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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取暖

胡智勇仔细听了林沐风的心脏和肺部情况,镇定地从身边的护士手中接过针剂,为林沐风的静脉滴注,一边说:“我现在在用罂粟碱和吗啡,今晚仍旧会有值班大夫,我会嘱他们每两小时查一次心肌酶谱和电解质,现在要防止梗塞面扩大以及发生严重的合并症。”

胡智勇说完,望住好友的一双儿女,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他们是林沐风最大依靠。

此刻,更是。

“我相信老林一定可以过了这一关。”胡智勇眼神中透露出一种一丝不苟的坚定。

“当年在黑龙江,老林伐木,要赶兵团里的指标,硬生生熬夜在一天里一个人伐出三立方米的木材。”胡智勇的眼神灼灼,“大家都服气,叫他铁人林沐风。我相信老林这次一定也会像当年一样顶过去。”说完点一点头,不知道是安慰两个孩子,还是安慰自己。

“胡叔叔,我们相信你,也相信爸爸。”暖暖说。

亦寒搬过一张椅子,坐到林沐风身边,用手轻轻抚摸林沐风的额头。床上的病人似乎也感受到了来自于亲人的关切,渐渐地,渐渐地,松了一直紧蹙的眉头。

暖暖看着那对父子,仍旧辛酸,说:“今晚还是我来陪夜吧!”

“一起吧!”亦寒抬头,然后低头看着林沐风,“好久没有见到爸爸了。我想胡叔叔应该可以给我们家开这个后门的。”

胡智勇对着两个孩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个后门我能不开吗?”

“我给你们多拿床被子过来,但这里可只有一张沙发。”江护士长笑着说。

“没关系,我身体倍儿棒,熬夜照顾老爸也没问题。”亦寒做了个大力水手的招牌动作。

“还是那个调皮小鬼。”胡智勇笑着和护士一起收起针具,向床上的病人说:“老林,今晚儿子女儿都在,您老好福气。”

暖暖的心里一暖,或许那当年三个人划成的可以渐渐复苏。

凝视着病床上的爸爸,还是那样毫无意识地躺在那里,看的人无限心疼。

她的悔恨一点一滴冒上来,如果,如果有如果,是不是不会像现在这样?

进了病房以后,亦寒一直没有正面和暖暖说话,只卖力地协助护士帮林沐风服药,翻身,擦身,做的快而有力。

男孩子做事情毕竟是不一样的。

暖暖望着病床上的爸爸,小时候,爸爸也是做事情快而有力,担着家里所有的家务。

小时候,父母都是双职工,而林沐风的工作特别忙,妈妈贺苹在一家电器厂——做电冰箱和洗衣机,早些年的时候是效益令人羡慕的国有企业工作,做的是仓库管理员,比丈夫有更多的空暇时间。

暖暖没有上小学前,贺苹常常在林沐风值班,没有带暖暖的时候,把暖暖一起带去工厂上班。暖暖的记忆中,妈妈从来只管在工厂的一角小小的办公室内坐班,不管正事,任由货品横七竖八地堆在仓库里,工人们也不管,径自在仓库的小径上吸烟,大声说一些家常。贺萍从来也不会支使工人们把仓库整理干净,尽管那是她所分内的事情。

贺苹经常只管自己看着一些英文书籍,间或考着暖暖“APPLE”之类的英文怎么拼写。但,大多时候,暖暖是百无聊赖的,后来学会跳橡皮筋,便把橡皮筋绑在两张椅子之间,自娱自乐。

有一回被橡皮筋绊了,一头磕到椅子上,起了个大包。贺苹拿起浸了水的大毛巾给暖暖揉,一边给林沐风拨电话。

“林沐风,暖暖皮死了,磕破了头,你快点来呀!”也不管那头的林沐风多忙。

当林沐风匆匆赶来的时候,看见小暖暖眼泪汪汪地抽泣,头上包着滑稽的大毛巾。贺苹用手指直戳她的脑门,好几下:“再皮,再皮,就不知道坐下来好好看书,会了几个英语单词了?会了九九乘法表了吗?”

暖暖一见爸爸风尘仆仆地跑进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身子一下子冲进爸爸的怀里。哭了半天,说了一句:“我再也不跳橡皮筋了!”

林沐风看着小暖暖一副滑稽的样子,有点忍俊不禁,替她拆下被贺苹包得乱七八糟的毛巾,从包里掏出准备好的药膏、纱布和胶布,左一下,右一下,在暖暖的脑门上包了一个小巧的小正方形。

对着贺苹淡淡说一句:“孩子还小,贪玩也是没有办法的。”说好抱起暖暖。

贺苹竖起柳眉:“吓,闯祸还有道理了。”

暖暖把小脑袋软软地靠在爸爸的脖子上,双手勾地牢牢的。

爸爸骑那辆老坦克载她们母女俩回家,前面坐着她,后面坐着妈妈,一家三口似乎很团圆的样子。

小孩子容易好了疮疤忘了痛,才一刻功夫,暖暖又兴高采烈唧唧喳喳说今天跳橡皮筋又挑战什么什么高难度,渐渐说得大声又得意。

妈妈在后面冷冷地说:“林暖暖,小姑娘哪来那么多废话,不要妨碍爸爸骑车!”

爸爸在前面微笑着,伸手摸摸暖暖的脑袋,一边用力地一下一下踩着踏脚板。

自行车前面的车篮里放着爸爸下班后买好的青菜和带鱼,所以迎面过来的风中,带点清新的腥甜。

在家里,妈妈首要事务仍旧是研究她的洋文书,林沐风例必担着家务。

暖暖记得,爸爸卷着袖子,在水池边洗菜,臂膀健壮,水哗啦啦从爸爸的臂膀和手背流过,暖暖伸出小手,淘气捣乱,用小手拨爸爸一身水。林沐风也会回泼女儿,父女两个笑作一团。

远处传来贺苹柔润但带严厉的声音:“玩什么水,小姑娘不晓得节约吗?”

暖暖吓得一激灵,朝爸爸吐吐舌头,爸爸也朝她吐吐舌头,眨眨眼睛,把洗好的青菜一颗一颗整齐地放在筛箩里。

爸爸跟妈妈其实真的是性格很不一样的人,暖暖想。

后来的某年的初冬,暖暖知道妈妈要走了,去她一直想去的地方。那些日子里,家里亲戚间经常来来走走,外公对小暖暖说:“妈妈要走了,暖暖以后就不能常常看到妈妈了。”老脸之间有泪痕。

暖暖哭的一脸花,跑进爸妈的房间,抱住妈妈:“妈妈要走了,不要暖暖了。”

贺苹也哭,但更多时候常隐忍着,在那些日子给暖暖买了很多花裙子和绒线衣,一件一件收拾好,放进暖暖的衣橱中。

妈妈走的前一晚,爸爸哄暖暖很早睡。暖暖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昏黄的灯光下,妈妈抱着爸爸哭,爸爸轻轻拍抚妈妈的背。

“其实,有一刻,我真不想走。”妈妈哀伤地说。

“如果你能留下,就留下吧,暖暖还小。”

“沐风,我那么自私,欠你那么多。我走,还能还你一些,我不走,恐怕也许会欠你更多。”

“不要那么说,你心里的苦我也知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暖暖的。”

“我尤其对不住这个孩子。”妈妈又伏在爸爸哀哀地哭。

那一刻,暖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离别的伤感,她推开门,满脸早已经挂着泪珠,扑到妈妈身旁,再次痛哭流涕。然而,仍旧是挽留不了妈妈要远去的脚步。

那年七岁,那么一夜,没有了妈妈,但是天气并不寒冷。爸爸在第二天翻出了厚厚的被子和在黑龙江插队落户时得来的羊毛毡,晒了一天的太阳,晚上厚厚地铺在暖暖的小床上。暖暖很安心地闭上眼睛,她闻到太阳的味道。

次年的九月一日,暖暖成了一名小学生,穿着妈妈留下的红色背带裙,被爸爸握着小手,翩跹地走在校园的道路上,阳光斜斜洒下来,好像一个新的开端。

她还有爸爸。

亦寒忙定,往暖暖身边坐下,习惯性地伸手要挽住暖暖的肩膀,正是他们一直以来一直契合的动作。暖暖微微一缩肩,下意识要躲避,亦寒已经一手环过来,手背轻轻抚过她的下颔,不容置疑地将她固定在自己的胸肩处。

暖暖叹了一口气,觉得这样的肢体上的拒绝的姿势让自己很劳累,闭上双眼,把身子一歪,带着多年养成的习惯性的姿态,靠在亦寒的肩膀上。

亦寒把身子向暖暖的方向斜了下,肩头嵌进暖暖脸颈之间的空隙,让她能靠的更舒服。他温暖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额颊,暖暖的心神游荡,喃喃地说:“如果一直这样有多好?”

“什么?”亦寒没有听清楚。

“我最近时常想起很多年以前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想这个小鬼很讨厌。”暖暖轻轻地说。

亦寒皱皱眉:“怎么想起这个?”

暖暖看着病床上的林沐风,问亦寒:“亦寒,你还记得你自己的爸爸吗?”

“你早问过我八百遍了,我亲生父亲去世的时候才三四岁,不是神童,哪来那么多回忆?”

“真的不记得了?”暖暖侧头认真地看着他,看着他湛黑的双眸是否能透露出一丝一毫的讯息。

“不记得了。”亦寒闭上眼睛,抱着暖暖的手臂收紧了一下。

暖暖微微挣了一下:“不要这样。”

亦寒并不放开她。

暖暖又望向昏迷着的爸爸,他平静地躺在那里,并不能看见他的一双儿女在他面前的这样的亲昵的姿态,除了此时,他们也从未在他面前有过这样亲昵的姿态。

可是,暖暖对于这种契合的温暖还是留恋的,尤其在现在的这样的心神俱伤的情形下。

这样靠在亦寒的肩头,心底,还能留住一丝丝的温暖。

“汪亦寒,你还记得你自己的爸爸吗?”八岁的暖暖这样问刚刚认识不久的亦寒。

“我妈说了,林叔叔就是我爸爸,我以后叫他老爸,老爸!”男孩说着,有些倔强地强调。他也看出了暖暖的示威和划清界限。

“才不是,他是我的爸爸。”暖暖再次强调。

“以后就是我老爸。我就叫他老爸,老爸。”男孩分明就要占上风。

“不是!不是!”暖暖跺脚,头摇得像拨浪鼓,马尾辫一甩一甩的。

于洁如走过来,蹲下,抱住暖暖,呵斥亦寒:“不要老欺负姐姐。”

“他不是我姐姐。”亦寒又扮鬼脸。

暖暖被噎哭了,一双小手使劲揉眼睛。

亦寒搓搓鼻子,有点过意不去。走到暖暖身边,拉起她的小手对她说:“好啦,我没有爸爸,就把你的爸爸分给我吧!你没有妈妈,我也把我的妈妈分给你。”

“暖暖,以后把我当作妈妈好吗?”于洁如很温柔地问她,她的声音总是轻而文雅,不若妈妈那种尖锐的清朗。

“不要!”暖暖一旋身子,甩开亦寒的小手,扭出于洁如的怀抱,倔强地跑开。

她很生气,亦寒说得她好像没有妈妈,她知道她的妈妈在外国,每年还会寄漂亮的明信片和国外的巧克力回来。她觉得自己小小的自尊受到了伤害。

于洁如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挑长的身姿和齐肩的秀发,脸上总带着浅浅的笑容。爸爸跟她说话的时候,满脸的春风,双眼炯炯,很明亮。暖暖也能时刻感受到父亲的幸福和喜悦。

爸爸,他应该是喜欢这个新妈妈的吧!

大概男孩子都渴望有个像林沐风那样的父亲——英俊、渊博、有力。汪亦寒对林沐风的亲昵无以复加。

两个人一起打电动车,趴在地板上,头发都能乱的很一致。于洁如坐在阳台上,时而微笑看着那一起玩耍的父子,手中正给暖暖织围巾。

暖暖是带着天生的隔离血缘的敌意的。

虽然于洁如母子加入这个家庭,是在自己的亲生母亲在脑海中渐渐淡化的时候,但早已习惯了和父亲两人相依为命的日子后,她很难接受有别人加入到她和爸爸的生活当中,分享林沐风的爱。

诚然,于洁如待她细致温柔体贴。烧的菜、买的零食、衣服、玩具、书本、文具,没有一样不是她心里最喜欢的那样。

但心里总别扭,时常拿出亲妈妈的照片发呆,学会幻想如果仍旧是自己的一家三口相处的情形。

想一下,摇一下头,隐隐觉得自己妈妈那样的脾气性格和不能让爸爸有那么形于外的快乐。

后来于洁如替暖暖整理房间,干脆把贺苹的照片端端正正地放在暖暖的小书桌上。

“暖暖,爸爸不强求你叫亦寒的妈妈做妈妈,但是她是真心对你好的,爸爸希望你学着喜欢她。”林沐风在那个时候常常这样跟暖暖说话,眼睛中是带企盼的。

外婆怕暖暖受后妈的委屈,经常强逼外公一起跑去前女婿家里做督察。但两个老人见于洁如确实周到细致,也渐渐没了抱怨。

及至后来,外公干脆也劝暖暖:“于阿姨对你好,暖暖也要尊重长辈。”眼见她对于洁如的视而不见,从不打招呼的“劣迹”而终于按捺不住。

其实暖暖年纪虽然小,但是不是不懂得领情,只是不知道怎么从僵直的态度中转圜。

直到某天暖暖发烧,林沐风被派去了外省的医院交流学习。

昏昏沉沉中,暖暖觉得于洁如背着自己,气喘吁吁地跑去医院,陪着她看完病,再背她回家,把小床铺得暖暖的,将她安置在小床上,自己在床前守了半宿。

当暖暖醒过来,看见于洁如红着眼睛坐在自己面前,手里端着自己喜欢的肉松白粥,小嘴张了一下。

于洁如看了出来,暖暖无声地叫了一声——“妈妈”。眼角弯弯,笑得舒畅。

于洁如母子是被林沐风直接从黑龙江哈尔滨接来上海,汪亦寒原本该读两年级,因为区域转学的问题,不得不留一级,继续读一年级。

“哈哈,比我低一级!叫姐姐。”暖暖终于找到抢白他的理由。

“没门!”亦寒从来不会屈服,而且还专门点死对方命门,“我的口算拿第一名,不像有些高年级的口算不及格。”

暖暖再次被噎住,觉得这个弟弟,相当的,相当的,讨厌!

到了两个孩子十岁的时候,于洁如旧病复发,确诊为胃癌晚期。林沐风奔波于医院与家庭之间,累得憔悴不堪。只顾的上给暖暖和亦寒两个小孩一点零用钱,让他们到新村的小店里买面包当早晚餐,或者干脆送去暖暖的外公家安顿。

那些日子里,两个孩子有点颠沛流离,流浪一样。

暖暖和亦寒在外公家看动画片《咪咪流浪记》,有一集咪咪身边的宠物朋友一个一个都死去了,看得暖暖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转头,亦寒也在抹眼泪,一见暖暖看他,赶紧背转头。小小的背影有点孤傲。

暖暖看看动画片里的咪咪,猛然间意识到如果于洁如不在了,亦寒也就会成为咪咪一样的孤儿了。

心中万分难受和心疼,便拉拉亦寒的袖子,说:“我们去看于妈妈吧!”

在病床前,于洁如整个人都瘦得凹陷下去,形容枯槁,远不见了当初的美丽。

她很艰难地开口说话:“暖暖,以后要跟亦寒好好相亲相爱,好好听爸爸的话。以后亦寒只有你和爸爸两个亲人了,他气你,你要多多包涵。妈妈以后不能照顾你们了,你是姐姐,妈妈只能请你代替妈妈好好照顾亦寒和爸爸,好好照顾这个家。”

暖暖只晓得点头,哭的双眼通红。

“亦寒,你要好好听爸爸的话,好好用功学习,做人要有担当,要负责任。你是小男子汉了,姐姐是女孩子,你要保护好姐姐,好好的保护姐姐一辈子。”

亦寒的眼里忍住泪花,听一句,点一下头,“嗯”一声。

于洁如病逝的那天,是暖暖经历的人生的第二次分别,第一次是生离,第二次是死别。

犹记得那晚寒风凛冽,大雨滂沱。暖暖和亦寒依偎在病房前的座椅上,医院的长廊漆黑阴冷,走廊的灯光昏昏淡淡,把亦寒小小的身影照在座椅对面的墙壁上。长长的,垂着小脑袋,像个孤独的小山丘。

暖暖伸过小手紧紧抓住亦寒的小手,看到两人的影子渐渐靠在一起,身体暖起来,便有了力量。

就像现在。

亦寒忽然伸手过来,紧紧握住暖暖的手。

暖暖想起几句熟悉的歌词:

握紧的双手还冷不冷,直到世界尽头只剩我们。

我们拥抱着就能取暖,我们依偎着就能生存。

即使在冰天雪地的人间,遗失身份。

暖暖轻轻哼着这个曲子,低低的旋律在静谧的病房中清晰可辨。

“亦寒,你的名字太寒冷了。”暖暖停下哼曲子,声音沙哑的,突然说。

“你知道我是冬天生的!”亦寒的声音也是沙哑的。

“于妈妈为什么要给你取那么伤感的名字?”暖暖喃喃,似乎自语,“原来很多上事情都是早已经有暗示的。”

“你说什么?”亦寒心中暗生疑窦,转头,暖暖已经闭上了眼睛,便知道此时此刻很多问题不宜问起,也无从问起。

“为什么爸爸给我取暖暖这样的名字呢?”暖暖好像是自己在问自己,接着自己回答自己,“哦,因为爸爸说过我像小太阳。”

暖暖想起了小时候上少年宫的少年美术班的时候画的一幅画。

少年宫的老师命题:“每个同学都以自己和家人的名字画一幅画,不限题材,同学们可以自由发挥。”

这种开放式的命题其实很难,美术班的同学们都为难。

自己要画什么呢?暖暖托着腮帮子思考。

教室的门口探出一颗小脑袋。是同样在少年宫里上数学班的汪亦寒,鬼鬼祟祟地朝暖暖招手,暖暖走到他跟前。

“林暖暖,帮我拿书包。”说着从身后把大书包塞到暖暖手上,沉甸甸的。

“你又逃课!”暖暖大叫。

亦寒不理她,兀自拉开她手上的书包的拉链,伸手翻检了一下,掏出一个足球。

“好啊,我要告诉你们老师去!”暖暖威胁他。

亦寒把足球往地上拍了几下,“嘭嘭”作响:“行,只要不告诉老爸就可以了。”一脸小赖皮相。

“我就告诉爸爸。”暖暖及时抓把柄。

“林暖暖就会打小报告。”把食指点到鼻子上,扮了个猪脸的怪相,“好啦好啦,好姐姐,我课堂作业都做完啦,老师说的课我都听的懂。好无聊哦!让我踢会儿球吧!”

暖暖听他唤声“姐姐”,气也着实平了不少。

男孩打蛇随棍上:“今晚我把我的喜乐让给你喝。”

马屁拍到家,逃课也逍遥。

但是暖暖这个姐姐还是做的很称职的,转身到自己座位上从桌肚里拿出面包和牛奶,递给亦寒:“马上要吃午饭了,你一踢球又要不吃饭了,先垫垫饥。”

亦寒拿过面包和牛奶,湛黑的眸子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也没对暖暖说谢谢,只朝暖暖晃了晃手,说:“我不会走远的。”

暖暖把亦寒的书包放在座椅旁边,看着窗外思考绘画的题材。

少年宫的围墙外的新村里,汪亦寒老早纠集出一群小男生,正踢得热火朝天。新村里花木繁盛,郁郁葱葱的,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凭添上一群孩子的笑闹,格外热烈起来。

那个角度,正好对着暖暖他们绘图班的方向。让坐在窗边的暖暖可以监视得清清楚楚。他,果然是听话得没有走远。

“汪亦寒”,暖暖在课桌上轻轻地若有所思地写着亦寒的名字,忽然有了一个灵感。

林暖暖后来画出来的画是这样的。

空旷的雪地上,有一个雪人,脑袋是足球的样子,一块黑一块白,还有一个猪鼻子。圆圆的身体上写着“汪亦寒”三个字。雪人的右上方是一个大大的太阳,有弯弯的笑眯眯的眼睛,脑袋上扎了一个红蝴蝶结。整个画面有几抹用灰色蓝色蜡笔勾勒出的风的形状。雪人后面,远远的,有个小房子。

暖暖在图画的下方写了四个字——《我的一家》。

在标题下写着:

“我,叫林暖暖,爸爸说我像太阳一样可爱。

我有个猴皮的弟弟,叫汪亦寒,冬天生的,于妈妈说他是雪人。

我的爸爸叫林沐风,爸爸时时刻刻在我们周围,保护着我跟弟弟。”

老师大大表扬了暖暖的发散性思维和想象能力,和写的亲切动人的题注。

林沐风骑着“老坦克”来接两个孩子,暖暖坐前面,亦寒坐后面。

暖暖手里拿着老师评了“优”的图画,直叫爸爸看。

亦寒嘲笑暖暖:“真不害臊,竟然说自己像太阳一样可爱。”一边说一边摇头,“竟然把我画成这样。”很愤恨的样子。

暖暖理直气壮地回过去,“难道你不喜欢足球?”

亦寒瞄了一下林沐风,立刻偃旗息鼓,但想想也还不甘心:“你还不是一样,整天想着舞蹈班?”

“亦寒,只要你这次期末考考进年级前十名,这个暑假爸爸帮你报足球班。”林沐风开口平息两个孩子的抬杠。

“太棒了,老爸!”亦寒大叫。

“爸——”暖暖感觉林沐风给亦寒的奖励对自己很不公平,嘟起小嘴。

“暖暖,只要你期末考数学考到95分以上,爸爸就给你买芭蕾舞鞋。”

暖暖也欢呼。

学校组了舞蹈队,暖暖看到同班有女孩子跳舞跳的翩翩然然,极羡慕,便缠着爸爸作怪,非要参加。

暖暖对林沐风说这个事情的时候,林沐风捏捏暖暖的小腿跟脚踝,看看暖暖的脚趾,对暖暖摇头:“不是爸爸不让你参加,你的韧带不够软,踝骨阔大,身体条件不适合芭蕾,要练下去恐怕会受伤。”意思就是不赞同。

暖暖暗自有些任性地生气,看着同班几个参加舞蹈班的女生穿着芭蕾舞鞋在教室里飞舞翩跹,愈发不是滋味。女人天生都是爱美的,不管在多小的年纪,她眼里的那些跳芭蕾的女孩们好像春光灿烂的小蝴蝶,引来一片的注目和惊叹。

可是爸爸的结论好像是一道死亡宣判,斩断了她的尝试的机会,一个她认为可以变成小蝴蝶的机会。

而同时,林沐风也没有恩准汪亦寒参加学校的足球队。

“这学期功课忙,还有要上奥数班,再报足球队太耗精力跟体力。”林沐风拒绝亦寒的要求的理由是这样的。

“我能功课足球两不误。”汪亦寒保证。

“亦寒,你的自制力不好,有时候还有多动症,要多多克制自己。等放假了,爸爸是赞成你可以参加这些课余兴趣班的。”林沐风顿了一下,再向两个孩子讲道理,“学得认真玩得痛快,在上学的时候就应该专心致志用心学习,打好基础,你们很快都要上初中了,都该是大孩子了,自己的时间自己要把握好。”

亦寒听得似懂非懂垂头丧气,两个孩子消沉了好多天。现在一听这句话,如遇大赦般样的。

期末,暖暖不负所望,数学考到了98分,加上她向来好的语文成绩两门主课分数一加,在班级里稳稳坐上了第二名的宝座。开家长会的时候,班主任把暖暖的全面发展大大夸奖了一番,邀请林沐风作为优秀学生家长上台发表教育经验。

林沐风原本就是医院里的科室一把手,经过无数学术研讨会的锤炼,上台演讲经验丰富,见暖暖的班主任点名要他上去演讲,也不像别的家长扭捏推辞。落落大方地走上台去,白色毛衣藏青长裤干净利落,到底是做医生的,虽然离异又丧妻,但是到底还是把自己时时刻刻收拾得山清水绿,一点都没有同年的男人的中年邋遢像,加上人原本就长得清俊,很能压得住场子。

暖暖看到自己的爸爸风度翩翩地走上讲台,清了一下喉咙,面对台下的老师和家长微笑。

“既然要我说一些,我也就说一些,说不上经验,只是和各位同学家长交流一下。”说完开场白,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其实孩子到了这个年纪,是比较关键的,学习和个人兴趣爱好要齐头并进,但是面对着即将到来的升学压力,有时候要有取舍。我们林暖暖在学习上不能说是很刻苦努力的孩子,但是兴趣广泛,做家长的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用兴趣培养孩子的学习性,让他们在学习的时候学习好,课余时间尽可能满足他们的兴趣爱好,让他们充分发挥好自己的兴趣爱好……”

林沐风一席“兴趣与学习应共同发展才会相互促进”的言论赢得全班家长的一致认同,班主任老师也直说“林医生的教育理念很有深度,值得老师和家长共同学习”,并邀请林沐风成为学校的家长代表,参加学校各项政治文艺活动。

林暖暖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自觉爸爸的发言有点牛头不对马嘴。但眼见着爸爸当下成了家长中的大名人,还是小小骄傲了一把。

当然那边厢的汪亦寒也不赖,向来都是拿年级前十名的料子。不管是教导主任还是各年级的班主任,都把林沐风当成模范家长的典范,这样一个复杂的单亲家庭教育出来的孩子成绩优秀,人格健全,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

到底还是拿了有色眼睛看人。

家长会结束,林沐风载暖暖跟亦寒回家。

“爸,你刚才演讲的话是啥意思啊?”暖暖问林沐风。

“没啥,随便忽悠你那些同学的爸妈呢!”林沐风笑嘻嘻的。

“啊?”暖暖掏掏耳朵,肯定一下自己没有听错。

“我总不能说我跟我们家林暖暖说,她向来很差的数学考到95分,老爸就让她进舞蹈班吧!”

坐在后面的汪亦寒又作怪,“哈哈,如果那样说,林暖暖就会没面子死的。”

到家以后,亦寒趴在床上跟暖暖私语。

林沐风和贺苹离婚以后,依旧带着女儿住在原先由贺苹父亲单位分的老工房中。

这房子建于六十年代末,30平米的面积,一室半的构造。以前林沐风和贺苹住大房间,在过道厅内隔出一个小空间做林暖暖的小房间,这在八十年代已经属于非常不错的居住环境了。

之后和于洁如再婚,林家变成了一家四口。因为林沐风和于洁如两人没有经济能力搬新的居所,所以还是得住在这间屋子内。

孩子一年比一年大,上了学之后还要添置写字台,两人不得不把大房间让出来,给暖暖和亦寒两个孩子买了两张小床,中间搁了一张大大的写字台,夫妻两人则搬到过道厅内居住。

于洁如去世后,林沐风便一个人住在过道厅内。

亦寒向来习惯趴在床上写作业,让写字台被暖暖一人独占。

“老爸把我们当兔子呢!”一脸狡黠地看着暖暖。

暖暖坐在写字台旁边看《上下五千年》,不理他,显然为刚才路上他的抬杠而装生气。但听到他这样的比喻又觉得新奇,忍不住转头看看他。

亦寒不失时机地把四肢趴开,学小动物趴:“好像我们前面有胡萝卜。”

顿悟,为大棒与胡萝卜一大哭。

然而,当林沐风把暖暖带进瑞金二路那家久负盛名的体育用品商店,试穿那双芭蕾舞鞋的那一刻,暖暖完全忘记了什么是大棒,什么是胡萝卜。

为了试穿这双鞋,她特地穿了粉红色的蓬蓬裙,很接近天鹅湖里的舞衣。她穿好鞋子,往林沐风跟亦寒面前一站,轻轻转了一个圈。

亦寒立刻大叫:“誓死效忠公主殿下!”立正站好,颔首,左手抚右胸,脚下是林沐风刚给他买的崭新的足球鞋。

暖暖兴冲冲报了学校的舞蹈班。其实学校的舞蹈班并不是单纯为了培养学生的兴趣爱好而设的,是为了给艺术类学校输送专业好苗子做的预备班。每个进入舞蹈班的学生都要经过专门聘请的舞蹈老师的检验,查看他们的身材条件是否真的适合芭蕾这门艺术。

专业的舞蹈老师的结论和林沐风是一致的,暖暖的身材条件根本不适合成为专业的舞蹈学员。但是老师见她是女孩子,又很有积极性,不忍心太过打击她。一径儿安慰她:“不要紧,下个学期学校会开民族舞的兴趣班,林暖暖同学有兴趣的话可以再参加。”

暖暖第一次感受到自不量力的结果,非常大非常大的失望和沮丧。

手里拎着才正式穿了一天的芭蕾舞鞋,悻悻然走回家。

楼房门口,亦寒正和三楼的一个同龄男孩,大名唤董梁小名唤“毛头”的,扭做一团。

赶紧奔上去,死死拉开亦寒,“干什么打架?不要打了!”

“他比赛犯规,还用刀片划坏了我的球鞋!”亦寒气愤地嘶声力竭,一张小脸涨得通通红。

原来这是原因。

毛头死不承认,用能想象的到的最恶毒的语言指着亦寒狡辩:“你们班级自己输了还怪别人,哼!赖皮,乡下人,留级生,没爸妈的小土包子!”

最后一句话,让暖暖跟亦寒都愣住了。

亦寒瞪大了眼睛,愤怒的攥紧小拳头,就要一拳挥了上去。

然而更快的,一个白色的物体重重地砸向毛头的脑袋。毛头促不及防,且好像被砸中了要害,捂着伤处,呆住。

是暖暖手里的芭蕾舞鞋。

“死毛头,你再敢乱讲我弟弟试试看!”暖暖捡起地上的芭蕾舞鞋,向毛头挥了挥,示威,小脸恶狠狠地。

毛头呆呆看着暖暖,亦寒也呆呆看着暖暖。

暖暖咬着牙齿,腮帮子鼓鼓的。

毛头终于反应过来,感觉到脑袋上彻骨的疼痛,“哇”一声哭了出来,捂着伤处奔上三楼,边跑边叫:“妈妈,林暖暖欺负我!”

“我们回家!”暖暖拉起亦寒的手。此时此刻,亦寒只能用崇拜的眼光看着她,半响,贫不出一句话。

夜里,毛头的妈妈拉着头上裹着纱布的儿子来找林沐风。

“林医生,您倒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儿子那么野,女儿也那么野,合起来欺负我们家毛头,真的是没娘管的孩子要多野蛮有多野蛮。”毛头妈显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林沐风把毛头叫到身边,仔细地替毛头检查了一下头部,暖暖是花了大气力砸出舞鞋的,毛头的额头上肿出一大块,带着有血丝的乌青,用手稍稍一碰,毛头就直喊“疼”,眼泪立马下来。

林沐风给毛头重新敷药包扎,对毛头妈连连道歉,把家里备着的巧克力等零食一股脑都拿出来给毛头。

“董梁妈妈,小孩子顽皮,伤了你们家董梁,真不好意思,我一定好好教育。”林沐风坐着说,带着坦然的笑,一副神气让毛头妈也不太敢造次。

“毛头先骂亦寒的。”暖暖尖声辩解,小姑娘着急起来,声音又脆又亮,压倒大人的声调,“他说亦寒是没有爸妈的小土包子!”刺得毛头心虚了一下。

“暖暖,给董梁同学道歉。”林沐风侧头责备女儿。

“不!”暖暖别转头,执拗地。

“董梁,对不起,我以后一定跟你团结友爱。”忽然,亦寒跑过来,在毛头面前鞠了一下躬。

到底是小男孩子,也有义气观念。毛头不好意思地低头认错:“我也不好,我以后再也不这么说了。”

毛头妈见状,用手指戳了下毛头的太阳穴:“死东西,不学好,谁叫你这样说同学的?”

“妈妈,不是我要骂汪亦寒的,二楼的刘奶奶跟四楼的小明妈妈都这样说的。”毛头也为自己辩解,然后小声嗫嚅,“你也这样说过的。”

毛头妈尴尬不堪,赶紧拉着毛头跟林沐风告别,远远地就听到楼道里传来她骂毛头:“难怪被人家打,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乱说,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声音渐渐消逝。

林沐风紧紧蹙眉,抿着嘴,不再作声。

暖暖再次辩解道:“我没有错!”说着眼眶一红,先自委屈地抽泣起来。

亦寒拉住暖暖的手,久久不放开。

林沐风重重叹了口气,拍拍暖暖的肩膀:“乖乖,不要哭了,爸爸知道你没错。”

而后看着亦寒:“今天你让老爸很骄傲,因为你表现得很男子汉,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低头看看亦寒放在门前鞋架上的那双被刀片划破的足球鞋,“明天爸爸再给你买一双新的。”

哄了两个孩子睡了之后,林沐风走到厨房打电话。暖暖隐隐听到——

“老胡,这次医院再分配房子,我是可以提出申请的是吗?……不是想通了,现在也挺困难的……两个孩子都大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总是要改善一下居住环境……我的职称已经评下来了……也可以让两个孩子上好一些的初中……”

声音渐渐不可闻。

暖暖想,今年冬天就可以搬进新家了。

心里一阵小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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