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九。
天方明,朝阳在晨霞后刚刚探出红色的尖来,安府外便来了一个人。
他穿着青色的道袍,一丝不苟地梳着发髻,桃木剑和八卦图挂在身上,挺拔地立在安府门下,等待着府门的打开。
第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照射在他的肩头时,安府紧闭的门开了。
看见来人,胖夫人愣了一瞬。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她前段时间派人去连云观请来的云华道长。
云华道长先朝胖夫人谦笑行了个平礼,才开口解释道:“前几日我去宫中寻云清师弟,和云清师弟谈论起道法来,一时忘情,想起夫人所托来,距离小姐的婚期仅有两日,故而此此时才前来,往夫人恕罪。”
不止是云华,就连胖夫人都忘了云华这事。
那日云华前往宫中后,安府内便接二连三地出事,胖夫人累的心力交瘁,哪里时间再去理会对付安歌的事。
现在云华冷不丁地出现在安府门前,这桩事倒是被胖夫人想起来了,她讪笑着把云华请进来,连声说“无碍”的同时,试探问道:
“道长这次来京都,打算何时回去?”
“我来京都,为的就是夫人所托之事,夫人所托之事解决了,贫道自然就回去了。”
胖夫人心里打气嘀咕来,换做平时,她一定毫不犹豫地让云华给安歌安个妖孽的名头,可是今时不同于往日。
昨日安府内遭了大难,这一难躲不躲得过去尚是两说,安夫人又哪里能多出其他心思和精力放在安歌身上呢。
再者,安丰禄的罪名若是落实,偌大个安府,只怕全部都要充于国库,胖夫人也不舍得拿出大笔银子来,给外来的道士。她心里思量着该婉言拒绝,在不撕破脸的情况下送走云华的话。
胖夫人还没思量出什么情绪来,云华接着说道:
“昨日我同云清师弟又悄悄去了一趟前段时间夫人带我去的那座宅子,我俩细细勘查一番,宅子里确实没有邪祟之物,至于小姐说的,堂小姐被妖魔鬼怪附身那些话,其中或许有些许误会。”
“对对对!”胖夫人连忙接话道,“这些日子我又想了想,安歌那丫头近来确实没有做过为害我们的事来,是我那丫头疑心太重,其中或许真的有误会。那道长您?”
云华眯眼笑着:“其中既然有误会,我便不在京都久留了,今日来,便是来向夫人告辞的。”
胖夫人舒了一口气,连忙故作大方道:“快!快去账房里拿二百两银子来。道长这一路辛苦了,总不能让道长白跑一趟,二百两银子不多,就当是道长一路上的盘缠了,改日我必定亲自再登门拜谢。”
“无功不受禄,贫道什么忙都没帮上,怎么好意思收夫人的银子呢。”话说完,不待胖夫人多留,云华起身离开了安府。
他离开后,胖夫人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前厅里,早膳已经摆上了桌。饶是安丰禄已经在京都衙门的大牢里坐着了,这座豪华的府邸里的下人,也依旧像往日一样生活着,毫无忧虑。
忧虑的,只有会因为突然的改变,而受到影响的人。
此时的京都,几家欢喜几家忧。
勤政殿内,程舒志微微低着头,站在宋琅对面,宋琅手里翻着安丰禄的账本,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分外得意道:
“许汉忠还在牢里关着,安丰禄又进去了,师弟,你说孙友志如果在北疆听说这两件事,脸色会不会很好看?”
“他脸色好不好看我不知道,但脸色很臭是肯定的。”
“还得多亏了你啊!”宋琅从龙椅上走下来,拍着程舒志的肩膀,纳闷道:“不过你是怎么知道安丰禄书房底下有个密室?”
“是歌儿告诉我的。”
“你那个未婚妻?”宋琅想了想,问,“这么说,这件事也有她的一份功劳了,她替朕除了一个心腹大患,该赏。朕好好想想该赏她什么。”
“金银玉石?还是封她做个女官?”
“安丰禄是歌儿的亲叔伯,如果陛下光明正大地赏她,被人知道后,臣怕歌儿会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如果陛下当真要赏,女官身份当不是歌儿所好,不如给些银子,由微臣转交给她吧。”
程舒志的直接让宋琅有些讶异:“师弟,你还缺银子?”
“我自然不缺,但歌儿确实缺。”
宋琅好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好,银子就银子。小李子,你去库房里取一万两银票来,让程大人带走。”
一万两,不是一笔小数目,但安丰禄的命,价值远远超出了万两真金白银。
银子到了手里,宋琅又坐回龙椅上,托腮似是思索,问:“昨日我在将军府遇刺,那些刺客的底细可查出来了?”
“太后讲这件事交给孙显荣去办了。”
“孙显荣?”宋琅笑一声,“交给他去办,能查出什么来,才是见了鬼。师弟,你有什么线索吗?”
程舒志摇头:“我虽然没有线索,但这件事跟谁有关,陛下您心里,想必也有个明镜。”
不止是宋琅,昨日在将军府里的人,只要不是蠢的,那些刺客的底细,多多少少都能猜出几分来。
猜得出是一回事,敢不敢说,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依臣看,这件事现在查得太清楚了,对咱们谁都没有好处。姜太后既然把它交给孙显荣去查了,陛下,咱们就不要插手其中了。”
盯着龙案上放着的一封信,宋琅点了点头。
信是从北疆送来的信,这样的信,已经有半摞了。孙友志在北疆的一举一动,每天都会有人将它写到信上,快马加鞭送到京都来。
这一个月,孙友志在北疆招兵买马,暗中囤兵已有数万。这数万兵,不是他宋琅的兵,也不是大齐的兵,乃是孙友志自己的兵。
宋琅头疼地揉着太阳穴,他不能放任孙友志在北疆继续招兵买马,却又鞭长莫及,难以约束孙友志的行为。
“父皇活着的时候,前半辈子倒是英明,定国土、安边疆,奈何到了后半生,就糊涂起来了。”
程舒志一阵缄默,没有接话。
先皇前半生确实英明神武,在史官的笔下,他即位之后,减赋税、工水利,并定国安邦,将大齐的疆域扩充大半。
但先皇年过五十后,像是一夜之间突然糊涂起来。
朝中贤臣、功臣,能够安享晚年者,已经是大幸,惨如程青云,一家上下,仅剩程舒志一人。
倒是往日碌碌无为的那些“庸臣”,凭借着自己一张好嘴。突然在朝廷里崭露头角,孙友志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宋琅被迫继承皇位那年,便看透了孙友志乖顺皮囊下的勃勃野心,可惜当年他才十五岁,在朝中根基不稳,仅有几个亲信大臣,不敢随意对孙友志动手。
待宋琅根基渐稳,孙友志在朝中便成了一株盘根错节的大树,轻易动不得了。
“我寻思着,兵部侍郎的位置不能一直空着,总得选个良才顶上去。这几日推选刘成栋做兵部侍郎的折子不少,今日早朝上,那几个老家伙还特意提了这件事。”
“论资历和能力,就目前而言,他确实是做兵部侍郎的最佳人选,但他一贯和孙友志走得近。除了一个许汉忠,再请一个刘成栋,咱们之前的力气,不就是白费了吗?”
“不错。”宋琅点头,“我把朝中大臣筛选了一遍,想了又想,觉得师弟你最为合适。你的能力我看在眼里,而且我相信,你绝对不会和孙友志站到一条线上去。”
兵部侍郎官阶要比程舒志现下官阶高上两阶,若他现在做了兵部侍郎,不过两三月时间,程舒志便从一个小小的状元爷,升为京中高官,听上去官运亨通、前途无量。
但程舒志心里却响起了警铃声。
“陛下抬爱了,臣并未为国为民做出什么功绩来,无功不受禄,消受不了如此隆恩。兵部侍郎一职,臣暂时担当不得。”
“你不做?”
“不做。”
“当真不做?”
“当真。”
空气静默片刻,宋琅笑起来,他微眯起眼,打量着程舒志,略微失落道:“师弟你既然不愿意承担如此重任,那我只得另觅良才了。不知师弟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我入朝不过三个月,和诸位大臣们勉强只能算是混了个眼熟,了解不多,陛下问我,我不敢妄言。”程舒志滴水不漏道。
宋琅又是一笑,他挥了挥手,驱赶程舒志退下。
“你去京都衙门里盯着安丰禄的案子吧,迟则生变,证据咱们既然已经拿到手里了,越快结案越好。”
程舒志双手交握于身前,与头持平,恭敬地行过礼,退出勤政殿,却在门口和姜太后撞见。
他又行了一礼,姜太后看也不看他,径直走进勤政殿的同时,焦急喊问道:
“陛下,我听说你把安丰禄安大人关进了牢里,此事是真是假?安大人他犯了什么案子?你可莫要听信朝上奸佞小人的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