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头拽着韦远志,方到大街上,见着满城的人在那像无头苍蝇一般左右乱冲,一片彷徨。
他们急步赶到南城正门处,只见城头火光腾起,城门轰隆作响,黑压压的衙差民夫在那大喊杀敌。韦远志心内战战,看看高老头,脸上满是血痕,不敢多问,便被他带着又往西门奔去。
经过程大善人大宅时,惊见有十数个黑衣人,头裹黑巾,脸蒙皂布,挡在路中,手中各执明晃晃的长刀,团团围着几个武夫打扮的男子,那几个武夫又圈成一圈,护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
二人急切过不得去,只好矮身藏在角落以观其变。听得其中一个黑衣人喊到:“杜老大,你也是成名一方的人物,何苦为了这姓程的揽祸上身,不如将那盆景留下,你我交个朋友,他日也好相见。”话音刚落,只听得西门喊杀声大作,想是贼人片刻便要攻破城门。
方才那黑衣人急道:“杜老大,俗话说的好,富不过三代,贫不过五服,姓程的窃据天物已有三代,也是享了福的,你把盆景留下,我们让开一条路。”
那几个武夫打扮的男子当中,一个满脸剌杂胡子的大骂:“放你娘的狗臭屁,不敢见人的乌龟王八蛋,有种的脱了面罩,拼个透彻。”
那黑衣人大声笑道:“哈哈,这位是开山掌胡二爷吧,我们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本是无名小卒,何敢直面各位英雄?只是这姓程的阴鸷险恶,平常惯以行善遮掩,背地里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诸位英雄豪杰,犯得着为这无耻伪善之徒出头么?”
那剌杂胡子的大汉又要大骂,却被一位高大老者止住,黑暗中也看不清模样,只见他身形异常高大,几乎比周边人整整高了一头。
他略一拱手,道:立天地而不毁,冠古今而独隆,诸位梵净山的禅师不在丛林清修,却摇拨凡尘,做这杀人放火的勾当!”
这几句话说得中气十足,在一片吵杂声中也听得分明,那群黑衣人听他说破家门,无不悚然。
那个一直说话的黑衣人倒是镇定,一把扯开面罩,露出澄亮的光头,果然是个秃子。
他朗声大笑道:“哈哈哈,杜老大好眼力,我们此番前来,是受人所托,专取那盆景一观,不料那程大善人竟然吝而不与,无奈之下,唯有用强,得罪之处还望海涵。”转而望向那剌杂胡子的大汉,续道:“方才胡二爷说要拼个透彻,不免意气用事了,放着我们这十数个好手,真要鱼死网破,怕不是正道。”
胡二爷听得大怒:“呸,断子绝孙的贼秃,强借不成便要杀人么,程家一门十几口尽遭你毒手,不怕死后堕入阿鼻地狱,今日有死而已,是好汉的上前厮杀,多说无益。”说罢抡起双掌,抢向那说话的秃子,只见他一双肉掌舞得缓慢,仿佛时刻在蓄劲,脚下却极是迅速,瞬间便逼到那秃子身前,运起右掌,大喝一声,直击秃子左胸。
砰的一声,黑衣秃子插桩般纹丝不动,竟然硬生生地受了他一掌,反激得胡二爷直向后退,连连几个倒步才不致跌倒。
胡二爷又羞又怒,待要举掌再攻时,惊觉自己的右掌焦臭难挡,随即一阵钻心痛楚袭来。把眼望去,整个右掌已然溃烂,隐约可见森白的指骨。“有毒”心念电转,左手绰起腰间的护身小刀,一刀落下,整个断掌落地。随即解开臂上的绑布急急缠了几缠右手断处,兀自血流不止。
杜老大脸色大变,忙上前在胡二爷残臂上拍了几拍,掏了一个药瓶,倒出些许粉末在那断掌处,登时止住了血流。
那黑衣秃子见了语带艳羡:“紫霞血见愁,好药,好药。”
胡二爷正没好气,骂道:“好你奶奶个锤子,这是我家的灵药,你也要抢么?”
黑衣秃子笑道:“不敢不敢,只求胡二爷行个方便,劝劝杜老大,让出那盆景,免得伤了梵净山与九疑山的和气。”
胡二爷也是个硬汉,方才出掌,中毒,惊觉,断掌,缠绑及至敷药,一声不哼,恍如无事人一般。他听这秃子叨叨不休,不禁又骂道:“呸,好不要脸的秃驴,施毒毁我一掌,还要和气,来来来,老子还有左掌,再来拼个高下。”
黑衣秃子道:“非也非也,我一无动粗,二无施毒,不过白受了胡二爷一掌。胡二爷的掌竟至中毒自断,想是因果循环,报应来得快些罢了。”
胡二爷是个性急的,丢下一句“操你奶奶,看招!”又欲上前再战,杜老大拦身挡住,向着黑衣秃子双手合十道:“敢问禅师法号?尊师戒嗔大和尚可曾到此,还请出来一见。”
那黑衣秃子一怔,随即大声笑道:“哈哈哈,杜老大见我身着锦螺袈裟,道我便是戒嗔的徒弟么?哈哈哈哈,谬矣,谬矣,谬之千里。”
杜老大心里也是一怵:“所谓锦螺袈裟乃是梵净山一派祖师传下的护身至宝,通体白银织就,金丝裹成,配以蜀锦,因其外螺旋突兀,故称锦螺。”
传言此物原是晋时一个印度僧人所携,东来传法,行至贵州苗区,染病而亡,遗在一位头人之手。头人见之欢喜,遂以祖传秘方浸药炼制,日涂毒液,夜抹药物,历时七载,炼成一件衣表剧毒的护身宝物。及其身死,忽悟不谏,赠与梵净山一位僧人。僧人觉其物狠毒,闭藏不用。
后几经流传,传至戒嗔禅师手上。传言此物非常人可着,大慈大悲的得道高僧方可御之。只是真正高僧却又不屑穿他了。
杜老大见此人身着此物,却不是戒嗔门下,看他所为,哪有与得道高僧沾边的?不知他如何能穿上?方才胡二爷掌中正是中了这袈裟之毒。此刻紧急,不容多想,当下道:“老朽眼拙了,尊下到底是谁?通个姓名,他日也好登门拜访。”
黑衣秃子道:“杜老大客气了,俗名不敢辱耳,现下和尚法名道溢。”
杜老大又是一惊,“词德宣衍道大兴,戒鼎馨遍五分新。”梵净山道字辈的和尚算来是戒嗔禅师的太师祖,比之戒字辈还高了三辈,从未听过道字辈的和尚存世。
道溢似乎看穿了杜老大的心思似的,又道:“杜老大不必多自揣摩,我本是故人,与令尊也多有交情,道字辈不足为奇,哈哈哈!”
胡二爷听他语带讥讽,又骂道:“道义道义,你个不知羞的秃驴也敢叫道义,呸,真是可笑,可笑,哈哈哈!”
道溢也不着恼:“胡二爷取笑了,五十年前你我有过一面之缘,不想今日重会,竟至陌路,可惜可惜!”
胡二爷见他眉宇飞扬,脸圆细致,看起来最多不过四十,竟然老气横秋地说什么五十年前有过一面。
五十年前自个还是个四五岁的孩童,哪里又见过这秃驴?知他在调笑自己,一把无名焰火直冲脑门,再也忍耐不住,做个势,只一跃,又到道溢身前,举起左掌直劈下去。
眼看要把道溢右肩击中,杜老大一个箭步,行云流水般,后发先至,举手轻轻拂过,接了胡二爷的开山掌。
胡二爷满脸涨得通红,怒视着道:“大哥,你.....”话尤未了,一个倒栽葱,直挺挺地倒下在地,想是急怒攻心,一时郁燥以致昏厥。
杜老大顺势左手使个揽云遮月,把胡二爷抱住,脚不点地,身形忽转,一晃间又回到原处。
那一众黑衣人见了这一出不禁低呼喝彩,道溢更是钦佩:“好一个摩云掌,杜老大功力精纯,我等不如,只是我们一众十六人,不知杜老大可以尽数打发么?”
杜老大心头一重,自忖自家五人,二弟已然无力再战,余下三人功夫比之二弟,只在伯仲,拼死挣扎也不过得个侥幸逃脱。
他日前接到程大善人的书信,道是家门有难,求己助拳。想他一介商贾,不过是些山林草莽想要图财,自己带着苍梧山四位好手,足以应对百数十人。
不料今日遇此劲敌,胡二爷绰号开山掌,一双掌力堪以开山裂石;那道溢硬受了一掌,恍如不觉,虽说有袈裟护身,到底功力不弱。其余众人想必虽有不及,也不远矣。已方实在不能与之争锋。
现下程大善人一门尽灭,只余下一个幼女,临终托我救命,此诚不可不救。那女孩怀抱的盆景也不知是什么宝物,惹得这伙强徒觊觎。今日势急,只得救下幼女,给他盆景罢就。他日徐图良策,召集好手,复夺回与这女孩,再杀尽这般无法无天的和尚便是了。
计较已定,杜老大上前一步道:“道溢禅师言重,我等微末,怎敢说打发诸位,程善人与我故交,临终托孤,此女不可不救,诸位要灭程氏一门,我等只好奉陪到底。至于盆景一物,老朽绝无贪念,也不知是何,只知是程善人临终遗给其女的。各位要借,我这里代友相借,他日必定登门相讨。诸位以为如何?”
道溢听言,也怕他真个以死相拼,终然得手,己方不免死伤,兼且城外此时炮声正隆,想是正在大战,旦夕城破,兵荒马乱,多有不便,不如见好就收。”遂道:“杜老大放心,我们只求盆景,无端更添杀孽,非我本意。”
杜老大道:“好。”转身向那女孩道:“秋娘,今日事出紧急,且把这盆景交与他们,日后伯伯必定为你夺回,再杀贼人,与你报仇!”
那女孩双眼噙泪,哽咽道:“全凭伯伯做主。”
杜老大拿着那盆景向道溢走去,偷眼看了看,不过是一个绘着财神图案的陶盆栽着一本枯木,无叶无花,不知是何宝物?正要交给道溢时,一声暴雷也似的喝声响起:“不可”
随即不知从哪里跃出两条人影,直奔道溢。咔喇一声响,道溢右胸已中了一掌。杜老大心中暗道:“糟糕,这位好汉不知有诈,怕要残废一掌了!”
“砰”的又一声,只见道溢身躯疾射而出,落在一个同伴身上,两人同时口喷鲜血。
杜老大定眼看时,只见两人凛凛站在面前。一个云冠鹤氅,皂带鸦靴的道人打扮,三缕长髯迎风而曳,威风飒飒,飘然若仙;一个破衣烂裳,周身污垢的像个乞儿,八字眉垂下,满面的血丝痕迹,正是方才隐匿藏身的高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