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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黄十五

无妄之福竟与无妄之灾相邻连理。

韦高娶过鬼妻,对于往生之人、魑魅之说,往往有一份独到的同情。他在衡阳县尉任内,公余之暇,曾经搜集过当地许多巫鬼传说,辑写搜录,寖成一册,题名为《荆南别识》,记载着许多跟鬼神妖怪有关的掌故——其书之所以为用,不只是记述一些骇人听闻的传说,还提供了相当务实的“知鬼奉神之道”。比方说:缢死之鬼寻找替身时必须携带拐杖;溺死之鬼除非封仙,不得隐身;乃至于各家各户供养零丁神祇之时,如何权衡,取其门当户对,以免人神冲犯、两不相安等等。可以将这本书视为老百姓如何与身边的鬼神平安相处的实用手册。

此书写成数十年后,韦高自己过世,成了个鬼。有心人发觉此书,竟然雕版刊刻、流传过。此书卷四上有这么一则黄十五郎的故事。原作无标题,刊刻者径题以《劳虫》,不过是取其故事发端的两个字,没什么意思,今改其题为《黄十五郎》,庶几近乎故事本义,韦高应该不至于怪我。

话说“劳虫”,就是中医称“瘵疾”的一种结核病,又叫“传尸劳”。在宋代,这种病很流行的,但是一般人都不以传染病视之,多半将病因归诸于操劳过度、身体虚弱、气血不足云云,乃至于苏小小还有“痨瘵相思一息间”的诗句。治劳虫这种病,楚俗喜用巫,治得好,就是巫师找来的神明有效验;治不好,也算在那神的法力斗不过虫,巫不居功,也不担责,纯粹过一手,所以两千年来这行业没有消失过。

韦高《荆南别识·卷四》提到“劳虫”的时候,还特别强调:“鄂州孔氏能治传尸之病,远近尊之,以张天师嫡传礼敬之,俗亦有称‘孔劳虫’者。”这一段话同稍早于韦高的洪迈所写的《夷坚志·丁志·卷十三》上一篇名为《孔劳虫》的记载差不多:“孔思文,长沙人,居鄂州,少时曾遇张天师授法,并能治传尸病,故人呼为‘孔劳虫’。”

不管哪一家的记叙,说到黄十五郎,都会先提到孔劳虫;而总在孔劳虫尚未登场之前,先说到刘五。

刘五,荆南乡野地方的一名小客商,举家四口住在一个叫作大槐树的山沟里,风雾云雨不到床榻,可是虫蛇鼠蚁却时时往来于庭除。之所以离群索居,还是为了生计。由于是单帮客生意,不论丝米炭茶、胭脂花粉,都需要渡头上周转。旁处渡头上下什货,都要由当地码头丁口盘剥一层,唯独大槐树附近一个野渡,常有船只停靠歇息,却无进出货物的管制和规银。为了节省商帆往来渡头的开支,刘五才拣了这么个荒僻之处为家,一开门儿走不了几百步,就到了野渡口,但凡有相识的船家,平素拉上交情,用时赔一副笑脸,一样买水程,再分润些微薄的好处,一年可以省下两把银子。由于经常出外贸易,东西南北走闯生涯,往往十天半个月不得回一趟家,一旦能够回家将息,不几日,又得出门,往来江湖之上,一年连本带利挣不上二三十两银,是以刘五也厌烦了这生涯的劳苦。

这一天,刘五的老婆顿氏和俩孩子在家,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喊刘五,顿氏支起窗户朝外一打量,月亮地儿亮堂堂,既没猪也没羊,登时害了怕,关了窗子不出声,却听见外头那人又说:“那么就等刘五回来之后,告诉他一声,我走了。”

这人无形无体,却像是与刘五极亲、极熟似的。待刘五回得家来,顿氏慌慌忙忙将前情说过,接着便劝说:“此间地理荒僻,还是搬家算了!”

话才出口,门外忽地又传来了那人的声音:“搬家不是个主意,那样五郎往来江湖就太辛苦了。”

一听这话,顿氏吓得一声惊叫,止不住嘤嘤啼泣起来。刘五毕竟是经年在外奔走之人,见多识广,还不至于失措,勉强扯嗓子吼了声:“呔!是什么鬼怪?成天价来我这儿祟闹,却不知敲错了门板!刘五岂是担惊受怕之辈?你这妖怪还是快快滚了!免得五爷震怒,使起威风来,你不好消受!”

“你别称五爷了,我才是五爷呢!”门外那人笑着说:“我是‘五通神’,不是什么妖怪。如今有求于五郎你,不过就是一炷香、一对烛、一碗米、一碟肉、一杯酒的奉祀,香火不辍,我能叫你一辈子永保富贵,也不必长年价东买西卖、冲州撞府的。万一不测风云,汩没于波涛间,丢下妻儿不能顾看,岂不白来一世为人?供养不供养,全在你一念之间,何必扯着嗓门儿说话呢?”

刘五原本生就是一副生意人的皮肉,根骨上刻着四个字:“唯利是图”。一向在江湖间行走之时,就听人说起五通神的故事,说法大同小异,不外就是有人在山中依着岩石树木建立小祠,所祭拜奉祀的,正是这些个树石精怪,在荒野之乡,几乎村村有之,两浙、江东之地称为五通,江西、闽中称为“木下三郎”,也有地方叫“木客”的,还有些所在声称此怪仅有一条腿,本名叫“独脚五通”。

早在李善注《文选》张衡《东京赋》的时候就曾经提到:“野仲游光,兄弟八人,常在人间作怪害。”说的都是这一类的东西,无论何地何名,他们最显著的特色就是几乎从来不露形迹,往往要求人给予很简单的供养,却提供极丰腆的报偿。一般供养的不过是寻常酒饭,有时甚至连泉水生粮也可以为祀;但是报酬却往往是铸金镪银、珠玉珍宝。然而,五通神性情不定,时而躁、时而郁、忽而怒、忽而欢,阴晴一霎而变,供养者一旦伺候得不当,往往得罪,所以无妄之福竟与无妄之灾相邻连理。

刘五仔细琢磨了那五通神的说辞,回思自己的处境,不觉动了念。同浑家商议了大半夜,天亮前打定主意。鸡鸣五鼓,即议即行,夫妻二人领着俩孩子到河边儿挑了许多稠泥,和上压山老土,烧制成土砖土瓦,砌了个五尺来高的小祠,祠中供龛、烛台、礼桌一应俱全,水酒饭食才随着香烛摆上,立时便有高车骏马,呼啸而来,带马的夫役一路朗声喧嚷:“郎君奉谒!郎君奉谒!”

刘五听得明白,知道这是叫自己去参拜五通神的了,连忙回身迎迓,但见打从河岸边儿迤逦而来的那条小径上居然捉得下四匹四轮大马车,车上下来个黄衫乌帽的翩翩佳公子,容貌都丽,丰神俊赏,仿佛已是十二分的熟络,一发拉着刘五的手,便往小祠里走。谁知俩人一步凑近,那小祠居然陡地广大了数十倍不止,堂深室广,一应小龛小台小陈设之物全都改换了模样尺幅,端的是一栋精雅华丽的屋宇。里头对坐着两个神仙人物,擎杯举箸之间,尽是琼浆玉馔。刘五怳了神、发了愣,听那五通神道:“你是五郎,我是十五郎,可我的年岁要痴长你百数十纪,你还得喊我一声十五哥!”

“莫说是十五哥,就是十五爷也叫得,十五祖宗也叫得的。”刘五道。

这个十五爷还有个凡间的姓——黄。黄十五确乎与传闻之中其他的五通神大大不同,他非但不隐身,还日日现形于刘家与隔邻的小祠之间。有时早上来,有时晌午来;过午不至,到傍晚时分也一定会来踅一趟,跟顿氏打过招呼,径自同刘五喝喝酒、走走棋,陪俩孩子笑闹玩耍,一点儿也不像个神怪妖鬼,倒有几分像是个甚为投缘的家人。

自从黄十五吃上刘家这份供养之后,刘五也不出门行商了,日日洒扫庭除,务使内外整洁,扫完了地,五般祭祀用的物事一端上桌,他就算完差了。开了缸盖,谷米自然满溢;开了箱盖,绫罗自然充盈;开了橱门柜门,里头的黄白之物就滚将出来,钱帛多到不知其数的地步。可是宅边一无近邻、二无集市,纵有金银,一不能夸耀,二不能开销,根本不算享用了富贵,权且将金银随手堆置,继而埋藏起来,准备将来找一日铸成个“没奈何”——什么叫“没奈何”呢?古来的财主就是有这份心眼儿:将积累所得的银子铸成一座像假山一样大小的一整块儿,让想打他财产主意的人没法子搬动。

刘五乍富惊心,当然不能习惯。要知道:这乍富的穷汉最怕回头过苦日子,所以日夜想着如何能够再多趁些银子,其贪得无厌,更甚于往昔穷困之时。由于是无时无刻不想趁银子,就算同这神主公黄十五走着棋,也往往想着多搏些便宜。这一天摆开了楚河汉界,刘五忽然想到个主意:要再多赚点快钱,索性就同黄十五赌几把。于是一言为定,每局以千两纹银为值。

刘五善弈,先上来几天,一日无论摆上十几局,他总是赢家,每天进账,真个多出万把两银之谱。然而日胜日负,久之,黄十五的棋力也有了长进,不过一二十日之间,输赢成了拉锯,这也还算有些兴味。到了后来,刘五非但讨不了便宜,甚至往往教黄十五杀得片甲不留,一败涂地。

情势如此逆转,刘五一方面还心存侥幸,总以为黄十五不过是靠运气赢了棋;一方面仗着自己还是个放供养的主子,就算输下去,真拿不出银两来,大不了赖债就是。便是执此一念,可害苦了刘五——那黄十五也是个固执顽拗之人,虽说神鬼之道不该同俗骨凡胎的世人们一般见识,但是这一天逮住刘五回棋,忍不住忿声斥骂起来。

在刘五说,这些日子以来输得老得掘银子,已经十分不自在了,又吃黄十五怒骂,忍不住恶狠狠地说:“我埋在床下这许多银镪,不也是你报答我才给我的么?如今下几局臭棋,就急慌慌赢将回去,这不也是回手棋么?要我‘起手无回’,你知道什么是‘起手无回’么?”

黄十五点点头,道:“回一手棋,看似玩得不够,那就朝大处玩一把!”说时推局而起,掉臂而去。

当下别无异状。等到第二天一早,顿氏先起身,嘶声惊呼,刘五勉强睁着惺忪睡眼,四处一打量,发现自己睡的床已经陷在一个丈许深的大坑儿里。近一年来家中所累积的金银珠宝全没了踪迹。非但如此,扭头还瞥见一锭一锭的银子不疾不徐打从空中掠顶而过,有的撞破窗纸飞出去,在山林之间消失了踪迹;有的则直愣愣撞在墙壁上,碎成一摊烂泥、一团堁土。

刘五知道:这是黄十五一怒而决绝,那些过眼的家财是再也回不来的了。刘五既懊恼、又愤怒,想起年来尽心使力,早晚香烛、牲果、酒饭的供奉,都化成泡影;如此伺候五通神,居然为了一手棋落了个万事成空,心下自是不服——这时,便想起那孔劳虫来。

当初走南闯北之际,但听人说长沙有个孔劳虫,经张天师亲传法术,降妖伏魔,无所不能,还兼治传尸病,是以远近驰名。据说此君替人排难解纷,是一口允诺了张天师的。原来道术诸法,自东汉张道陵以来,便是张家门独传,到了南宋张时修的时候,才有了些许的变化。

张时修原是二十七代天师张象中(拱宸)的孙子、二十八代天师张敦复(延之)的儿子,不料中间岔出去传了张景端和张继先两代,绕回头再传张时修的时候,他已经无意于总揽教务,然而毕竟是术德兼修,受到教众教长们的爱戴,百般推辞不成,终于继承大统。

但是在当上天师之前,张时修曾经有过一段外出游学的经历,到鄂州江夏(也就是今天的湖北武汉),结识了孔思文。孔思文出身在地贵盛之家,很欣赏张时修的才学气质,知道他是远游之人,加意照顾。张时修感念孔思文雪中送炭,不求回报,于是悄悄地传授了他一十八通符箓,可以招神役鬼、诛杀妖孽、驾风乘云、除瘴消疫,乃至于隐身移物等法。

这些本事从无外授,但是孔思文不求而得之,还是得尽义务——张时修临别之际让他立下了重誓,无论生计如何艰难,不得以法术谋一己之利;如果闻知有人遇上了困苦,必须驱驰而至,替人排解。这是没有名目、地位和权力的张天师,孔思文想了想:自己不过就是个膏粱子弟,一生吃住无虞,正愁没有正经事可做,一旦天降大任于斯人,当然欢受不置。

不料才受了符箓,孔家就生意败了,还备受昔时生意浪里一些对头的中伤怨谤。家主翁是孔思文的大伯,因被谤而吃官司不说,就算赔上万贯家财,也救不了一条在狱中挨打受病的残躯,出得囚笼,不多时就一命呜呼了。

孔思文原本想要施展道术,为大伯涤洗冤屈,可真若如此做了,究竟算得、还是算不得“以法术谋一己之利”呢?待大伯一死,孔思文尽孝子之礼,庐墓三年而大彻大悟:道术之所以要施之于人,正是要让持道术者不必为己;要使人有术而不为己,必先使之不能有己。

之后孔思文有如苦行僧的一般,不论是驱鬼降魔、除疠治病,总求与人为善。他能够御风而行,不论数十百里,斯须立至,却犹嫌不能实时为人兴利除害。久之,倒想出一个法子,自凡人有用得着处,便写个字条,上书“请孔劳虫至某地”,交付可通江船的舟楫,舴艋小舟再转至艨艟樯橹,往来于长江上下游之间,千里云帆,随时可济。传到江夏之时,往往已经是一大篓子的字条了。孔思文再按址一一寻访,尽力相帮,而且一径不收受饭食水酒之外的酬劳。

刘五将请托的纸条交给野渡上船家不过五日,孔思文便来了。一身青袍,身背长剑,一到黄十五郎那小祠门前,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手就地上拾起一把灰土,朝祠门洒去——说也奇怪,那小祠居然叫那一把灰覆盖得严严密密、扎扎实实,且登时缩小了几十倍,最后不过是寸许长宽的一个小陶坯了。孔思文顺手将之搁进袖筒里,说:“这样,那孽畜就听不见你我说话了。”

刘五看孔思文露了这一手,已自目瞪口呆,知道这劳虫的本事不在黄十五之下,遂将前情一一详说了。孔思文闻言,紧皱着双眉,道:“倘或是号称‘五通’者,怎么会日日前来,且未尝隐没其身呢?依我看:来者不是‘五通’,而是假‘五通’之名,而能行搬运之法的禽精兽怪之属。”

接着,孔思文要刘五带着妻小将窗纸糊得完好如初,紧闭门户,一日夜不得出入,倘或因为砖薄土松,听得外间有什么祟动响闹,也万万不可贪奇观看,否则真会招致杀身之祸的。孔思文自己大踏步迈出门外,东走几步、西走几步,复掐指算算,来回八方再走了几趟。

当刘五一家子将窗纸糊妥,人已经躲藏起来之时,这孔思文从袖中掏出那陶坯一般的小祠来,朝空一抛,再噀了一口不知打哪儿蓄积而来、带着酒气的醴泉之水——说时迟、那时快,一座小祠落在地上,非但恢复旧观,里头还显着更宽绰了些;桌上供奉,其丰盛精致,倍甚于前。

一开口,孔思文便流露出虔诚、礼敬的神情:“说是间壁刘五一家遭受妖物祟弄,敢是阁下所为呢?”

“就是我!”空中当下也传来了回应,同时香烟缭绕之处,缓缓浮显出来一个黄衫乌帽的男子来:“我也知道刘五搬请救兵,前来化解,你就是他找来的道士罢?你有什么能为?不过是书符小技而已;吾乃正神,还怕你那么一点儿朱砂么?”

孔思文闻听这话,颈一缩,眼一转,四下张顾了半晌,才道:“实不敢相瞒,我乃长沙孔思文,尝夤缘巧遇,拜在当今张天师门下受一番符箓之教,勉强有些道术。而今应刘五之请前来,原本也当是寻常拿妖收怪的事理,但是听刘五说起阁下的一番能为,心头大是惶恐,情知阁下绝非五通小神之流,是以前来请益,无论如何,还望正神赐教才是。”

听孔思文这么说,那黄十五也缓过气儿来,语言平和了许多:“有什么要讨教的,你但说无妨。”

“正神来请供养,即刻现本身,此事殊为可怪,请问其故?”

“隐身之术乃是五通小神的惯技,我岂屑为之?”

“如果不屑隐身,为什么又假借五通之名来请供养呢?”孔思文接着问。

“如今在这大江南北上下三千里之地,想要请得一家一户的供养,孰如五通之便宜?你要说你是玉皇大帝,这些个升斗小民还未必然肯赏你一炷香呢!为什么?就是五通‘亲民而奇验’,我借他个名头使使,又有何妨?”

“既然是正神,何妨便以受封正神之名貌体性受人供养。但凡为百姓造福,不也一样承受香火么?”

“唉!你们这些通道术的,虽说知道如何弄法,却一些儿事理不晓。”黄十五叹道:“我当年在洞庭湖下舍身救了一人性命,乃受诸天册封为云梦泽令。自受册封之后,浪迹于仙界数百年,所结识的正神何止以万计?看他们个个儿蓬首垢面,羁旅倒悬。我辈何为尔,栖皇犹未平——难道封了神、成了仙,就只能在九天之上餐风饮露,吸吐日精月华,裹着一副长生不老的皮囊,镇天价无所事事,落得个不朽的清闲吗?”

“再则,我一旦下凡,重返人间,若是不得供养,则形同鬼魅、质近魍魉,万一运势不佳,撞上那些个地府里来拘拿孤魂野鬼的逻卒,把我收进枉死城中,着阎罗小吏管束,甚或打下几层地狱,吃那般滚油利刃的苦头,岂不冤哉?既然吃供养是图它一个牢靠,敢问:吃这一家一户的供养,与吃那百姓万民的供养,孰为多事呢?”

“正神所言成理,吃百姓万民的供养,自然是管着百姓万民的福祉,非大德大能者,或许不堪其任。”

“既然如此,我拣这荒江野渡之地,托这不三不四之人,所求的不过是一点儿香火。刘五爱银子,我就给他银子。倘若他刘五是个有福分、受得起银子的人,就该将这些银镪珠玉的捧出去花销,买得一家衣食温饱不说,还能够丰席厚履、肥马轻车,赚一辈子好生活,此中——不消说——必然还有偌大的盈余,要是能宽襟大袖地将财帛布施出去,流通于关市,播利于江湖,岂不更是绝大的功德?”

“如今此子拿了银子却无福消受,成天到晚念兹在兹,不外是聚敛而已,居然还想铸它一大锭山也似的‘没奈何’,你这张天师的徒弟倒是评评理:天下之银尽入他刘五的床下,该当么?”

吃黄十五这一顿抢白,孔思文反倒拿不定主意了,自忖:虽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可这刘五看来不过是个贪财忘义之徒,如果仗着自己这一身道术,下手惩治了黄十五,毕竟于天道有亏;然而话说回来,纵任小神逞意气,白赖了凡间百姓一年多的供养,这也未尽持平。

当下一转念,孔思文道:“我受刘五嘱托,不能不替他挣一个理。这一年多来,他日日在这小祠里为阁下烧香点烛、献花供果的,没有功劳,也还有苦劳,更不说败了一整年的生意,将来如何拾掇?万一拾掇不起来,旧业难以重修,岂不要怨你耽误?小民抱怨,大神不能袖手,届时批下惩治来,岂不犹有过于今日呢?”

黄十五闻言,不吭气儿了,但见他低眉垂首,沉吟了好半天,仿佛也在找台阶儿下。孔思文见状而笑,拱手一揖,道:“我听刘五的浑家顿氏说,你初来之时,曾经动用过隐身之法。既然能通此法,如今一旦香火烧燎,便得现形示貌,不是很费事吗?我听阁下谈吐,是一个不羁之人,倘或连位列仙班都如此不耐烦了,怎能耐得日日守着刘五这伧俗可鄙的汉子,陪他走棋、闲话、埋银子呢?此中有绝大可疑之处,还请一言示教。”

这几句话似乎搔着了痒处,黄十五一听之下,神情更为落寞,似有不胜欷歔之感,摇了摇头,落了两三滴清泪,道:“自我受封为云梦泽令以来,一向吃受那些个正神的奚落,都说我生魂不慎落水溺毙,不过是个溺死之鬼,家人不知烧化了多少冥镪楮锭,才挣得个救人的令名,得以封仙。有些大仙仗着地位崇隆,恣意捉弄,趁我没留意,扯坏了封神告身的一角,我那隐身法便时而行得、时而行不得,不灵了。”

“我从张天师受法术,倒是能修补阁下的封神告身。你若是能答应我,宽谅刘五的过犯,弥补他这一年来荒废的生计,我便为你张罗张罗;日后你寻得了门当户对的供养,也就不须为了一点香油,如此抛头露面的了。要知道:就算是大慈神和大善人,日夜对面,也要闹成夜叉国的呀!”

黄十五听孔思文这么说,益发感佩,一面从黄衫底衬的口袋之中掏出了那张被仙班正神撕毁了一角的告身文书,一面道:“久闻天师道中人刚正持身,体贴待人,洞察物理,深究民情,平治纷扰有过于官府者,未料一个教外别传的劳虫,都能明察秋毫,犹过于八府巡案,黄十五佩服佩服!”

刘五一家饿了一宿肚子,直到第二天一大早,才敢开门,先是让垂挂在门梁上的一个包袱打了头,解下来一看,是三十两上下的散碎银子。再四下里观望一阵,小祠仍杳然无寻,倒是原先通往渡头的羊肠小道豁然一片开朗,成了一览无碍的平芜之地,刘五打掌举目可见,远远地,有商贩扬着小帆将船儿驶过来了,生意人算盘打得精,心思动得快,赶忙呼妻唤子:

“不知是哪路的神仙把林子打开、通天大道一路铺遍了——快烧一大缸水,泡他几斤茶叶,咱们就做这家门口的生意罢!”

一叶秋·之四

明明很小的一桩事,越是上了年纪的人,偏就越能够从中滋味出一些大道理。老奶奶的确没成仙,正叨念着一番大道理的时候,人就老了——咱们家讲到了死,不许用死字,得说“老”——至于那故事,则是跟关外的一种鸟儿有关。

那鸟叫“王三哥”,专爱捡人参的种子吃。这种鸟平时单飞,东一只、西一只,就算有它千儿八百只的,一旦飞进了数以万亩计的老山林,也浑似涓滴入海,看不出它是群性很深的鸟儿。在觅食的过程之中,如果有那么一只,发现了参树种子,就会在树冠上盘旋匝绕,发出一种尖细的鸣声,呼朋引伴——这给采参人带来不少方便,只要有人发现了“王三哥”流连的踪迹,就知道这附近有结种的参树,也就吆喝着前去开挖了。

不过,参树到六月里开花,两个月短暂的花期很快就过去,此后参树结子,才是“王三哥”密集活动的时间。换言之,“王三哥”能够替采参人引路的时间不太长,最多就是八月到九月之间那几十天。九月封山之后,整顿窝棚,一步踏上回家的路,就不再理会“王三哥”的叫唤了。因为若经不起诱惑,又回头去采参,是极可能为老山林里倏忽而至的寒冬困住的。老山一带的冬天来得又急又猛,一旦给困在林子里,恐怕就得待一个冬天,即使可以打打猎、采采野果,茹毛饮血地活下去,但是重山之中,寂寞难耐,恐怕极不是滋味。于是,在离开老山的路上,人们彼此相诫不去理会“王三哥”的呼唤,“王三哥”甚至因此而变成了他们世世代代、声声口口传唱的《下山谣》的主角:

王三哥,正叫唤,好汉提刀上老山。

八月初一参花落,白花红子喜连天。

王三哥,贼叫唤,老汉崖前翻下山。

九月初一裹伤药,青皮白骨向晚天。

王三哥,且叫唤,穷汉空手出深山。

十月初一抬望眼,乌云黄雪一片天。

王三哥,莫叫唤,汉子扭头不看山。

正月初一勒腰带,金翅银翎冲上天。

唱到结束时,沿山路蜿蜒而下的众家把子们还会齐声吼喊着:“变作了王——三——来——叫——唤!”

这是一首悲壮而豪迈的民歌,题点人的大道理就是“不要回头”。老奶奶唱到最后一句上就没回头。她就那么“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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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德经》是智者的书,更是一本管理的智慧书,它向人们诉说 “道”,论辩“道”,授人以“道”。《管理者每天读点》全新解密了《道德经》中所蕴含的管理方法论,从《道德经》中挑选出200多个影响深远、富的哲理的短句,分为管理者的战术之道、管理者的合作之道、管理者的智慧之道、管理者的修身之道等内容,每小节中既有原文、译文,还有案例分析,能让读者更清楚地了解如何将老子的《道德经》应用在现代管理之中。通过体悟老子“无为而治”的思想精髓,继而达到无为而无不为的至高管理境界。《管理者每天读点》由杨云鹏、杨乔编写。
  • 唯有你如此不同

    唯有你如此不同

    当一个人,他存在的证据被家族抹杀,甚至连逃离过去都成了奢求。活着成了最卑微的愿望,却又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遇到了此生唯一的温暖。当烈火燃尽时,自会有凤凰涅槃,当爱上一个人,就会为她征服世界。
  • 学霸的女票又抓妖了

    学霸的女票又抓妖了

    他能听见奇怪的声音,她能看见奇怪的东西。叶嘉莹觉得,任西顾就是专门克她的存在。第一次见面,她就因为从妖怪手中救了他而被年级主任当着全校新生的面强制退离开学典礼。再见,阴差阳错的她就成为了任西顾的舍友。从此一入宿舍深似海,叶嘉莹开始了撩妖与被撩的高中生活。原以为考上大学后就能避开任西顾,谁知那块牛皮糖一旦沾上就再也甩不开了。任西顾,燕城任家二少,淡漠凉薄,桀骜嚣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谁能想到,他在年少时期就开始步步算计着某少女的一颗心。白天陪上课,晚上陪捉妖,还要防着时不时冒出来的各种情敌(人类、妖怪)。七年等待,在大学毕业的那一天,任西顾给了叶嘉雯一场举世无双的盛大婚礼。本文一对一,宠文,爽文。从校园走到职场,校服到婚纱,甜宠暖虐应有尽有,就是没有小三误会。一对一双处,法医VS大总裁,结局HE,欢迎入坑!
  • 喜欢你不放手

    喜欢你不放手

    每个女孩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公主梦,期待着爱她的王子出现。韩以希一个爱做梦的女生,时常幻想着某天醒来会有一位宠爱她的王子突然出现在她的枕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低头亲吻她的额头,抚摸她的脸颊,告诉她:“希希,此生我只等你一人,只爱你一人,只宠你一人、只护你一人。”肖泽涵,互联网精英巨贾,18年前的一见钟情,心中刻下了韩以希的名字,18年来日夜思念、到处寻找她的踪影。
  • Legend传奇

    Legend传奇

    身为一个牧羊少年,罗德姆一直平静地生活在巴尔特小镇上,只是,这样的生活,被毁灭性的灾难彻底打破……
  • 中国文学史

    中国文学史

    本书不欲多袭前人的论断。但前人或当代的学者们的批评与论断,可采者自甚多。本书凡采用他们的论断的时候,自必一一举出姓氏,以示不敢掠美,并注明所从出的书名、篇名。
  • The Metal Monster

    The Metal Monster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快穿的滋味妙不可言

    快穿的滋味妙不可言

    沈妙奄奄一息时与系统绑定,于是各种世界穿梭赚取生机。等到沈妙的生机足够,她想休息一下时却发现平凡的她引起了大夫人的注意,于是,为了获得自主,她不得不继续忙碌,当有人问沈妙拜师几何时,沈妙想,快穿的滋味妙,不可言。
  • 黑骑王者

    黑骑王者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何为一?真一运一气何为一生二?一生一阴一阳何为二生三?阴阳合则有三何为三生万物?有三就有万万个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