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赵锦绣一个早上没有安生,她被一种古怪的思绪牵着走,像个探头探脑的小偷,心思总念着那个觊觎已久的物事。心思晃晃悠悠,做事也糊里糊涂。午饭上桌,细崽爷夹筷子菜放进嘴里,脸上的褶皱立马挤成一团。
“盐巴重了!”细崽爷说。
赵锦绣自己尝了尝,呸一口吐丢了。端起菜碗逃进厨房,心还在咚咚跳。探头看了看桌上一双老小,两人都在笑。她长舒了一口气,确认盘旋在心头的念头没有被发现。
饭还没吃完,王昌林来了,站在院门边喊幺公。
抹抹嘴出门来,细崽说长声吆吆喊哪样。赵锦绣白了儿子一眼,靠着门框说昌林啊,进来刨碗饭吧。王昌林摇着手说:“我吃过了,我想问问幺公想不想出门,我要去趟来鹤村。”
赵锦绣蹙着眉想了想说:“我听说来鹤村已久没人了,你去那头干啥呢?”
“还有几户,我一个熟人老去了,是个同行,我赶过去看看。”王昌林说。
细崽叉着腰,鼓眉鼓眼说:“去也行,好多钱?”
一巴掌扇在细崽背上,赵锦绣吼:“你和钱一天生的吗?就晓得钱。”
王昌林孤掌摇摇。细崽喜形于色,一个箭步跳进院子。赵锦绣在门边喊:“去就去,不许收钱的,晓得不?”细崽回头,很认真地说:“他要一不留神倒死在沟沟坎坎,怕是变成骨头了也没人晓得,我陪着他,收五块钱还不行啊?”
王昌林哈哈笑,说应该的应该的。
出了一线天,天地凋破得更厉害了,远远近近全是枯黄,那些星星点点的绿色不仅没能增添些生气,反而让残破显得更加气势汹汹。
两个人站在崖边,两条水线有气无力往山谷跌落。甩掉最后一滴,细崽裤子一提就算完事。他的孙子王昌林不行,抖抖索索忙活半天都没能把裤门链子拉上。细崽急了,骂骂咧咧说你看你那逼样子,一泡尿能把胡子撒白。“老了就这样子了。”王昌林苦笑着说。细崽干脆跳过去,给他拉好链子,系好裤带,往后一蹦,一本正经说:“我要到了你这岁数,就把自己杀了,免得难过。”拉拉衣襟,王昌林也一本正经说:“等到了我这岁数,你就晓得了,好死不如赖活。”
翻过垭口,王昌林指着远处一方平坦说:“幺公,你看看那块地盘,如何?”
“适合跑马。”细崽说。
摇摇头,王昌林面带得意说:“你不懂,你看那个山形,像不像一张太师椅?”没等细崽答话,他接着说,“最妙的是椅子对面那座山,活脱脱一副笔架啊!这叫啥,这叫文曲坐案,好地啊!”
这是王昌林给自己选好的终老之地。年轻时赶山抓蛊物,惦记的都是蛇啊虫啊的,翻过六十六,想法就不一样了,死后找个好的安身之所成了比抓蛊物更重要的事情。每到一地,都要照着阴阳学的道道,前后左右仔细打量一番。五年前,他赶山赶到这里,正好站在那把“椅子”的椅面上,环顾四周,当即决定,就是这里了。
赶到来鹤村,已是午后。
在王昌林的记忆里,来鹤村算个大寨子。大集体那阵子,附近几个村子经常搞比学超,每次出工,都是来鹤村最惹眼,壮劳力多,轮换勤,三两下就把其他寨子给拖垮了。
王昌林站在寨门口,秋风携裹着陈旧的房檐草,在地上打着旋,忽东忽西,捉摸不定。踮起脚朝寨子深处看,没有丁点死人的痕迹。要知道,乡村有人老去,最紧要的是在寨门口悬上灵幡,那是给亡人指路用的呀!
沿着细窄的石板路往里走,脚下茅草漫过了脚脖子,在裤管上拉出沙沙的声音。小路周围那些密密匝匝的房屋全都静默着,最猖狂的是青苔,爬满了院子、水缸,甚至门窗。越过长长的垣墙,两旁的房屋更显陈旧,斜边掉垮,拇指粗细的蒿草将它们裹得严严实实。细崽嘴里哼着小曲,手里拿根棍子,去撩那些悬在院门上的蛛网。忽然他定了下来,回头朝孙子神秘地招手。王昌林蹑手蹑脚过去,顺着幺公的手指,他看见房子的屋檐下蹲着一只灰色的野兔,正悠闲地啃着草。
王昌林呵呵笑。细崽说,你笑哪样?王昌林说没啥,就是想笑。
来鹤村的蛊师住在村子的后背上,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回,才找到。
推开院门,一个人没有。灵堂里,一个须发全白的老头敲着木鱼念经,眼神不好,两个眼珠子都快掉到经书里去了。
“就你一个人?”王昌林问。
念经的把指头伸进嘴里舔了舔,翻过一页书,才慢悠悠抬头问:
“啥?”
“你们道士班子一般不都是五个人吗?”王昌林凑过去大声问。
“几个年轻的都进城了,”老道士把书捋平整,又说,“进城找大钱去了。”
半天才有个人进来,蛊师的侄儿,六十出头,把王昌林领到停放死人的门板边,他掀开蒙着蛊师的白布,对王昌林说:“你说奇怪不,我叔是笑着死的。”
蛊师那张脸像朵凋零之前奋力一震后开得繁茂的鲜花。嘴角上扬,双眼微闭,仿佛还沉浸在某个幸福的场景里。
“我前天晌午过来,他拉把靠椅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我过去一看,他满脸堆笑,喊了两声,不应,以为他睡着了,哪晓得——”蛊师的侄儿对王昌林比画着说。
王昌林摇摇头,指着门板上的说你呀你呀!
八
今夜月亮特别好,明晃晃悬在古柏树顶。
一群老小聚在树下,东拉西扯说些闲话。左手的王文清眉飞色舞,正说着城里头的新鲜事。王文清早先进过城,给人看工地。一晚王文清刚睡下,听见外面有动静,提着根铁棍从工棚里出来,看见几个黄毛在搬搭架子的扣件。王文清大喊,你们干啥?几个小偷回头一看,干瘦的王文清在昏黄的灯光下像根生锈的铁丝,胆儿就上来了,暗偷变成了明抢。一个拿手指着他,语气强硬:老鬼,进屋好生待着,再鬼喊呐叫,我搞死你。第二天,没等老板开口,王文清就把自己开除了。背着行李回到蛊镇,时不时就给大家说说城里的新鲜事。
“我们那个工地的边边上——”对于城市的描述,王文清有固定的开头。
听的人不满意,城市多大啊,为啥都围着你那个卵工地打转转?细崽每次听到开头就瘪嘴,话也难听。
“老癫东,你陀螺啊,就会原地乱转。”
王文清和王昌林一辈,也喊细崽幺公。他不敢顶撞长辈,只好说:幺公,我眼界浅,整天就在工地上转,你老人家宰相肚里能——细崽就不耐烦打断他,说逼话多,你快说,不过得说点新鲜的,以前没讲过的。
点点头,王文清说这个保证新鲜。端起黢黑的大茶缸灌了一通苦丁茶,把细碎的茶叶啐在地上,王文清说:“我们那个工地的边边上,有一个温泉,温泉这东西狗日古怪呢!一年四季都热气腾腾的。温泉里头不光洗澡,还——”
四五个娃娃拖长声音一起接话:还卖肉。接完个个翻白眼,细崽往王文清面前吐了一泡口水,语带嘲讽:“还新鲜,烂菜叶还差不多,老子耳朵都听起老茧了。”王文清怏怏缩回脖子,说我记得我没讲过这个的呀!
娃娃们起哄。王昌林咳嗽一声,两手往下压了压说:“今天我来给大家讲,都是真事,老七志书上写的。”众人安静了下来,一个娃娃小声嘀咕:“柳七爷又没进过城,能说啥子哟?”王昌林睖了嘀咕的一眼,还好,比自家小一辈,能开黄腔。
“闭上你那张逼嘴,好好听我说。”
总算静了下来,王昌林开始讲:
“当年红毛贼造反,到处抢劫杀人,一年刚秋收完,就杀奔我们这头来了,这些人精得很,晓得秋收后油水大。来了多少人呢?估计得有百十号人,家伙也齐整,火铳长矛都有,”说到这里,王昌林扭头看了看王文清,又指了指王文清脚边的茶缸,王文清慌忙把茶缸递过来,王昌林抿了一口茶,拍拍茶缸,接着说,“红毛贼是天擦黑的时候到的,一队人把镇子围得严严实实,他们想得简单,准备天一黑就进攻,一举拿下。”
捋捋胡须,王昌林呵呵笑:“狗日的想错了,寨人早有准备,家家户户都准备了家伙,男男女女正摩拳擦掌等着他们呢!可毕竟家伙不如人家,人家长矛火铳,我们锄头镰刀。那一仗打得惨烈哟!红毛贼死了二十多个,我们死了四十多。不过呢,据说那是红毛贼打劫村寨中损失最惨的一次。”
“后来又来过没?”王文清伸长脖子问。
把茶缸递给王文清,王昌林笑着说:“你不要慌嘛,听我慢慢说。寨老为了保卫屁股下面这块地皮,就动员家家户户制作干仗的家伙,火铳、长矛、大刀、弓弩啥子的都备了很多。接下来红毛贼前后来了六七次,一次比一次阵势大,硬是拿蛊镇没法子,每次都扛回去不少死人。断断续续打了几个月,红毛贼才被打服气了,就再没来过了。”
咧着嘴笑了笑,王文清说先人厉害呢!这样硬实,我看哪个还敢来。
摇摇头,王昌林说:“你高兴得太早了,人要收你,你可以对抗,天要收你,你就无法了。有一年起了瘟疫,蛊镇三个月就有一半人死掉了。几个寨老一商量,在寨上选了三十个年轻的男女,凑足盘缠,让他们走得远远的,等瘟疫过了再返回来。目的就是要保住这个镇子。半年后,三十个人回来了。眼前的景象是惨绝了,一个活人都没了。”
“三十个人抹掉眼泪,烧火开锅重新开始,”王昌林说,“不要小看这三十个人,五十年的时间,蛊镇就成了四百多人的大寨子了。后来选出来新的寨老,寨老板眼多,想出了一个主意,让人到处放风,说蛊镇人人都会放蛊,还是最毒的腹蛊,只要进了寨,不死脱层皮,”嘿嘿一笑,王昌林说,“从那时候这个镇子就安生了。”
月光幽幽,朗照着一个庄子,雾气从远处的林子里漫过来,被夜风扯得丝丝缕缕,东一块西一块悬吊着。
长时间的静默。
忽然一个娃娃直起身,跳下石凳子,愤愤地说:“说的一点意思没得,还不如刚才温泉卖肉那个好玩。”接着一群娃娃跟着应和,全都蹦了起来,嬉笑着跑走了。
“妈个逼,我说的这个不好听吗?”王昌林直着脖子问。
王文清往地上啐了一口痰说:“我觉得你这个更有意思些。”
说完他端起茶缸灌了个底朝天。扭头看见王昌林在笑。就说我最近发现你特别喜欢笑,是不是捡元宝了。
他不晓得,王昌林咧着的嘴后全是得意。岁月吹皱了他的手背,可没能带走他的手艺。
九
秋末最后一天,王昌林对来敲门的细崽说:
“幺公,我昨夜梦见脆蛇了,我们抓脆蛇去。”
把半吊鼻涕吸回鼻腔,细崽没有想象中的激动,而是把脑袋伸过来,说,你看是不是又淡去了?王昌林点点头。细崽就激动了,搓着手,踌躇满志。心情好了,态度也跟着好。叉着腰对王昌林说:老子今天高兴得很,就跟你去抓脆蛇。
眼睛往上翻了翻,细崽有些不放心,问:你真梦见脆蛇了?
孙子慌不迭地点着头。
“王昌林,你要敢哄我,死了下油锅。”
撒谎的心虚了,毕竟离死不远了,这样的诅咒让他心惊肉跳。
“幺公,我乱说的。”王昌林怯怯地说。
“那你到底想干哪样?”
“想去上次去的地头骂骂人,过过嘴巴瘾。”
“你想骂人就骂嘛,跑这样远干啥?”
“想和生人说说话。”王昌林满脸乞求,最后他说,“我眼睛饿了,幺公。”
两个人走得很慢,入眼的枯焦让王昌林有些透不过气来。他感觉山好像更陡了,路更狭窄了,连飞舞的蜻蜓行动都变迟缓了。
过一个坎,他试了几次都没能过去。咬咬牙,把拐杖往坎那边一扔,变直立行走为四肢爬行。勉强爬上坎沿,卡住了,进退不得。细崽转过一个弯,回身不见王昌林,心想都快成千年老龟了。蹲在地上看了一阵蚂蚁,还是不见人来,站起来放声大骂:“王昌林,你是不是死硬邦了。”天地寂然,只有清脆的鸟叫声。细崽气得使劲跺跺脚,喷着火折了回去。
看见悬在坎坎上的王昌林,细崽吓得惊叫了一声,跑过去一把搂住王昌林,又大骂:“你狗日的都成这样了,咋不喊我一声?”费了好大劲才把老古物从坎子上搬下来。王昌林说不了话,脸青嘴青,大口大口喘着气。细崽眼睛开始潮红,捡起王昌林的拐杖使劲一挥,扫倒了路边的一片班茅草。然后他气咻咻吼:
“你再这样不吭不喊的,哪个再和你出门就是你孙子。”
对面的孙子艰难地摆摆手。
“走,回家了,不去了。”细崽说。
王昌林又慌忙摇手,鼓着眼吞吐了一会,才说话:
“都到这里了,回去可惜了。”
把拐杖往地上一掼,细崽说要去你自己去,说完转身就走。
走出老远回过头,细崽看见他的老孙子摇摇晃晃站起来,弯腰捞起地上的拐杖,一顿一顿又开始往山上爬。细崽脸上红云漫卷,嘴里呼吸着粗壮的气息,他真想给老犟牛两窝心脚。这时一只松鼠从树后探出头,缩头缩脑打量着细崽。细崽扭头看见了,伸长脖子破口大骂:
“我看你妈逼!”
伸手拉住路边一根树枝,王昌林往上爬了两步,脚趾抓得紧紧的,他是觉得,一步比一步更加艰难了。忽然后背被硬生生顶住了,王昌林吃了一惊,回头一看,瘦弱的幺公低着头,两只手抵着他的后背。
王昌林笑笑,说:“幺公,你看你像根芦柴棒,我要支撑不住往后一倒,你就成摊饼子了。”
后面的闷着声吼:“逼话多,快点走!”
山道孤零零缠绕在山腰,谷底偶尔刮来一阵风,在山路上扬起漫天的尘土。王昌林下巴挂在拐杖上,木木地盯着那条土黄色的带子。眼睛都望穿了,就是不见人迹。细崽没有他孙子的定力,东张西望。两只乌鸦站在不远处的枯枝上拍打着翅膀,黏稠的阳光照着它们的羽毛,闪闪发光。细崽捡起一块石头,奋力投向无忧无虑的一对墨黑。咣一声响,两只乌鸦腾空而起,顺着山势砸进了深谷。
“回了吧!”他对王昌林说。
“再等等,我就不信见不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