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显荣眼中的怒气看得安歌倒有几分快意。她把孙显荣上下打量一遍，视线最后落到假山后，讥讽道：
“我还没有和贱婢抢人渣的兴趣，孙公子你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跟堂姐解释刚刚在假山后发生的事吧。”
“你要干什么？”孙显荣警惕地扣住安歌的胳膊，“我警告你，别胡来！”
“我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孙公子你恐怕还没有约束我的资格！”
言罢，安歌把孙显荣猛地甩开，扭头出了后花园。她刚从后花园走出去，便和前来寻她的下人撞了个对面，下人见到她，以往傲慢的态度不见，反倒有几分恭敬地作了个揖，禀道：
“二老爷和夫人请堂小姐您到前厅里去。”
安丰年和胖夫人坐在前厅里，胖夫人手里捏着方帕子，不时低头拭泪，嬷嬷站在她旁边，时不时劝上两句，更多的是默默无言。
“昨儿他姐姐就把老爷故去的消息快马送去了镇安城，早则今儿傍晚，最晚明日清晨，博书也能回到京都了。”
胖夫人拭着眼泪，照安丰禄的意思，安博书最好是一直在镇安城里待着，就连前几日安诗诗大婚，都没有给他送信儿，今儿的年节，也打算让他在镇安陪着老太傅过。
但家中突遇变故，安诗诗的红事他不回，安丰禄的白事，饶是有一把刀在安博书头顶悬着，他也得赶回来。
提起安博书，安丰年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近一年没见，博书他现在，应当长得很高了。”
胖夫人没接话，过了一会儿，安丰年再三犹豫着，说道：
“大哥故去了，大嫂你家中没了顶梁柱，博书又是个孩子，怕是顶不住一片天，依我看，不如让博书去我家中？”
胖夫人瞪他一眼，斥道：“就算老爷没了，我安府的家产也在，我们便是吃老本，也能吃上三代人，博书既然唤我一声娘，便不可能再到你家中去！”
安歌来到前厅时，正巧听见盘夫人这句话。她尚算乖巧地向两位长辈打过招呼，然后询问道：
“不知爹叫我来，有什么事？”
安丰年理了理情绪，“今儿咱们不回去了，就在你大娘家中住着，明儿一早，好帮忙招呼你大娘忙发丧的事。”
胖夫人又擦了擦眼角：“你那处院子还空着，府上忙得很，你自个儿去收拾收拾，在那儿睡一夜吧。”
安歌应一声，出去了。出了前厅的门，她便有些后悔没把小福和小禄带来。安府的下人们她现在差遣不动，要收拾，就只能自己动手。
房间方收拾一半，安府又嘈杂起来，安歌好奇地放下扫把，跟着下人朝门口涌。
胖夫人等人已经全部聚集到了正门口，包括在宗祠里哭丧的安诗诗以及在后花园偷情的孙显荣。
门前立着一个人，饶是看不清他的脸，但从他的衣着上，也可以看出，是宫里头的人。
他挺身而立，双手握着一份紧合的圣旨，高傲地瞥着快速涌来的人，包括胖夫人。
待人齐聚后，圣旨一开，众人皆恭敬拜下去，太监尖着嗓子，不急不缓地念着上头内容。
圣旨只念了一半，胖夫人便血色全无，不由自禁地开始浑身发抖，待到圣旨读完，她哆哆嗦嗦地朝地上恭敬一叩，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哆哆嗦嗦地双手高高接过圣旨。
“皇恩浩荡，准许夫人您在办完安大人的后事后，再遣散下人，搬出这座宅子，只是您得记牢了，除了您的几件换洗衣裳，这宅里的一草一木啊，您都不可带走。”
“是。”
勉强送走连正门都没踏进一步的公公，胖夫人再也撑不住，身子往后一倒，竟再次昏过去。
直到胖夫人被几个人架着抬到房里去，安诗诗才反应过来，她六神无主地抓住孙显荣，茫然地问：
“为、为何要把我家的家产全部充公？”
孙显荣嫌恶地甩开安诗诗，拂袖直接打道回将军府，安诗诗一个重力不稳，摔在地上，竟是安歌上前两步，去扶她。
瞥见安歌，安诗诗下意识地往后一缩，紧接着杏儿慌忙过来，她才扶着杏儿的手，从地上狼狈爬起来。
安歌未觉尴尬，她淡定地拍了拍袖子，淡淡道：
“大伯这些家产属非法所得，他现在官被查了，家产被抄，自然是再合理不过。”说着她若有所思地看向杏儿，杏儿心虚，急忙缩脖子，躲到安诗诗身后去。
安歌似笑非笑地敲杏儿一眼，并没有当即点破她和孙显荣之间的苟且事，她转身挤进人群里，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诗诗，你听叔说，其实......”
安丰年看着悲痛欲绝的安诗诗，不忍开口刚要劝，安诗诗突然甩开杏儿，冲安丰年吼道：“滚出去！”继而她看向其他下人“全都给我滚出去！”
安府一连串的变故，无论是对安诗诗还是对胖夫人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
几日之间，他们便经历了丧失亲人、家产被充公等种种事，安诗诗还好，尽管安府彻底没落了，但她已嫁入将军府，在将军府中，依旧可以过锦衣玉食的日子。
但胖夫人便不是了。
胖夫人再醒来时，已经入夜，嬷嬷在她旁边寸步不离，瞧见她醒了，连忙递了杯温水过来。
喝了一杯水，胖夫人坐在床上，看着外面茫茫的夜，询问道：“少爷可回来了？”
“少爷还未曾回来，想来得等到明儿一早了。”
“小姐呢？小姐还在宗祠里跪着吗？”
嬷嬷摇头，“奴婢已经把小姐给劝睡了，您昏倒之后，小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就连晚膳都没有吃。”
胖夫人叹口气，嬷嬷又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她昏倒之后发生的事，当她听说孙显荣一声不吭便离开之后，郁结之气涌上心头。
一声重咳，洁白的帕子里裹了一口血痰。
“夫人！”
看一眼帕子中间的殷红，胖夫人把帕子丢到一边，忽然呜呜哭起来。
这几日她泪不曾少过，但淋漓尽致地哭出声来，还是第一回，嬷嬷忙劝着：“夫人，莫要多想了，天无绝人之路，总是能好好活下去的。”
“我害怕啊，我替我的诗诗害怕。”
“你说老爷，他怎么就那么糊涂呢！跟孙友志勾结到一起，有什么好处呢？孙友志在北疆享福作乐，我们呢？家破人亡。”
“老爷的尸体还在宗祠里停着，孙显荣便连样子都不愿意做了。当初把诗诗嫁给他，我晓得，诗诗喜欢他，我也看得出，孙显荣的心根本没在诗诗身上。”
“老爷活着的时候，咱们有权势，他们做事得顾及一二，诗诗在孙家也受不了苦，可现在老爷没了，家产也没了，孙显荣今日就撂了脸子，以后咱们诗诗在孙家的日子还能好过吗？”
一想到安诗诗往后的生活，胖夫人便忍不住把她和昔日的安歌及安歌的母亲划上等号，心里愈发难过。
“夫人，您莫要再哭了，您这一哭，老奴心里也难受得很。”说着嬷嬷一抹泪，倒是主仆情深的样子。
胖夫人噙着泪，蹬上鞋走到梳妆台旁，她从梳妆台上取来一个金制的小匣子，匣子一开，露出她这些年攒的私房钱来。
“你跟了我半辈子，半截身子入土了，却又摊上这种事，我没有什么好回报你的。”她打开匣子的最底层，把嬷嬷的卖身契拿出来递给她。
“卖身契你拿好，还有这些银子。”她拿出两张银票来，“这是四百两银子，足够你下半辈子活的了，左右这些东西我都带不走，你拿着这四百两，其他的明儿给其他人分了，你们各自奔命去吧。”
“我走了，夫人您怎么办？”
“像你说的，死不了的。”她苍白笑了笑，“我还有个儿子和女儿，诗诗是将军府的少奶奶，她就是从牙缝里抠出一口饭来，也能养活我不是。”
“可是姑爷......”
“正因为他，所以我才得到将军府里去住着。”胖夫人的目光变得坚定，“老爷已经没了，我不能再让诗诗出什么好歹，就算是把老脸豁出去，我也得去将军府里。”
“那少爷呢？您要带着少爷一起过去吗？”
胖夫人犹豫了许久，终是没给出一个答复来。
时间已近十月下旬，夜里开始落霜，冷得很。到了清晨，太阳还未从东方升起的时候，树梢、草叶上都结了一层白霜。
城门刚刚开启，便有一个十三四岁的书生，背着一个不沉不重的包袱，随着人群挤进来，行色匆匆地朝安府的方向走。
他眉梢上挂着些许白霜，脚步走得很急。灰蓝袍子下面溅满了泥尘，左脚的鞋，鞋底已经走断了，可见这一路上走得何其匆忙。
他不是旁人，正是收到信后，急忙辞别先生赶回来的安博书。
越到家门口，安博书便越是紧张忐忑。当他走到安府门外，看见门口高挂的两块白布，泪不由地逼上来。
“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