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班车从县城到茅坪,宿一夜,然后涉九九八十一道小溪,翻七九六十三座高山,到长坪坝,沿坝行五十里山路,就到了桃花溪。桃花溪水长流,常年清澈。桃花溪有桃花村,在小溪的左岸。春三月,桃花嫣嫣地绽开,清香得极高雅。落英缤纷,溪水飘香,香透桃花村。村是一色的青石块的世界:屋墙用石块砌成,盖房用石板做瓦,床、柜、桌、椅,就连屋里的隔墙也是用的长条石板,一围院墙更是取了石头的方便。石头垒房,冬暖夏凉,用料又方便,省事而实用,实在有很多的妙处。石墙的竹针上挂些萝卜干儿、红薯干儿、辣椒串儿、干丝瓜和两三个葫芦之类,狗卧在地上悠闲地睡觉,猫也在打呼噜。我进村时心里惴惴的,因山里人家的看门狗,都是极恶极凶的,常常乘人不备,从后面悄声无息地窜上来咬你的腿或屁股。在村东头,我兀自欣赏着一家大门上的对联:“稚子牵牛耕热地,将军打马过常山”,横额是“财源茂盛”。对联极有趣,正凝神间,那阶沿坎儿的黑犬哼哼地朝我起来,随着一声断喝,大门里走出一个老汉来。这老汉皓首白髯,气色颇佳,那双眼睛更见有神。接着右耳房的门吱一声开了。里面坐着七八个年轻汉子,接着是矮墩墩的老汉的孙子出来招呼我。他问我是何方客人,来此作甚。同时摸出一支红玉烟来招呼我,说:“烂眼儿(白河方言:不好之意)烟,你怕是抽不来。”他说,他们正在耳房商量到东庄打石板的事,叫他爷爷陪我坐,他就进了里屋,关了房门,老汉喊了人泡茶,自己去拿了一些红薯干儿来,叫我尝尝吃。老汉是光绪某年生的,现一百一十岁整,无病无灾,是桃花村的寿星。桃花村人的寿年平均都高,百岁老人还有四个,都是福、禄、寿、禧,儿孙满堂,能吃满睡,酒能喝,肉能吃,烟也照抽不误,睡觉打响鼾。谁家孩子闹头痛,老汉们说,屁大个年纪这儿疼那儿痛的。这老汉谈些古今沧桑,世道变化。“人老到没用了,记性也不好,没以前能拍了”。老汉把长烟袋,在椅子脚上磕磕,边咝咝地给烟袋吹气,边对我说。他们说的拍,就是闲谈、闲谝的意思,白河人独爱此说。
我们聊着时,老汉的重孙名叫小黑子的孩子,提了几串麻鱼进了屋,见有生人,就没张口说话,把鱼放在地上唤狗唤猫。狗猫齐来,狗一摇尾巴,一声很响地叼了几条鱼几点头就下了肚,猫衔了几条鱼躲到门旮旯去独餐。我说,这鱼人是能吃的,小黑子惊讶;告诉我,桃花溪麻鱼成群,尽藏在石头下,双手伸进石缝里,一手堵封,一手把鱼往外拣,这样一天能捉几脚盆。我怜悯狗、猫将那鱼吃得可惜,提议由小黑子引路到河里去逮鱼。于是我们到桃花溪,溪里果然鱼多,不久我们就摸了足足一竹篮回来。我要了小刀,给鱼开膛破肚,掏出肚内的脏物,再用水清洗净。小黑子照我的样子剖鱼,老汉夸我有几手。女人从灶屋里出来,站在一边看,说:“城里人吃这个?”“吃的,”我回答。女人咯咯一笑,又说:“城里人嘴刁,吃得怪。”我告诉她吃鱼的好处。小黑子管女人叫妈,她别样菜都做得可以,可没做过鱼。
我去厨房掌勺,先将锅洗净烧红,再倒进些菜油,将鱼反复煎过。要酱、醋,女人说没有,要腌酸菜,这有。小黑子在旁边看稀奇。女人见我把鱼做好,在一旁又咯咯地笑,直说城里人能干,连麻鱼都能做好吃。
山野的席面自然没有城里人那么讲究,可很实惠,八个海碗三三放置,每碗冒尖,这是山野的独特席面——八大碗。
酒又是自酿的甘蔗酒,肉要整块儿地往嘴里填。老汉和我及小黑子又依礼坐了上席,山野的规矩是孙子重孙子可以和爷爷曾祖父坐到上席。小黑子缠我讲些城里的稀奇,众汉子也要我说说外面世界发生的新鲜事儿。老汉见他们听得入迷竟忘了喝酒,赶紧说:“先喝酒,晚上再拍。”于是众汉子皆举起酒杯专等我端起,我的天,今晚我又得做好大醉的准备呀!
(原载于1987年12月1日《安康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