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们来到大厅,大人们早到,依次行过礼后,老孙头道:“先行用些早饭,待会一同前去烧钱。”
程秋娘见桌上是白粥配这咸酸甜菜,又有油炸花生,烙得喷香的烧饼,不禁感到肚饿。
昨日没怎么正经吃过米饭,吃了也都吐完了,又熬了一夜,如何不饿?
其他少年也是一般,当下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期间老孙头对高丁道:“再过几日就是七月半了,我寻思着你爷爷满七已过,早几日为他上坟喊魂,免得凑近了七月半,多有不便。”
高丁奇道:“喊魂?”
老孙头接道:“就是喊魂,死者过了满七,都要由亲人选个日子到坟前去喊,好让他魂知归处,不致四处游荡,做那野鬼。”
孙小六道:“人死了,不是都到阎王爷处报道,走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便去投胎重新做人么?怎么还要去喊?”
老孙头咄了一口,道:“你知道什么?人死了,要是寿终正寝的自然会由鬼差押着去见阎王。那些横死的在百日之内,灵魂仍是游荡的,特别是客死异乡的,没有亲人喊路,他便一直在其身死处环聚,不会去投胎转世。”
高丁道:“我是要把爷爷魂灵喊回来么?只是我听爷爷说他原是山东人,却不知是山东何处的,我要如何去喊呢?”
老孙头捧出一个灵牌道:“这是我为你爷爷做的神主牌,待会你捧着去喊。如此你爷爷便会魂有所依,再不受游离之苦。”
高丁道:“我只喊爷爷就行吗?”
老孙头道:“我会教你,你只需管随意叫唤。”
高丁心里直打嘀咕:“随意叫唤?一直喊爷爷么?”想着走到茅屋后边,正交寅正。
老孙头让高丁跪下,把他买来的香烛点着,又摊开纸钱,捉起生鸡公,将鸡脖子弯了贴在鸡背上,横刀切去,撇了刀,倒提着鸡,把鸡血去淋那纸钱。
他又将淋血的纸钱三两张地分开,用燃着的细香梗穿透,绕着高老头的坟头插满了一圈。老孙头边插边道:“高丁,你只管唤你爷爷。”
高丁听了,好生为难,也不知道喊什么,喊了几句“爷爷”,索性作了哭腔。
他这一次起得早了,昨日受了惊吓,夜里又没睡,熬了一宿,精神头不大好,不及酝酿好情绪。因此哭得声音虽大,却是掉不下泪来,只在那号。
高丁不停号叫:“爷爷,爷爷。”除此以外别无其他言辞,原来少年不大会装哭。
孙小六见他翻来覆去只会一句,又不住地磕头去拜,拜得久了受累不过,直腰扭颈,声音也细弱了不少,心中不由一乐:“五哥不会哭,也哭乏了。”
高丁休息得片刻,又扬高声音,在那嘶喊着“爷爷”,把走神的几个少年惊得身子一震。
孙小六不提防他忽然高声,却仍是无泪,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只觉眼前的情景滑稽。
老孙头插好穿着血纸钱的细香,狠盯了孙小六一眼。
孙小六不敢再笑,只背过身不去看高丁。
高丁听得他笑,忽的一阵内疚:“爷爷对我那么好,怎么我却如此没有心肝?到了他坟前也哭不出眼泪?我真不是人。”想到此处,心中酸酸的,眼角顿时湿润了,自此方才有了眼泪。
高丁哭喊了许久,直到那细香都燃尽了,老孙头才道:“好了,高丁,你去把你爷爷的旧衣物去烧化了罢。”
高丁闻言,站起身来去烧衣物,此时才发现自己的喉咙跟火烧似的,稍用力咽口口水都疼得厉害。
他醒起覃婆婆交代的事,把带回来的纸宝也一并烧了,沙哑地道:“爷爷,城里纸扎铺的覃婆婆托我烧纸宝与你,她说覃月娥送你一程来了。”
老孙头听了心中一凛,只见那纸宝烧得一阵,忽然火光大亮,片刻化成了灰烬。
老孙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你也是个痴人,死了还念着她,罢了,罢了,她也给你送行了。高丁我自会照料他成人,你如今魂灵来归,看过一遭便安心地去罢,再不要流连,免得生人阴魂各不相安。去罢,去罢!”
高丁听得他说,问道:“孙爷爷,我爷爷他回来了么?”
老孙头点点头道:“他知道了神主所在,灵魂有了凭依,很快便会去阎王处报到投胎了。”
高丁听了又是一阵怅然,本来听老孙头说这魂灵一事,仿佛觉得爷爷就在身边,并未远离似的,这下听得说爷爷很快要投胎了,投胎以后便记不起来自个了,才觉得真个与爷爷永远分离了。
此时,杜老大他们也烧过纸钱,无非说些“快些归来,莫要流荡”之类的说话。
孙小六见他们不哭,问道:“师父,杜爷爷他们怎么不哭?”
老孙头不答,杜老大道:“我们虽是结义兄弟,却无血缘,喊不来魂,因此不哭。”
孙小六道:“那他们不得做游魂野鬼了?”
老孙头骂道:“胡说什么,余氏兄弟仗义而死,如今只会暂时飘散,只要有了神主牌位,初一十五,生辰死诞不忘烧香叩拜,过些时日自会魂魄整齐,再去轮回。”
高丁奇道:“魂魄整齐?难不成余大叔他们此刻魂魄不整的?”
这些少年见着年老的就叫爷爷,年青一些的就叫大叔,也不管什么辈分,大人们也不管。
老孙头道:“人遭横死,大多魂魄离散,须得有处香火,才可慢慢聚齐。余氏兄弟血亲不在身边,一时半刻聚魂不齐,也是有的。”
高丁道:“我也不是爷爷血亲,怎么便能喊归爷爷魂来?”
老孙头道:“我要你去买个引路鸡公的,为的就是用生鸡血来唤回游魂,以助其早归神主位。只是却不可由平辈或长辈去喊,因此杜老大他们也不洒鸡血喊魂。”
高丁恍然大悟,觉得这些事情神秘无比,既要听又怕听。
他还想再问,老孙头道:“我们回大厅去吧,我也有些话要问你?”
众人回到大厅,老孙头神情凝重地道:“高丁,这些纸钱你是从哪里买来的?”
高丁不禁纳闷,这武缘城只有覃婆婆一家纸扎铺,我还能上哪去买?孙爷爷问这干什么?他心中不解,口中答道:“是覃婆婆处,他还让我捎带些纸宝,让我在爷爷坟前说几句。”
老孙头道:“我方才也听见了,那覃婆婆别无其他话么?”
高丁道:“没了。”老孙头紧皱着眉头,脸上满是疑惑:“这就怪了。”
高丁道:“什么怪了?”
老孙头道:“没什么。”
高丁见他神色慌张,分明有事瞒着自己,莫不是爷爷与那覃婆婆并非只是识得那么简单,他们还有什么纠扯?
高丁不敢直问,转道:“孙爷爷,你识得那覃婆婆么?你之前买的棺木纸钱什么的,不是在她那里买的么?”
老孙头道:“我见过那覃婆婆几次,上次的棺木纸钱是我到邻镇去买的,不曾寻她。”
几个少年都感奇怪,这老孙头怎么舍近求远,非要去邻镇买?
胡二爷也是疑惑,道:“孙兄,你怎么近处不去,偏找远路?”
老孙头长叹一声道:“诸位不知,那覃婆婆原是林寨中人,我与她有些误会,因此不去寻她。”
汤佩瑶奇道:“林寨中人怎么了?我也是上林寨的。”
老孙头道:“那日我听你们说起三元洞,还有铜兵鼓,三元镜什么的我便知道姑娘是上林寨的。因此才要送你回去,后来我看你折灵符纸鹤去通消息,知道你要久留,也就不再说。”
汤佩瑶心中大是诧异:“怎么我折纸鹤的事他都见着了?这老头有些门道。”
她问道:“孙爷爷,我又不懂了,怎么你说起林寨,似乎颇为顾忌?难不成爷爷你与我林寨有仇?”
老孙头顿了一会才道:“汤姑娘莫怪,这都是我的迂腐之见。”
汤佩瑶听他言辞间对林寨似乎成见很深,不由地急了,道:“毕竟什么事?我们上林寨又不曾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杜老大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惊道:“上林寨,莫不是那五蛇寨?”老孙头缓缓点头。
胡二爷与沐三爷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神色极为复杂。汤佩瑶看来,他们脸上还是忌讳居多。
这可把汤佩瑶闹糊涂了,怎么他们好像都挺忌惮我们寨子似的?我们寨子以前是叫五蛇寨么?
老孙头见她这模样,知道她并不知情,当下不再讳言,道:“汤姑娘,你们寨子在江湖上的名号本来就是被叫作五蛇寨,你们寨子自然不会如此称呼自个。毕竟那血妖不是什么好物事。”
汤佩瑶惊道:“血妖?那是什么?我从未听过啊!”
老孙头道:“汤姑娘,你寨中可养有血蟒?所谓血妖便是你寨中成妖的血蟒。毒性猛烈,凶狠异常,坏了不少江湖人士的性命。”
汤佩瑶听了一笑,道:“血蟒我寨中果然养着不少,是用来抵御外敌入侵的,这些畜生在两广多着哩,它也无毒,长得也不大,吓吓外行还行。真要对付别个,不得成了它的口中美味?至于说成妖更是无稽之谈,我也常去喂它们,不见有什么异状。”
老孙头道:“你寨中如今养着的自然是寻常,可你们寨中不是有所谓的“血白金青黑”之说么?你可曾想过为何这无毒的血蟒还要排在首位呢?”
孙小六插嘴道:“师父,什么是血白金青黑?”老孙头道:“此是汤姑娘寨中养的五种毒蛇。”
汤佩瑶心头震动,勉强镇定道:“孙爷爷见多识广,也识得我们寨中的五色蛇。”转对孙小六道:“血是血蟒,白是白花,金是金环,青是青竹,黑是黑背,都是蛇名。”
孙小六道:“黑背?黑背蛇是什么蛇?”
汤佩瑶道:“便是过山峰。”
高丁听了乍舌道:“啊,这么毒的蛇,你们把他排在最后,看来那血蟒确实毒性厉害。”
汤佩瑶见高丁也似乎挺害怕的,心中很不是滋味,道:“五弟,你......你在三元洞里也见过血蟒,那是我见过的最大一条了,你觉得,你觉得可怕么?其实......其实它是无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