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开会的时候,何文学已经到了省城。
何文学到省城的目的很明确:搞钱。
在孙家,孙兴财算是能和何文学搭话的。孙兴财愿意和何文学搭话,是因为何文学是个另类。当然,孙兴财不是另类,但孙兴财年轻,上大学时的那点癫狂劲还没耗尽,所以跟何文学就有话可说。何文学本想将孙兴财引为知己,但孙兴财顽强地继承了孙家的基因,理智得像块橡胶,看着软软的,咬却咬不动。
何文学不会绕弯子,跟孙兴财说了赵老爷子的死和法院的调解结论后,直截了当地就跟他借钱。孙兴财是他妻侄,跟他借钱要能够拉得下脸。
孙兴财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借给你?
何文学说,因为这是一个高尚的需要。
孙兴财笑了,那么我要是不借,是不是就不高尚了?
何文学说,可以这么理解。
孙兴财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找我二姑要钱?
何文学说,你明知故问。
这么说,就该我为你的高尚埋单了?孙兴财说。
不是埋单,是借,我有钱会还你的。何文学说。
孙兴财差点笑喷了,我的姑父哎,就你,什么时候有过钱啊!
何文学说,我的诗集快要出了,出了我就可以还你一部分。
孙兴财这次是真的笑喷了:你的诗集?我的老天呀,你不是自费出的吗?我还赞助了一万元您老人家都忘了?
何文学的嘴秃噜了,是呀,是的,我卖废纸总行吧?何文学不怎么脸红,可这次确实是脸红了。何文学脸一红,嘴上就不诗意了:他妈的,斯文扫地这年头。
见何文学脸红了,孙兴财就不再跟他打岔了,忙说,你没斯文扫地,这年头你这样的人不多了。说吧,需要多少,活该我为理想埋单。
何文学想了想说,三万。何文学手上有穷光蛋诗人朋友们凑的五千元,白雪的一万元,老三施舍的一千,实际上是差两万。但他决定把白雪的一万元还给她。她的钱还不都是老大的钱,不干净!我可不沾你们的脏气。
孙兴财打开保险柜,拿出三万。何文学说不用,两万就够了,多了我也给糟蹋了。说着写了借条。何文学字写得很男人,端庄硬朗中透着些飘逸。孙兴财盯着借条看了半天,说这一手好字越来越少见了,再过些年,我拿三万你老人家可能不卖给我了。
何文学立马张狂起来:那是!好诗好字走天下,天下何处不男儿!他说完,把孙兴财给的三万全揣到兜里。
看着何文学远去的背影,孙兴财隐隐地有些酸楚和羡慕,他不知道自己活到何文学这个年龄时会是个什么操行,但他清楚至少活不到何文学这个份儿上,不会像何文学那么穷困,也不会那么轻松,更不会那么没心没肺,那么半人半仙。
何文学刚走,孙兴财就接到了父亲孙敬财的电话,说是爷爷要过来住些天。
第二天老三孙得财就开车把孙老爷子给送过来了。
孙兴财刚喊了一声爷爷,孙老爷子就说,孙子,背爷爷上楼。
孙兴财说,爷爷,您没糊涂吧?十六楼啊,您想杀了我?
孙老爷子说,傻孙子,不是有电梯吗?
孙兴财背着爷爷去上电梯。正是准备吃午饭的时间,一层的大堂里人很多。孙兴财公司的职员见了,问,孙总,您这是背谁呀?
我爷爷。孙兴财说。那我们帮您背吧。职员们说。不用不用,你们背,我又该挨骂了。孙兴财说。
上了电梯,孙老爷子说,怎么样孙子?给他们做个榜样,背爷爷不吃亏吧?
公路边满眼的绿树和无边的田野,在何文学眼里充满了盎然的生机和诗意,在老三眼里,充其量就是值多少钱。
孙兴财说,您要是年轻,准是个作秀高手,我服了。
老爷子很开心,完全不像孙兴财的父亲孙敬财说的那样心情不好。这就是孙老爷子,心里有事自己兜着,不会传染给儿女,更不会传染给孙子。早年孙家穷的时候,孙家的儿女只需按老爷子的指令出力,而不用累心,孙家在马兰河边能够脱颖而出,最大的功劳应该归孙老爷子。
中午吃饭的时候,孙兴财想起了何文学,何文学今天要回水山县,正好搭三叔的车。
何文学在电话里说,下午他还要去出版社谈谈诗集发行的事,回不去,让老三先走。
老三松了一口气,他根本就不想拉那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何文学。何文学也根本就不想搭老三的车,老三猴子一样,跟他说话就别想对上频道,比如,公路边满眼的绿树和无边的田野,在何文学眼里充满了盎然的生机和诗意,在老三眼里,充其量就是值多少钱。要是老三当镇长,见种大烟比种庄稼挣钱多,说不定强迫农民毁了粮食种大烟。何文学不愿和老三这种人打交道,宁愿自己挤公共汽车回去。
第二天,老四派来了被人称为“绝户队”的几十号保安,保安们绝对是训练有素,一上午就把老屋里的家什物件全拉到她楼下的空房子里,光是透明胶带就用了两大箱子。下午是拆房,这也是保安们的拿手好戏,他们在水山县城拆的房不计其数。到了晚上,孙家几十年的老宅就夷为平地了。
老三打电话给老爷子报信,说按您的吩咐,老房子已经拆完了,明天我就安排人清理。老爷子说好,够快。老三说清理完了地基怎么下呀爸?我想下五层的地基,盖四层。
电话那边的老爷子说,哦。
老三说,每层六间,四层显得大气。
老爷子又说,哦。
老三说,爸您困了吧?明天我就请人看看风水,看完了我再给您打电话。
老爷子在电话里打了个哈欠。
水山县看阳宅风水的第一高手当属水利局局长老陈。陈局长已经56岁,看不见副县级的曙光了,所以开始研究风水。他的研究可以用突飞猛进来形容。不过,身怀绝技的陈局长轻易不使,一般人根本请不动。这是符合事物规律的,谁都能请得动的,一定就不是高手了。一般人请不动的陈局长,孙家请得动,老大孙敬财一个电话,老陈就屁颠屁颠地到了孙家的废墟上。老陈的老婆和小舅子都傍着农行做生意,用着老大的上百万块钱呢。
阳宅风水重要的是宏观上的把握。书上说的都是微观的方法,也就是战术,这些,看过几本风水学读物的都明白,可宏观上就分出高低了。比如用罗盘定位,有的风水先生是把客厅作为罗盘的中心位置,有的则放在厨房,有的呢就放在院子的中央,还有的就是把房子和院子作为一个整体,罗盘取中。这里面许多人是以讹传讹或者自以为是,但陈局不,陈局在水山县做到局长,自然非等闲之辈,懂得以发展的眼光看宅基,以辩证的方法看问题。眼下,人们已经解决了温饱问题,有口饭吃不再是重中之重,所以罗盘放在厨房取位显然已经不能与时俱进。在陈局看来,重要的是主家的诉求,看人家最想要的是什么。
老三绕了半天,才让陈局猜出他的心思,老三的诉求一是要让女儿几年后考上令人羡慕的大学,二是自己能在官场有所进步。对于孙家老三和老二两人想提副局长,陈局早有耳闻,想想老三是男丁,孙家的次枝,当个副局是孙家的,老二要是当了副局那是替何文学何家争光了。
陈局把房子和院子作为一个整体,在中心点的位置放好了罗盘,分别向南和向东取了两个向。南向由于被前院的院墙和房子挡着,只能看老三数码相机里原先在楼顶拍的照片,照片上,马兰河从左侧流向前方,横着流了一段后,又折向左前方的东南方向。陈局“嘶嘶”地吸了好几口气,说,沙水有形,沙水有情,形情相追,情形俱备,上上好的朝向,孙家的财气到了孙子辈还得大长呀。
在向东的朝向上,由于没有院墙阻挡,马兰河一览无余。陈局“嗨”了一声,说,朝向上好,宜文宜官,平安富贵,只是财气不如南向,老三呀,你们主家定夺吧。
老三大喜,喜得抓耳挠腮。
陈局有应酬,不吃饭。老三赶紧奉上四条软中华,四瓶茅台。四四如意。陈局立起手掌止住:老三,我能看宅子的,就不能拿礼;能拿礼的,我也不会去看,都在一个市面上走着,心里有就行了。
老三坚持。陈局从老三烟盒里掏出一支烟,抽上,又打开一瓶茅台,对着嘴喝了一口。说,老三,烟我也抽了,酒我也喝了,日后富贵了,别忘了哥哥。然后上车走了。
老三对着陈局的车屁股,嘴唇乱哆嗦,磕头的心都有了。好大会儿才头也不回冲着身后叫,遥遥,遥遥!
老宅子拆了,院子里搭了个工棚。遥遥从工棚里跑出来,见三姑夫满面春风,也跟着高兴,啥事,三姑夫?老三冷不丁抱着遥遥亲了一口,成了,成了,我的小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