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婆婆的“神谕”传递到了诛心镇人的耳朵里，也传到了文钰的耳朵里。
诛心镇人分析得出孙婆婆“神谕”的指向，文钰当然也听得出。躲在绿竹居里的绿竹林中，文钰惊呆了。
跟着孙婆婆这么多年了，无论别人多么惧怕孙婆婆，如何议论孙婆婆，但在文钰的心里，孙婆婆一直都是那个只是外表威严，其实内心和善柔软的老人，这一次，她却亲眼见证了孙婆婆的恶。
当年关于林姑姑的“神谕”，受孙婆婆的影响，文钰是一直认为林姑姑确实有罪在身的，但是现在，孙婆婆的“神谕”又指向了林姑姑的孩子，文钰却只感受到了深深的恶意。
小毛子还只是一个孩子，他没有任何得罪孙婆婆的地方，现在孙婆婆却要动用整个诛心镇的力量让他去死，文钰当然知道孙婆婆真正要对付的是唐剪，小毛子，只是孙婆婆毫不在意地当成了牺牲品的那个。
——这真的是孙婆婆吗？她真的是这样一个恶人吗？她的所谓“神谕”，从来都只是她诛除异己的工具吗？
文钰心中惶然自问，并猛然醒起，既然当年诛心镇孩童被杀一事，其实是陶五壶杀童种胎，那么，当年孙婆婆针对林姑姑的所谓“神谕”，岂非也根本就是妄加于林姑姑身上的冤屈？
——当年，孙婆婆只是犯错吗？她是不是故意的？
文钰甚至不敢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因为那几乎是肯定的答案，她简直无法承受。
绿竹居外，哄哄嚷嚷的人群已经远去，文钰躲在竹林里，偷偷看着孙婆婆被搀扶返回的身影，第一次觉得无比陌生，心底生出深深的恐惧。
绿竹居外的事情，唐剪和小毛子还一无所知，文钰必须要赶去通知他们，文钰凝定了心神，匆忙离开了绿竹居。
唐剪和小毛子眼睁睁看着郑老三将自己剥皮杀死，所受冲击之大，言语已难描述。
不管郑老三曾经如何虐待小毛子，毕竟他也是养大小毛子的人，唐剪不能看着他暴尸长街，叫客栈的小伙计帮忙买了一张草席，裹了他的尸体，埋到了镇外沟渠。
之后，唐剪带着惊魂未定的小毛子重新回到了客栈，但是他们还不曾稍事休息，长街上人声鼎沸，便惊了他们的心。
当唐剪躲到窗边去看，他发现整个客栈已经被哄嚷的人群所围，听到那些人嘴里哄嚷的内容，唐剪倏地变了脸色。
小毛子也听得真切，听到那么多人竟是为了杀死自己而来，他顿时吓得魂飞天外。
——孙婆婆，你实在太也狠毒！
唐简当然很容易想到为何会出现这样一幕，心中陡然生起无边愤怒。
客栈被围住，已经有些人冲了进来。
唐剪只能勉力安慰着小毛子，拉着他的手，猛地推窗出现在众人眼前。
有人立刻看到了他和小毛子，叫嚷声立刻更高，唐剪一时竟恍惚回到了当年林迟英被杀之时，怒火腾腾，竟于心中烧出寒意。
“快看，那小子就在那里，大家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唐剪和小毛子刚刚现身，便已有人叫道。
小毛子惶恐无状，钻在唐剪怀里颤声道：“大哥，别让他们杀我，别让他们杀我。”
“小傲，你放心，大哥在，没有人能伤害了你！”唐剪轻抚小毛子的头，将他的脸埋在自己身上。
“唐剪，小毛子，你们，你们快逃！”
也就在这时，文钰惊惶的声音猛地传进了唐剪和小毛子的耳中，然后，客栈的房门被撞开，文钰慌张失措地跑了进来。
这一次，文钰是身着女装，真真正正以她原本的面貌出现在了唐剪和小毛子眼前，只是情况紧急，唐剪和小毛子都已经没有余力注意这一点。
“文钰。”文钰一路疾奔而来，此时已经是呼吸急促，脚步发飘，唐剪赶紧关好窗子，上前扶住了她。
“快……快带小毛子走，外面这些人，都是冲着你们来的！”文钰心急如焚，仓惶催促。
唐剪看得出文钰的真心，他很感动，而且宽心，但这个时候他却只能叹息："文钰，我们已经走不脱了。"
唐剪说的是实话，文钰的脸色瞬间变成了雪一般的苍白。
“这些人，是孙婆婆派来的吗？”唐剪再叹息一声，黯然问文钰。
文钰不想说是，可是事已至此，是就是是，她根本也否认不掉。
唐剪其实又何尝需要文钰这一个回答，他只是想看看，肯为自己和小毛子疾奔而来的文钰，是否还保持着对孙婆婆的维护。
还好，在文钰的表现里他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虽然还在危险之中，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唐剪已经满足——毕竟，当知道了孙婆婆的真面目，文钰没有依旧站在她的一边。
“是孙婆婆，又是孙婆婆，她害死了师父，现在还要杀死我们！”这时，小毛子却在旁边惊慌而愤怒地开口了，“她是个老妖婆，她是个老妖婆！”
文钰的脸色霎时再变，脱口惊问：“小毛子，你说什么？”
小毛子喃喃开口，像是在回答文钰，但更像是惊魂自语：“孙婆婆杀死了师父，她把师父做成了一头熊，她把师父做成了一头熊！师父，师父他扒了自己的皮！”
说话时，小毛子的眼睛已经有些发直，就像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下一秒，就要旧貌复现，变做疯癫。
“小傲别怕，大哥在这里！”唐剪看的分明，赶紧将小毛子拉进怀里。
而文钰则已经惊呆了。
“他……他说什么？”小毛子的话实在太过惊到了文钰——文钰在绿竹居里，当然已经看见过孙婆婆新近捕捉到的“神熊”，现在听了小毛子的话，她自然想到的就是那头“神熊”，只是她如何能够想到，那头“神熊”的身上，竟会有这么可怕的内容。
问唐剪时，文钰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但是唐剪叹息一声，却验证了她的耳朵听到的内容。
——“屠户郑老三死了，他被孙婆婆做成了人熊，就在不久之前，他在这客栈外的长街之上，为了撕掉自己的一身熊皮，活活要了自己的命。”
唐剪语声沉痛，文钰仿佛遭到了五雷轰顶。
“唐剪，你可知道，你的三叔顾行途顾先生也是被这个小子害死的，你快把他交出来，我们杀死了他，诛心镇就能得救，你也能报了顾先生的仇了！”
在文钰和小毛子的惊骇中，外面已经有人又这样叫道。
唐剪深恨孙婆婆，同时也深恨诛心镇这些人愚昧而歹毒，他猛然再度开窗，居高临下冷冷喝道：“孙婆婆果然好手段，竟如此轻易便一次次煽动了你们，你们不觉得可悲吗？！”
“唐剪，你怎么可以质疑老天使？她老人家代表证天娘娘庇佑我们，她的神谕从来没有差错。当年诛心镇孩童被杀，若不是她老人家指出林迟英来，那场杀戮又怎么会停止？!”又有人这样叫道。
竟有人主动提到了林迟英的往事，唐剪心中愤恨更深。而文钰在一旁听着，何尝不是心如刀割。
诛心镇人的愚昧看来已经是无救了，长叹一声，唐剪只能无奈地道：“当年之事，你们已经错过一次，难道如今还要继续错下去吗？”
“少和他废话吧，他已经忘了顾先生的仇，被这个小妖崽子迷惑了，大家抓他们下来，干脆一起烧死！”
唐剪的话根本半个字也不能进入已经完全被蒙蔽的人们耳中，有人这样叫着，更多的人开始冲进客栈之中。
唐剪再也无法压制愤怒，心中杀意陡生。
而这时，远远地，四个婢女抬着孙婆婆，也已经出现在唐剪眼中。
孙婆婆亲身而来了，她毕竟还不放心自己的煽动，所以要过来亲眼看到唐剪和小毛子的死亡。
唐剪没有忘记身后的文钰，回目去看时，他看到文钰哀伤而愤怒地看着孙婆婆的方向，双眼已经盈满泪水。
“文钰，请你帮我看住小傲好吗？”唐剪柔声地说。
“好。”文钰机械地回答一声，拉着小毛子退到了一边。
唐剪没有时间更多宽慰和交待，目前对他来说，如何解围，才是最重要的事。
擒贼擒王，孙婆婆未来之时，唐剪还没有思路，现在看到孙婆婆，唐剪立刻便开始思考起突击擒拿孙婆婆的方法。
孙婆婆有伤在先，唐剪有五成信心可以抓到她，而只要抓到她，一切也便迎刃而解。
沉心凝神，唐剪聚起了浑身劲气。孙婆婆的座椅已近，唐剪已做好准备猝然出击。
这时，身后“咣当”一声响，却竟已经有人闯进他们房中。
“大哥！”小毛子登时一声惊叫。
闯入者一旦闯入，便如狼似虎地扑向文钰和小毛子，小毛子固然惊叫出声，惊惶中的文钰也完全忘记了如何回击，还好唐剪反应神速，疾步过来，飞起几脚，将闯入的几个人，呼吸之间又都踢出了门去。
但是，对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一波被踢出，另一波紧跟着就冲了进来。
那些人中也有会功夫的人，全力冲击，唐剪还要护着文钰和小毛子，很快已经力有不济，根本无法再去想擒住孙婆婆的事了。
乱了，全乱了。
唐剪护着文钰小毛子，就见不断冲闯之人似乎已经全都疯了，他们仿佛已经把小毛子当成不共戴天的仇人，不杀死他，他们已经是决不会罢休。
而且，与此同时也已经有人在高呼——圣女也在里面，这又是一个背叛了神教的圣女，我们抓住她，到老天使面前邀功！
那些声音凄厉歹毒，声声刺耳。看着那些声音里文钰惨白的脸色，唐剪的眼睛里，终于射出了冰冷的凶光。
只可惜，唐剪虽然确实动了杀意，但让他真的出手杀人，他毕竟还是做不到。
何况，就算他能杀死几个，对整个事态也不会有丝毫挽回，反而只会让其余的人更加疯狂。
这时候，唐剪纵有百般心计，也是难以施展分毫，只能拼命支撑，勉力坚持。
就这样，唐剪、文钰和小毛子似乎孤舟被抛入了大海惊涛，在一重重浪涛间不断飘摇，看起来，倾覆已经是他们注定的宿命，所余的，已经只是时间问题。
唐剪撑着，再撑着，他不知道自己撑了多久，但诛心镇人的冲击仍是无尽无穷。
不知何时，唐剪、文钰和小毛子都从窗口坠落，落在了长街之上，于是浪涛更勇，支撑变得更难，唐剪刚刚想将文钰和小毛子都拉在身边，就猛然觉得身边一空，文钰和小毛子，终于被人夺了过去。
心中生起无尽绝望，唐剪仿佛变成了当年的林迟英，心中的怨毒也变成了当年林迟英的怨毒。
他终于开始下了煞手，恨不能送所有人一掌归阴，可是他已经是强弩之末，终于也被打倒在地。
孙婆婆就在人群之外看着，她看到了自己又一次理所当然的胜利，又一次体会到了代言神给自己带来的快感，她的脸上抑制不住地露出了森冷的笑意，充满杀意的笑意。
小毛子被众人抓住，文钰则被直接押到了孙婆婆身边。
看着文钰，孙婆婆那狰狞的笑意瞬间消失，浓郁的失望，倏地布满了她已经变得混浊起来的眼睛。
“文钰，你来这里做什么？”孙婆婆看着文钰的眼睛问。
文钰也看着孙婆婆的眼睛，她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一切真的就这么发生了，她想看看，孙婆婆那双本该只有和善和正义的眼睛，如何就布满了阴谋和算计的色彩。
而对于孙婆婆的问题，文钰虽然没有回答，但已经有急不可耐想要表达衷心的人抢着替她回答起来：
“老天使，这个贱女子也和当年的林迟英一样，背叛了神教，背叛了您老人家！”
那是个难听刺耳的声音，声音里满是得到赞许的期待，但是那语声响过，语声的主人却只得到了孙婆婆一个森冷煞气的眼神。
那个人，顿时就被噎住了声音。
“文钰，”直看得那多嘴之人低下了头，孙婆婆才缓缓将目光重新转向文钰，“你真的，也和林迟英一样要让我失望吗？”
“天使，”文钰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是颤抖的，“你告诉我，诛心镇里这些人，顾先生和……”
只是，文钰这句话却没能完全问出来，因为她要问的内容是孙婆婆决不允许的，所以孙婆婆骤然出手，一根细针自指尖飞出，闪电般刺进了文钰的脖子左侧。
文钰的声音便被噎住了，继而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文钰！”
那边，唐剪挣扎而起，正看到了文钰倒下的一幕，不禁脱口而出。
孙婆婆没有耽搁，已经立刻派人抬走了文钰，然后，她的座椅，便直接被抬到了唐剪面前。
“唐剪，你输了。”居高临下地看着唐剪，孙婆婆幽幽地开口了。
“是，我输了。”唐剪没有回避孙婆婆的目光，气势上，他没有半点退缩。
孙婆婆又笑了，继续了她之前收敛的杀意。
“输了，就要付出代价，唐剪，你能付出什么？”孙婆婆讥诮地问。
“你能不能不伤害文钰和小傲？”唐剪沉定地反问。
“我可以给你赎罪的机会，但是你没资格和我讨价还价。”孙婆婆狞笑着说。
唐剪加之于她的伤，犹在折磨着她，所以，她已经打定主意也要折磨唐剪。
现在，唐剪形势已经完全落于下风，气势却还不肯弱，孙婆婆就要用自己的笑，狠狠地来压垮他。
孙婆婆是打着这样的主意，但是，她的神偏偏没有眷顾她，就在这时，在她的笑意和杀意都还未满之时，忽然，一个充满鄙夷的声音幽幽灌入了她的耳朵之中。
“可笑可笑，老太婆，你竟真把自己当成什么神之天使了吗？可笑可笑，你们这群蠢人，竟真的以为这个老太婆就是你们的救星吗？”
人群犹未静，长街上吵吵嚷嚷，但那语声幽幽而起，却偏偏清清楚楚压住了所有声音。
那是个诛心镇人都很熟悉的语声，语声响起的瞬间，所有人就都知道了说话的是谁。
说话的是陶五壶，他的话幽幽而出，不但灌进了孙婆婆的耳朵，当然也灌入了此刻长生巷中所有人的耳朵。小毛子已经被捉住，唐剪已经被打倒，他这句话一出，长街上的哄嚷顿时归于了安静。
陶五壶突然出现，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众人固然都是一惊，孙婆婆更是勃然变色。
“陶五壶，你不要放肆妄言！”
随着那幽幽语声，陶五壶佝偻的身影已经缓缓走近。
孙婆婆不由色变，心中一时慌乱，断喝道：“你可知亵渎神灵乃是死罪！”
几乎是本能地，孙婆婆就给陶五壶扣上了“亵渎神灵”的罪名，因为她要利用“神的信徒”们，就只能以“神的名义”。
她这一手果然有效，她的话音方落，已经有人指着陶五壶叫道：“老太监，老妖怪，你怎敢如此亵渎神灵？！”
“咯咯咯……”陶五壶摇头而笑，“老夫只说这老太婆不是你们的救星，就是亵渎你们的神灵了吗？尔等真是愚蠢！”
“陶五壶胡言乱语，大家不能饶他！”似是为表衷心，又有人更加高声地叫起来。
“蠢货！”陶五壶目光一冷，猛地看向那说话之人，那人还在高叫，被他一看，顿时魂都凉了，立刻噤声。
“陶五壶，你真要与神灵为敌吗？”孙婆婆深知陶五壶不是易与之辈，已是动了杀心。
“老太婆，”陶五壶阴阴地道：“你那些鬼话骗骗这些蠢货也还罢了，竟还拿来骗我，不觉得太也可笑了吗？”
“陶五壶……”
孙婆婆又要开言，陶五壶冷笑打断了她：“老夫问你，当年林迟英被众人所杀，是你指她亵渎神灵，不能守得处子之身，可你养男宠而吸元阳，比她又好了几分？！”
这话一出，孙婆婆如遭雷击，一张脸霎时变作苍白，厉声道：“陶五壶，你怎敢如此胡言？！”
众人也被陶五壶此话所惊，一时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嘎嘎嘎哈哈哈哈！”陶五壶纵声而笑，笑声突然止住，同样厉声道：“你和巫朗那小白脸的苟且之事，你以为当真无人知晓吗？你们之间若无苟且，逍遥院里宋四娘又如何会因为拿着你养男宠之事要挟于你而被你剥皮？！”
陶五壶字字惊人，竟说出老天使忠实信徒巫公子是老天使的男宠，说出宋四娘乃是被老天使所杀，众人简直如被惊雷贯耳，一时竟是消化不得。
“陶五壶，你……你放屁！”
孙婆婆万没想到，自己如此隐秘之事，竟被陶五壶所知。突然听他当众说出，纵使她再怎么沉得住气，也不由一时方寸大乱，竟脱口骂出这样一句话来。
骂声出口的同时，椅子落下，孙婆婆霍然而起。
陶五壶却全不理会孙婆婆的失态，只是步步紧逼：“老太婆，你做出这些恶事，凭什么还敢自称通神？还有什么资格自称天使？若果有杀生之报应，你就是诛心镇被恶鬼报应的根源！”
“老太监！”孙婆婆已经全然失态，“你血口喷人，天神必然降罪于你！你不阴不阳，本就是神之弃儿，怎敢还如此胡言乱语？！”
“哈哈哈哈！”陶五壶再次纵声而笑，“老妖婆，你是被老夫说中了隐秘吗？否则怎么如此气急败坏？哈哈哈，老夫今天偏要揭穿你的老底！”
一边说着，陶五壶一边慢慢向前，说到此处，他已经走到孙婆婆不过一丈之外。
“陶五壶，你既然一心求死，神也饶你不得，受死吧！”孙婆婆面目依然扭曲，突然一声厉喝，猛然出手，向陶五壶攻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