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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自叙之二

黄包车礼赞

自从到上海作教书匠以来,日常生活中与我最有密切关系的要算黄包车了。我所跑的学校,一在江湾,一在真茹,原都有火车可通的。可是,到江湾的火车往往时刻不准,到真茹的火车班次既少,车辆又缺,十次有九次觅不到坐位,开车又不准时,有时竟要挤在人群中直立到半小时以上才开车。在北站买车票又不容易,要会拼命地去挤才可买得到手。种种情形,使我对于火车断了念,专去交易黄包车。

每日清晨在洗马子声里掩了鼻子走出宝山里,就上黄包车到真茹。去的日子,先坐到北站,再由铁栅旁换雇车子到真茹。因为只有北站铁栅外的黄包车夫知道真茹的地名的。江湾的地名很普通,凡是车夫都知道,所以到江湾去较方便,只要在里门口跳上车子,就一直会被送到,不必再换车了。

从宝山里的寓所到真茹须一小时以上,到江湾须一小时光景,有时遇着已在别个乘客上出尽了力的车夫,跑不快速,时间还要多化些。总计,我每日在黄包车上的时间,至少要二小时光景,车费至少要小洋七八角。时间与经济,都占着我全生活上的不小部分。

听说吴稚晖先生是不坐黄包车的。我虽非吴稚晖先生,也向不喜欢坐黄包车,当专门坐黄包车的开始几天,颇感困难,每次要论价,遇天气不好,还要被敲竹杠,特别是闸北华界,路既不平,车子竟无一辆完整的,车夫也不及租界的壮健能跑,往往有老叟及孩子充当车夫的。无论在将坐时,正坐时,下车时,都觉得心情不好。不是因为他走得慢而动气,就是因为他走得吃力而悯怜,有时还因为他敲竹杠而不平。至于因此而引起的对于社会制度的愤闷,又是次之。

可是过了一二个月以后,我对于一向所不喜欢的黄包车,已坐惯了,不但坐惯,还觉到有时特别的亲切之味了。横竖理想世界不知何日实现,汽车又是不梦想坐的,火车虽时开时不开,于我也好像无关,我只能坐黄包车。现世要没有黄包车,是不可能的梦谈。没有黄包车,我就不能妓女出局似地去上课,就不能养家小,我的生活,完全要依赖黄包车,黄包车才是我的恩人。

因为所跑的地方有一定,日日反复来回,坐车的地点也有一定,好许多车夫都认识了我,虽然我不认识他们。每日清晨一到所定的地点,就有许多老交易的车夫来“先生先生”地欢迎,用不着讲价,也用不着告诉目的地,只要随便跳上车子,就会把我送到我所要到的地方,或是真茹,或是江湾。到了“照老规矩”给钱,毫无论价的麻烦,多加几个铜子,还得到“谢谢”的快活回答。

上海的行业都有帮的,如银钱业多宁绍帮,浴堂的当差的,理发匠,多镇江帮,黄包车夫却是江北帮,他们都打江北话,有许多还留着辫子。为什么江北产生黄包车夫?不待说这是个很有深远背景的问题,可惜我从他们口头得来的材料还不多,不能为正确的研究。

近来我又发见了在车上时间的利用法,不像最初未惯时的只盼快到江湾,把长长的一小时在焦切中无谓耗去了。到江湾,到真茹所经过的都是旷野,只要车子一出市梢,就可纵览风景,特别是课毕回来,一天的劳作已完,悠然地把身体交付了黄包车,在红也似的夕阳里看那沿途的风物,好比玩赏走卷,真是一种享乐,有时还嫌车子走得太快。

在黄包车上阅书也好,我有好几本书都是在黄包车上看完的。一本四五百页的书,不到一星期,就可翻毕了。大家都知道,上海的学校,是只许教员跑,不许教员住的。不但住室没有,连休息室也或许没有,偶有空暇的一二小时,也只好糊涂地闲谈空过,不能看书。在自己的寓所里呢,又是客人来咧,邻居的小孩哭咧,大人叉麻雀咧,非到深夜实在不便于看书。这缺陷现在竟在黄包车上寻到了弥补的方法。我相信,我以后如还想用功的话,只有在黄包车上了。

我近来又在黄包车上构文章的腹案,古人关于作文有“三上”的话,所谓三上者,记得是枕上,马上,厕上。在现在,我以为应该增加一“黄包车上”,凑成“四上”的名词。在黄包车上瞑了目就一项问题,或一种题材加以思索,因了车夫有韵律的步骤,身体受着韵律地颤动,心情觉得特别宁静,注意也很能集中于一处,很适宜作文。有一个作家,因为他的作品都是在亭子楼中伏居了做的,自怜其作品为“亭子间文学”,我此后如果不懒惰,写得出文章出来,我将自夸为“黄包车文学”了。

这样在黄包车上观风景,看书,作文,也许含有享乐的意味,在态度上对于苦力的黄包车夫,是不人道的。我常有此感觉。但一想到他们也常飞奔似地拉了人家去嫖赌,也就自安了。并且,我坐在车上观风景与否,看书与否,作文与否,于他们的劳苦,毫无关系。这种情形正如邮差一样,邮差不知递送了多少的情书,做过多少痴男怨女的实际的媒介,而他们对于自己的功绩,却毫没主张矜夸,也毫不吐说不平的。

说虽如此,但我总觉得黄包车是与我有恩的,我要有出息,才不负他们日日地拉我,虽然他们很大度,一视同仁地拉好人也拉坏蛋。

日日做我的伴侣,供给我观风景读书作文的机会的黄包车啊!我礼赞你!我感谢你!我愿努力自己,把我自己弄成一个除了给钱以外,还有别的资格值得你拉我的。

刊《秋野》创刊号,1927年11月做了父亲

《妇女杂志》的记者想约几个朋友来写些做了父亲以后的话,又因为我在朋友中年龄较大,被认为老牌的父亲,要求得格外恳切,以为一定非写不可。

真的,我是个老牌的父亲。说也惭愧,我今年四十五岁,已有孙儿,不但做了父亲,且已做了父亲的父亲了。

我因为家庭的种种关系,十七岁就结婚。第一次做父亲,是在二十岁那年。做父亲如此之早,在现在看来,自己也似乎觉得很奇怪,但在二十五年以前,却是极普通的事。我一共有过五个儿女,现存者四个,最大的二十五岁,最小的十二岁。

人常把小孩比诸天使,我却一般地不喜欢小孩,自己也不知道这是甚么缘故。我不曾逗弄过小孩,非不得已,也不愿抱小孩。当妻偶然另有事须做,把怀中的小孩“哪,叫爸爸抱”地送过来,我总是摇头皱眉,表示不高兴。至于携了会走的儿女去买物看戏或探问亲友等类的事,差不多一次都不曾有过。妻常怨我冷淡,叫我“外国人”。(因为我曾留学日本,早就没有辫子。)那末,说我不爱儿女吗?那也不然。这话可由反面来自己证明,当我的第三个小孩于五岁夭死的那一年,我曾长期地沉陷于颓丧的心情中,觉得如失了宝贝一样。即至今偶然念及,也仍不免要难过许多时候。

我对于儿女,一直取着听其自然的主义。“听其自然”,原不好算甚么主义,只是迫于事实不得不然的一种敷衍办法。在妻初怀着长男的姙的当时,对于未来儿女的教养,也曾在少年幼稚的心胸中像煞有介事地作过许多一知半解的计划:哺乳该怎样?玩具该怎样?复习要怎样监督?职业要怎样指导?婚姻要怎样顾问?可是一经做了父亲以后,甚么都不曾办到。那情形差不多等于为政者说谎。为政者在未爬上政治的座位以前,必有一番可以令人动听的政治理想或政纲之类的,及权位到手,自食其言的不消说了,即真想实行其对民众所作的约束,也常感到事实上的困难不得已而变节的。我于做父亲以后,就感到一种幻灭。第一是因为自己须出外糊口,不能与儿女们常在一处,第二是没有财力与闲暇去对付他们。结果,儿女虽逐渐加多加长,理想却无从实现。横竖弄不好,于是只好听其自然。觉得还是听其自然,比较地可以减少些责任。校课成绩,听其自然,职业,听其自然,婚姻,也听其自然。

当我的长男在商店学满生意,自己看中了一个姑娘,亲戚某君拍着胸脯替他去做媒说合的时候,我曾郑重声明不管一切。长男的岳家不相信,以为这只是说说罢咧,那里会有父亲不管儿子娶亲的道理?后来见我真不管,于是“外国人”的名声乃愈传愈远。在他们结婚的那天,我送了一百元钱的贺礼去,吃过一餐的喜酒就回来了。(五十元或百元的礼,我每年总要送一二次。我于近二十年来,不送一元二元的礼,在一方面呢,遇到亲友家里有婚丧大事,而境况窘苦的时候,就设法筹一笔大钱送去作礼。省去了零星的应酬,把财力集中于一处,我觉得这是一件很合算的事。)至今儿媳们只从他们的小家庭里像亲戚似地来往着,因之普通家庭间常见的姑媳间的纠纷,在我家却未曾经验过。

我与长男,彼此经济已独立多年了。他虽已另立门户,作着一家之主,可是能力很薄弱,而且数年前曾有一时颇荒唐。我对他虽很不放心,但也只好听其自然。我觉得父兄对于子弟须负全责的话,只是旧时代的一种理想。在旧日职业世袭,而且以农业为中心的社会里,父兄与子弟自朝到晚都在一处,做父兄的对于子弟的行为,当然便于监督指导,可以负责的。至于现今,尤其是我们这一类人,这话就无从说起了。我在上海作教书匠,我的儿子在汉口作商业伙计,他如果不知自爱,在那里赌钱或嫖妓,我有甚么方法知道,用甚么方法干涉他呢?结果只好听其自然了。

长男以下,还有一男二女。有的尚未成年,有的已经成年了尚未结婚,当然只好留在家里养活他们,或送到学校里去。我虽衷心地默祷,希望他们将来都成一个“人”,但在像我这样的父亲与现今的时代之下,究竟前途怎样,也只好听其自然,看他们自己的努力与运命如何了。

我的做父亲的情形,不过如此。我敢自己公言:我虽二十五年来然地做着父亲,而自问却未曾真正地做过一日父亲。

刊《妇女杂志》第十七卷一号,1931年1月1日

我的中学生时代

中学校时代,在年龄上是指十三四岁到十八九岁的一段。我今年四十六岁,我的中学校时代已是三十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正是由科举过渡到学校的当儿,学校未兴,私塾是唯一的学校。我自幼也从塾师读经书,学八股,考秀才,后来且考过举人。及科举全废的前两三年,然后改进学校,可是未曾在什么学校里毕过业,未曾得过卒业文凭。

我上代是经商的,父亲却是个秀才。在十岁以前,祖父的事业未倒,家境很不坏,兄弟五人中据说我在八字上可以读书,于是祖父与父亲都期望我将来中举人点翰林,光大门楣,不预备叫我去学生意。在我家坐馆的先生也另眼相看,我所读的功课是和我的兄弟们不同的。他们读毕四书,就读些《幼学琼林》和尺牍书类,而我却非读《左传》、《诗经》、《礼记》等等不可。他们不必做八股文,而我却非做八股文不可。因为我是要预备将来做读书人的。

十六岁那年我考得了秀才,以后不久八股即废,改“以策论取士”。八股在戊戌政变时曾废过,不数月即恢复,至是时乃真废了。这改革使全国的读书人大起恐慌。当时的读书人大都是一味靠八股吃饭的,他们平日朝夕所读的是八股,案头所列的是闱墨或试帖诗,经史向不研究,“时务”更所茫然。我虽八股的积习未深,不曾感到很大的不平,但要从师也无师可从,只是把《大题文府》等类搁起,换些《东来博议》《读通鉴论》《古文观止》之类的东西来读,把白折纸废去,临摹碑帖,再把当时唯一的算术书《笔算数学》买来自修而已。

那时我家里的情况已大不如从前了。最初是祖父的事业失败,不久祖父即去世。父亲是少爷出身,舒服惯了的。兄弟们为家境所迫,都托亲友介绍,提早作商店学徒去了。五间三进的宽大而贫乏的家里,除了母亲和一个嫂子,就剩了父子两个老小秀才。父亲的书箱里,八股文以外有一部《史记》,一部《前汉后书》,一部《韩昌黎集》,一部《唐诗三百首》,一部《通鉴纲目》,一部《文选》,一部《聊斋志异》,一部《红楼梦》,一部《西厢记》,一部《经策通纂》,一部《皇清经解》,还有几种唐人的碑帖与《桐荫论画》等论书画的东西。父子把这些书作长日的消遣,父亲爱写字,种花,整洁居室,室里干净清静得如庵院一般。这样地过了约莫一年。

亲戚中从上海回来的,都来劝读外国书(即现在的所谓进学校)。当时内地无学校,要读外国书只有到上海。据说上海最有名的是梵王渡(即现在的圣约翰大学),如果在那里毕业,包定有饭吃。父母也觉得科举快将全废,长此下去究不是事,于是就叫我到上海去读外国书。当时读外国书的地方并不多,外国人立的只有梵王渡、震旦与中西书院,中国人立的只有南洋公学。我是去读外国书的,当然要进外国人的学校。震旦是读法文的,梵王渡据说程度较高,要读过几年英文才能进去,中西书院(即现在东吴大学的前身)入学比较容易些,我于是就进中西书院。

那时生活程度还很低,可是学费却已并不便宜,中西书院每半年记得要缴费四十八元。家中境况已甚拮据,我的第一次半年的学费还是母亲把首饰变卖了给我的。我与便友同伴到了上海,由大哥送我入中西书院。那时我年十七。

中西书院分为六年(?)毕业,初等科三年,高等科三年,此外还有特科若干年。我当然进初等科,那时功课不限定年级,是依学生的程度定的。英文是甲班的,算学如果有些根底就可入乙班,国文好的可以入丙班。我英文初读,入甲班,最初读的是《华英初阶》;算学乙班,读《笔算数学》;国文,甲班;其余各科也参差不齐,记不清楚了。各种学科中,最被人看不起的是国文,上课与否可以随便,最注重的是英文。时间表很简单,每日上午全读英文,下午第一时板定是算学,其余各科则配搭在数学以后。监院(即校长)是美国人潘慎文,教习有史拜言、谢鸿赉等。同学一百多人,大多数是包车接送的富者之子,间有贫寒子弟,则系基督教徒,受有教会补助,读书不用花钱的。我的同学中很有许多现今知名之士。记得名律师丁榕,经济大家马寅初,都是我的先辈的同学。

中西书院门禁森严,除通学生外,非得保证人来信不能出大门一步,并且星期日不能告假(因为要做礼拜),情形几等于现在的旧式女学校。告假限在星期六下午。我的保证人是我的大哥,他在商店做事,每月只来带我出去一次,有时他自己有事,也就不来领我。我在那里几乎等于笼鸟,尤其是礼拜日,逃不掉做礼拜觉得很苦。

礼拜真正多极。每日上课前要做礼拜,星期三晚上要做礼拜,星期日早晨要做礼拜,晚上又要做礼拜。每次礼拜有舍监来各房间查察,非去不可。每日早晨的礼拜约须三十分钟,其余的都要费一小时以上。唱赞美歌,祷告,讲经,厌倦非凡。这种麻烦,如果叫现今每周只做一次纪念周犹嫌费事的学生诸君去尝,不知能否忍耐呢。

读了一学期,学费无法继续,于是只好仍旧在家里,用《华英进阶》《华英字典》(这是中国第一部英文字典,商务出版)《代数备旨》等书自修。另外再作些策论《四书义》,请邑中的老先生评阅。秋间再去考乡试,举人当然无望,却从临时书肆(当时平日书店很少,一至考试时,试院附近临时书店如林)买了严译《原富》《天演论》等书回来,莫名其妙地翻阅。又因排满之呼声已起,我也向朋友那里借了《新民丛报》等来看,由是对于明末清初的故事与文章很有兴味,《明季稗史》《明夷待访录》《吴梅村集》《虞初新志》等书,都是我所耽读的。

十八岁那年,因了一位朋友的劝告,同到绍兴府学堂(即现在浙江第五中学的前身)入学。在那一二年中,内地学堂已成立了不少。当时办学概依奏定学堂章程,学制很划一。县有县学堂,性质为现在的高小程度,府学堂则相当于现在的中学,省学堂相当于大学预料,京师大学堂即现在的所谓大学了。学堂的成立,并无一定顺序,我们绍属是先有中学,后有小学的。府学堂不收学费,宿费更不须出,饭费只每月二元光景。并且学校由书院改设,书院制尚未全除,月考成绩若优,还有一元乃至几毛钱的“膏火”可得(膏火是书院时代的奖金名称,意思是灯油费)。读书不但可以不花钱,而且弄得好还有零用可获得的。

府学堂的科目记得为伦理、经学、国文、英文、史学、舆地、算学、格致(即现在的理化博物)、体操、测绘(用器画舆地图),功课亦依程度编级,一如中西书院的办法。我因英文已有半年每日三点钟及在家自修的成绩,居然大出风头,被排在程度顶高的一级里,算学与国文的班次也不低。同学之中年龄老大的很多,班级皆低于我,我于是颇受师友的青眼。

国文是一位王先生教的,选读《皇朝经世文编》,作文题是《范文正公为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士先器识而后文艺》之类。经学是徐先生(即刺恩铭的徐锡麟烈士)担任的,他叫我们读《公羊传》,上课时大发挥其微言大义。测绘也由这位徐先生担任。体操教师是一位日本人。他不会讲中国话,口令是用日本语的,故于最初就由他教我们几句体操用的日本语,如“立正”、“向前”之类。伦理教师最奇特,他姓朱,是绍兴有名的理学家,有长长的须髯,走路踱方步,写字仿朱子。他教我们学“洒扫应对”,“居敬存诚”,还教我们舞佾,拿了鸡尾似的劳什子作种种把戏。据他的主张,上课时书应端执在右手,不应挟在腋下;上班退班都须依照长幼之序“鱼贯而行”,不应作鸟兽散;见先生须作揖,表示敬意。我们虽不以为然,却不去加以攻击,只依老古董相待罢了。

当时青年界激昂慷慨,充满着蓬勃的朝气,似乎都对于中国怀着相当的期待,不像现在的消沉幻灭。庚子事件经过不久,又当日俄战争,风云恶劣,大家都把一切罪恶归诸满人,以为只要把满人推倒,国事就有希望了。《新民丛报》《浙江潮》等杂志大受青年界的欢迎,报纸上的社论也大被注意阅读。那时恋爱尚未成为青年间的问题,出路的关心也不如现在的急切(因为读书人本来不大讲究出路),三四朋友聚谈,动辄就把话题移到革命上去,而所谓革命者,内容就只是排满,并没有现在的复杂。见了留学生从日本回来没有辫子,恨不得也去留学,可以把辫子剪去(当时普通人是不许剪辫子的)。见了花翎颜色顶子的官吏,就暗中憎恶,以为这是奴隶的装束。卢梭、罗兰夫人、马志尼等,都因了《新民丛报》的介绍,在我们的心胸里成了令人神往的理想人物。罗兰夫人的“自由,自由!天下几多罪恶假汝之名以行!”已成了摇笔即来的文章的套语了。

我在这样的空气中过了半年中学生活,第二学期又辍学了。这次辍学并非由于拿不出学费,乃是为了要代替父亲坐馆。父亲在一年来已在家授徒了,一则因邻近有许多小孩子要请人教书,二则父亲嫌家里房屋太大,住了太寂寞,于是在家里设起书塾来。来读的是几个族里与邻家的小孩。中途忽然有一位朋友要找父亲去替他帮忙,为了友谊与家计,都非去不可。书馆是不能中途解散的,家里又无男子,很不放心,于是就叫我辍学代庖。功课当然是我所教得来的。学生不多,时间很有余暇,于是一壁教书,一壁仍行自修。家里人颇思叫我永继父职,就长此教书下去。本乡小学校新立,也邀我去充教习,但我总觉得于心不甘。

恰好有一个亲戚的长辈从日本留学法政回来,说日本如何如何地好,求学如何如何地便利。我对于日本留学梦想已久了,听了他的话,心乃愈动。父母并不大反对,只是经费无着,乃遍访亲友借贷,很费力地集了五百元,冒险赴日。

当时赴日留学成为一种风气。东京有一个宏文学院,就是专为中国留学生办的,普通科二年毕业,除教日语外,兼教中学课程。凡想进专门以上的学校的,大概都在那里预备。我因学费不足两年的用度,乃于最初数月请一日本人专教日文,中途插入宏文学院普通科去。总算我的自修有效,英算各科居然尚能衔接赶上。在那里将毕业的前二三月,东京高等工业学校招考了,我不待毕业就去跨考,结果幸而被录取。当时规定,入了官立专门学校就有官费的,而浙江因人多不能照办。我入高工后快将一年,就领不到官费,家中已为我负债不少,结果乃又不得不中途辍学回国,谋职糊口。我的中学时代就此结束了,那年我二十一岁。

总计我的中学时代,经过许多的周折,东补西凑,断续不成片断。我为了修得区区的中学课程,曾经过不少磨难,空费过长期的光阴。这种困苦的经验,当时不但我个人有过,实可谓是一般的情形。现在的中学生在这点上真足羡艳,真是幸福。

刊《中学生》第十六号

(1931年6月)

光复杂忆

武汉起义以后,各省纷纷响应,大都“兵不血刃”就转了向了。我们浙江的改换五色旗是十一月五日。那时我在杭州,事前曾有风声说就要发动。四日夜里尚毫不觉得有什么,次晨起来,知道已光复了,抚台已逃走。光复的痕迹,看得见的只有抚台衙门的焚烧的余烬,墙上贴着的都督汤寿潜的告示,和警察袖上缠着的白布条。街上的光景和旧历元旦很相像,商店大半把门闭着,行人很稀少。

一时流行的是剪辫,青年们都成了和尚。因为一向梳辫的缘故,梳的方向与发的本来方向不同,剃去以后每人头上有着白白的一圈,当时有一个名字,叫做奴隶圈。这时候最出风头的不消说是本来剪了发的留学生了。一般青年都恨不得头发快长起,掠成“西发”。老成拘谨些的人不敢就剪辫,或剪去一截,变成鸭屁股式。乡下农民最恋恋于辫发,有一时,警察手中拿了剪刀,硬要替行人剪发,结果乡下人不敢上城市来了。有的把辫子盘起来藏在帽里,可笑的事情不少。

当时尚未发明标语的宣传法,大家只在日用文件上表示些新气象。最初用黄帝纪元,第二年才称民国元年。在文字的写法上有好些变化,革命军的“军”大家都写作“軍”,“民”字写作“,据说是革命军与人民出了头的意思。“國”字须写作“,据说是共和国以人民为主体的意思。这风气直至民国四五年袁世凯要称帝时还存在着。朋友×君曾以“國”字为谜底作一灯谜云:“有的说是民意,有的说是王心,不知这圈圈内是什么人。”國字旧略写作“国”。×君的灯谜是暗射当时的时事的。

“现在是民国时代了,什么花样都玩得出来!如果在前清是……”光复后不到几年,常从顽固的老年人口中听到这样的叹息。记得在光复当时,人心是非常兴奋的。一般人,尤其是青年,都认中国的衰弱,罪在满洲政府的腐败,只要满洲人一倒,就什么都有办法。辫子初剪去的时候,我们青年朋友间都互相策励,存心做一个新国民,对时代抱着很大的希望。就我个人说,也许是年龄上的关系吧,当时的心情比十六年欢迎党军莅境似乎兴奋得多。宋教仁的被暗杀,记得是我幼稚素朴的心上第一次所感到的幻灭。

光复初年的双十节不像现在的冷淡,各地都有热烈的庆祝。我在杭州曾参加过全城学界提灯会,提了“国庆纪念”的高灯,沿途去喊“中华民国万岁!”自六时起至十时才停脚,脚底走起了泡。这泡后来成了两个茧,至今还在我脚上。

刊《中学生》第三十八号

(1933年10月)

紧张气氛的回忆

前后约二十年的中学教师生活中,回忆起来自己觉得最像教师生活的,要算在××省×校担任舍监,和学生晨夕相共约七八年,尤其是最初的一二年。至于其余只任教课或在几校兼课的几年,跑来跑去简直松懈得近于帮闲。

我的最初担任舍监是自告奋勇的,其时是民国元年。那时学校习惯把人员截然划分为教员与职员两种,教书的是教员,管事务的是职员,教员只管自己教书,管理学生被认为是职员的责任。饭厅闹翻了,或是寄宿舍里出了什么乱子了,做教员的即使看见了,照例可“顾而之他”或袖手旁观,把责任委诸职员身上。而所谓职员者又有在事务所的与在寄宿舍的之分,各不相关。舍监一职,待遇甚低,其地位力量易为学生所轻视。狡黠的学生竟胆敢和舍监先生开玩笑,有时用粉笔在他的马褂上偷偷地画乌龟,或乘其不意把草圈套在他的瓜皮帽结子上。至于被学生赶跑,是不足为奇的。舍监在当时是一个屈辱的位置,做舍监的怕学生,对学生要讲感情。只要大家说“×先生和学生感情很好”,这就是漂亮的舍监。

有一次,×校舍监因为受不过学生的气,向校长辞职了,一时找不到相当的替人。我在×校教书,颇不满于这种情形,遂向校长自荐,去兼充了这个屈辱的职位。这职位的月薪记得当时是三十元。

我有一个朋友在第×中学做教员,因在风潮中被学生打了一记耳光,辞职后就抑郁病死了。我任舍监和这事的发生没有多日,心情激昂得很,以为真正要作教育事业须不怕打,或者竟须拚死,所以就职之初就抱定了硬干的决心:非校长免职或自觉不能胜任时决不走,不怕挨打,凡事讲合理与否,不讲感情。

×校有学生四百多人,其中年龄最大的和我相去只几岁。我在×校虽担任功课有年,实际只教一二班,差不多有十分之七八是不相识的。当时轻视舍监已成了风气,我新充舍监,最初曾受到种种的试炼。因为我是抱了不顾一切的决心去的,什么都不计较,凡事皆用坦率强硬的态度去对付,决不迁就。在饭厅中,如有学生远远地发出“嘘嘘”的鼓动风潮的暗号,我就立在凳子上去注视发“嘘嘘”之声的是谁?饭厅风潮要发动了,我就对学生说:“你们试闹吧,我不怕。看你们闹出什么来。”人丛中有人喊“打”了,我就大胆地回答说:“我不怕打,你来打吧。”学生无故请假外出,我必死不答应,宁愿与之争论一二小时才止。每晨起床铃一摇,我就到斋舍里去视察,如有睡着未起者,一一叫起。夜间在规定的自修时间内,如有人在喧扰,就去干涉制止,熄灯以后见有私点洋烛者,立刻赶进去把洋烛没收。我不记学生的过,有事不去告诉校长,只是自己用一张嘴和一副神情去直接应付。每日起得甚早,睡得甚迟,最初几天向教务处取了全体学生的相片来,一叠叠地摆在案上,像打扑克或认方块字似的一一翻动,以期认识学生的面貌名字及其年龄籍贯学历等等。

我在那时颇努力于自己的修养,读教育的论著,翻宋元明的性理书类,又搜集了许多关于青年的研究的东西来读。非星期日不出校门,除在教室授课的时间外,全部埋身于自己读书与对付学生之中。自己俨然以教育界的志士自期,而学生之间却与我以各种各样的绰号,据我所知道的,先后有“阎罗”“鬼王”“戆大”“木瓜”几个,此外也许还有更不好听的,可是我不知道了。

我做舍监原是预备去挨打与拚命的,结果却并未遇到什么,一连做了七八年。到后来什么都很顺手,差不多可以“无为卧治”了。事隔多年,新就职时那种紧张的气氛,至今回忆起来还能大概在心中复现。遇到老学生们也常会大家谈起当时的旧事来,相对共笑。

刊《中学生》第四十二号

(1934年2月)

我之于书

二十年来,我生活费中至少十分之一二是消耗在书上的。我的房子里比较贵重的东西就是书。

我一向没有对于任何问题作高深研究的野心,因之所买的书范围较广,宗教,艺术,文学,社会,哲学,历史,生物,各方面差不多都有一点。最多的是各国文学名著的译本,与本国古来的诗文集,别的门类只是些概论等类的入门书而已。

我不喜欢向别人或图书馆借书。借来的书,在我好像过不来瘾似的,必要是自己买的才满足。这也可谓是一种占有的欲望。买到了几册新书,一册一册地加盖藏书印记,我最感到快悦的是这时候。

书籍到了我的手里,我的习惯是先看序文,次看目录。页数不多的往往立刻通读,篇幅大的,只把正文任择一二章节略加翻阅,就插在书架上。除小说外,我少有全体读完的大部的书,只凭了购入当时的记忆,知道某册书是何种性质,其中大概有些什么可取的材料而已。什么书在什么时候再去读再去翻,连我自己也无把握,完全要看一个时期一个时期的兴趣。关于这事,我常自比为古时的皇帝,而把插在架上的书譬诸列屋而居的宫女。

我虽爱买书,而对于书却不甚爱惜。读书的时候,常在书上把我所认为要紧的处所标出。线装书大概用笔加圈,洋装书竟用红铅笔划粗粗的线。经我看过的书,统体干净的很少。

据说,任何爱吃糖果的人,只要叫他到糖果铺中去做事,见了糖果就会生厌。自我入书店以后,对于书的贪念也已消除了不少了,可是仍不免要故态复萌,想买这种,想买那种。这大概因为糖果要用嘴去吃,摆存毫无意义,而书则可以买了不看,任其只管插在架上的缘故吧。

刊《中学生》第三十九号

(1933年11月)

白马湖之冬

在我过去四十余年的生涯中,冬的情味尝得最深刻的,要算十年前初移居白马湖的时候了。十年以来,白马湖已成了一个小村落,当我移居的时候,还是一片荒野。春晖中学的新建筑巍然矗立于湖的那一面,湖的这一面的山脚下是小小的几间新平屋,住着我和刘君心如两家。此外两三里内没有人烟。一家人于阴历十一月下旬从热闹的杭州移居这荒凉的山野,宛如投身于极带中。

那里的风,差不多日日有的,呼呼作响,好像虎吼。屋宇虽系新建,构造却极粗率,风从门窗隙缝中来,分外尖削,把门缝窗隙厚厚地用纸糊了,椽缝中却仍有透入。风刮得厉害的时候,天未夜就把大门关上,全家吃毕夜饭即睡入被窝里,静听寒风的怒号,湖水的澎湃。靠山的小后轩,算是我的书斋,在全屋子中风最少的一间,我常把头上的罗宋帽拉得低低地,在洋灯下工作至夜深。松涛如吼,霜月当窗,饥鼠吱吱在承尘上奔窜。我于这种时候深感到萧瑟的诗趣,常独自拨划着炉灰,不肯就睡,把自己拟诸山水画中的人物,作种种幽邈的遐想。

现在白马湖到处都是树木了,当时尚一株树木都未种。月亮与太阳都是整个儿的,从上山起直要照到下山为止。太阳好的时候,只要不刮风,那真和暖得不像冬天。一家人都坐在庭间曝日,甚至于吃午饭也在屋外,像夏天的晚饭一样。日光晒到哪里,就把椅凳移到哪里,忽然寒风来了,只好逃难似地各自带了椅凳逃入室中,急急把门关上。在平常的日子,风来大概在下午快要傍晚的时候,半夜即息。至于大风寒,那是整日夜狂吼,要二三日才止的。最严寒的几天,泥地看去惨白如水门汀,山色冻得发紫而黯,湖波泛深蓝色。

下雪原是我所不憎厌的,下雪的日子,室内分外明亮,晚上差不多不用燃灯。远山积雪足供半个月的观看,举头即可从窗中望见。可是究竟是南方,每冬下雪不过一二次。我在那里所日常领略的冬的情味,几乎都从风来。白马湖的所以多风,可以说有着地理上的原因。那里环湖都是山,而北首却有一个半里阔的空隙,好似故意张了袋口欢迎风来的样子。白马湖的山水和普通的风景地相差不远,唯有风却与别的地方不同。风的多和大,凡是到过那里的人都知道的。风在冬季的感觉中,自古占着重要的因素,而白马湖的风尤其特别。

现在,一家僦居上海多日了,偶然于夜深人静时听到风声,大家就要提起白马湖来,说“白马湖不知今夜又刮得怎样厉害哩!”

刊《中学生》第四十号

(1933年12月)

《平屋杂文》自序

把所写的文字收集了一部分付印成书,叫做《平屋杂文》。

自从祖宅出卖以后,我就没有自己的屋住。白马湖几间小平屋的造成,在我要算是一生值得纪念的大事。集中所收的文字,大多数并不是在平屋里写的,却差不多都是平屋造成以后的东西,最早的在民国十年,正是平屋造成的那一年。就文字的性质看,有评论,有小说,有随笔,每种分量既少,而且都不三不四得可以,评论不像评论,小说不像小说,随笔不像随笔。近来有人新造一个“杂文”的名词,把不三不四的东西叫做杂文,我觉得我的文字正配叫杂文,所以就定了这个书名。

我对于文学,的确如赵景深先生在《立报·言林》上所说“不大努力”。我自认不配做文人,写的东西既不多,而且并不自己记忆保存。这回的结集起来付印,全出于几个朋友的怂恿。朋友之中怂恿最力的要算郑振铎先生,他在这一年来,几乎每次见到就谈起出集子的事。

长女吉子,是平日关心我的文字的。她曾预备替我做收集的工作,不幸今年夏天竟病亡,不及从她父亲的文集里再读她父亲的文字了!

刊开明书店版《平屋杂文》

(1935年12月)

中年人的寂寞

我已是一个中年的人。一到中年,就有许多不愉快的现象,眼睛昏花了,记忆力减退了,头发开始秃脱而且变白了,意兴,体力,什么都不如年青的时候,常不禁会感觉到难以名言的寂寞的情味。尤其觉得难堪的是知友的逐渐减少和疏远,缺乏交际上的温暖的慰藉。

不消说,相识的人数是随了年龄增加的,一个人年龄越大,走过的地方当过的职务越多,相识的人理该越增加了。可是相识的人并不就是朋友。我们和许多人相识,或是因了事务关系,或是因了偶然的机缘——如在别人请客的时候同席吃过饭之类。见面时点头或握手,有事时走访或通信,口头上彼此也称“朋友”,笔头上有时或称“仁兄”,诸如此类,其实只是一种社交上的客套,和“顿首”“百拜”同是仪式的虚伪。这种交际可以说是社交,和真正的友谊相差似乎很远。

真正的朋友,恐怕要算“总角之交”或“竹马之交”了。在小学和中学的时代容易结成真实的友谊,那时彼此尚不感到生活的压迫,入世未深,打算计较的念头也少,朋友的结成全由于志趣相近或性情适合,差不多可以说是“无所为”的,性质比较地纯粹。二十岁以后结成的友谊,大概已不免搀有各种各样的颜色分子在内;至于三十岁四十岁以后的朋友中间,颜色分子愈多,友谊的真实成分也就不免因而愈少了。这并不一定是“人心不古”,实可以说是人生的悲剧。人到了成年以后,彼此都有生活的重担须负,入世既深,顾忌的方面也自然加多起来,在交际上不许你不计较,不许你不打算,结果彼此都“钩心斗角”,像七巧板似地只选定了某一方面和对方去接合。这样的接合当然是很不坚固的,尤其是现代这样什么都到了尖锐化的时代。

在我自己的交游中,最值得系念的老是一些少年时代以来的朋友。这些朋友本来数目就不多,有些住在远地,连相会的机会也不可多得。他们有的年龄大过了我,有的小我几岁,都是中年以上的人了,平日各人所走的方向不同,思想趣味境遇也都不免互异,大家晤谈起来,也常会遇到说不出的隔膜的情形。如大家话旧,旧事是彼此共喻的,而且大半都是少年时代的事,“旧游如梦”,把梦也似的过去的少年时代重提,因谈话的进行,同时会联想起许多当时的事情,许多当时的人的面影,这时好像自己仍回归到少年时代去了。我常在这种时候感到一种快乐,同时也感到一种伤感,那情形好比老妇人突然在抽屉里或箱子里发见了她盛年时的影片。

逢到和旧友谈话,就不知不觉地把话题转到旧事上去,这是我的习惯。我在这上面无意识地会感到一种温暖的慰藉。可是这些旧友一年比一年减少了,本来只是屈指可数的几个,少去一个是无法弥补的。我每当听到一个旧友死去的消息,总要惆怅多时。

学校教育给我们的好处不但只是灌输知识,最大的好处恐怕还在给与我们求友的机会上。这好处我到了离学校以后才知道,这几年来更确切地体会到,深悔当时毫不自觉,马马虎虎地过去了。近来每日早晚在路上见到两两三三的携着书包、携了手或挽了肩膀走着的青年学生,我总艳羡他们有朋友之乐,暗暗地要在心中替他们祝福。

刊《中学生》第四十九号

(1934年11月)

两个家

“呀,你几时出来的?夫人和孩子们也都来了吗?前星期我打电话到公司去找你,才知道你因老太太的病,忽然变卦,又赶回去了,隔了一日,就接到你寄来的报丧条子。你今年总算够受苦了,从五月初上你老太太生病起,匆匆地回去,匆匆地出来,据我知道的就有四五次。这样大旱的天气,而且又带了家眷和小孩,光只川费一项也就可观了吧。”

“唉,真是一言难尽!这回赶得着送老太太的终,几次奔波还算是有意义的。”

“老太太的后事,想大致舒齐了吧。”

“哪里!到了乡间,就有乡间的排场,回神咧,二七咧,五七咧,七七咧,都非有举动不可。我想不举动,亲戚本家都不答应。这次头七出殡,间壁的二伯父就不以为然,说不该如是草草。家里事情正多哩,公司里好几次写快信来催。我只好把家眷留在家里,独自先来,隔几天再赶回去。”

“那么还要奔波好几趟呢。唉!像我们这样在故乡有老家的人,不好吃都市饭,最好是回去捏锄头。我们现在都有两个家,一个家在都市里,是亭子间或是客堂楼、厢房间,住着的是自己夫妇和男女。一个家在故乡,是几开间几进的房子,住着的是年老的祖父祖母,父母和未成年弟妹。因为家有两个的缘故,就有许多无谓的苦痛要受。像你这回的奔波,就是其中之一啊。”

“奔波还是小事,我心里最不安的,是没有好好地尽过服侍的责任。老太太病了这几个月,我在她床边的日子合计起来不满一个星期。在公司里每日盼望家信,也何尝不刻刻把心放在她身上,可是于她有什么用呢?”

“这就是家有两个的矛盾了。我们日常不知因此而发生多少的矛盾。譬如说:我和你是亲戚,照礼,老太太病了,我应该去探望,故了,应该去送殓送殡,可是我都无法去尽这种礼。又譬如说:上坟扫墓是我们中国的牢不可破的旧礼法,一个坟头如果每年没有子孙去祭扫,就连坟头都要被人看不起的。我已有好几年不去扫墓了。去年也曾想去,终于因为离不开身,没有去成。我把家眷搬到都市里已十多年了,最初搬家的原因是因为没有饭吃,办事的地方没有屋住。当时我父母还在世,也赞同我把妻儿带在身边住,不过背后不免有‘养儿子是假的’的叹息。我也曾屡次想接老父老母出来同居,一则因为都市里房价太贵,负担不起,而且都市的房子也不适宜于老年人居住,二则因为家里有许多房子和东西,也不好弃了不管,终于没有实行。迁延复迁延,过了几年,本来有子有孙的老父老母先后都在寂寞的乡居生活中故世了。你现在的情形,和我当日一样。”

“老太太在日,我每年总要带了妻儿回去一次。她见我们回去就非常快乐,足见我们不在她身边的时候是寂寞不快的。现在老太太死了,我越想越觉得难过。”

“像我们这种人,原不是孝子,即使想做孝子,也不能够。如果用了‘晨昏定省’‘汤药亲尝’等等的形式规矩来责备,我们都犯了不孝之罪。岂但孝呢,悌也无法实行。我常想,中国从前的一切习惯制度都是农业社会的产物,我们生活在近代工商社会的人,要如法奉行是很困难的。大家以农为业,父母子女兄弟天天在一处过活,对父母可以晨昏定省,可以汤药亲尝,对兄弟可以出入必同行,对长者可以有事服其劳,扫墓不必花川资,向公司告假。如果是士大夫,那么有一定的年俸,父母死了还可以三年不做事,一心住在家里读礼守制。可是我们已经不能一一照做。一方面这种农业社会的习惯制度,还遗存着势力,如果不照做,别人可以责备,自己有时也觉得过不去。矛盾,苦痛,就从此发生了。”

“你说得对!我们现在有两个家,在都市里的家是工商社会性质的,在故乡的家是农业社会性质的。我在故乡的家还是新屋,是父亲去世前一年造的。父亲自己是个商人,我出了学校他又不叫我学种田,不知为什么要花了许多钱在乡间造那么大的房子。如果当时造在都市里,那么就是小小的一二间也好,至少我可以和老太太住在一处,不必再住那样狭隘的客堂楼了。”

“我家里的房子是祖父造的,祖父也不曾种田。——过去的事,有什么可说的呢?现在不是还有许多人从都市里发了财,在故乡造大房子吗?由社会的矛盾而来的苦痛,是各方面都受到的,并非一方受了苦痛,一方会得什么利益。你因觉得到对老太太未曾尽孝养之道,心里不安,老太太病中见了你因她的病几次奔波回去,心里也不会爽快吧。你住在都市中的客堂楼上嫌憎不舒服,而老太太死后,那所巨大的空房子恐怕也处置很困难吧。这都是社会的矛盾。我们生在这过渡时代,恰如处在夹墙之中,到处都免不掉要碰壁的。”

“老太太死后,我一时颇想把房子出卖。一则恐怕乡间没有人会承受,凡是买得起这样房子的人自己本有房子,而且也是空着在那里。一则对于上代也觉得过意不去,父亲造这房子颇费了心血,老太太才故世,我就把它卖了,似乎于心不忍。”

“这就是所谓矛盾了。要卖房子,没有人会买;想卖,又觉得于心不忍。这不是矛盾的是什么?”

“那么你以为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知道我自己也不会把故乡的房子卖去,我只说这是矛盾而已。感到这种矛盾的苦痛的人,恐不止你我吧。”

刊《中学生》第五十号

(1934年12月)

试炼

搬家到这里来以后,才知道附近有两所屠场。一所是大规模的西洋建筑,离我所住地方较远,据说所屠杀的大部分是牛。偶尔经过那地方,除有时在近旁见到一车一车的血淋淋的牛肉或带毛的牛皮外,听不到什么恶声,也闻不到什么恶臭。还有一所是旧式的棚屋,所屠杀的大部分是猪。棚屋对河一条路是我出去回来常要经过的,白天看见一群群的猪被拷押着走过,闻着一股臭气,晚间听到凄惨的叫声。

我尚未戒肉食,平日吃牛肉,也吃猪肉,但见到血淋淋的整车的新从屠场运出来的牛体,听到一阵阵的猪的绝命时的惨叫,总觉得有些难当。牛肉车不是日日碰到的,有时远远地见到了就俯下了头管自己走路让它通过,至于猪的惨叫是所谓“夜半屠门声”,发作必在夜静人定以后。我日里有板定的工作,探访酬酢及私务处理都必在夜间,平均一星期有三四日不在家里吃夜饭,回家来往往要到十点至十一点模样。有时坐洋车,有时乘电车到附近下车再步行,总之都不免听到这夜半的屠门声。

在离那儿数十步的地方已隐隐听到猪叫了。同时有好几只猪在叫,突然来一个尖利的曳长的声音,这不消说是一只猪绝命了的表出。不多时继续地又是这么尖利的一声。我坐在洋车上不禁要用手掩住耳朵,步行时总是疾速快走,但愿这声音快些离开我的听觉范围,不敢再去联想什么,想象什么。到了听不见声音的地方才把心放下,那情形宛如从恶梦里醒来一样。

为要避免这苦痛,我曾想减少夜间出外的次数,或到九点钟模样就回家来。可是事实常不许这样。尤其是废历年关的几天,我外出的机会更多了,屠场的屠杀也愈增加了,甚至于白天经过,也要听到悲惨的叫声。

“世界是这样,消极地逃避是不可能的。你方才不是吃了猪肉吗?那么为什么听到了杀猪就如此害怕?古来有志的名人为了要锻炼胆力,曾有故意到刑场去看行刑的事。现在到处有天灾人祸,世界大战又危机日迫,你如果连杀猪都要害怕,将来到了流血成河、杀人盈野的时候怎样?要改革现社会,就得先有和现社会罪恶对面的勇气。你如果能把猪的绝命的叫声老实谛听,或实地去参观杀猪的情形,也许因此会发起真正的慈悲心来,废止肉食。假惺惺的行为,毕竟只是对自己的欺骗,不是好汉的气概!”有一天,在亲戚家里吃了年夜饭回来,我曾这样地在电车中自语。

下了电车,走近河边,照例就隐约地有猪叫声到耳朵里来了。棚屋中的灯光隔河望去特别地亮,还夹入着热蓬蓬的烟雾。我抱了方才的决心步行着故意去听,总觉得有些难耐。及接连听到那几声尖利的惨叫,不由自主地又把两耳掩住了。

刊《中学生》第五十三号

(1935年3月)

早老者的忏悔

朋友间谈话,近来最多谈及的是关于身体的事。不管是三十岁的朋友,四十岁的朋友,都说身体应付不过各自的工作,自己照起镜子来,看到年龄以上的老态,彼此感慨万分。

我今年五十,在朋友中原比较老大,可是自己觉得体力减退已好多年了。三十五六岁以后,我就感到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工作起不得劲,只是恹恹地勉强挨,几乎无时不觉得疲劳,什么都觉得厌倦。这情形一直到如今。十年以前,我还只四十岁,不知道我年龄的都说我是五十岁光景的人,近来居然有许多人叫我“老先生”。论年龄,五十岁的人应该还大有可为,古今中外,尽有活到了七十八十,元气很盛的。可是我却已经老了,而且早已老了。

因为身体不好,关心到一般体育上的事情,对于早年自己的学校生活,发见一个重大的罪过。现在的身体不好,可以说是当然的报应。这罪过是什么?就是看不起体操教师。

体操教师的被蔑视,似乎在现在也是普遍现象。这是有着历史关系的。我自己就是一个历史的人物。三十年前,中国初兴学校,学校制度不像现在的完整。我是弃了八股文进学校的,所进的学校先后有好几个,程度等于现在的中学。当时学生都是所谓“读书人”,童生秀才都有,年龄大的可三十岁,小的可十五六岁,我算是比较年青的一个。那时学校教育虽号称“德育智育体育并重”,可是学生所注重的是“智育”,学校所注重的也是“智育”,“德育”和“体育”只居附属的地位。在全校的教师之中,最被重视的是英文教师,次之是算学教师,格致(理化博物之总名)教师,最被蔑视的是修身教师,体操教师。大家把修身教师认作迂腐的道学家,把体操教师认作卖艺打拳的江湖家。修身教师大概是国文教师兼的。体操教师的薪水在教师中最低,往往不及英文教师的半数。

那时学校新设,各科教师都并无一定的资格,不像现在有大学或专门科毕业生。国文教师,历史教师,由秀才举人中挑选;英文教师大概向上海聘请,圣约翰书院(现在改称大学,当时也叫梵王渡)出身的曾大出过风头;算学、格致教师也都是把教会学校的未毕业生拉来充数:论起资格来,实在薄弱得很。尤其是体操教师,他们不是三个月或半年的速成科出身,就是曾经在任何学校住过几年的三脚猫。那时一面有学校,一面还有科举,大家把学校教育当作科举的准备。体操一科,对于科举是全然无关的,又不像现在学校的有竞技选手之类的名目,谁也不去加以注重。在体操时间,有的请假,有的立在操场上看教师玩把戏,自己敷衍了事。体操教师对于所教的功课似乎也并无何等的自信与理论,只是今日球类,明日棍棒,轮番着变换花样,想以趣味来维系人心,可是学生老不去睬他。

蔑视体操科,看不起体操教师,是那时的习惯。这习惯在我竟一直延长下去。我敢自己报告,我在以后近十年的学生生活中,不曾用心操过一次的体操,也不曾对于某一位体操教师抱过尊敬之念。换一句话说,我在学生时代不信“一二三四”等类的动作和习惯会有益于自己后来的健康。我只觉得“一二三四”等类的动作干燥无味。

朋友之中,有每日早晨在床上作二十分钟操的,有每日临睡操八段锦的,据说持久做会有效果,劝我也试试。他们的身体确比我好得多,我也已经从种种体验上知道运动的要义不在趣味而在继续持久,养成习惯。可是因为一向对于上面这些厌憎,终于立不住自己的决心,起不成头,一任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我们所过的是都市的工商生活,房子是鸽笼,业务头绪纷烦,走路得刻刻留心,应酬上饮食容易过度,感官日夜不绝地受到刺激,睡眠是长年不足的,事业上的忧虑,生活上的烦闷,是没有一刻忘怀的。这样的生活当然会使人早老早死。除了捏锄头的农夫以外,却无法不营这样的生活,这是事实。积极的自救法,唯有补充体力,及早预备好了身体来。

“如果我在学生时代不那样蔑视体操科,对于体操教师不那样看他们不起,多少听受他们的教诲,也许……”我每当顾念自己的身体现状时,常这样暗暗叹息。

刊《中学生》第五十八号

(1935年10月)

寄意

我是《中学生》创办人之一,从创刊号至七十六期止,始终主持着编辑等社务。所以在我,本志好比一个亲自生育、亲手养大的儿女。

一九三七年八一三战事起后不多日,在校印中的本志七十七期随同上海梧州路开明书店总厂化为灰烬。嗣后社中同人流离星散,本志也就在上海失去了踪影。

两年以后,我在上海闻知开明同人已在内地取得联络,获得据点,本志也由原编辑人叶圣陶先生主持复刊了。这消息很使我快慰,好比闻知战乱中失散的儿女在他乡无恙一般。——实际上,我真有一个女儿随叶圣陶先生一家辗转流亡到了内地的。从此以后,遇到从内地来的人,就打听本志在内地的情形。两地相隔遥远,邮信或断或续,印刷品寄递尤不容易。偶然从来信中得到剪寄的本志文字一二篇,就同远人的照片一样,形影虽然模糊,也值得珍重相看。

直至胜利到来,才见到整册的复刊本志若干期。嗣后逐期将在上海重印出版。上海不见本志,已有八个多年头,一般在上海的老读者见了不知将怎样高兴。

我曾为本志写过许多稿子。可是在内地复刊以后,因为邮递不便,和个人生活不安,心情苦闷等种种原因,效力之处很少。记得只寄过一篇译稿。我的名字已和读者生疏了。从今以后,愿继续为本志执笔。近来我正病着,如果健康允许的话,一定要多写些值得给读者看的东西。

刊《中学生》第一百七十一期

(194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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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对床夜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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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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