来。三弟,你要是害怕了我就不说。

毛哥哥说:二哥,我不怕,你说!

他二哥说:三弟,这可是个天大的秘密!这秘密大到能把西榴城搞个底翻天!大到你将来会后悔不知道比知道了好!娘说凡是接触了这个秘密的人都得死。大哥就是知道得太多,大哥死了;我呢,我也知道和清楚一些,所以我也不得活。娘是这么说的。娘让我逃走。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来找你。因为这件事,有关咱大哥的清白,也有关咱甫家家族的清白。我能一走了之,我能隐姓埋名,我也能苟且偷生。可是,我走了,娘、大嫂、你,你们怎么办?还有甫家的下一代,琪真、琪虹、琪丽、琪彩他们和你的刚刚,他们怎么办?

甫和泽流泪了。

甫和民抓住他二哥的手:哥,你说!

他的样子表现出亲兄弟要有难同当,有死同赴。家难当头,他不会因贪生怕死当一个懦夫。

他二哥也紧抓住他的手:三弟呀三弟呀!南山顶上的墓碑会把咱们甫家活活压死!墓碑只要存在一天,人们就会永记住墓碑下面的故事,永记住墓碑里埋藏着的仇恨,永记住一个关于英雄的传说和一个关于一罐银元与谋杀者的故事。殉难的游击队员是咱西榴城需要永远铭记的英雄,我们甫家就是这座城市永恒的罪人。我们世世代代得遭受全城人的诅咒,永远地和永恒的诅咒,永远地和永恒的仇恨、耻辱与屈辱。我们全家会活得生不如死啊,三弟!这黑锅,这骂名,这屈辱,我们不能背也背不起!

甫和民坐在他二哥对面,不敢抬眼看他二哥脸上铅一样滞重的泪。

他说:二哥,这些我懂。你来找我,我真地很高兴。我想知道。我一直就想知道,那年冬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二哥,你说吧!

甫和泽抹掉脸上的泪,眼睛睁得圆圆地,把眼睛掉过去看着窗户:那年冬天是我记忆中一个最寒冷的冬天……

那年冬天学校放假,大哥叫我和他一起进城去给游击队采购一批布匹棉花。

大哥说:二弟,我不知道怎么搞的,这次出去觉得心里很不踏实。也许需要个帮手,你跟我走一趟吧。

大哥说这话显得心神不安。

后来,在往游击队交通站去的路上,大哥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大哥说:我想这件事情你还是不去的好。二弟,你就回去吧。

我和大哥已经在山里的羊肠小道走了一二十里路了,我那年才刚刚二十岁,正年轻气盛,对大哥一会儿要我一会儿不要我很生气。

我说:大哥,你平时不这样优柔寡断?你要是不要我去就早点对我说,噢,都这会儿了,都走了这么远了,你才想到赶我?不行!你想要我就要我,不想要我就撵我,都由着你了?!

我赌气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

大哥在我跟前绕来绕去了好几圈,最后他说:和泽,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我说我答应。

那好,大哥说,从现在开始你无论看见什么或是听见什么,都要全当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还有,不许你开口,什么都不要问!

现在想起来这是大哥担心,怕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

后来到了交通站,后沟里的一户人家,主人叫王金锁,当地一户很穷很穷的农民。半山腰上三个土窑,其中一个闪闪烁烁着油灯光。我们进到窑里,游击队三个领导满春虎、郑虎和陈济时都在那里等我们了。掌灯时分,他们都在吃饭,我们也坐下来吃饭。吃着饭只听政委陈济时说:等会儿让老王去把那罐银元挖出来。眼瞅着天就冷了,这事得赶紧办。和惠,咱游击队可全指着它过冬呢,你一路上要多加小心。

……

真有那罐银元?甫和民不由地问:这么说,范瞎子没有胡说?

甫和泽苦苦笑笑:理论上可以这么说,那罐银元可能从前存在过。

他弟弟问:这话怎么讲?

甫和泽仍旧苦笑:大哥有没有见过我不知道。但我从来没有,至少是这回我没见过,影子也没见过。关于这笔钱,我想了许久,我猜,是游击队的经费。从陈济时当时说这话的情形看,在我们没来之前,他们已经商量过这件事了,他们同意把那罐银子挖出来进城采购过冬的布匹棉花。因为陈济时说完这句话,满春虎和郑虎都没吭声,只是拿眼睛望着大哥。大哥知不知道实际上没有这银子?我想是知道的。

大哥点点头:你们放心,我这一路会多加小心。

听这话似乎是,他们等会儿会把银元取出来交给大哥去给游击队采办这批布匹棉花;而大哥也知道这件事。奇怪就奇怪在后来发生的事情上面。

吃完饭郑虎走了。接下来我们也该出发了。我想,交通老王该去挖那罐子银元了吧?可老王一直坐在火塘跟前,屁股就没挪地方,一直在煮他那一茶缸黑乎乎的茶。这时大哥和陈济时在说话,我竖起耳朵也全都听见了——

大哥问他:老办法?

陈济时说:老办法。还是我写个条子。那边的人见了我和满队长的签名会如数把钱给你。这回你走东线回来,我们在那边接货。最近城里风声很紧,你要当心。

陈济时在大哥肩膀上拍拍。大哥嘴唇动动,像是有话要说,但终没有说出口。

关于这里边前后不一致的微妙变化,我当时并没有多想,也不敢问。我答应了大哥,大哥不许我多嘴。我只是隐隐地感觉到了这里边有点不对头:说好了是挖出那罐银元带现金进城去采购这批货物,怎么郑虎刚一走就变了?——是写条子办货。现在看起来只能有一种解释,陈济时刚才说的那番话实际只是说给郑虎一个人听的。他们,满春虎和陈济时有什么事情在瞒着郑虎;而大哥也参与到了这件事情里。大哥心里清清楚楚,没有那罐银元,只会有一张纸条。

甫和民问:条子?那条子上写着什么?

三弟,你别着急。我当时因为心里纳闷又不能问,所以就特别留神了那张条子。到现在我还能清清楚楚回想起陈济时伏在油灯下写条子的情形。条子上写着:“贾经理,存在贵银号的钱家里有急用,请先付上五千大洋,余者我们最近派人去取。”写完,陈济时先签了自己的名字,把笔给了满春虎,满春虎也签了名。我记得,他们当时用的是钢笔,而不是那时候一般人写字用的毛笔。

纸条写好后交给了大哥。纸条代替了一罐银元,像狸猫换太子一样,被掉了包。在路上,我问过大哥:贾经理是谁?游击队的钱为什么会存在那里?

大哥说:别多问,到时候你就会知道。

大哥说这话时脸色不好看。他有心事。看得出来,他心里担忧得厉害。果真,在路边小店吃饭时,大哥说:这个贾经理做的生意非常有风险。最近风声不好,从城里传来的消息说当局清剿得很凶。我担心万一出了问题,二弟,那我们可就得另想办法。

事情果如所料。

贾经理没见着。和那罐银元一样,条子上存放在贾经理那儿的五千块大洋也只在理论上存在过,纸条也成了空头支票。

事情是这样的。我和大哥一进城,就马不停蹄急急火火地去找那家叫做“鑫丰银号”的私人钱庄。在一条很窄的街道上,我们找到了这家钱庄,门上边“鑫丰银号”几个字的匾额还在,甚至门框边上充作钱庄幌子的挂着的几串麻钱也还在。但木板门上却贴了封条,看封条上的日期也不过三两天前。大哥的脸一下子就灰土了。我们弟兄两个站在那里发呆,紧挨着鑫丰银号的“好运银号”的胖经理在那里偷笑。这时,胖经理从柜台后面绕出来,站在一边看大哥发傻发呆,脸上堆满了幸灾乐祸的笑。

胖经理说:甫大少爷,我早就劝你不要把钱存给他,那玩意不正干呐!这不,你的钱这下子没了,全打了水漂了……你看你看,要早存我这儿不是没事了?

大哥定定神: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胖经理:嗨!进死牢啦,过不了几天,脑袋上就——砰!开花了!

胖经理一边说还比比划划着。大哥不再说话,他只是拧着眉头在想。我想要知道是什么让贾经理犯下了要掉脑袋的事,问胖经理。

胖经理说:犯事?你问犯什么事?我告诉你。我原先只说这老贾不是个正经买卖人,谁知道事情比我想的还要糟!他压根儿就不是个做黄白生意的人,银号只是个幌子,他实际是专做黑土生意!黑土生意懂吗?就是贩大烟!听说老贾贩大烟的数量大得惊人,别说枪毙他一回,枪毙他十回八回都够了!

我这才知道贾经理犯下的是“贩毒罪”,那时候政府当局正在清剿毒品。游击队和贾经理究竟什么关系?为什么会把游击队的经费存放到一个大毒贩子这里?……我当时和现在也都没想明白。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按说,我和大哥也没办法。

大哥说不能回,回去怎么办?游击队没有棉衣过不了冬。只能借钱了。那几天我跟着大哥在城里到处跑,跑得筋疲力尽,四处借钱,可熟人朋友一见面,一提那么多钱谁都吓得直摇头摆手,说,你这是吓我呢!就是把我家房子揭了也值不了那么多钱!人家实在抹不过面子了,也就凑出十块八块大洋,一共也就凑了一百四十块大洋。

说到这里,甫和泽突然问道:三弟,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冬天我和大哥到学校找你?

甫和民点头:记得。大哥说是他一个朋友做生意急等着钱用,要我把我身上所有能用的钱都先拿出来?

甫和泽说:对,就是那次!唉,现在想来,那也是我们弟兄三个最后一次在一起……

甫和泽有些伤感。

你当时才十五六岁,家里每年给你八十块大洋,按说八十块大洋不算少了。大哥向你一开口,你高高兴兴地交到大哥手里六十块大洋,你是为能给大哥帮上忙很兴奋。可我和大哥知道,大哥说“所有”,你就把自己的饭票和菜金也全都卖了!我们一走,你可就要举债度日了!还记不记得你送我和大哥到学校大门口?大哥从来不是个喜欢流露感情的人,但那一次,大哥紧紧地抱了抱你。大哥说:三弟,谢你,太谢你了!大哥这是想到了山里的游击队,他是在替那些游击队员谢你!

二哥,那时候为什么不给我说?甫和民含泪问道。

甫和泽说:你跟我和大哥不同。你整日沉迷在无线电里,基本上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游击队的事情大哥也压根儿没想让你知道。如果不是为救人命,大哥怎么也不会去找他的小弟弟要钱,让他的小弟弟独自一人作难!大哥那次是真的难受了。

把你的钱和借来的钱加在一起,一共是二百块大洋。更加糟糕的是,那年棉花歉收,棉花的价格疯长,布价也跟着涨了一倍多。到棉花市场和布店一问,我和大哥惊出了一身冷汗:这点钱,对采办游击队的那批货物可真是杯水车薪了!没办法,只有到鑫丰银号隔壁的那家叫“好运银号”的钱庄去借钱,借高利贷。胖经理一听我们愿意接受高利贷胖脸上就像开了朵菜花似的一脸灿烂。三弟,你知道这高利贷的利息是多少?百分之二百的利滚利呀!大哥这时什么都顾不上了,再苛刻的条件他都答应。

胖经理问:贷多少?

大哥咬咬牙:九千八百块大洋。

我明白这是布匹棉花的价格涨了一倍多,大哥想凑够一万块大洋办原先五千块大洋就能办的事。可胖经理一听钱数,眼睛珠子差点儿没瞪出来。

他满脸狐疑地看着大哥:大公子,你说是家里等着钱急用,我不能不信你的话。可是,像牛岭甫家那样的首富和殷实人家,一时半会儿手让钱挡住了,遇到点小麻烦需要挪点钱用用,按说也合情理。可突然要借这么多的钱,这,这,这……

胖经理扒啦扒啦算盘珠子,他是在算九千八百块大洋的利润。

胖经理说:大少爷,不是我多问,你得告诉我家里急需钱用是干什么?买房,置地?还是娶媳妇嫁姑娘,为老太君办寿摆宴?

我怒了,冲口而出道:我家还没穷到娶媳妇、办寿席都要借钱的地步!

胖经理一听这话,脸往下一沉,算盘也“啪”地一放:二少爷,这话就对了!话说不明白,我借给你们钱也不踏实;话说明白了,我就是借给你们心里也踏实。我想问你哥儿两个,这么大一笔钱,该不会是赌资呢?花柳巷里的事?再假如是烟土方面的事呢?

原来,他是怀疑我们把钱抽了,赌了,嫖娼了!

我和大哥赌咒发誓我们决无此恶习,我们不抽不赌不嫖,说到最后,胖经理还是只答应借给八百块大洋。八百块大洋在当时已经不少了。胖经理说,我想挣钱,但我想挣稳当钱。我不能再冒风险了,血本无回那种事情我不干。先借你们这八百块大洋,等以后信誉再好了,我再借给你们。

没有办法。八百块大洋加上凑来的二百块大洋,一共也才一千块大洋。仅仅是纸条子上写的五千块大洋的五分之一。这点儿钱,再加上布匹棉花涨价,能采购到的东西就微乎其微!游击队过冬的冬装就发生了巨大问题!我看大哥一脸痛苦和绝望的样子。可是,如果不借,就连这一千块大洋也没有。事情只能如此。当下,写好了借据,我们想着这就办完了。

可还不行。

胖经理说:甫大少爷,不是我不信任你。你以前和本银号没有任何金钱和生意上的往来,你也没有个房契地契的东西作个抵押。要不这样,你们弟兄两个留一个在我这里,我管吃管住管喝。等有了抵押,或还上了这笔钱,我这里就完全可以放心了。

大哥无奈,只能让我留下。我知道,我实际上是被扣作了人质。

大哥临走对我说:二弟,你不要担心,我很快把事情一办完就来接你。

大哥说的“事情一办完就来接你”,我知道是说给游击队办的这批货物一交到游击队手里就来赎我回家。大哥的确也不能再耽搁了。这年冬天来得特别早,我们在城里跑的那几天已经能够感到寒气袭人了。大哥走后的第五天夜里,我住的银号后院厢房的屋顶盖像是突然被人揭了,风呼呼地跑马似的在屋瓦上跑,门缝窗缝屋檐下面的缝隙都呼呼地钻进来风。我冻得蜷成一团钻在被窝里,可觉得被子纸一样薄!没有办法,我裹着被子跑到前院去砸胖经理的门,从他的柜子里抓出一件皮袄裹在了身上。胖经理哭丧着脸追着我喊:我那一件皮袄值两百块大洋!我说:要把我冻死了,你那八百块大洋可就没了;要把我冻病了呢,你那八百块大洋就得减半。

我裹着皮袄,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心想,城里都这么冷了,山里边还不知道是不是下了鹅毛大雪,天寒地冻,大雪封山了?我掐着日子盼大哥回来。可是十天半月过去了,大哥没有回来。过了一周,又过了一周……

胖经理沉不住气了,说要派个伙计到牛岭找老太太去。我一听,急了,本来给游击队办货是瞒着娘和家里的,这银号伙计一去几下里话对不上,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我要胖经理跟着我去找了你二嫂的一个堂哥。我对她堂哥说,我眼下遇到了点难处,需要先用他的房契作抵押,我只用十天,十天后保证完璧归赵。我用你二嫂堂兄的房契换了我的自由。等我回到牛岭,才知道大哥没有回家……

我找到后沟里那个交通站。老王也不见了……

老王?甫和民问,就是那个王金锁?

甫和泽点头:对。问他家里人,家里人说,老王跟上一支马队当脚力去了,一年半载地不回来。游击队呢?我想找到了游击队就找到了大哥。打听来打听去打听不到游击队的下落,后来才知道,游击队早去了北山。大哥不见了,游击队也不见了,借的那八百块高利贷成了无头债了。眼看十天的期限就要到了,时间一到,胖经理真敢收房去!你二嫂她堂哥是三进门的一大院房啊,我这不连累了亲戚了!可借钱总得要还,我只好把给游击队办货这件事告诉了娘。

娘不心疼那笔钱,八百块大洋转眼变成了两千多大洋!娘让帐上一次付清,赎回了我和大哥打的那张借条,娘让我保存着。娘说,只要你大哥平安就好,这钱也不指望着游击队给还了。娘是想她的大儿。我那时猜想着大哥是跟着游击队走了,也可能走得太急,没来得及给家里打招呼。我也是这样安慰娘的。娘就盼着游击队回来。游击队回来大哥就回来了。后来,游击队进了城,满队长和陈政委都骑着高头大马回来了。娘打听到消息,那天包了饺子,让我骑一匹马牵一匹马连夜进城去接大哥回家。

……

13

甫和泽说到这里开始长时间沉默。

他弟弟甫和民终于忍不住,问:后来呢?

甫和泽用力地甩甩脑袋,像是要甩掉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

良久,他开口道:那时,西榴城还军管着。门口的卫兵听我说找满春虎和陈济时,给我指了指一个有油灯光的大厅。

我进去,他们猛然像是看见鬼魂一样惊怔在那里,像是想不起来我是谁。

我对他们说,我是甫和惠的弟弟甫和泽,那年冬天,我们在后沟王金锁家见过面。我讲了借高利贷的事,讲了我被扣作人质大哥押着那批货物先回。在我讲这番话的时候,陈济时举起玻璃罩子的马灯往我脸上看,我也隔着玻璃看他。他的眼睛珠子开始的时候发瓷,渐渐地才会动了会转了。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还是满春虎爽直,满春虎说:你一进来我以为是和惠呢!心说,当年我们走时和惠也就是二十八九吧,怎么这几年不见,和惠反而倒着长了,人也白了,也年轻了。

我这才明白,他们一开始是把我当大哥了。

但紧接着满春虎的话让我心头一紧。

我问:怎么,我大哥没跟你们走?

满春虎说:和惠采办完那批货物,当天夜里我们就让他回家了。

陈济时接着也说:你大哥没有跟游击队走。

这真可怕!

大哥既没有回家,也没有跟游击队走,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见了?

三弟,我的头脑里第一次闪现出两个很可怕的字:“失踪”。

大哥失踪了?大哥迷路了?大哥是在深山老林子里让老虎豹子吃了?我当时整个人都木了。后来,等我冷静下来,我像过电影一样把这次见面的情景一点一点地回想。想这两个人,当年游击队的两个领导人,说话和表情上的一丝一毫的变化……

我提到那罐银元的时候,陈济时说:那是游击队的经费,我们当时就交给了你大哥。让他给游击队采办过冬的布匹棉花,可是你大哥人呢?

这话当时就把我噎住了,我就再不能说从来没见过那罐银元。

关于鑫丰银号的事情他们似乎十分敏感。陈济时说:你说的这个什么“鑫丰银号”呀贾经理呀我们从来听都没听说过,也可能是你大哥自己和这家银号有什么特殊关系吧?

我再想说他们写的那张条子的事,说不出口了。

三弟,你要知道,大哥拿的那张条子没有兑出银子,那张条子就原封不动地被大哥带回去了!条子和大哥都不见了!鑫丰银号和贾经理,贩卖烟土的事情,给谁说谁也不信!而最令我生疑的,三弟,是说到大哥的下落。

甫和泽接着说:三弟,你把这两个人的话再仔细想想。满春虎说,大哥是“采办完那批货物就回家了”。意思是游击队收到了那批布匹棉花大哥才回了家。陈济时说,大哥“没有跟游击队走”,根本就不涉及那批布匹棉花!游击队到底收没收到?陈济时的回答里没有只字片语。而他还反问我“你大哥人呢?”,话语里似乎透着游击队根本就没收到那批布匹棉花!反倒像是大哥拿了游击队的经费不见了人影!三弟,我当时全身都冰冷了,感到像是被毒蛇反咬了一口。三弟,你能想象世界上有这种事吗?这真是太可怕了!大哥不见了,人家倒反诬大哥有可能贪污了游击队的钱?!我那时隐隐地感觉到了这里边可能隐藏着罪恶和阴谋,回到家,我痛昏了过去,告诉娘说,从此再也不要打听大哥的消息……今天看来,三弟,其实早在那时,他们就已经为大哥是为了谋财害命而“携款潜逃”埋下了伏笔!

甫家兄弟俩半天都不再说话。

14

毛哥哥其实比他二哥还要缺乏现实头脑,还要天真,而在这件事情上也更加懵懂。我完全能够明白他是被家族的冤屈震惊和惊呆了。

他问:二哥,你说,冤屈不能逃亡!屈辱不能逃亡!你不打算逃亡,对吧?

甫和泽说:对,三弟。我不打算逃亡。我是牛岭小学的校长,是牛岭人尊敬的校长。我不想一夜之间变成一个逃犯,一个逃亡者。为什么该我逃亡呢?不,我打算明天就回牛岭去!照样每天早上和学生们一起升国旗,一起唱国歌。只是,为防止万一,我给你带来了一样东西。

甫和泽把借高利贷的借条铺在了桌上。

条子上有甫和惠、甫和泽两个人的签名和指印。甫和民看了他大哥、二哥的签名和名字上捺的鲜红的指印,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泪雾。

他问:二哥,大哥真的不在了,是吧?

甫和泽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满春虎、陈济时和游击队都回来了,而大哥“失踪”了。那天晚上,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的家。那天晚上的情景我想都不敢去回想!一看我牵了匹空马回来,家里人什么都清楚了。那顿饺子全家人谁也没有吃。我进门的时候,娘和大嫂坐在一炕席饺子中间。我要娘从此再不要问、再不要提大哥的事情,娘答应了……

可我,还一直抱着一种渺茫的希望,在游击队呆过的地方,在南山和南山附近的荒山野岭,我找过,我全找过。南山终年积雪,我想大哥要是死了,尸体不会腐烂;要是被野兽吃了,大哥身上的衣物,他的皮袍皮帽,脖子上挂的金项链,无名指上戴的蓝宝石钻戒,总还会找到一星半点……

但是没有,一点没有!大哥这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呐,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大哥活着还是死了!所以有时候我会幻想,大哥也许还活着,只是不能露面?也许是白毛野人收留了他,他和白毛野人在一起?三弟,我心里始终不能确认大哥已经不在了!

兄弟俩沉默了好大一会儿。

然后,甫和民仔细地看着那张高利贷借据:二哥,那这张借据?

他二哥说:你好好把它收着。

甫和民问:我收着,有什么用?它能证明什么?证明你和大哥曾经为了游击队借过人家的高利贷?可这能有什么用?

甫和泽苦苦笑笑:要说也真没什么用。游击队回来了,成了这座城市的主人,按说当年的欠款也该还了吧?可我不敢!条子上打的是我和大哥的名字,布匹棉花人家没有见着,你拿个借高利贷的条子,这不是讹诈、敲诈政府?我想过这里边的利害关系。我把这张借据藏了这么多年,从不敢往出拿。要说,这借据唯一能证明的一点,就是日期。借据上的日期,也就是大哥借了这笔款子采办了布匹棉花返回南山的日子。这之后,大哥就没有了音讯。三弟,你好好把它收着,也许有一天,它会派上用场,至少让人们知道我们甫家弟兄两个当年为游击队借了印子钱。

甫和民听到这里,狐疑地看着他二哥:为什么让我收着?二哥,你收着和我收着不一样?我看,还是你收着好……你不是说你没事吗?

甫和泽说:如果真像娘说的,大哥一死,我就成了这件事的唯一活着的证人,唯一活着的知情人。我的处境就很危险。万一这样,我们甫家弟兄三人可就只剩下你了!你要为大哥和我,为我们甫家蒙受的不白冤屈去申诉,去上告,为我们洗清冤屈呐,三弟!

甫和泽紧紧抓住他弟弟的手腕,一脸期待。

甫和民说:要这样说,二哥,我们就不能这样!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坐以待毙?三弟,你的意思是……我们应当马上行动起来,立即有所作为?

甫和民说:是的,二哥。你把事情的全部经过讲给我听了,我知道你是怕万一你出事了这世上就再没有人能说清这件事了,那么,我就成了这件事的唯一证人。可我们为什么不把它写下来呢?二哥,我们必须申诉!不是等到你出事了再去申诉,而是现在!马上!这件事,我认为早做比晚做好。我们现在就写,把事情的全部经过写出来,然后分别寄送,要求上边来人调查,调查一百二十名游击队员冻死山洞的真实死因。

甫和民两眼炯炯地望着他二哥。

甫和泽也深深地看着他弟弟,突然,一把抱住了他弟弟的肩膀。

我知道,甫家兄弟两个这是自己走向了毁灭。

15

在他们兄弟两个伏案写申诉书的这几天几夜里发生过多少事啊!

他们磨好墨汁的砚台不知怎么搞的一下断为两截,浓浓的黑墨河流般在桌上泛滥,墨汁流过的地方凸现出一个字:凶。

这是我们西榴城的鬼魂们在怜悯他们,警告他们这样做只能是凶多吉少。

这样明显的警告弟兄两个却视而不见,他们很快把墨汁收到一只碗里又继续写。写好的几页纸放在桌上,他们累了,稍稍合上眼睛只打了个盹,那几页纸却不翼而飞了!两人找遍房间里所有的角落,床底下,柜子后面,乱纸堆里,怎么也找不见!但他们仍旧没有想到这种事情里面的蹊跷,只是略微地沮丧了一会儿,又不屈不饶地重新研墨重新再写。

还有,就是悬在他们头顶上的那盏灯泡,好端端地“砰!”地一声爆了。再安上一个,不久又“砰!”地一声爆了。接连爆了几个灯泡,他们也只是抱怨说灯泡的质量怎么这么差。后来,灯泡不爆了,却像是玩起了魔术,忽明忽暗,明明灭灭,猛地一亮,又猛地一暗,亮起来刺目地亮,暗下去又微弱如莹火。甫家两兄弟还是不明白这是我们西榴城的鬼魂们竭力要阻止他们做这件事,还是坚持着非要把事情做下去。从这件事我悲哀地发现,一个人要是决心去做一件事情,阻止是阻止不住的,你就是召唤来天上所有的神明,阴曹地府里全部的鬼魂,都无济于事。仿佛是一种宿命的力量,仿佛命运之石飞速地从山顶滚下山崖,挡都挡不住,拦也拦不住。人的许多悲剧就是由人自己这样造成的——他以为是拯救自己的行动,实际正是毁灭自己的行动。

甫家兄弟热心地从事着他们的工作,那么多怪异的事情居然全部被他们忽略了。他们的内心燃烧着一股激情,眼睛被激情灼烧得闪闪发亮,面容有如殉道者般悲慽而坚定。所有的“捣乱”都无法阻碍他们。后来,他们干脆不再用老是给他们“捣乱”的电灯泡,而是点上蜡烛。烛光照着两张年轻的和激情飞扬的脸,两人又抄又写,不知道白天怎么变成了黑夜,黑夜怎么变成了白天。那种疯狂真的简直令人吃惊。

16

就在甫家兄弟闭门关户的几天,我们院子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我们院子的人那几天简直个个都像圣徒,整个院子安安静静,大人们进出做事都轻手轻脚,小孩子们也全都十分地乖,不吵,不哭,不闹。谁要是不留神搞出点声音,比如,锅铲子碰了锅沿了,再比如,不小心摔了碟子碗了,全院子的人就一片“嘘”声,手指竖在嘴唇上,人人的眼睛都瞪得溜圆。那是警告。警告院中所有的居民大小人等一律不准惊扰了毛哥哥。尽管他们并不知道毛哥哥和他二哥一连几天关在房子里干什么,但对灾祸临头的甫家,他们只有一个最普通的心愿:让这哥儿俩能够安安静静地呆在一起。

李婶把她家多少年没有拆洗的被褥抱到院子里,坐在天井里拆拆洗洗了几天。好心的李婶自觉地当起了门卫,她留神着院门外面的动静,只要听见往我们坑里走下来脚步声,她就母鹿一般侧脸竖起耳朵。院子里的人对李婶的惊觉表现出十分地敬意,大家进出院门都会对着李婶轻轻地颌颌首,那意思是打招呼:李婶,我出去了。李婶,我回来了。这天,外边谁家的一条黑狗突然蹿进我们院子,汪汪!大叫了两声,并且神气活现地翘起条狗腿撒了泡狗尿,这狗一下子激起全院人的公愤。大家不吭声,拿起条帚扫把把尿了半泡尿的黑狗打出了院子。还有麻雀。那窝麻雀和我们院子的人已经和平相处了好几年,它们的窝就在二楼毛哥哥的屋檐下。平常大家也不觉得它们有多么吵闹,麻雀的叽叽喳喳声听惯了倒像音乐一样悦耳动听。但这几天不行,这群麻雀也成了我们院子的公敌。陈伯,王六,张二奉李婶之命,用长竹竿绑了个鸡毛箪子几个人轮流着上到二楼房顶撵麻雀。这群麻雀回不了窝,飞着飞着就从半空里落了下来,累死了。

17

甫家兄弟在这天黄昏的时候终于打开了房门。

他们完成了申诉材料,准备去邮局寄发厚厚一沓内容相同的信件。兄弟两个走下摇摇欲坠的楼梯,一前一后走过院子狭长的过道,走到前院天井。全院的人都默默地看着他们,心里有点难过。

毛哥哥改变了许多,从他搬来我们院子,全院人的印象中毛哥哥从来都是衣冠楚楚。毛哥哥十分讲究衣着打扮,在我们这些社会底层的穷苦人的眼里,认为绅士风度的毛哥哥就该衣冠楚楚,这叫“身份”。有身份的人就不可能像我们一样穿得破破烂烂,衣冠不整。但毛哥哥这天显得十分邋遢,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头发乱篷篷的,眼皮浮肿,脸也浮肿,下巴颏上还有了一圈毛茬茬的胡子。毛哥哥像从一个王子一下子落难成了个流浪汉,我们院子人的感情受到了打击,大家实在不愿看到毛哥哥这个样子。这时候是吃晚饭的时间,大家都坐在各家门口吃饭,一个个愣愣地端着饭碗,愣愣地看着这对不幸的兄弟。当这对兄弟从一家一家门口走过时,李婶陈伯张二王六还都像从前一样亲热地招呼一声“先生”,可肌肉牵动扯出来的笑比哭还难看。

在全院的一片死寂中,当毛哥哥和他二哥走到天井,走到我家门口时,我奶奶突然“嘿嘿、嘿嘿”冷笑了两声。在全院人诧异的目光中,我奶奶又动了动嘴唇,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成了。

成了?

成了,什么意思?

全院人面面相觑,不明白我奶奶说“成了”什么意思。

我懂。

我知道上帝耶稣在十字架上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成了”,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可是,“成了”什么?上帝没有说明白;上帝不说明白,结果上帝说的这句最简单的话变成了最复杂的话。人们猜不透上帝的真实意思,人们就只能猜想。上帝说“成了”是说刽子手成全了他,成全了他的理想,使他得以由尘世进入永恒?上帝说“成了”是对刽子手的夸赞?刽子手本来是要消灭他的肉体,以为消灭肉体是对上帝的惩罚,但肉体对上帝本来就是多余的;只有没有了肉体,灵魂才能进入永恒。结果,刽子手取走了上帝的肉体,得以成全了上帝最后的愿望。上帝是如愿以偿了。上帝说“成了”是说通过刽子手它才从尘世解脱而进入了永恒。但这是不是上帝本来的意思?我奶奶说“成了”又是什么意思?是说这哥儿俩做了件漂亮事情,是对他们的鼓励和夸奖,还是对他们的一个良好的祝福?

甫家两兄弟显然是这样理解了我奶奶的意思。

哥儿俩个提着拎着大包小包的邮件,疲惫地对我奶奶笑笑,走出了我们向阳巷17号院子。

院子里的人只有我看出来我奶奶说“成了”是不怀好意。她说“成了”的时候脸上带着歹毒的快意。我确凿无疑地相信,我奶奶是幸灾乐祸。“成了”,是说甫家兄弟这下子可就自投罗网自取灭亡,刽子手正挖好了陷阱等着他们,他们这样做是正中下怀,所以就“成了”。

我看着我奶奶脸上看上去很怪异的笑,不由得脊梁骨发冷。我知道我奶奶的变化和她那天去城隍庙有关,和她回来告诉我的她见到了“白面人”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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