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无名小河,清澈得可见水底的卵石,水面颤巍着村舍剪碎的倩影儿。小河贯村正中而过,于是,村被一分为二,一半属秦,一半隶楚,这便是凤凰村。
小河弯曲摆动,俨如一条青龙相似,嵌在村的中间,将其分开。河上置一木桥,河水急急地撞在桥柱上,便有朵朵白白的雪花腾起,同时发出一阵轰轰的音响。待那晨霭散尽,村中一片鸡鸣、狗吠、牛叫、人嚷声。小桥一阵木木的响动,有人就打桥上走过,匆匆似去赶庙会。行者从两山的豁口处急转弯闪出,两人险些撞个满怀。行者见这竹篱茅舍景,小桥流水影,鸡鸣狗吠声,便驻足作些书生状,嘴里滚出些吟诗的句子,摇头晃脑,恍如入了某种画境。
进了村,就有众多的人来迎,争相请客,不视旅行者为外人。村中汉子多憨,且直,皆不如女子精明、能干,一应诸事,皆女人安排应酬,男人只管耕地做粗活,盖房打石事。
女人去杀鸡割肉,调治席面,男人陪着客人。行者问些山里桑麻事,汉子如实答来,并无半点儿虚假。喝茶闲谈不多时,厨房里女人便叫端桌摆菜,速度的迅疾,叫人暗中咂舌。菜、酒、筷摆齐,主人就去请村那边的亲朋来陪客人。主人请行者于席的上首端坐,再请客人中两名德高望重者坐于行者的左右侧,其他皆到下席和两边坐定。女子去里屋搬几坛自家酿制的包谷烧、柿子酒、甘蔗酒,每人面前放一海碗,都足足地斟满。行者,他乡人也,本滴酒不沾唇,见此场面,骇得不知所措,欲不饮,主人却不理会,叫撤了行者的海碗换小盅,先斟两杯请行者,称这是门盅两杯,礼节如此,理应随俗,推却不得,然后女子一扭腰身,提酒壶,伸玉指,满满地斟两杯白酒,端起递给行者,行者接过,爽性一饮而尽。于是满席的高兴,主人脸露欢笑,连连叫菜,招呼得热情,腊肉是自家熏的,膘宽一巴掌,吃到嘴里就像含了一口油。主人拈肉,你必吃。一席八人,半数人操湖北竹山腔儿,尾音上翘;半数人说陕西白河话,尾音下垂。酒喝到酣处,便要划拳,在座除行者外皆划拳行家,劝酒里手。划拳开叫一心敬你哥俩好,讲得是出手到不倒旗一字清,劝酒是先喝为敬客是大。敬酒如是你不喝,主人脸色一铁,眉头皱个川字,倘痛快地饮了,主人则满脸堆欢,嘴巴上翘成弯小船,于你掏心相见,赤诚以待。这里女人,女子也皆好酒量,用海碗陪人饮酒,三碗仍不见醉,若划拳,拳法又极精,往往连本村的汉子都敌她不过,只得被罚酒认输,口中叠声喊拿不严(白河方言:意即招架不住),又说撒急(白河方言:受不住之意),再问行者饮否,有人说冇(白河方言:没有之意),于是,行者又得喝一杯。然后女子过来陪酒,伸手要划拳,行者却不会,叫猜宝,也不能,女子就要与之对饮,一杯且不够,四杯才够标准。行者原是量浅,经不得宾主车轮战术,三杯落肚,头昏脑胀,六盏饮尽,脚底生云,十盅入口,早已醉得酕醄。醉眼看那女子,但见得她肤如凝脂,面若芙蓉,便有说不完的妙处,道不尽的情韵,眼前忽又幻化出十数个天女仙子,天生丽质,雅而不俗,一律的艳色照人,行者醉中不觉隐动了一丝儿春心,将专注的目光凝视女子,女子羞答答偏过头,粉嘟嘟的双颊上倏地添了些红霞,连说行者醉了,起身扶行者入寝室休息,大方得极是自然。主人们哈哈一阵爽朗地大笑,狂饮大嚼,风卷残云,酒醉饭饱后,出门各干其事,或外出贸易,或上山采药。竹山人道声,亲家我走了,白河人说句,亲家走好下次来。其实,两家隔河相望,一桥相连,只是河里哗哗的水响将其对话隔了开。
村中多娉婷女子,男子却不出众。女子一色的苗条,一律水灵,身材脸盘儿都极相似,仿佛一娘所生。她们既温柔似水,又性烈如火。爱就爱得真挚,以身相许;恨则恨得干脆,一刀两断。村中女子多远嫁者,来村中找对象的汉子也是络绎,那多半是竹山、竹溪人。这村多出美女,故它又唤作美女村。
行者睁开双眸,见屋外的天空一处湛蓝,太阳又升起了几高,他却记不得时间过了多长。翻身跃起欲外出,女子正将一碗姜茶端将上来,叫喝了解酒,并问身体可是舒适,同时将一对聪慧的目光直向行者投来,且发一个莞尔的笑,旅行者作声不得,身子却又软了半个。
丙寅年冬月二十八写讫
(原载于1987年8月8日《安康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