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皮剜骨的疼不是常人能忍的,当时忍住了,后面就算忍不了,也只能咬牙忍着。
安歌现在的模样,浑身缠满了绑带,活似一个会动的木乃伊,白天还好,若是晚上冷不丁被人瞧见了,怕会活吓死个人。
她在镜子里看过自己现在的模样,认为自己现在的模样虽然可怕,但是比起之前来,还是要漂亮不少。
给她更换绷带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到了清瑶身上,包括替她清理伤口,就连一日三餐,清瑶也不放心丢给别人,一定要自己亲力亲为。
她觉得安歌在鬼门关里走了一趟又一趟,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的命在自己这儿弄丢了。
剥皮前一天,俩人之间发生的事,她们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再提,让它随着时间一起慢慢消失。
安歌的绷带是在半个月后彻底拆除的,绷带拆的时候,新皮还没有完全长出来,她害怕绷带再缠下去,撕扯到皮肉,会长出新疤来,说什么也不肯再缠了。
清瑶替她拆绷带的时候,看着她血红里已经有些发白的肉,终于忍不住问她:“当初师傅给你剥皮的时候,你到底是怎么撑过来的?”
她回忆起当日的事,颇为平淡地答道:“我的肉大多数都被火烧焦了,丧失了痛觉,大多数时间其实没什么感觉。”
顿了顿,她低声又道:“痛的时候,想想少东家,就什么都能熬过来了。”
她身上的绷带拆了,脸上的绷带被苏景兰死活拦着,依旧一天两日,不间断地更换着。清瑶不提她的面容变化,她也不曾问过、不曾用镜子看过。
安歌不敢看。
京都里的信,每天都会来上一封,信是由清瑶读给她听的,信上记录的都是琐事,唯有信尾,始终不忘加一句“十月初八,江北等我”。
安歌从未给程舒志回过信,只有清瑶偶尔借她的名义,回上两句简短的,报平安的话。
比起京都那个古灵精怪的人儿,她显得要沉寂很多,她每天大多数时间,便是透过窗看着那群小药童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偶尔也会想起上辈子的事。
是的,她已经开始把在现代的生活,归结为上辈子。
在现代的生活似乎很遥远了,遥远得仿佛像是记忆里的一场泛黄老电影,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自己生来就是在这儿的,现代的生活,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她想的最多的,还是那场大火,还是直接地、间接地把她送进火里去的人。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心里的恨已经长成一棵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了。
唯有清瑶在她耳边细声慢语地给她读京中来信时,她的心才会有片刻的静谧柔软。
这日,又一封信送进了药王谷,来送信的人是破风。
破风一来药王谷,便把清瑶神秘地拉到一边,信是由欢欢交到安歌手中的,欢欢便是药王谷里,唯一的那个小姑娘。
薄薄的一层皮,接触到信封时,还有些吃痛,欢欢踮着脚尖,盯着信封上“安歌启”三个字,缓缓念出来,奶声奶气地问:
“以前都是七师叔给姐姐你念信,可是七师叔被破风叔叔叫走了,我也识字,姐姐,我给你念信可好?”
安歌摇了摇头:“你帮我把信打开吧,我自己看。”
信封从滴蜡处撕开,欢欢把里面薄薄的一张纸抽出来,递到安歌手里。安歌有些吃力地把信纸抖开,上面是短短的几行字。
问她的伤势好了几分;问她在药王谷住得可还舒心;道武举开始的日子在八月十三,八月十六是殿试。
末了,依旧不忘说“十月初八,江北等我。”
落款处的日期是八月初九。
短短的一封信,安歌反复看了四五遍,然后珍重地把信收起来,她不知日月,便问:“欢欢,今儿是几号了?”
欢欢掰着手指头算了又算,犹犹豫豫地说:“好像是八月十一,也好像是八月十二。”
无论是十一,还是十二,距离武举,都只剩不到三天了。
安歌望着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有些可惜已经不能亲眼见到程舒志英姿勃发地站在考场上。
破风这次没有在药王谷久留,他留下了一篮月饼、两只鸡鸭和一筐子苹果,和清瑶说了半刻钟的话,连苏景兰都没有见一面,便匆匆回去了。
清瑶回来的时候,面上带着愁容,她来到安歌面前,愁容便被掩藏,淡淡的笑容又挂到脸上,她伸手朝欢欢要信,欢欢指着安歌:
“方才姐姐已经自个儿看过信了。”
“少东家在信上说,八月十三便是武举,一直到八月十六,殿试才结束。清瑶,今天是几号了?”
“八月十二。”
“八月十二。”安歌重复一遍,“明天就是八月十三了啊。”
清瑶搡了搡欢欢,让她去背草药名了,搬了张高马扎在安歌身边坐下,抓过安歌的手轻轻抚摸着,宽慰道:
“为了这一天,少东家已经等了十年了,他必然能够在众人中拔得头魁,成为状元,安姑娘你就不要太过担心了。”
安歌歪头看着她的眼睛:“十年?我见过他的本事,他要考武状元,早就能考中,为何要等十年?”
清瑶脑子突然一晕,如实道:“他有他的谋划,我也不大清楚,我只知道他在跟一个被称为宋老爷的人做一件大事。”
“宋老爷?”呢喃着这个名字,想起之前在镖局门口见过的那个人,安歌再问:“那你知道宋老爷的身份吗?”
“破风从不和我说这些,我不清楚。”
安歌歪了歪头,她的视线一错开,清瑶的脑子顿时就清醒了。她后悔方才自己的糊涂,方才两句话,她不该对安歌说。
他究竟是在做什么大事,安歌便不问了。程舒志和孙友志有深仇大恨,她猜,程舒志的大事和孙友志有关。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问清瑶:“新皮已经开始长出来了,我的身体完全恢复还需要多久?”
“若是恢复得快,七八天就能把脸上的绷带也给拆了,恢复得慢,也只有十几天了。”
十几天,盘算着十几天后,武举也该过去,马上就是九月,九月再过一月,就是十月,十月初八,她和程舒志定下的,大喜的日子。
“咱们要在江北呆多久?”安歌再问。
“不好说,暂时最好是在江北待着,你如果不愿意住在药王谷,等你的身体痊愈了,我可以带你去千秋山庄住着。”
“为何不回京都?”
“这......”清瑶支吾着,答不上来了。
“我的家在京都,少东家也在京都,我来江北是为治病,病治好了,我不就该回京都了吗?”
“可是......”清瑶想了想,勉强道,“江北的冬比京都要暖和许多,再有几个月入冬,咱们或许可以在江北过完这个冬,等到明年开春再回京都去。”
“你们都不想让我回京都?”安歌重新看向清瑶,认真说道:“我知道少东家和孙友志有仇,知道他要报仇,你说的大事,我也能够猜到两分,清瑶,我想回去。”
清瑶愣住,苏景兰及时出现,化解了清雅的为难,他手里拿着一罐新制好的药膏,喜气洋洋地递给清瑶,激动道:
“这是我新研究出来的养颜膏,生肌祛疤的功效比芙蓉玉面膏要显著得多,瑶瑶,你可以给安姑娘用上。”
“谢过医圣。”安歌费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朝苏景兰行了个谢礼。
苏景兰摆摆手,让她坐回椅子上,眼瞥见旁边堆积的果品还有用绳子拴好的鸡鸭,问:“有人来了?”
“破风刚刚来过了,这是他给您的节礼。”说着清瑶从怀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给苏景兰。
“他以往不都是八月十四才送节礼过来的吗,今年怎地提前了两天?”
清瑶浅笑着,解释道:“破风说他临时有点儿事,需要离开江北一段时间,八月十五赶不上了,所以提前给您送来了。”
“他人呢?”
“已经走了。”
苏景兰没再说什么,他差使小药童们把东西一样样都搬进屋子里了,让人杀了只鸡,给安歌炖鸡汤补身子,然后一头又钻进了书房里。
安歌心里突然擂起了小鼓,在清瑶说破风临时有事离开了江北后,她心里的小鼓就擂个不停,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破风所谓的急事和程舒志有关。
她却没有开口问,因为她的直觉告诉她,如果真的和程舒志有关,清瑶不会告诉她事实。
从前在平安镇里,安歌不觉得,直到来到药王谷之后,她才突然发现,她对程舒志的了解其实很少。
她只晓得他的名姓,晓得所有人都知道的关于他的那部分,其他事,她便不清楚了。
她甚至感觉自己还没有清瑶了解程舒志了解得多,他们在一个局里,这个局是和她无关的,操控局面的人是谁,她不清楚,或许是程舒志,也或许不知。
总之,她是无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