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大行政楼的某间办公室,雪白的墙面挂着‘天道酬勤’的字画,与青灰色的大理石地面交相辉映,构建出和谐统一的三维世界。
“我觉得白老师的课讲的挺不错的,教授们觉得呢?有没有继续开下去的必要?”学姐捏着手上的白皮书,言行举止很是正经,和我以前见到的不大一样。
“内容是挺新颖的,不过……”许教授挪了挪屁股的位置,给来晚的鲁一文让了个坐,接着道:“今天的内容可讨论性太大了。”
许教授说话过于委婉了,我在脑中整理了一番,大概理解了他的意思。
这个人的经历太有争议了。
“可讨论性大这是优点,我请白老师来讲课也是为了补充我们这些体制内的人教不了的东西。”学姐坐在距我不到两米处,对着我使了个眼色。
诚然,我来京大就是为了鲁一文,但事到临头,我又退却了。
“话虽这么说?”许教授看了我一眼,似是不好当我面说些什么,只好把问题抛给了鲁一文:“鲁老师,你觉得呢?”
鲁一文揉了揉他刚晾干的手,掏出了自己的旁听笔记,道:“内容是为主题服务的,我觉得没什么问题,此类课程是公选课,深奥了学生也不懂。”
承装了茶叶的杯子被我握在手心,轻飘飘的茶沫混着绿色的叶片上下翻腾,和沸水共舞。
“白老师的内容我倒是挺喜欢的。”另一位久未开口的年轻教授突然道,算是第一个为我说话的,“不然我们先开一学期,看看效果。”
有一人敲了板,那剩下的可讨论的点就不多了。
三言两语间,我的事情就被敲定了。
事情定下了,鲁一文一行人也就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学姐着急的对我使眼色,暗示我: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然而,我脚下却像灌了铅,怎么都迈不动向前的脚步了。
“鲁教授,白老师想认识认识你。”见我没甚反应,学姐只好代我道。
“嗯?”鲁一文合笔记的动作一顿,错愕的抬起头。
我像猝然被推上舞台的小丑,不知所措。
我该干什么,直接问你和我妈认不认识,有没有关系,是什么关系?
“有事吗?”见我不说话,鲁一文再次疑惑道。
“嘟嘟嘟……”是我的手机声。
感谢这通电话如此及时的挽救了我。
“抱歉,我先借个电话。”我连忙道歉,赔笑着接了电话。
“喂,是白笙女士吗?”
“我是。”
“是这样的,您在我们机构送检的DNA样本已经出结果了,结果显示,两个样本确有血缘关系。请问,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来我们这儿拿您的纸质报告。”
在我二十七年的人生之旅中,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楚的割裂着。
一半是火舌吞噬的地狱,一半白雪虚化的天堂。
“喂,白女士,您在听吗……嘟嘟嘟……”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鲁一文显得有些着急,他再次催促道。
整个世界变成白茫茫的一片,从遥远的梦境,到近处的罪恶,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我被一分为二,一半在地狱里拼命嚎叫,另一半又在人间处粉饰太平。
“你不是有问题要问吗?”学姐一脸惑然的看着我。
“我还有事,先走了。”鲁一文收整好自己的物品,迈着规律的步伐,离开了。
“你怎么了回事?见了本人怎么不吭声了?”学姐一头雾水的质询我,似乎想要讨个答案。
我紧握着手机,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
这世间,有太多的事情是没有答案的。
从鉴定机构出来,我手里的报告单已经被捏的不成样子了。皱皱巴巴的团在一起,可想而知我刚刚用了多大的力气。
从此刻开始,我在这世上又多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若是没什么意外的话,我还有个从未谋面的哥哥,以及婚内出轨的父亲。
而母亲是小三这件事,真是洗了黄河又洗长江,不管怎么都洗不干净了。
我开着车,漫无目的的往前簇拥。
我想去往世界的尽头,一个人间的烦恼找不到的地方。
“你去哪里了?”自那天吵架后,母亲第一次找我,为的是白棠的事,“网上的事你听说了吗?”
“……”我不做声,只专注不甚平坦的夜路。
“网上说什么的都有,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一起商量商量。”
“妈,我有件事问你。”我压抑着抖动的声线,尽量显得平静。
“你问。”
“我爸他真的死了吗?”
“……”
这个问题过于犀利,像一柄长剑,刺破了表象。
母亲顿了好一会儿,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是不是有人嚼舌根了。”
“回答我。”我的语气坚定,宛若磐石。
她吞咽了气声,缓缓道:“在我心里,他早就死了。”
路上颠簸,视线昏暗。
轮胎压过石子,发出噗嗤的摩擦声。
“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我发出两声追问,却也不想得到答案。
我掐断了电话,继续在暗色的公路上奔驰。
我从南开到北,从东开到西。从晚江夜景开到洲际大桥,从荒芜的郊区开到繁华夜景。像一个捕捉世界的看客,不停留,更不回望。
京都没有尽头,只有堵车。
在我今夜第三次路过洲际大桥时,他出乎意料但情理之中的堵车了。
“怎么回事儿?”前面的喇叭声一浪盖过一浪,却不能撼动车流半分。
“催什么催,前面有人跳江呢?有没有公德心。”最前面的车主不知从哪摸出个大喇叭,对着大桥后面的车辆喊道。
“跳尼玛的江,死不回家死,在外面丢人现眼。”
“后面那个,你吃屎了,你有种给我下来。”大喇叭车主开了车门,在大马路上就撸起袖子。
“谁他妈没种,你是不是想干一架。”
喧闹、争吵、冲突,为什么这个世界就不能安静一会儿。
我打开车门,小跑着往前冲。
果然,在不到五百米的前方,围了一大群人,而桥沿最外侧,是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的女孩。
看起来不到二十,有些清瘦,在呼啸的江风里如同白色的枯叶,萧瑟至极。
“跳啊,快点跳啊。”
“你有毛病吧,姑娘,想开点,别做傻事。”
“怎么回事,后面还堵着车呢。”
“打119了吗?快点。”
“打了打了,姑娘,有什么事下来说。”
“你磨蹭什么呢?”
“你看我干什么,是她自己要死。”
“有什么想不开的,坐下来我们聊一聊。”
世界就是这样,活的憋屈,死也不尽兴。
我隔着十米看那个白色衣服的女孩,浑身没来由的恍然。
“别跳。”我望着她,叫的很大声。
许是我的声音比别人的都大,那女孩竟然回头看了看我。
她有些怔愣,满脸的无害和怯然。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今夜竟也生出了几分当英雄的大义感。
“这世上没有一件事是能靠伤害自己解决的,一件都没有。”我站在原地,既不敢向前,却也不后退。
我的声音更大了,以至于路人纷纷侧目。
她突然哭了,眼角滑下两行清泪。
我被她的眼泪蛊惑了,不自觉的向前走了两步。
“你别哭,我会心疼的。”我说出这话时,便觉的有些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求求你,别哭了。”在梦里,在郁凛守着我睡的那场梦里。
我突然就笑了,不为别的,仅仅为我记起来的某些零星幸福。
“不会的,不会的,没有人会心疼我的。”女孩突然歇斯底里的大喊起来。
我被她吓了一大跳,错愕的抬起头,直直的注视着她。
“你错了,你只是看不到而已。”
就像我一样,那些本以为无依无靠的时光里,总有人在惦念着我。不为别的,仅仅为我。
女孩儿笑着摇了摇头,满脸苦涩。
她松开了握着桥墩的手,整个人往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