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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清晨洗漱完毕,周伊波见窗台上有张废旧的油印小报,信手拿起浏览。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关于江阳县革命委员会成立的消息。消息说,县革委会成立后,领导江阳人民深入进行“斗批改”,推动了“文化大革命”向纵深发展,原县委和县政府“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和他们的黑爪牙”有的关了,有的下放劳动了,“吐故纳新”工作加快了。县区两级政权机构通过调整、改组、精简,得到了加强,一批“政治强、作风硬”的新生力量正在走向领导岗位。小报上还披露了某些“新生力量”的姓名和简历,其中身居要职的多是人武部干部和复转军人。周伊波看罢,将小报递给魏军定,说道:

“这儿和大学一样,一把手都是军人,枪杆子能镇住‘孙二娘’,一不小心也可能走火打死老百姓,俺心里扑里扑腾的!”

魏军定边看边顺口说道:“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孙二娘’怕,‘臭老九’更怕!”说完,把小报随手放到床头柜上,叫周伊波和杨槐一起去吃早饭。

吃罢早饭,周伊波和魏军定、杨槐、任佳相跟着走出招待所。任佳上眼睑肿胀,像是长了麦粒肿,眼睛使劲睁,可还是眯成一条缝,走起路来有些摇晃。杨槐上下端详她,提醒她:

“留心脚下,路窄,不要和我贴得太紧!”

任佳朝他撇撇嘴:“看把你香的!”

县革委会在原县政府大院里,大院坐落在佛爷山的中段,好像坐在老佛爷的大腿上。这个院落,传说是清朝乾隆年间山民们修的一座道观。大门南边二十米开外处,有一个高大的石牌坊,牌坊上片片斑驳,石刻文字模糊不清,而一块块被敲凿的新痕却历历在目。县革委会的黑漆大门前,有数级台阶和两座石狮;拾级而上,紧挨门槛有两个光溜溜的石门墩;高门楼中央原先悬挂道观名牌的地方,早已换上一块黑底匾额,上有烫金大字“为人民服务”。在大院正厅东西两侧,各有一道破旧的木牌坊,分开前后两座院落。前院中间通向正厅的过道边,左右各有两棵金桂,估摸都有百年以上树龄,四棵树冠遮蔽半院。向里走,有一个椭圆形积着污水的放生池。池后是一个鲜艳的花坛,原本是放置香炉的空地。过了花坛,就到了带有飞檐斗拱的第一个大厅。据说这个大厅原先叫灵官殿,早在“文革”前就分隔成县长、副县长的办公室,现在则挂上了县革委会主任办公室、副主任办公室的牌子。灵官殿墙外,有穿廊、回廊与两厢的各职能局、委、部相通;木牌坊遮挡着的后院,内有另一个大厅,以前叫八仙殿,一直是书记、副书记的办公地。

政工组占了前院左厢的一排房子,这个组延揽了原县委组织部和人事局的权力,安插了一批最能观测政治风云、最受上级赏识的人物。

但是,包括县革委会政工组组长郭聪敏、分配办主任郎学仁在内的这一组人马,对从古城和全国各地分来大山沟的这批近百名大学毕业生如何安排使用,却是心中无数。他们不能判断中央是为了和美帝、苏修打仗,把人才储备在原子弹打不着的地方,还是让这批臭知识分子来最艰苦的地方改造。根据以往的经验和对政策的理解,他们基本的估计是,要让这批人边工作边改造。预计有的人会“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有的人会被改造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辈子在山里摸爬滚打。不过,这二者都是少数,知识分子的大多数是可以接受改造的,但很难缠。必须不断地敲打他们,让他们经过一个长期的锻磨过程,把立场从资产阶级一边转变到无产阶级一边。其实,这种估计并不是他们的创造,而是流行于全社会的普遍理念。可是,什么叫转变到无产阶级一边?怎么判断?郎学仁清楚地知道,自己说不清,组长郭聪敏也说不清。

凡是和县革委会政工组打过交道的人都会悄悄说,在这个道观里,普遍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然而,真正难缠的还是郭聪敏以下的“小鬼”。“小鬼”权力不大,脾气不小,办事缺乏灵活性。那些在大殿里办公的“神仙”,见到下边来的人还有个好脸,即使抓住你点毛病,可能还会“放生”,甚至有些倒了几年的走资派都被“放生”了,特别是在他们心情好时,或者有上级“神仙”打招呼时,办事更便当。

县革委会政工组,在接到上级下达的总体计划和指标后,相继收到了省内外有关大学派专人以机要件送抵或机密挂号件邮寄来的人事档案。根据上面“红头文件”的原则意见,在十天前已经开始了这项考验他们阶级觉悟和革命精神的运作,紧锣密鼓地筹划和安排这批大学生的就业。

周伊波跟着魏军定等人神情不安地来到分配办公室。杨槐叫住一名扎着小辫的年轻姑娘,告诉她周伊波是新来报到的。她认真查验了周伊波带来的派遣证、介绍信、户口及粮油关系转迁证后,即让周伊波在花名册上填写了他和黄山芸的姓名、年龄、性别、籍贯、毕业院校和报到日期,另外填写两份“干部登记表”,还告知他,另有些手续要到具体工作单位后再继续办。

会议室里,几个黑漆方桌拼在一起,桌前的几排条凳上已经坐满人。周伊波等人在后排靠墙的条几上坐下,两个老年工作人员谦恭地给他们递上一杯杯茶水,水面上浮着一层黄褐色的大片茶叶。

过了一会儿,三个以同样姿势端着相同搪瓷茶缸的人,从会议室门口鱼贯而入。他们个个威严,像是法官出庭。为首的中年人黄瘦高挑,突出的颧骨潮红,两颊明显凹陷,大热天还身着洗得褪色的浅黄军服,像是一个患肺结核的退伍军人。他后边两个年轻人都穿着带有部队番号的白汗衫,一个矮胖,一个匀称。他们端茶缸的左侧腋下都夹着个大本子,下垂的另一只手里也都拿着红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他们走到靠窗一边的空位跟前放下茶缸和物件,并排入座。

杨槐目随着他们,把头靠近周伊波,悄声说:“坐中间的那个就是狼外婆,大哈(注:坏家伙)!”

未等周伊波回话,任佳的嘴就贴到了杨槐的耳边,厉声警告:“把嘴闭住!”

狼外婆抿了一口水后开始讲话:“我叫郎学仁,新郎的郎,仁义的仁,是县革委会分配办主任!”

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了,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这三个“辉点”上。

“这位姓皮,皮球的皮,皮干事。这位姓邱,邱少云的邱,邱干事。‘皮球干事’,好记!”郎主任在介绍两位助手时,脸和脖子没有转动,只是先抖动左边的肘弯,又用右臂碰碰右侧的邻座。随后,他翻开一个小本子,朗诵般地说道,“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们欢迎你们到这里来工作和锻炼。”他接着的腔调像是背诵报纸:“苏修在北方陈兵百万,美帝在越南不断扩大战火,毛主席发出了‘要准备打仗’的命令,我们要和修正主义、帝国主义争时间。现在的一切工作,都要服从三线建设这个大局,配合部队把这大山掏空,把桥梁架起来,把连接南北的铁路大动脉修好,让毛主席他老人家睡好觉!”

周伊波觉得他的这番讲话,内容大意和在招待所房间里老罗讲得差不多,“让毛主席他老人家睡好觉”这句话和街头年轻娃喊叫的一样,感情色彩最浓,最好记。

郎学仁在讲了一段后,发现几个听众交头接耳,就停下来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水清清嗓子,然后再把嗓门提高,严厉地说:“你们在学校里是红卫兵,来到这儿是基干民兵,要一切行动听指挥,不要摆知识分子的臭架子,不要把我们社会主义的新江阳看得连旧社会都不如,把山区的贫下中农看成土匪、强盗。如果谁一来就散布失望情绪,结伙对抗革命政权,后果自负。我是当兵出身,喜欢直来直去,今天告诉大家,根据上级文件精神,所有分来江阳的大学生,都得先下基层锻炼一年,然后再根据表现,另行分配。”

他的话好像意有所指,这让杨槐心里一颤:“该不会是老罗向狼外婆鼓捣了什么?”

郎主任话音未落,会议室里就哄哄起来。

“坐了几天车船才来到这里,还不算基层?”有人大声发牢骚。

又有人接着问:“还要下到哪儿?咋锻炼?”

坐在左边的矮胖子皮干事越俎代庖道:“这里是县城。基层在农村、厂矿,还有铁路工地、三线建设民兵师、虹桥五七农场。”

“县医院算不算基层?在县医院锻炼可以吗?”周伊波不解地发问,他一想到黄山芸快要生产了,就急起来。眼下只要自己和山芸能分到县医院,让她在那儿把孩子生了,无论再待在哪儿唱“青春之歌”都无妨。

郎主任朝周伊波望望,语气生硬地说:“我们把话已经讲清楚了,不要故意耍嘴皮!县医院的老爷都要往下走,你去干什么?在三线建设地区,首先要学会服从命令听指挥!”

杨槐眨眨眼悄声对周伊波说:“你一来,我就告诉你了,得先改造,即使不脱胎换骨,也得脱一层皮。然后再说别的。”说罢,他看周伊波没有回话,就又调侃道,“你现在就想当大夫?灵魂问题还没有解决。”

周伊波觉得杨槐的心思和自己不一样。他最想返回家乡,现在就是让他到县医院,他也会觉得那里装不下他。

跨进大学的门槛后,周伊波多次听到老师说:“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是艰苦的、痛苦的、漫长的,要经过革命大熔炉的锻造,才能脱胎换骨。”经过几年的大学教育,他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名把“改造”记挂在心的“知识分子”。“文革”开始后,他又渐渐习惯了“臭老九”的训词和称谓。但是,他根本没有想到,千里迢迢来到这个深山沟里,仍然没有到达革命大熔炉的底层,小县城依然不是炙烤灵魂、脱胎换骨的地方。

狼外婆讲完话,没有人再公开提问,只有惴惴不安的窃窃私语:“他说了半天空话!”“到底咋发配咱?”

正在此时,狼外婆又发话了。他说,县革委会已经根据实际需要,根据接收的档案和了解到的情况,把每个人要去的地方都定了。皮干事、邱干事负责发通知,如果有谁月内不去单位报到,就取消资格。工资从报到当天发起,按国家三类地区标准,每月四十二块五,一年后如果锻炼合格,就再涨十块。他说着说着,突然提高嗓门冷笑道:

“不少了啊,你们一工作,比我现在挣钱都多!”

他的笑声和表情,让周伊波厌恶,觉得他真像杨槐说的狼外婆。

皮干事念着名单,被念到的人起身去接通知单,再在本子上签名,返回原座位后才仔细看通知单上的几行字。

周伊波和魏军定、杨槐和任佳拿到通知单后全愣了,他们的通知单上都是一字不差地写着“暂分配到县虹桥五七农场劳动锻炼一年”。从古城医学院来的大学生,多数被分配到县虹桥农场,而罗紫丰和赵春碧没来开会,听说是分到江阳民兵师师部,通知单被一个陌生人代领了。

杨槐耷拉着脑袋,把纸烟掏出来点燃。其实,他心中真正的底线和周伊波一样,是县医院。他说自己是愚公,本是自我调侃,未承想一语成谶。

周伊波和魏军定倾身去看前排几个陌生人的通知单。这时候有两个戴着眼镜、穿着考究的男女,抱着个胖孩子进入会议室。俩人边张望边在后排挤着坐下,男生挨着周伊波。周伊波转脸看见,马上叫道:

“老侯,潘凤!你俩咋才来?”

原来这俩人和他是同级同学,属于对立派。戴黑边深度眼镜的男生叫侯承强,经常在围斗走资派的场合留下身影。周伊波还记得,有一次侯承强、李紫丰、齐麟一伙在大饭堂门口和自己的好友高塬激烈辩论,自己挤过去为本派战友解围,还与侯承强发生过冲突。戴白边眼镜的女生是他的妻子潘凤,她在医院生孩子那天,恰巧有个女生婚前在宿舍楼的厕所里生了个孩子。那时,这样落地的孩子前后有好几个,背地里大家戏称这些孩子为“所生”或“红小兵”,侯承强和潘凤的儿子冬冬曾被误传为“所生”。周伊波判断在老侯怀里抓着奶瓶的男孩就是“侯所生”。老侯和潘凤因为迟到,没有听到郎主任的讲话,还不晓得他那不容置辩的态度和必须服从安置的革命原则,对到农场劳动毫无心理准备。他俩在旅社里已经对别人说过几次:“千里迢迢来到深山沟,孩子缺奶,一路上买不到吃的,孩子饿得直哭。来到江阳好歹得分个县级单位,不然,咋活?”此时,潘凤听说他俩同样被分到虹桥农场,顿时气得喊叫起来:“孩子到那儿吃啥?还让人活不?”

老侯吃不准,像他们这种情况能否给予照顾。在他心里牢记着学校红战团刘森林司令重复多次的两句话,“有权就有一切”,“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他已经没有了造反的气势,唯恐得罪了这些有权决定自己命运的人,胆怯地提醒妻子道:“小点声,小点声!”

周伊波看周围的人都不高兴,都在小声嘀咕,潘凤的话也让他思考同一个问题:“孩子在那儿咋活?”他觉得很茫然,随即站起来又对着面前的三个人问道:

“请问虹桥农场在啥地方?周围环境咋样?”

郎主任注意到这个满脸黑胡子的家伙,就是先前问过“县医院算不算基层”的瘦削书生,即刻生硬地板着缺血的脸答道:

“离县城七十里,离虹桥街五里,河边一个大院,院里有农工,有牲口,四周有田地,其他的我不清楚。农场嘛,至少有饭吃吧,也能装下你们!”

周伊波心想:“大院、农工、牲口、田地,还用你说?废话!”尽管对郎主任的解答不满意,但看他那冷冰冰的态度,就不想再问了。

周伊波刚要坐下来,杨槐就小声给他递话:“问问为啥不往县上分。”

于是周伊波就继续站在那里接着问:“听说县医院、城关镇医院都缺医生,能不能让我们先在县城有一段适应期,然后再到基层?”

“你叫啥?”郎主任觉得这个书生不明事理,有点故意找碴儿,开始生气了。

“周伊波!”他扫了一眼郎主任愈加难看的脸。

皮干事、邱干事都抬起头朝周伊波死盯了两眼,又低下头记着什么。

“哦,周伊波!不管你是波还是浪,我已经讲过了,你必须首先拿到工农兵发的批准书,才能在这里工作。不要说现在,就是大跃进年代,知识分子都得过这一关。谁不自觉过,就强迫他过,一年过不了就两年,两年过不了就三年。从资产阶级统治的大学来,从知识分子成堆的大染缸里来,不经过考验咋能证明你的阶级感情?特别是你们这些要当医生的,将来要给群众看病,难保不会害人,咋让人放心?”

郎主任的话让周伊波极不舒服。虽则这些话基本上是老生常谈,不是来自报章杂志,就是来自领导讲话,平时也不觉得难受。而这次,狼外婆加了一句“难保不会害人”,这就让周伊波觉得大受侮辱,实在忍不下去:

“咋就不让人放心?难道俺想害贫下中农?”

坐在周伊波周围的几个人也骚动起来:“我们这几年,学业本来就耽误了,再劳动一年,脑子里还能留点啥?只剩一个空壳壳!大学不是白上了?”

“安静!安静!”“让郎主任把话说完。”皮干事、邱干事站起来朝着骚动者喊叫,以增强震慑力。

郎主任等大家稍平息后,仍然气势汹汹地接着说:“县上的医院还轮不到你们去!毛主席号召砸烂城市老爷卫生部,我们已经接到通知,古城红十字会医院要下放几十名医护人员到江阳来,县医院、防疫站的空子给他们留着。”

杨槐看周伊波带头把大家心里想的提了出来,好歹狼外婆也做了回答。这一问一答摩擦出的火花,让狼外婆及皮球干事剑拔弩张。杨槐急忙掏出大前门烟,讨好地倾身伸头给三个“辉点”散发,又回过头来散给周边的男人。他一边散烟,一边满脸堆笑对狼外婆说:

“郎主任,我想问一个问题。”

狼外婆没有搭理他,只从桌上拿起他散的烟点着,然后转过脸说:“到民兵师的,由师上再安排到团里,从团里再下连队。”他抽了一口烟,回头朝杨槐看看,依然板着面孔冷冷地宣布:“现在散会!个别人有问题,散会后个别问;如果是提个人要求,就免开尊口!你们可以在县上多住几天,但是食宿自理。准备啥时走,提前告诉皮干事、邱干事,让单位派人来接。”

周伊波突然发现,杨槐虽吼叫得凶,但一遇事,真应了老罗那句话,“嘴硬尻子松”。周伊波把手边的烟捏起来,使劲地揉碎撒在桌上。

散会后,许多人都走了,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原先坐在后排的几个人都换到前排。老侯对着狼外婆满脸堆起笑容,也学着杨槐递过去一支烟,问道:

“主任,你看我们这小子刚过半岁,他妈妈缺奶水,到农场去买不到奶粉、奶糕,咋办?就是让家里买好寄到农场,转来转去也不方便。能不能照顾照顾,把我们留在县城?”

郎主任虽不买账,但语气有所缓和:“我不是说过了,谁要是再提个人要求,就别开口了。谁都有困难,昨天从江西来了两口子,女的挺着大肚子,要求照顾。你说说,是来锻炼改造的,还是来让照顾的?刚一来就要生孩子养孩子,用娃儿、用大肚子来要挟组织,难道是让你们来吃闲饭、享清福的?个人的小道理怎么就不能服从国家的大道理?好了,好了!别再说了!”他站起来,把椅子踢到后边,端起茶缸走了。

皮干事、邱干事端着茶缸夹着本子和红宝书跟在后边,鱼贯而出。

会议室里留下的人,仍然坐在原处议论着。老侯失望地说:“说也白说。”

周伊波渐渐平静下来,叹息着骂道:“唉,太蛮横了,真不是东西!”

魏军定的气也还没有消解,附和着周伊波斥责狼外婆:“大门上挂着‘为人民服务’,一口一个毛主席的指示、上级命令,嘴上冠冕堂皇,一肚子坏水!”

杨槐接过魏军定的话,也以生气的语调放出粗话:“叫他狼外婆太对了,你看他那式子!”

“你小点声行不行?你才是个二(注:二杆子、愣头青)!”任佳朝门外看看,骂了杨槐一句。

周伊波已经开始低看杨槐了,对他说的话有些厌烦,皱皱眉头扫了他一眼。

“狼外婆早走了,我看你老杨不过是个门里虎!”魏军定同样不满杨槐看客下菜,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做派,飘了一句凉话。

杨槐有点恼羞成怒,把气往魏军定身上撒:“你行,你咋不替咱争?”

魏军定降低嗓门不屑地答:“我不行!我和你比不成!”

潘凤抱着胖儿子一直用手绢擦泪,对着侯承强嘟囔。老侯低着头提着儿子的奶瓶和尿布,显得很委屈也很无奈,完全不能想象他在大学里风流过、叱咤风云过。

这时坐在会议桌最顶端的三男三女,都静静地关注着他们,似乎对宣布的方案并不特别在意。其中一位高个头的,向周伊波这边凑过来,他和老侯一样也戴着黑边眼镜,可看起来面目清秀,鼻梁高挺,虎背熊腰:“已经来了,再分到哪儿都差不多。我叫白芦,从古城农学院来。”他指指身边带着腼腆笑容的瘦削女子说,“她叫童希北,我爱人,都是学畜牧兽医的。”他又指着另外两对看起来同样结实和文静的同伴说:“他们是学水利和果木栽培的。对俺们来说,分到虹桥农场比去修路更合适。这个方案昨天就听说了。”

他的同伴插话:“我们学校还有分到内蒙古和宁夏的,这里比那边气候好,水好!”

一时间,大家的话就又多起来。周伊波边听边打量着眼前这几个命运相近者。学水利的两口子,男的方脸阔鼻,站起来高出周伊波大半头,似乎比白芦还粗壮,叫田大地;女的短发大眼,身材胖大,叫龙亦华。学果木栽培的两口子,男的个头比周伊波稍矮,窄额小眼,叫戈硕果;女的瘦弱,皮肤粗糙,中等个头,叫彭玉兰。周伊波、杨槐和魏军定都各自做了自我介绍。为了称呼方便,彼此不问年龄大小,都对男生看作是家长,以姓前加“老”字相称,而女生则在姓前冠以“小”字。周伊波脑子里还没有静下来,多种想法翻来覆去此起彼伏:狼外婆讲的也不都是错话。好朋友董国峻不是从北京到北大荒种地去了?高塬、窦坡不是回陕北高原上了?

魏军定也开始转变想法,他无奈地重复着一句话:“胳膊拧不过大腿!”

吃过午饭,周伊波和魏军定准备去接船。他们出门沿着石阶小道往山下走,在经过县医院门诊部时,周伊波停步向那个带有天井的四合院里张望,看见每个门上都挂着白布帘,墙壁上钉着科室名牌。门诊部看起来和游林县木棰公社卫生院差不多,前两年在那里参加过卫生教育革命。魏军定扭身指向后山,告诉周伊波半坡里一堆高低错落的灰色房子就是县医院住院部;再上方有一大片白色板壁和绿色帐篷的地方,是铁道兵师部和战地医院,要去那里还得过条大沟。他们经过邮局、新华书店、县文化馆,下到河街。药店、饭馆、旅店和百货商店都开着门。街上的行人大都戴着草帽,几个挑柴担的男人赤裸着脊背,而几个卖菜的女人却包着黑裹头、身着毛蓝粗布大襟衣和大裆花裤。

在通向河滩的道路边,几个十六七岁、说普通话的小青年在一个卖柿子的老婆婆筐前吵吵闹闹:“这么涩,你还卖钱!”地上扔着几个咬破皮的硬柿子,一个小青年从筐里又拿出两个往地上边扔边喊:“赶快收摊,不然就给你砸了!”

老婆婆气得直喊:“咬一个扔一个,哪能个个都涩?你就是不吃,也不能乱撂啊!放到筐里我还可以回去喂猪,真造孽呀!”

“老婆子,这到底是给人吃的,还是给猪吃的?你还敢骂人?小心我把筐子踢翻!”小青年大叫着朝柿筐踢了一脚。

“我没骂人!”老婆婆吓得忙把柿筐往后拉。

周伊波看得真切,走到跟前正想批评这几个小伙子几句,突然发现其中一个是他的老街坊康孬蛋——康大娘家的二小子、康毛蛋的弟弟,与二妹妹伊鹃是同学,初中刚毕业。

“孬蛋!”周伊波大声叫道。

康孬蛋带着一种桀骜不驯的神气正在发横,本想对瞪着眼走过来的人也给点颜色,一听见喊他的小名,这才一怔,即刻就认出是自家门口的周家大哥,有些不好意思,忙迎上前问道:

“伊波哥,你咋在这儿?”

周伊波脸上露出笑容:“你先说说自己!”

康孬蛋几个人争相告诉周伊波和魏军定,他们来江阳十几天了,所在“学生连”驻扎在汉江对面。在开始修路修桥前,指挥部先安排他们政治学习武装思想,每天上午开会,下午搞内勤,也可以外出转转。他说完自己的情况,不解地问周伊波:

“我们来修路,让毛主席睡好觉,你来干啥?”

周伊波告诉他们,自己大学毕业了,也为了让毛主席睡好觉。刚分来,还没有单位,等待再分配。现在去码头接船。临别时,周伊波劝道:

“孬蛋,可别再惹事儿,不然,毛主席可真睡不好觉了!”

几个小伙儿做着鬼脸,康孬蛋仍然带着调侃的口气说:“大哥,听见了!要让毛主席睡美!”

河滩上除过几个供筛沙民工歇息的牛毛毡棚外,就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和沙石堆。俩人坐进棚里,一边观望着码头,等待机动客船到来,一边闲聊起来。魏军定感觉周伊波是那种一见面就能信赖的人,不会见风使舵,也不会背后日鬼。他主动述说了自己的家境:家在农村,年幼丧母,有一个姐姐在秦都棉纺厂当工人。后来父亲续弦,又有了个异母弟弟,姐姐就把他接到棉纺厂,在秦都上学、长大。

“真巧,我爱人的姨家也在秦都棉纺厂,可能就是你说的这个厂。”

“我姐姐是在细纱车间,她是在哪个车间?”

“她是大夫,在厂卫生所。”

他们聊得很投机,沙滩上一股股热风吹进棚里,却不觉得炙烤。约莫过了一个多小时,他们听见了远处传来汽笛声,即走出棚子向东张望,看见一艘小客轮从山背后冒出,逆水而上缓缓驶来。

周伊波跟在魏军定身后,疾步朝码头走去。他相信自己也摸清了接人的时间和路径,待接山芸时一定不会走冤枉路。机动客轮有五六只木船大,刚一靠岸,船舱里的人就陆续出来站在甲板上,准备沿舷梯往下走。一个身着浅色衬衣、短发过耳的女生一出现在甲板上,魏军定就朝她招手,女生随即也把手挥起。周伊波已经看出来,这个女生就是魏军定的爱人。她走下舷梯越过跳板,刚一着地,魏军定就把她手里的旅行袋接到手里,并介绍她和周伊波认识。她叫党晓春,有双和善的杏眼,个头略低身材略胖,说话声音柔和,语速很慢。

不经意中,周伊波又朝甲板上望了望。突然,他发现黄山芸拎着钢精锅、痰盂站在人群的后面。他喜出望外地朝她喊叫。她若无其事地朝船下看看,和身前一个女干部模样的人说着什么,身后是一个穿白衬衣、黄军裤的“干部”,这个“干部”在舷梯边接过她手中的物件。黄山芸已经注意到周伊波到了船边,也听见了他的喊叫,只是没有搭话。她高高隆起的肚子让本来丰满得像射箭运动员一样的身架,显得肥胖起来,两条小辫子垂到胸前,眼睛专注着脚下,慢腾腾地下了舷梯过了跳板,直到脚落在河滩地上,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接过身边“干部”手里的物件交给周伊波,向两位干部模样的男女介绍道:

“这是我爱人周伊波,已经给你们说过了,我的大学同学。”

军人模样的年轻人把一双大手伸向周伊波:“郑贵,解放军通讯工程学院毕业,在北京工作几年,现在转业到这儿。”他操着带有京味的普通话,握手有力,看起来严肃英武。

未等俩人的手松开,黄山芸就拍拍女干部的肩膀对周伊波朗朗笑道:“她是谁,你可能猜不出来!”

周伊波对着山芸的老同学笑道:“山芸太小看我了,文泞泞!你的名字可是如雷贯耳呀!”他已经从郑贵的自我介绍和三人的行色中猜出来了。

这位细眉小眼、身材不高却很标致的女干部微笑着向周伊波点点头:“幸会!”

此时,魏军定和党晓春走过来和他们打过招呼,先走了。

几个人正说着话,郑贵手中的行李就被守在那里等着背脚的大人、孩子抢了去。

郑贵懂得这是怎么回事,就发话:“行李已经走了,咱们后会有期,改日再聊吧!”

“招待所见!”周伊波答道,他不知道这两位转业军人的住处是由县人武部安排。

郑贵、文泞泞快步去追赶背脚的大人、孩子。黄山芸在河滩地上踏着碎步,周伊波提着物件陪在一旁,与前边的人们的距离愈拉愈远。黄山芸喘着粗气,诉说她在飞机上的奇遇和在康安的幸运经历,也说了在水路上的艰辛:

“别看这条船是机动的,走上水依然如老牛爬坡。到了急流险滩,男人和年轻妇女都得下船拉纤。昨晚天黑严了才开到了一个叫大道河的镇点,船老大打着火把送旅客下船找旅社。旅社没有小单间,只有十多人的通铺,厕所建在后院远处,出出进进,黑灯瞎火。折腾来折腾去,好不容易才熬过一夜。今天一大早上船,开了六七个钟头,才到这儿。”

周伊波心疼地看看妻子,提着物件没有作声。

他们从“老佛爷”的脚面起始,沿着石阶小路朝“老佛爷”的大腿上攀爬,走走歇歇,经过大约一个小时,才把佛爷山的数百个台阶一个个在脚下踏过。爬到招待所时,黄山芸已经筋疲力尽,再多一步都挪不动了。

她被安排和党晓春、任佳住在一个房间里。任佳忙为黄山芸打水端茶,介绍来县城后的见闻和有关再分配的信息,如同老相识一样。

吃罢晚饭,黄山芸不愿回闷热的房间,党晓春、任佳陪着她坐到花坛边的石台上歇息乘凉。周伊波和杨槐、魏军定站在招待所院子里闲聊。这时,有几个年轻人从招待所大门进来,老远看见就向他们招手喊叫。其中一个头脸硕大像个小冬瓜,身材虽高却是上粗下细,不太匀称。他身后跟着一个带着稚气的女孩,留着短帽盖(注:较土气的蘑菇样发型)。杨槐转身迎了过去,喊叫着俩人的名字:

“姚新宇!吴芳芹!啥时候来的?”

周伊波在学校里见过姚新宇,知道他是六四级的,属保皇派,在高塬被围攻那天,他也在场帮高塬与造反派对垒。周伊波不认识这个带着稚气的女同学吴芳芹。

在姚新宇、吴芳芹身后是侯承强和潘凤,他们抱着孩子慢慢走过来和大家打招呼。

“我和芳芹,中、中午到的,没有赶上开会,住在坎下二旅社。”姚新宇说话略带结巴,他指指跟过来的侯承强和潘凤,“那儿还有一批咱、咱的人。听说把咱都分定了!”

侯承强把怀里的孩子递给潘凤,郑重其事地问杨槐道:“咋办,老杨?”

“你说咋办?你想咋办?”杨槐反问道。

侯承强没有得到杨槐正面回答,又转向周伊波问:“老周,你们最后咋决定?”

这时黄山芸和党晓春、任佳也都转向潘凤,一边和她寒暄、逗着孩子玩,一边听着男人们谈论正事儿。

周伊波苦笑着对老侯说:“上午在分配办都听到了,农场是非去不可。先不说到那里咋干活儿,单说这七十里山路,咋走?我知道咱都没有问题。”停顿片刻后,他看看趴在潘凤肩头的小冬冬,又用手指点着身旁的黄山芸和几个女生说,“她们咋办?咋走?你那胖小子,得一直抱着,路上还要吃奶;我这口子,肚里有负担,我又不能替她扛。咋走?我还没来得及跟她合计!”他显得很无奈。

黄山芸尽管已经筋疲力尽了,可又怕自己成了丈夫和大家的拖累。听见周伊波的话,她沉思片刻后,冲着他说:

“你先别管我咋办,先听听大家说咋办。我今天累了,歇上两三天难道还不能恢复?”

吴芳芹摇着帽盖头逞能:“我身子骨利落,你问问老姚,在学校里无论劳动还是搞体育,我啥比他差?”

任佳也是一副不爱红装爱武装的样子,以女中豪杰的语调说:“既然非去不可,那就走呗,互相帮扶着,没有过不去的坎!”

潘凤听大家都这样说,犹豫了一阵后对老侯说:“我俩换着抱娃,慢慢走呗,早点晚点,总能走到。”她又转向黄山芸道:“你干脆在县医院待产,等生了再说,反正已经分配了,还怕不给发工资?”

“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待在这儿等着生,还不急死?我可享不了这福!”黄山芸开始不高兴了。

任佳挪到黄山芸跟前,以一种善解人意的口气轻声说:“要不就雇人用担架把你抬着走?体质再好,可肚里还装着一个!你看这路,高高低低,七十里哇!”

“人家这地方不叫担架,叫滑竿!”杨槐早就想说话了,“在旧社会,山里头地主出门才坐滑竿!”

“别瞎说!老人、病人也坐!听说前几年,省上干部下来视察都坐滑竿,哪是光旧社会呀!”任佳不满杨槐对坐滑竿人的贬损,继续鼓动黄山芸坐滑竿。

黄山芸已经急了:“我怕把我摔到沟里,你们都不要再提我的事。如果决定去农场,你们前边走,我后边跟。不是吹牛,前几年串联,我还爬雪山过草地呢!”

“好吧,好吧!”“真行!”大家都赞许她这种大大咧咧的劲。

周伊波知道黄山芸自尊心强,在外边商量事儿的时候,老婆的事儿得老婆自己说,他不能多掺和。

两天后,住在招待所的几个男生,到二旅社找白芦、尚厚德、廖钦启等人商量去农场的有关事宜。

周伊波代妻子去了趟县人武部,本想把下一步的去向告诉文泞泞和郑贵。未承想,这俩人刚报到住下,就又接到原单位一封加急电报,急匆匆离开江阳回北京了。

县五七农场五十多岁的丁场长和四十多岁的苟会计,按县政工组的通知,带领八个农工到县城,给大学生们背行李,迎接他们到新家。

在清晨的江风中,这群没有重负的大学生乘船渡过汉江,爬上竹河嘴,顺着小道沿河而上。这条河源自川渝大山深处,它像是一个离开家门外出寻觅新生活的颇具风韵的山姑,穿着鸳鸯羽般的翠衣,挟着巴蜀乡亲的笑声和哭泣,时而平静时而喧嚣,一步三回头,绕过了数十个集镇小街,渐行渐远,最终在汉江的洪流中消失了踪迹。河道里偶尔见到漂流下来的原木和停泊在岸边的渔船。隔河相望,对面山坡上,不时有人影晃动,传出钢钎的敲打声。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常常这一段下到竹河边,那一段又斜插到几十丈高的山崖。五爪龙、车前草、蒿草和一些不知名的藤类、草类常常遮住了路面。路边偶尔见到小片竹林和带有V字形割口的漆树。

杨槐、任佳、魏军定、党晓春、姚新宇、吴芳芹等人跟着苟会计走在前边;侯承强抱着孩子,潘凤、黄山芸吃力地跟在他们后边;周伊波提着装有铝饭盒、搪瓷痰盂的网兜和丁场长走在最后。丁场长狭长的脸上满布刀刻般的皱纹,竹背篓紧贴在他瘦小的脊背上,里面放着周伊波和侯承强的旅行袋。走着走着,后边几个人就和前边的拉开了距离。又走了一程后,丁场长打破沉默大声说:“对岸正修公路、打炮眼。下午点炮前一吹哨,这边就不能走人了,石头不长眼。”他看黄山芸走路很吃力,就把手里的竹棍递给周伊波:“让她支撑着,省点气力。”

周伊波转身向他道谢,并问道:“一直这么走?”

“一直走,再走五六十里有座铁索桥,过桥到乾河口。再顺乾河朝上走七八里,就拢了。急不得,放消停。前头就是石房店,歇口气,喝了茶再走,天黑前走拢没问题。”

四个人都听清楚了丁场长的话,没有再言传,也没有停步。

走着走着,路面逐渐变宽,也不再起伏。他们看见一排脊连檐接的吊脚楼伸向竹河,和在县城见到的房屋样式差不多。

石房店街道平平展展,由鹅卵石和长石条铺就,走起来舒坦多了。丁场长把他们带到县茶叶试验站(茶试站),让他们喝水歇息。

茶试站依山而建,原是旧社会一个外省的商贾会馆所在地,院墙全是青石垒砌,门边的镇馆石狮还展现着雄姿,门楼上会馆的题名依稀可见。周伊波对黄山芸说:“这些年在古城街上,再见不到这样齐整的石雕了,都砸坏了!”

进院坐定,丁场长领来站长跟大家打招呼;站上人端来茶水,杯子里卷曲的小绿叶缓缓下沉,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毛茸茸的小黄花。周伊波把茶杯刚放到嘴边,就闻到一股清香,他喜滋滋地说:

“我第一次喝这么好的茶!”

黄山芸不在意地说:“我不懂好坏,以前只喝白开水。”

老侯去给胖小子冲奶粉了,潘凤附和着说:“好茶!好茶!”

丁场长告诉他们,这确实是当年最好的桂花茶。

他们歇息罢,从茶试站出门刚走几步,迎面碰见一长串负重的年轻人,先是扛木料的,接着是扛粮的,都穿着黄军裤,但上身有穿衬衣的,有穿背心的,还有打赤膊的。从装束和年龄上一眼就能分辨出他们都是学兵。周伊波几个人忙向路边靠靠,给这些准铁道兵让路。不料,几个学生走到老侯、潘凤跟前停了下来,把粮袋放在地上,边擦汗边紧盯着老侯抱着的孩子,似乎想说点什么。突然,一个干瘦低矮的学兵,瞪着眼睛以挑衅的口气对同伴说:

“你看这孙子,真他妈像头小肥猪!”

老侯既惊讶又生气,厉声问道:“小子,你说啥?”

“我说你这孙子肥得像头猪,你怎么着?”瘦低个子加重了语气,狠狠地又重复了一遍。

另一个稍胖些的带着满不在乎的口气给他的同伴助威:“不是猪孙子,就是个猪儿子!”还有人学着四川话说:“猪娃儿!猪崽崽!”

老侯把脸转向这个干瘦低矮的学兵和助威者:“你们是干吗的?想干吗?”

“听好了,我们以前叫红卫兵,现在叫学兵,你说想干吗?老子从古城来修路,看谁都不顺眼,就想打架!”

后边的学兵也都放下了粮袋,站在那里放浪起哄,有的边擦汗边瞪着眼向老侯这边挪步。

周伊波看这些人说话的样子,就想起了在大妹妹周伊燕下乡插队那个地方,曾经见到过几个痞子,都是打架成习、无端挑衅,身上不怕青紫、伤口不怕出血。

老侯一路上虽然在老婆跟前服服帖帖,但一直憋屈着,总想找个机会发泄情绪,心想:“当年,老子我也是‘打砸抢’过来的。这几年,让老婆管得住住的,可手底下这点功夫,还没有丢。你们这些毛孩子竟敢在老子眼皮底下撒野,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此时觉得是时候了,忽地把胖儿子往潘凤怀里一塞,准备迎战。

潘凤正不知所措,周伊波忙过去把老侯挡住,并使劲推着他离开:“走吧,我们的路还远着哪,别跟他们计较!”丁场长也喝叫着制止那几个摆好架势准备打拼一场的年轻人。

周伊波推拉着老侯走了二十多米后才把手松开。几个准铁道兵在他们身后又一次放浪起哄、挑衅喊叫:

“看你俩那尖嘴猴腮样儿,咋不敢来比试比试?”“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潘凤一直嘴噘脸吊,刚拐过一个山弯,就开始数落起老侯,边走边吼叫:“你能干得很嘛!你想让我在这大山里活守寡是不是?不想过了早点说!”

黄山芸也劝解道:“那帮人有气没处撒,个个刺儿头,正想找事儿,别理他们,都别生气了!”

周伊波附和着黄山芸:“说实在的,那帮小子太气人,谁不生气?可也真惹不起。”

丁场长补了一句宽容的话:“那些学兵都太小,不懂事,离家太早!”

几个人正说着话,迎面又走过来几个穿着一模一样的学兵,他们也都是斜歪着头,肩上扛着粮袋。领头的那个走到周伊波跟前猛地停下脚步,弯腰放下肩上粮袋,后边的跟着停下脚步。周伊波先是一惊,喝道:

“干什么?”

跟前的学兵气喘吁吁地瞪大了眼睛:“哥!你说俺在干啥?没偷没抢!”

“孬蛋!”周伊波又一次看见了老邻居小兄弟,他的神态和在柿子摊边耍横的样子明显不同,那时他很像前边走过去的一群。

潘凤、老侯、丁场长一看是熟人邂逅,没有遇麻烦,就起步先走了。黄山芸不认识孬蛋,她站在那里叹了口气,把毛巾递到周伊波手里,也走了。

周伊波对孬蛋简单述说了自己的去向,又叮咛了他几句,用手里毛巾给他擦了把汗,就和这个邻居小兄弟告别,赶路去了。

他们走出不到五里,小路就断了。在残断的路道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密密麻麻地站了一满坡,看他们的装束,衣服长长短短、破破烂烂、五颜六色,还有裹头的、打绑腿的,有的人着装像县城里的卖菜小贩,有的像电影里见过的少数民族老百姓,或脚蹬灌木枝条,手持头、铁锨、钉耙,或如同山羊一样牢牢地踩踏在裸露的石头上抬头张望。他们都是从各公社抽调来的农工,为把这条千年小路削平拓宽,正在挖石掘土。这是在河对面的公路修好前,为解决三线建设的运输问题,而采取的一项临时措施。然而,来到这里,小路被挖断了,再无路可走。有两个肩扛背驮、负重过大的脚客,不得不把货物卸下来,拆分成小件,分次从凹凸不平的斜坡上爬过去。另有一个背着实在不能分拆的大件在断口边徘徊一阵后再折回头,准备绕远道而行。

周伊波拉着黄山芸的手,侯承强抱着孩子,潘凤小心翼翼地两手着地,试探着从坚实些的地方下脚,胆战心惊地慢慢往前挪步。农工们全都停了下来,站在数米之外,直愣愣地观望这些不速之客,就像见到几头怪物一样,惊奇地喊叫着、笑着,大声地指手画脚,品头论足:“一个肥肥胖胖的娃儿,还有一个大肚子婆娘!”“看呀,好大的肚子!”“还拉着手,撅着尻子!”“都戴着二饼(注:眼镜)!”“哈哈哈哈!”“真造孽呀!”“哈哈哈哈哈!”

周伊波网兜里的那个痰盂,引起农工们的好奇,有人惊叫着:“好大的碗哟!”“真大哟,光光亮亮还带花!”

周伊波护着黄山芸好不容易爬过了危险地带,站上小路刚一停歇,他就提起网兜对着人群喊:“这是尿盆,尿盆,不是碗!”

老侯经过潘凤几次数落,激惹易怒的情绪转换成了对这群农工的嘲弄,他接着周伊波的话大声调侃:

“外国的大洋碗!外国人吃饭用的,要想买,得等铁路修通了!”

黄山芸听着周伊波的叫喊和侯承强的调侃,心里极不舒服,生气地说:“你们乱喊些啥呀?真乏味!”

潘凤接过冬冬,带头离开。她先没说话,等坡路稍变平缓,就又开始数落起了侯承强:“你那嘴还是嘴吗?总是臭气不断,就跟放屁一样!”

阳光已从对面山坡上消失,河谷上空的云朵五彩缤纷。潘凤和黄山芸慢慢地落在了后面。她们靠在石头上歇息的次数越来越多,潘凤已累得筋疲力尽,不住地抱怨:

“这一天顶上我十年走的!实在是累得细细儿(注:十分疲劳)了!”她看看手表对山芸说,“五点了!”

黄山芸的腿也早已累得发软,她感觉阵阵心慌,胃里特别不舒服,肚子里的孩子似乎比坐飞机那天踢腾得还要厉害。她有些担心,也有些伤感。她看着冬冬对潘凤说:

“咱大人受罪也罢了,可是咋能让孩子跟着受这罪?真对不起他们啊!”

丁场长招呼周伊波和老侯等在路边,他去农家讨要开水。

周伊波等黄山芸近前,关切地问道:“感觉咋样?”

黄山芸没有好气地说:“什么咋样,好着呢!”

大家喝罢水,又挣扎着起身,继续赶路。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冬冬把嗓子都哭哑了。

这一次,刚拐过一个山弯,一座横跨在竹河上空的铁索桥出现在他们眼前。丁场长喊道:“乾河口拢了!”

周伊波看着和《东方红》电影里泸定桥差不多的铁索桥,听着桥下水浪拍击的声响,知道这是最后一道难关了,顿时兴奋起来,喊道:“跨过去就是胜利。”

待大家都走到桥跟前,丁场长站在桥头的石礅子旁,他注意到两个女同志的眼神是惶恐的。黄山芸打量着这个在半空中晃动的铁索桥:从崖头桥墩伸出几根粗铁索,数不清的细铁条挂在铁索间,下面两根铁索上铺着不平整的旧木板。一阵“哗哗哗哗”的连续震荡声,吸引她把目光投向桥心,只见两个背着重物的山民,正从桥心向岸边移动。

丁场长招呼着大家单列上桥:“来,我在这里挡着,等你们过去了,再让别人上。”

周伊波走在前面,见有桥板破损处,即转身提醒后边的同伴留神。黄山芸鼓足了勇气,紧跟在他身后。侯承强护着潘凤一点不敢怠慢,潘凤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盯着脚下。当大家都离开桥面,丁场长才快步跟过去。黄山芸和潘凤都长长地出了口气,环顾四周,竹河东岸山坡上,人群仍在施工,公路已经成形,她们现出欣慰的喜悦。

周伊波回头再望了一眼夕阳下的竹河铁索桥,同样有一种自豪和胜利在望的喜悦。这次跋涉,让他感动的不仅有结识多年的妻子黄山芸,而且还有不熟悉的同学潘凤,就连以前因为派性而对立的侯承强,都让他重新认识了。

丁场长从身后赶到前边,率先走上峡谷里的简易公路。刚修通的乾河公路紧贴着右侧山根,与竹河的支流乾河伴行。走在公路上,大家的神经都松弛下来。突然,身后不远处传来几声低沉的轰鸣。丁场长回过头,对大家喊道:“竹河那边放炮了,马后炮,挡不住咱了!”

天擦黑时,在深山峡谷的一个宽阔处,一座大院落隔河相望,他们终于拢了。大院门边挂着两块牌子——“江阳县农业技术试验场”“江阳县五七干校”。

农场大院门前的河面上有条四五米长、一米多宽的吊桥,被竹索和粗麻绳固定在两岸四根大木柱上。先期到达的一群人,站在吊桥边,朝着河对岸发出欢迎声浪,声浪伴着柴油发电机“嘟嘟嘟嘟”的轰鸣,飘过乾河。

农场的院坝只有半个篮球场大小,水泥地面,上面晾晒着谷物。进大门左首先是宽敞的灶房,接着是三间南北向的平房。院坝的里边是座带小阁楼的石木结构建筑,它的堂屋与大门相对,内有丁场长室、会计室和部分农工的宿舍。堂屋西边里角,斜竖着一个板梯,通上阁楼,阁楼开间很宽。进大门右首先是猪圈,接着是牛棚。再向里走,在院子一隅套着一个带天井的小偏院。偏院内的一小间工具房与丁场长室一墙之隔。越过偏院天井,是县人武部临时驻勤干部宿舍、人武部养猪场和简易公共厕所。

先期到达的男男女女尽管都长途跋涉了几十里路,但看起来还是热情洋溢,充满青春活力。他们都向后来的伙伴围拢过来,欢声笑语压过了大院东墙边猪拱槽的呼噜声和柴油发电机的噪声。

丁场长、苟会计和几个帮着背行李的农工,端着大茶缸、抽着旱烟从堂屋里出来,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到倦容。丁场长和苟会计走到大学生跟前打招呼。

丁场长笑着大声说:“条件简陋,先安排住下。明天放假休息,需要买啥子,就去虹桥街。后天咱们开个会,就正式开工了。”

“辛苦了,大家辛苦!”苟会计客气地问候大家,浓重清晰的巴山口音听起来很悦耳。他的个头比院子里所有农工都高,站在白芦身旁,俩人的身材还有几分相近,但是他的眉毛很淡,略呈倒八字,看起来有些阴沉,而白芦的眉毛很黑,外侧上挑,看起来很英武。

苟会计问候完,就到灶房去了。这时,两个农工打着赤脚挨过来。俩人个头都很矮小,模样相近,年龄相差大约五六岁。年轻的不足三十,小头小脸,嘴巴歪斜。他抽着旱烟,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咕咕哝哝地问:

“堂屋放着的行李,那个大黑箱子是哪个的?”

因为发音含混,听起来有点费劲,大家看着他没有人回答。老侯愣了一阵后,急忙答道:“是我的。”

年长的那个农工面貌端正些,但光头秃脑,他带着气说:“死沉,装些啥子嘛,那个小红箱轻得多!”他话说得很清晰,说罢抽口烟,也朝院坝地上吐口唾沫。

周伊波看着他们小小的个头,身体都不算强壮,想着他们在漫长的山路上替自己和同伴背那么重的行李,心生感激,忙说:

“你们都辛苦啦,多谢了!”

其他几个大学生也笑呵呵地向他们道谢。丁场长站在灶房门口,朝院中间注视了一阵,喊叫道:

“大老陈、小老陈,你们过来喝茶,让他们先休息休息!”丁场长知道这俩人有向别人讨要东西、占小便宜的习惯。

大老陈、小老陈磨磨蹭蹭地离开人群向灶房方向走去。

杨槐看看远处,突然对着跟前的几个同学问:“你们说谁是这儿的实权派?”未等别人回答,他即以肯定的口气自答:“苟会计!”

“你歇歇嘴吧,让他们快洗,洗完了好吃饭,他们都还饿着哪!”任佳不想让杨槐逞能,以免惹是生非。

党晓春也在催促:“快洗!水都端来了!”

农场里一个穿着“百衲衣”的人,趴在猪圈的栏杆上用挖瓢把木桶里的饲料向猪槽里挖,嘴里“噜噜噜”喊着,不停地叫骂那些拱来拱去抢食的种猪。几个戴着草帽、端着饭碗、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人,低着头从灶房里走出来,径直进到堂屋。他们都没有跟新来的大学生打招呼,甚至连正面看一眼都没有。

天眼看黑下来,院墙外的天际上现出山峰的模糊轮廓,院子里杉木杆上几盏电灯忽明忽暗。靠近堂屋的灯下,放着一个大黑漆桌,桌上已经放上苞谷糁稀饭、窝窝头和带有腊肉丁的咸菜。先期来的人不知是恢复了体力,还是出于对黄山芸、潘凤这两个“母袋鼠”一天走几十里路的佩服和好奇,都没有去休息,或站,或坐,围在她们身边凑热闹。

“老侯,老周!是这样,场里房子很紧。一路上苟会计都在介绍情况,来后也都看了,确实紧张。关于住宿,我们商量了一个方案,如果有意见,希望少数服从多数,行吗?”魏军定以群众代表的语调,向后来的四个同学通报关于住宿的安排。先期来到的同学,一个半小时前选他和杨槐代表大家与场方商量事情。侯承强和周伊波都点点头,静等着魏军定把话说完。魏军定停顿片刻正要继续说下去,杨槐就急急地插话:“除过你们两家,我们都住到堂屋楼上。”

魏军定指指侧边的房子告诉侯承强,挨着灶房这间由他和小潘带着儿子住,又对周伊波说:

“偏院里还有一间,原先堆放工具,刚腾开,房子小了点,离厕所和县人武部的猪圈都很近,卫生条件不好,可是,上厕所方便,就安排你和小黄住。”

这时杨槐又插话道:“老周,你看,你们住得与丁场长这么近,他要有急事想告诉大家,可以先通知你,你就上楼来给咱说说!”

周伊波、黄山芸觉得大家都是初来乍到,一路辛苦,先期到达的人还得协助安排住房,又特别考虑到“母袋鼠”上楼不方便,自己还能有什么意见呢?周伊波多年来已经没有这么感动过了。

吃罢饭,周伊波和黄山芸从堂屋里提出行李物品,进到偏院的那间房里。小窗户开在大院里,紧贴内墙,摆着一张老式旧木床,上面铺着稻草垫和竹席。

黄山芸从红木箱里取出结婚时用过的粉红床单和印有孔雀的薄棉被,简单收拾过后,就催着周伊波上床睡觉,她觉得十分疲倦。上了床她先是侧身朝里,后又仰卧,浑身难受,累得要死,却难以入睡,似睡非睡。周伊波起初觉得腰酸背疼,后来翻了两个身,就仰面朝着楼板,打起了呼噜。他一觉睡到窗纸发亮,悄悄下床拿着毛巾出门,到大院外的河边洗脸。

乾河近农场的半边清澈见底,并不太深。临公路那半边,在晨光里能看见深绿的水面下有成群的游鱼。向鱼群处抛一块石头,在沉闷的入水声中,鱼群迅即消失,周伊波判断那边是个深潭。公路上边的山坡上有条之字形小路,由低向高进入大山深处。再向乾河的上游看,天地变得愈加开阔,几十层梯田斜躺着层层缩窄。高山顶端满布灌木林,就像巫婆浓密的头发。在半山腰的梯田边,几间农舍掩隐在树丛里,影影绰绰。农场背面的山包上搭建着数十座排列整齐的组合式木房,从那里传出了嘹亮的军号声。

当周伊波洗漱完回到院子时,看见一些人在灶房门口和堂屋的台阶上,三三两两坐着,多数年龄在四十以上。他们或端着大茶缸喝茶,或抽着卷烟,木然地望着他。他认出来,其中有帮他们背行李的农工。他笑着朝他们点头,却没有人回应。

进了偏院,周伊波轻轻推门进屋,只见黄山芸嘴噘脸吊地坐在床边发愣。

“咋啦?这是……”

“你看看!”黄山芸指给周伊波看地上的一片水迹,从桌边一直延伸到红木箱边。

“咋回事儿?”

“抬头看!”

周伊波即仰头看楼板,糊在楼板缝的报纸湿了一大片。他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就对着楼板喊道:“楼上的,用水小心点!”

他刚喊完,头顶楼板上就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随之一条水线滴落下来,像是大雨天房檐的流水,俩人即刻把身子移向床边。不久,随着楼板咯吱声减小,水线渐成水滴。

“分明是故意捣蛋!”周伊波生气地跑到院坝里,站在丁场长的窗边向楼上叫喊,“楼上的!怎么回事?”

“你不要喊了,这得让他们场里解决!”黄山芸在屋里隔窗对周伊波说。

此时,楼板发出“咚咚咚咚”擂鼓般的声响。山芸判断,很可能楼上的水用完了,故意捣蛋的人又生出新法。

原先坐着喝茶抽烟的人,先冷漠地朝周伊波望望,而后,一个个拿起工具,淡然地往场门口走去。丁场长闻声从堂屋出来,对着猪圈边穿百衲衣的人大声说:

“老柴,你上去看看!”

这个和丁场长年龄相仿、脸庞棱角鲜明的瘦削老人,即刻放下挖瓢和饲料桶走向堂屋。片刻工夫,楼上的“擂鼓”声戛然而止,犹如夏天的一场雷阵雨,骤然间从天而降,又骤然间停住。

老柴从楼上下来,什么没说就又匆匆喂猪去了。

丁场长安慰周伊波道:“没事儿了,楼上的人听他的!”

“咋回事儿?”周伊波不解地问。

丁场长悄声告诉周伊波,老柴是江阳头号走资派、先前的县委书记,都叫他“柴老爷”。楼上这个叫洪仁德,当过农林局副局长,都说他是柴老爷的红人,批斗柴老爷最凶时,总拉他去陪斗。后来他媳妇跑了,谁都不知道跑哪儿了,俩十来岁的孩子到处游逛,走东家吃西家。不长时间,洪仁德就疯了。县革委会把县长、书记都集中到这个农场劳动改造,让老洪也跟过来,由农工和县人武部驻勤人员监管。可是,这号人“死猪不怕开水烫”,咋监管?前几天,小老陈骂了他一句“懒”(注:懒家伙),他就到灶房拿了把弯刀,要砍小老陈,吓得小老陈满山跑。他啥也不怕,哪像当过局长的人?县政法组的人来过,说“要专政他”,可没派人来抓。现在只有老柴还能劝住。前两天,有人对他说“农场要来红卫兵了”,他就又开始骂人。丁场长让周伊波忍一点,也让转告大家:“小心点,先让着点,有收拾他的时候!”

周伊波觉得,不管老柴是多大的走资派,自己都应该对这个拿着挖瓢的人说声“谢谢”。周伊波走过去,直到走近他身旁,他才转过脸。周伊波看见,在他长满胡须的瘦脸上有一双深邃有神的眼睛。

“老柴,我叫周伊波,谢谢你!”

听到周伊波的道谢,他脸上现出憨厚的笑容,没有说话。周伊波似乎觉得他的憨厚不是本然的,和眼神不搭配。

周伊波回到屋里把刚才的情况讲给黄山芸听。黄山芸听罢,觉得这世上的事太神秘怪异,本想来到这个小山沟,苦也罢、累也罢,总比城里清静。可刚一来,就又有了“阶级斗争新动向”,遂感叹道:

“好像总有妖魔鬼怪跟踪咱,想躲都躲不开。”

周伊波生气地说:“别人把他当牛鬼蛇神,他把咱当牛鬼蛇神!”

黄山芸不满意周伊波的说法,就冲着他说:“他咋想的,你咋知道?”

俩人正心烦,忽听见丁场长在窗外喊:“老周,你到楼上告诉他们,水烧开了,可以泡茶了,洗完喝完,就吃早饭。”

“听见了!”周伊波大声回应丁场长,小声对黄山芸说,“别不高兴了,我去楼上看看!”

“我和你一起去。”黄山芸说着话已经起身。

走进堂屋,周伊波看到板梯上没有扶手,就强行劝阻黄山芸:“你看,别冒险了,回去吧!”

黄山芸站在楼梯跟前,向上望望,不乐意地转身出了堂屋。

周伊波爬上去,头刚从板梯口伸上去,就看见昏暗的阁楼中厅的南侧板壁上,有几个小木窗透着亮光。靠窗的地上,一床床被子整整齐齐排放在草席上,像在军营里那样,他数了数,是十三个。楼厅朝左有条走道,走道两侧各有几间房子,朝向院坝那间正是“流水”和“擂鼓”的发生地,房门开着。周伊波想看看那个瞎捣乱的人到底啥模样。他停在门口,见一个人靠窗坐着,留着中分头,显得无精打采,于是和气地对里面的人问了声:“你贵姓?”

那人惊恐地朝他直直地观望,像刚偷了东西的贼一样,没有作声。

周伊波已经能肯定这个人就是洪仁德。他向洪仁德点点头,转身返回中厅。在厅的另一端,有一个挂着竹帘的门框。他扒着门框,揭开门帘先向里望望,光线昏暗看不清楚,随即掀帘进去。只见一条走道的两侧有两排地铺,走道顶头有个花布帘,挂在两根木柱上。周伊波看见几个男同学,在地铺上或坐着,或手撑着头侧面躺着,正在悄声聊天,没人朝他这边看。他轻轻地向前走了几步,喊道:

“厨房水开了,有泡茶的,快下去!”

魏军定、姚新宇这才看见他,忙抬头打招呼。杨槐趴在被子上伸手拉了他的裤角,让他坐下。他顺势坐在杨槐头边。

周伊波刚传达过丁场长的话,就听见顶头花布帘里面传出两声女高音:“外边的,都起来了吗?我们要去倒尿盆了,小心洒到各位头上!”“哈!哈!哈!”

话音刚落,任佳和吴芳芹就披头散发地端着盖了报纸的小盆子,从花布帘后面出来,目不斜视地向中厅方向走去。俩人像是医院里的护工端着病人的便盆那样,没有羞涩也没有尴尬。此时,也许谁也没有去想,端尿盆出去的人和外边地铺上的哪个人是一家子。

魏军定感慨道:“学医的,真行!”

田大地朝杨槐问:“在你们医生眼里,男女之间是不是仅仅只有雌雄的区别?”

杨槐揶揄地答:“连那点区别都算不上,仅仅在解剖结构上、在身体下边那个阴暗的地方,有点小小差异。”

姚新宇接着自嘲道:“穿上衣服什么差、差异都没有了。”

魏军定苦笑着把话岔开:“其实,我觉得咱们这些妇女,昨天都和咱一起爬过来了,的确没有差异。不管是学医的、不学医的,都挺能行,不过,有你们学医的在这儿,心里踏实不少。”

周伊波心里酸酸的,苦笑道:“俺自己心里都不踏实,最多顶上个‘万金油’(注:名牌清凉油)!”

杨槐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在县上时我打听到,这儿卫生院里有咱校六二级分来的两口子,我在学校还和这俩人打过交道,人家可不是‘万金油’。”

“这下好了,明天就去拜访,以后少不了麻烦他们。”周伊波心中的愁云被杨槐的一句话驱散了大半。

姚新宇、田大地等人都随声附和,要结伴上街。

周伊波回到偏院屋里,把在楼上所见和自己的感受告诉给黄山芸,她同样感到既酸楚又感动:

“人家都是新婚夫妻,哪个不想有个单独的小天地?可他们把方便让给了咱,还毫无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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