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朗逃了,唐剪是看到了的,但他没有去追巫朗,也再不打算去追。
对他来说,诛心镇里的事情这便算是了了,巫朗和孙婆婆的阴谋已经被揭穿,诛心镇人自然会讨回他们该讨回的公道,唐剪想,自己这便也算报了三叔的仇吧。
巫朗逃了,惶惶如丧家之犬,逃回晓眠斋,他已经慌丢了三魂七魄。
他败了,彻底的败了,他最不服唐剪,最嫉恨唐剪,可是他却彻底败给了唐剪。
——孙婆婆在诛心镇已经经营多年,可她一直不能发展到足够数量的信徒,巫朗不想接手一个权威不足够大的教门,所以在自己杀死顾行途后,诛心镇竟接二连三发生了宋四娘和郑老三之子的死亡事件之季,他心里便跳出一个阴谋,向孙婆婆献计,要孙婆婆趁着宋四娘和顾行途之死在诛心镇激起的恶鬼杀人传言,再通过杀人制造恐慌,以使诛心镇人寻求她的庇佑。
巫朗提出了计划,也是他施行了计划。他的计划本来万无一失,可偏偏诛心镇这时候却来了一个唐剪。
唐剪的回归,在他被孙婆婆注意到之前,就先让巫朗感到了威胁,所以巫朗决定在继续制造闹鬼事件的同时,惊走唐剪。
于是,巫朗便骗杀马六,利用蛊虫裂背沈秋星,开膛王度,甚至串通杜商家里的陈管家演绎“闹鬼”……一连串苦心算计,他的计划本已经足够成功,可是唐剪却偏偏没有被惊走,而且不但没被惊走,还终于闯入了孙婆婆的双眼。
巫朗于是越发恨极了唐剪,他已经不仅仅想要算计惊走唐剪,而是已经决定要杀死他。
为此,巫朗利用起小毛子,给他的脑海中种下对唐剪的恐怖记忆;为此,巫朗动用了自己隐秘培植的势力听菊庄;甚至,为此巫朗还直接利用了孙婆婆,可是,唐剪却最终摧毁了他所有的机谋。
巫朗逃回了晓眠斋,晓眠斋是他的家,但他并没有在晓眠斋停留,他只是仓惶地将偷偷从孙婆婆的绿竹居盗来的许多金银珠宝卷入包裹,然后换上一身粗陋布衣,立刻逃出了晓眠斋,逃出了诛心镇。
巫朗的逃跑是正确的选择,因为就在他逃出晓眠斋之后不久,他的晓眠斋就被愤怒的镇民闯入,一顿打砸,变成了一座“芜园”。
但是巫朗的逃跑也并没有那么顺利——他逃出了诛心镇,却在镇外又被几个人拦住了。
那几个人巫朗都认识,他知道,他们都和自己计划中的“道具”有关系,他们拦住自己,是要杀他复仇。
巫朗不想死,所以他拼命而战,虽然险胜,但也被鲜血染红了前心。
巫朗感到愤怒而绝望,绝望而不甘。他在诛心镇经营多年,为了上位,用自己青春之躯百般侍奉孙婆婆那样一个垂目老人,受尽屈辱,可到头来却是这样的下场,他又如何能够甘心?
激战之中,巫朗包裹里的金银珠宝全部散落了,巫朗已经负伤,沉重的珠宝金银,其实已是他的负累,但他不甘,他不甘自己牺牲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所以他脱下衣服,把金银珠宝一件件仔细地捡了回来,重新背在了身上。
巫朗用过很多金银,可是他从来没有发现,金银竟是如此沉重,他背着它们,竟仿佛背了一座山。
但是,纵使真的背着的是一座山,巫朗也不会放弃,他坚持着,坚持着,哪怕自己已经脚步踉跄,哪怕自己眼中的天地已经开始旋转,他仍咬牙坚持。他的大脑昏昏,似乎已经空了,就只剩下了要保住自己最后的珠宝金银这一个信念。
诛心镇再没有人追来,巫朗逃了。
他艰难地走,踉跄地走,终于爬上了卧驼山。
卧驼山后有断天崖,那不是最佳的路,却是最安全的路。
如果巫朗是原本就凭着本能出逃,他一定不会选择这条路,可那时他还头脑精明,所以他就跑到了这边。
现在,巫朗就到了断天崖,走上了悬崖上狭长弯曲的小路。
他坚持着,坚持着,眼前却终于越来越昏。不知何时,他的眼前开始出现许多人,有唐剪,有小毛子,有陶五壶,有杜命,有劳大周,有阮山郎……
这些人似乎都成了神,悬浮在半空中定定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然后,他又看到了孙婆婆,他看到孙婆婆伸出苍老的手来,扬起通天及地的一条鞭子,狠狠地抽来,抽在了自己身上。
他感到一下彻骨的疼痛,然后发出一声凄惨的哀嚎,从悬崖上一头栽了下去。
长空中忽然一声鹰啸,一只盘旋的巨鹰,紧随着巫朗的身影追了下去……
诛心镇之事已了,唐剪再也不愿在这是非地多留一刻。
他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带着小毛子,也带着文钰,朝着粉红色的夕阳走去,终于离开了诛心镇。
花了很多功夫,唐剪才让文钰醒来,又花了很长时间,文钰才恢复了些气力。
初归诛心镇时 文钰一副俏公子模样出现在自己眼前时的样子还历历在目,现在,唐剪眼中的文钰,却好像已经是一朵被雨打过的花。
文钰昏迷这段时间里,发生了的那些事,唐剪没有隐瞒文钰。
听到孙婆婆的死,巫朗的逃,文钰脸上呈现的,一直是一种呆滞的漠然,唐剪很担心。
但是,文钰很快就消解了那份漠然,她忽然灿烂一笑,问唐剪,你答应为我做的事还没有做,现在你还承不承认你的承诺?
唐剪知道,文钰这是在强迫她自己走出来,但是他还是很开心,他相信,文钰有这样的心,就一定能得到这样的结果。
所以,唐剪立刻认认真真回答了文钰。
他说:“我承认。”
文钰鄙视地看他一眼:“之前你也答应的好好的,但我提出要求来,你可是都拒绝了。”
唐剪微笑:“这一次,不会了。”
唐剪知道,文钰一定不会修改要求,但是他也已经决定,自己必须修改答案。
——诛心镇已经没了孙婆婆和巫朗,却只给文钰留下了痛苦的记忆,无论如何担忧外面的世界,他也绝不能再将文钰一个人留在诛心镇里。
“好!”文钰果然说:“那我,要你带我离开诛心镇!”
“好,我答应你。”唐剪看着文钰的眼睛,郑重地说。
这是一个有分量的承诺,唐剪说出这承诺,就不仅仅是答应带文钰离开诛心镇,更是承诺了看顾文钰今后的人生。
并没有再耽搁很久,唐剪、文钰和小毛子就启程了。
给顾行途烧了最后一柱香后,唐剪也曾去找丁癞子,想把他也带着离开,但丁癞子用再一次的寻之不到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唐剪也只好放弃。
于是,唐剪、文钰和小毛子也便走向了夕阳。
落日如血,拉长了唐剪、文钰和小毛子模糊的影子,也染红了他们身后,诛心镇破败前最后的喧嚣。
“文钰。”
小毛子是第一次离开诛心镇,他很开心,很兴奋,在夕阳下欢跳雀跃,很快就扔下了唐剪和文钰一段距离。
唐剪的目光追着小毛子雀跃的身影,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干什么?”文钰问唐剪。
唐剪停下了脚步,认真地看着文钰,认真地问:“你……真的已经完全忘记我了吗?”
这个问题,唐剪觉得自己好像问过,又好像没问过,但至少他确定,文钰绝对没有回答过。
文钰看着唐剪,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愕然:“你说什么呢?”
这不是一句回答,但等于便是一句回答。唐剪心里幽幽一叹,淡淡地,浮起一丝失落。
其实唐剪明白,如果文钰真的已经完全忘记了当初的小剪子哥哥,对自己,对文钰来说,都未必是一件坏事,那也许会让他们之间有更容易的相处,但是,他却无法自抑那一丝酸涩的失落。
文钰冰雪聪明,她看出了唐剪心中那一丝失落,她的心底,偷偷地笑了出来。
——文钰没有忘记唐剪。
也许相比唐剪对她的刻骨不忘,她对唐剪的记忆确实没有那么真切完整了,但是,那从小就在一起玩耍的小剪子哥哥,她又怎么可能望的一干二净。在知道“算命先生”原来是顾行途先生的侄子的时候,她第一时间就已经想起了他。
之所以她却从来没有表露这一点,是因为她没有从唐剪的表现里,看出他还记得自己,认出过自己,更何况,她还看到了唐剪和巫朗亲近如友的交集。
现在,文钰当然已经知道,唐剪从来没有忘记自己,也根本不是巫朗的朋友,但是,她却依然还想保留这个“敌明我暗”的小秘密。
“哼!你不是算命先生吗?我就偏让你算不出我的秘密。”
文钰脸上忽然漾起红云,心里生出甜甜的欢喜。
在唐剪的失落和文钰的欢喜里,前路还要继续。
小毛子跑远了又跑回来,一左一右拉住了唐剪和文钰的手,像是一根小丝线,忽然传递了两颗心的小情绪。
文钰笑了,唐剪的嘴角,也有了温暖蕴藉的弧意。
——都是那老天爷不长眼,生让爷爷我遭颠险,黄花的闺女咱不盼,玩剩下的寡妇也不给咱!
突然,丁癞子的歌声再一次苍凉高亢地响起,穿破诛心镇污浊天空,远远地送进了唐剪的心。
唐剪蓦地停下脚步,和文钰小毛子回头去看,看到诛心镇口,丁癞子落魄的身影正孤立高歌。
——都是那老天爷不长眼,生让爷爷我遭颠险。我没有个背雨的破屋檐,倒叫皇帝老儿坐金殿。
——都是那老天爷不长眼,生叫爷爷我遭颠险,一日难得我有一饭,地主和老财顿顿鲜。
——都是那老天爷不长眼,生叫爷爷我遭颠险……
丁癞子的歌声里充满了多年不散的悲凉,却似乎又有着对唐剪深深的眷恋和祝福。唐剪心中一动,不知为何,忽然便湿了眼眶。
“丁癞子!”唐剪忍不住纵声而呼,“你跟我们走吧!”
丁癞子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高歌,忽然转身大笑着跑走,消失在唐剪他们三人的眼中,只将歌声不断传来,一字字继续刺进唐剪心中。
歌声长久不散,唐剪、文钰和小毛子在歌声中矗立良久。终于,落日归山,诛心镇隐入夜色,天空中忽然出现了向北的星斗。
“大哥,文钰姐姐,我们走吧。”小毛子仰起头说。
“小傲,文钰,我们走。”唐剪挺一挺脊背,也终于说。
唐剪、文钰和小毛子重新举步了,顺着星斗指出的方向,他们再不回头地走远,终于彻底将诛心镇远远抛在了身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