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子是座好宅子,所谓的修缮,也不过是清理屋檐房梁下挤压的灰挂蛛网,将里面老旧陈朽的家具搬出去,腾空整座院子而已。
宅子打扫干净,里面的老东西清出去,新家具很快搬进宅子里,一样样摆好。
家具的选购是忠叔一手操办的,安歌并未插手其中。房地契拿到她手中的第三天傍晚,忠叔便找上安歌,知会她宅子已经随时可以搬过去了,询问她购买下人时,她可要跟着去看看。
家里的格局布置,安歌好坏都能讲究,但牵扯到身边伺候的下人身上,安歌便显得上心许多。
其中也有些杏儿的缘故,毕竟当初安歌对待杏儿也算是尽心尽意,却不成想,最终却养了个狼心狗肺的人。
程舒志虽不得空跟着安歌去买下人,却把大壮留下来,让大壮和忠叔陪着她明儿一早去老胡同里看看。
京都里的老胡同很多,但如果不特指是哪条老胡同,只说老胡同三个字,那大家都明白,它指的是城南的那条“老胡同”。
说是老胡同,如今的老胡同,已经不再单纯地算是一条胡同了。
早年时,老胡同其实是个富贵巷子,便总有穷苦人家的孩子被领到老胡同里,挨家挨户地询问巷子里面的老爷们家中可需要下人使唤。
先帝迁都城至京都后,老胡同里老爷渐渐都搬出去,偌大个巷子空出来,房子也都被铲平了,由官府专门圈了块空地出来,用来买卖奴仆。
巷子胡同虽然没了,但是老胡同的称呼却没改过。
马车缓缓地朝老胡同驶去,赶车的是大壮,安歌和忠叔同坐在马车里。忠叔是个十分规矩的人,俩人虽对面坐着,但是忠叔一路上,眼睛都没有放到安歌身上过。
安歌则是掀开车窗帘,歪头看着缓缓朝马车后驶去的事物。
突然,在马车经过靖宁街的时候,安歌突然在靖宁街口瞧见安诗诗被两个丫鬟簇拥着,她身边还站着一个人儿。
大壮的马车驶的不快不慢,安歌看见那个人一身劲装,打扮利索得很,眉眼冷清,安歌瞧着有几分熟悉,还没等她仔细看,马车便驶过了靖宁街。
“我分明没有见过她,为何会觉得她那么熟悉?”安歌心里嘀咕一句,再回头看,安诗诗和那个人的影子便看不见了。
过了靖宁街,再走上一刻钟的功夫,便是老胡同。
此时已是巳时,老胡同里已经满满的挤满了人。这些人里,大多数都穿着破烂,人贩子手中的奴隶们,用一根长长的麻绳互相拴住他们的手,防止他们逃跑。
而那些迫于生计,把自己的女儿拿来卖的人,则集中聚在一个角落里,他们相顾无言,只紧紧地拉着自己女儿手,警惕地打量着来往询价的每一个人。
这些人虽然已经到了卖女儿的地步,但多数不肯把自个儿女儿交到人贩子手里,他们在等,等富贵人家的人,他们打的也都是将自己女儿卖去大户人家做丫鬟的主意。
自然,也有少数来这儿买个女孩回去,给自己娶不上媳妇的儿子做老婆的,遇上这样的人家,他们也肯卖。
状元府的马车在老胡同外停下,安歌由大壮扶着手腕,缓缓从马车上走下来。在下马车前,她头顶的帷帽就是已经戴好的。
那些人贩子是有眼力劲的人,他们瞧见安歌的穿着,便晓得安歌是有钱人家,一群人立刻围上来。
在来老胡同之前,安歌想过老胡同里的景象,当她真的到了这儿,入眼见到的是一群群人被绳子绑着,分成一堆又一堆。
他们就像是将死的牲畜一样,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精神萎靡着,等待着自个未来的“主人”把自己买走,安歌便不由地震惊。
她在现代生活了二十多载,从未想过,人像是畜生一样被自由买卖是怎样的场景,此刻她算是开眼了。
人贩子们大声的热情吆喝声里,夹杂着几个不听话的奴隶被鞭打的凄厉叫喊声。
在这个人分三六五等的年代里,奴隶是最下等的人,就算是他们被人当街打死了,只要他们的“主人”不追究,他们就像是一只蚂蚁,死了,就死了。
人命如草芥,莫过于此。
大壮站在安歌面前,挡住那些热情的人贩子,中气十足地喝道:“都规矩些,要什么样的奴隶,我家姑娘自然会挑!”
这儿的奴隶,多数年纪在十三四到二十五六之间,男女都有,安歌本想自个儿挑几个可心意的,但她大致看了一眼,发现所有人都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除了相貌可以挑挑外,其余真没有什么可挑的。
但作为府上一个打杂的下人,相貌好实在不是什么加分项。而这些人是否会被旁人收买,或者是别人特意安插到其中的眼线,更是不用操这种闲心。
“忠叔,打杂的下人还是你去挑吧。”安歌小声说。
“是,安姑娘。您贴身伺候的丫鬟,是老奴替您挑好一并带回去,还是您自个儿看看?”
“我自个儿去看看。”
忠叔点了点头,揣着银票,抬脚朝里面走了,他一走,人贩子们连忙跟着挪动。人贩子一走,才轮得到外面那些卖儿女人挤上来。
他们瞧了瞧人贩子,又瞧了瞧安歌和大壮,多数都跟着走了,只有少数人斗胆凑上前,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您府上可需要使唤丫鬟?”
问话的人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翁,他手里领着一个只有五六岁大的女娃娃,女娃娃穿着一件又脏又大又旧的花裙子,头发歪歪扭扭地梳着两个羊角辫,怯生生地看着安歌。
“这么大的孩子,能干什么活,快走快走!”大壮挥手赶着老翁,老翁湿着眼眶,腿不肯挪动,拉着女娃娃跪到安歌跟前,哀求道:
“求求您发发善心,留下娃吧,娃可怜得很,小小年纪爹娘就死光了,我再咽了气,她怕是就要被人卖到窑子里了,娃才这么小,被卖进窑子里,后半生可怎么活。”
“姑娘,这些卖女儿的人都鬼贼得很,莫信他们的鬼话。”大壮提醒道。
“我说的都是真的,姑娘,您就发发善心!”老翁朝前跪走两步,伸出手想要扯安歌的衣裳,但他一看见手掌上纵横的泥泞沟壑,又怕自己脏了安歌的衣裳,手讪讪收回去。
“您别看她年纪小,可是她什么都能干!姑娘、菩萨、您就发发善心,哪怕半文钱都不给我,只要肯给她一口饭吃,我也愿意!”
半文钱都不肯要,这哪里是卖女儿,分明是送女儿啊。
安歌刚想说,既然他不图钱财,完全可以把这个女娃娃送到别的人家养着,转念又一想,在这个时代,人们都重男轻女。
这老翁把闺女送出去,也只能送到穷苦人家去,闺女一送出去,说不定日后还会被领到这老胡同里来。
瞧着女娃娃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安歌动了恻隐之心。
程舒志家大业大,就算是多一个吃闲饭的,他也养得起。思及此,安歌问:“大壮,你身上可带了钱?”
“带了。”
“多少?”
“五两银子。”
“拿来。”
大壮把银子从怀里掏出来,刚要递到安歌手里,突然闷过弯来,一收银子,问:“您当真要买了这个女娃娃?”
“你把钱拿来。”安歌懒得跟他解释,伸手一夺,把银子全部夺过来,递到老翁手里:“你拿着吧。”
谁知老翁根本不伸手接,他把女娃娃狠心朝前一推,泪眼嘱咐道:“娃啊,日后到了这位菩萨家中,可要勤快着些,爷爷再也不能护着你了。”
说着一闭眼:“您心肠好,好人必定有好报,老头子我在这儿给你磕头了!”
话音落下,便是重重地三个响头,这三个响头磕得郑重,磕过之后,老翁从地上站起来,一眼也不肯再看女娃娃,扭头朝后走。
安歌一头雾水地看着他,把钱递给大壮:“这人怎么这么奇怪,给他银子也不接,大壮,你把钱给他送过去。”
大壮接了钱,快步去追老翁,女娃娃站在安歌跟前,咬着牙看老翁的背影在自己眼前彻底消失后,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抹眼泪大喊道:
“爷爷!”
她的哭声大,但是在老胡同里,这样的场景,人们是司空见惯的,谁也不会有半分动容。只有安歌蹲下去,用手帕给女娃娃擦着泪,不知所措地哄道:
“乖,别哭了,乖......”
大壮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他去的时候,手里攥着五两银子,回来的时候,那五两银子还攥在他的手心里。
“怎么?没追到人?”安歌边哄着女娃娃,边奇怪地问。
大壮摇摇头,看了看女娃娃,欲言又止,只说一句:“老头子说您肯收留这个女娃娃,就是对他最大的恩惠,咱们的银子,他不肯收。”
安歌更是一头雾水,天底下竟还有送钱不肯要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