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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华严

华严诸相,影沉影落……

生命的面容,浓浓浅浅,于遥迢长夜中,氤氲成一卷悲欣交集的水墨长轴。

我在水墨图卷中,观想犹在死生痴爱中缘起明灭的一己。

是怎样的无明囚系?那惑美、耽美的心竟如巨木虬结的根茎,斫而复生,难以灰灭!

花魄

我有两只香炉,一只泛着苍青的铜绿,底座镌着“大明宣德年制”,来自马来西亚一爿古旧的铺子。那里,海风与咸味日日腐蚀着弯曲的门匾。人的脸上现出灰尘的影子,含着某种质朴、友善而沧桑的神色。我读着他们的表情,宛如读着一组组为生活掳获、曲压、刨平、锉光、拼贴的石像砖群。

另一只香炉,泛着尚未上釉的粗陶惯有的沉着泥色,周身缭绕着一层层长瓣莲华,底座伸开两枝因风绉面的莲叶。朋友自莺歌一堆废弃的陶瓦残冢中拾得。因我一向酷好莲荷图纹(不管是绘画,或镌刻于任何的图卷、器皿、箱笼、服裳上的),于是,便以此结缘。

我将香炉供于佛前。于我阅读、闻经、思维、跏趺的时候,袅袅的线香绕着阒静的室内浮拓成一幅烟云水墨。

我在水墨图卷中,观想犹在死生痴爱中缘起明灭的一己。是怎样的无明囚系?那惑美、耽美的心竟如巨木虬结的根茎,斫而复生,难以灰灭!

“那是什么?”偶尔,友朋们如低掠的漂鸟,穿过茅茨不翦的檐下,轻轻叩动我的门扉。他们指着香炉,指着灰中的物事,好奇地追问。

“花魄。”我说。

漂鸟们远去,换上另一批。新的面容,新的鼻眼,问着一式的老问题。

向始简于言语,更何况屡屡重复地解释?渐渐地,便有了执笔撰述的想法。

原来,无非只是一件极尽寻常平淡的事:

室内惯常以花供佛、飨人。总以为,素雅清香,与柴米油盐等同重要。既有花朝锦绣,便难免花谢、花凋,颓萎星散;只消数日的眠息,便是一番生死轮回,红颜白骨。

寿夭无常,那极致、极茂盛的,不过只是三十、四十日至两个月。

曾经,青色的天目碗上,蓄养过一枝鹅黄的莲花。她显然因了时空的变造忘了时差。于是,昼夜无眠,倾力伸着纤长的瓣页,不息不止地开着,开着。直至竟月,花茎、花托皆已腐朽隳败,泛出阴黑。才临水照面,猝然惊觉过来一般,崩落、瓦解,星散于席榻。

还有一朵艳紫的石斛兰,高踞于枝梢的最顶,漠漠目送同侪的凋零,仍执拗地迸放着,那样决绝的姿态,与其称为“迸放”,毋宁更接近某种“焚烧”。是了。焚烧。于危危光阴中,孤注一掷地焚烧,倾所有的姿颜,直到通体皆化为透明。两个月后的某个黎明,我读着《维摩经》,她寂静落于花钵,周身皆是苍白的雪色。

如许的执拗,让我欢喜,更让我不忍。“花啊,请勿凋零!”很多时候,我的内心由最初的贪恋,转换为另一种残酷的声息:“息止吧!息止!”

因了不忍,告别,甚或有时,相较于挽留,是更温柔的心绪。

也因了同样的不忍,当第一朵花蒂落于掌上,便逢到辗侧的难题。

我既无法如同一般人,将之以塑料袋包裹,随手一扔,任她与垃圾污物一并掩埋——于我,人的数日,即花的一生。之于那曾以生命辉映、陪伴过的,无论人兽草木,皆难以以如许的方式辜负。佛家云“莫忘初心”,约略便是这个意思——却也无意花笺锦囊,学习黛玉荷锄葬花。

东施效颦,徒增造作矫情,无论生命与创作,我皆无心于模仿,更无意于复制……那皆非我。我宁可只是自己,而不是任何巨匠经典雾雨模糊的幽灵或影子。

然而,花必凋,而骨欲埋——

无可如何,即将花瓣逐一拾取,绕着香炉,盈积成冢。丝丝淡淡的线香,便立于花骸花骨之上,渐熄渐灭,落下烬尘,覆土于花魄之上。

原以为,凡有腐朽,必难免于污浊异味。但是,香炉间竟是无臭无息,飒爽涤净地蜕脱与寂灭;待花魄成灰,香炉满盈,不复负载,即将之洒于花坛中。

苍蒲、水仙、樱花、山茶、石楠、栀子、兰草、松针,飞燕草与虞美人,星辰花与天堂鸟……季节的容颜,于此走过,花魂与花魄,埋入水墨图卷寂静的蹀踱,于佛陀慈悯的一笑。

时有翻经的只手,悄悄地,燃香于冢上。

燃灯

火光燃而覆灭,羞怯,迟疑地……如许沉淀的春夜,仿佛并不适合告别。一只白色蛱蝶静静阖着翅翼栖息在露湿的兰草上,恍若安睡。

草地上的尸骸有了动静。循着火的抚触,微微弓起身子,曲扭、挣扎了一下。之后,如风卷过灼热的砂砾,哔哔剥剥,发出一连串骨折一般低抑的脆响。

随着此起彼落的脆响,火舌“噗”地刹那翻飞,腾烧起来,明晃晃地照亮了整座阒暗的露台。火光中,我看着老去的灯罩,一点一点疲乏松软,如释重负地委身于焰火;灯上的墨迹生动复活起来,一勾一勒,划着隽雅的光丝逸入空中。我望着自己如同死神一般苍白纤长的手,知道,生灭无常,他日,必有另一双类似的手为我拂去埃尘,点燃另一堆篝火。火光惊醒了沉睡的蛱蝶,她扇了扇不安的翅翼,穿过栏杆,隐入墨黑的夜色。

世界复归于寂静。以手探了探灰烬的温度,我默默将它拾掇起来,植入花坛,宛如植入一段逝去的时光——属于我,与兰花灯的数千个相亲相属的晨昏。

灯的历史久远,早在我搬至濡湿的山脚,开始隐遁,摸索创作起始,它便是我初悬在梁上的第一盏灯。它的模样古老,竹织的骨架,似筐类篓,方中带着圆弧,模样极似旧时庙中悬挂的祭灯,也似大戏中帝王后妃引路的风灯。灯面疏拓划着几笔剑刃般潇洒放逸的兰草,一茎幽兰,微着紫絮,自叶鞘间淡淡脱出。一行草书简简题着:疾风劲草,君子之风。

那灯面,令我想起一首古琴的曲子,名为《碣石调·幽兰》,又称为《猗兰操》的。相传这是孔子周游列国,行经幽谷,见兰草袤野,与杂芜乱石飘摇为伍,因而愤懑感怀,写下《猗兰》琴曲,寄托内在郁郁块垒。兰草,是中国知识分子“更行更远还生”的心结吧。孤愤与悲郁,忧民与忧己,自殇与国殇……皆纠葛绸缪在这难以解梏的心结中。

那样的心结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包袱与不幸。然而,偶尔有时,我欣赏着如是负重而走、颠踬而行的姿态——虽然,风雨疏窗,我更艳羡独拥寒山,解衣而卧的任性自适:自历史、文化、文明、社会……乃至世纪末与科技末的重重视点与盲点中彻底松绑,解脱出来,只保留简约的呼吸与行走。

“这是最后一只了。”小店的老板娘感慨地说,“手工费神,现在,都是铁线、铁架、亚克力了……”

我珍惜如许的缘会。幽居的日子,与外界联系的少,而与内心相接的多;与人面映照的寡,而与树木、植物、书本、器物相处的众。偶有的人情脉络,皆如长河浮影;仅有刹那的拓叠,不容许深长的凝驻。城市远遁,于我视线中虚化为一座徒有轮廓与音量的蜃楼。

室内光线阴暗,早起,必然点灯。数千个晨昏,人、灯一并醒觉,一并展读、眠息。仔细回首,一切有生、无生、有情、无情的物种人类中,与我相伴最长、最远,够得上“寤寐如一”的,竟是这盏兰花灯。

然而,灯亦有灯的生命,亦有寿夭,亦有生、老、病、死,亦难逃佛家所谓“速朽之法”——

在岁月摧折中,素白灯罩渐行泛黄老去,现出日薄崦嵫的衰颓窘象。竹篾径行撕开兰草,危危逸出罩外;蟏蛸去而复至,日日绕着灯架吐丝营巢。偶有风过,灯便咿咿哑哑,丁零摇曳,照着席榻投下斑驳散影。

该撤了,我想,却总是不舍。总以为“故人情重,故剑情深”,那灯,堪拟故剑。

是入春的午后吧!山中桐花渐展,我步出室外,看见一个少年伫足楼下,隔着树荫,仰着头,眺望屋宇。

“对不起,老师。我并不想打扰您,我只是想看看屋子……看看到底在不在——”少年见了我,讷讷地解释,“前次,和同学们来,是在夜里,屋子的风景、气味,以及墙上挂的剑与灯……都感觉不可思议。是在深夜,所以告别时,不敢回首;以为一回首,屋子便将消失。于是,回去,想了很久,决定白天再来一趟,确定屋子在不在……”

是了,必然是那灯的缘故吧,同样的话语,略作变更地反复重现于不同的面孔中。墨迹与兰草,灯的凄迷与危殆,为屋宇拓上一层歌声与鬼魅,美丽与死亡的最后幻影。

“故人若凋,可以筑冢;故剑若亡,可以封埋。”这一次,我真正地想,该告别了!不该再让死去的灯魂,褴褛支撑着危倾欲颓的灯架。那是凌迟与榨取,而非知音。

便燃起一把赋别的篝火!如许沉淀的春夜,合该应为送行;以翻飘的蝶翼和熟悉展卷的只手。虽然,千丝万缕,如亡故友……

我将凋萎的岁月,和着灰烬,缄封于尘土。

于虚空中舞蹈

舞台黑幢幢的,仅有一圈锥形光束,如月影般,寂静地投射在女子身上。

女子穿着一身雪色:岑白的袍裳,岑白的飘带,岑白的鞋袜、发簪;甚至执着飘带的双腕也恍如浸润过雪色般的澄澈皎洁。

我翻开曲目:那是一种韩国西南方的巫俗舞乐,名叫《撒普利》(Sap'uri),以即兴方式表出。

巫俗?这样的字眼予人一种原始、蛮荒而古老的印象,仿佛抟结骨血于土地中,以沆莽的大地河岳为母,而以暴烈,不可名形的神灵鬼魅为父。从那里,源源涌出图腾、符咒、祭仪……然而,女子垂着眼、敛着眉,纤尘不染,恍如一朵半开半合的昙花,静默立于时空中。

鼓乐缓缓地奏着。女子缓缓举起足尖,扬手、旋身,轻柔地舞蹈,以一种古典婉约的舞步。月光跟着舞者,静默移动。

乐声愈来愈快,愈来愈急,愈来愈亢奋激烈,拨乱的音符,不协和的奔跑、逸散。月光随着音符,追着女子,惶急地舞。炀耀的光点,缤纷洒照在女子的眉、眼、手足上。

一刹那,乐声消逝了。一朵昙花于虚空中恍惚舞蹈,绚丽、华美、凄悒而沉醉。那双眉眼,透明皙白,美得虚幻,美得惊心,美得叫人害怕……恍如即将在某个节拍、某个极致,倏忽溃灭、死亡,夷为烟尘。那颔首、举足、旋腕,莫不如一朵倾力怒放的昙花,在刹那、刹那间,迸射且夭亡……

“好怕人!”我悚息低呼,一种无常之感猛然叩击着心腔。

怎样一种民族、属性及哲思?以致在灿烂、炫美的峰顶,猝然照见幽谷、幻灭及颓萎?

它令我想起一种名为“伽倻琴”的韩国筝弦,同样充斥着无常之美。

那琴的音质,近似中国的古琴,端凝深沉,隽雅渺远。

当它淙涓流奏,可以呼唤木叶、寒涧、峰峦、行云;呼唤排闼疾卷的松涛与飞雪,静默滴落瓦檐的雨滴与苔痕,以及极红、极艳的流霞与烟岚……

但是,却不容许耽美,不容许音乐如斯华美流逝。

旁边总伴随着一种奇异的敲击乐器,如惊堂木一般。总是在某个节拍、某个转折,在耽溺沈醉、悲绝美绝处,重重一击,如同棒喝,猝然击破镜花水月、丝雨烟云,逼视悲美处庞大浩渺的虚空。

琴音涌动,惊堂木随侍在侧,一主一辅,一虚一实,如影鉴形,宛如不时在提醒:万般幻化,人世一切繁华欢乐,痴爱贪执,尽属无常。那华美的极致原与虚空并无二致!

有人因梦悟道,有人观桃花、观波心倒影而证道,还有人因闻蛙鸣、因片瓦击石而圆觉。

我不知道是否亦有人因了一颗耽美的心,而在恋着、染执的极致,猝然照见空无,而慨然断发行脚?

落幕时,我翻阅舞者的简介,竟无法从那张露齿含笑、光鲜明媚的脸庞,寻回那位一度让我悚息悸动,几疑神仙鬼魅的白衣形影。昙花已然萎谢消遁!或许,那原是一场精魂之舞。而精魂,自始不是任何人世的镜头、机械所能定格挽留的!

一种无常之感久久充塞心头,久久、久久……

将经卷书于裙幅

宛如马蹄莲洁净的辰光,她来至我的门扉,穿着一身雪白的衫子。提袋中装着满满的野薄荷、野人参菜和高丽菜。

“喏,给你。”她说,沉静的脸上绽出笑容,“这是特别为你准备的。为了采集它们,昨日在山上胡混闲逛了一个下午。”

我满心欢喜地接过。在这华丽铄金的末世都会,再没有谁会傻呼呼地抱把萝卜、青菜,或提只鸡呀鸭地拜访友人了,更何况一枝一叶地亲手采撷。我欣赏如许朴素的风泽,也珍惜那为我虚掷山野的大半个日子。

朋友约略属于神农后裔:善于赏花、莳花,兼及各类羊齿山蕨、根茎草木。或许,惯常与树石草木相对,她的模样亦带着一种土质的、清水陶烧般谦和从容,宽厚平淡的气息。那样的钵碗陶烧,不腻不狎,宜暖宜凉,宜炭宜冰。可以于明净的春日泡一盏舒卷有致的碧螺春,也可以在虎热的仲夏注一碗香气酽然的杭菊花片。或者,只是一些冰镇莲子、热粥与红豆汤。

初次相逢,是在柑橘花遍开的春日。空气中浮漾着洁净澄明,梦境般柔和静谧的花香。一路行来,每一株树木草茎,皆如自家手指般地清晰,她说着它们的名字、用途,像是数着自家亲眷的每一个样貌、特征和才能。我不知怎地提起周梦蝶的诗札,以为“还魂草”不过是幻化虚拟、无中生有的想象植物;她便领着我穿过一处植满水芙蓉的渠塘,自泥湿的田壤中,取下一株绿湿的还魂草,置于我的掌上。

与想象的植物相逢是奇异的,那样的心情,犹如《聊斋》的书页走出人来,无论妍丑,无论良邪,皆是奇遇,也皆足以令人赞叹扼腕,怅然辗转。我将那株不甚了了,看似十分微小单薄的植物小心放入衣袋,想携回夹入诗札,不过只是两三个钟头的工夫,还魂草便已蜷缩萎谢,不复形貌。

会消失吧,之于一切置于时光,且仰赖时光而有的存在……但是,无常中,犹有印记置于胸怀——之于那草的姿态,以及初次为我指出这魔咒一般名字的那人。

“上回,见到你那条题满墨字的手帕,觉得,这年头使用手绢的人已经不多了。便想,该把搁置许久的染料、器材一一重新拾拿回来,为你染几条帕子。”野薄荷凛冽的香气浮满室内,我们闲闲饮茶,闲闲听着音乐,叙着家常。她像追忆一件久远的陈迹,平淡地陈述:“曾经,自己也是个易为美惊动的人。总喜欢以手触抚,将生活的片段、美的感受,裁剪、延展成一连串手工劳作。因了这个缘故,就也学会了染织与裁缝……一次,心血来潮,即将整部老子的《道德经》染绘于裙幅上。风一吹,整部经卷便飘然展开——”

淡淡的“桂花陈”使人微醺,特别是在这暮春的黄昏。应是飒爽涤尽的秋日吧。我的脑海驰现另一个季节:一个女子孤身立于高原的尽头,蓟草与芒华簌簌幻为背景。山风一吹,墨迹影绰,整部逸亡的经典便迎着风面长轴一般翩然开展……

那是何等的潇洒与气魄,孤旷与淋漓!……至少,足以惊骇这个十分叛逆前卫的世纪末了吧。

“后来呢!”我急于探问这方裙幅的下落。

“后来,便埋葬了。连根拔起——很彻底地铲除了这片感性世界。染料、器材皆收了起来,凡属于美的,能够惊动的,皆一并封冻……迄今,已有几年,不再触碰……”

没有继续追问。能够令人到了一种与自我,乃至与美感彻底决绝,乃至挥刃割舍,终久尘封的境地,必不是寻常的人地事物吧。必是冰火炭雪,痛彻心腑……那么,又何需絮絮聒聒,多此一问。

便仍只是茶、酒、音乐、佛经、文学、创作、艺术,以及一部分周遭的人物文化浮世绘。野薄荷的香气愈来愈冽。音乐新撤上一卷。是长安的“仿唐舞乐”……一名女子倚着明月楼头,调管拨弦,乙乙若丝、幽幽渺渺唱起《春江花月夜》。歌声潮水一般地拍击。

“与你见面,在这样的空气中,像是一种复苏。似乎可以重新爱恋,也似乎可以重新走向自我,重拾美感——”黑夜里,汽车引擎嗒嗒震动:“到山里来吧!五月是流萤;六七月是茉莉与野姜花……可以文章,也可以生活——”

如许的邀宴,彷若饕餮与食客。然而,那饕餮,究竟是挑剔偏执的:非有一只裙幅,充当桌帖,上面书满墨迹斑斑的经卷;一壶新酒,酿着今春初绽的橘花芳泽。

是还魂。属于经卷,草木,与人类。

潦野二则

神往

山居的友人走后,野薄荷在水槽间浮散着清冽的香气。随着夜阑,碧绿沁人的香气无声泊满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深沉将人引入睡眠。

一滴,两滴……微微有雨静谧穿淌过屋后的芒果树梢。好凉、好冽的夜,仿佛枕入湖沼冰冷的帷幄……我直起身子,向周遭环顾——四野寂寞,唯有湖水于阒暗中幽冷浮漾,我独立舟上,撑着一支长楫,湖水泛起淡薄的雾岚。

那雾岚,嗅入鼻梢,有着薄荷的气息。

我擎着长楫,恍然任随沼水带着舟子;无法想起自己为什么孤零零立在这里,在那么深而黑的夜里。似乎总有个隐然的目的;但是一时之间,却难以追索。

我仰头再度回顾周遭。

虽然是极深的夜,景物却仿佛描勒于黑布轴上的瑰丽织锦,不可思议地清晰明亮,甚至颜色皆是柔和皎洁的,恍若置于自然光线下:一座山全是皑白,浮着浪一般巨大飘舞的野姜花,一座全是鹅黄,枝叶如剑,宛如洋水仙与黄百合;另一座火一样赤红的燃烧,像极了爆竹红;还有的,是粉红与魏紫……

“啊,是了,想起来了!”奇异的山与植物唤起了回忆,“我来寻找忘忧草。”

意念才刚升起,便发觉自己弃了舟楫,幽灵一般,飘然行走于山坳。丛山叠嶂,路径掩映,我抚摸着黝黑的崖土,检视每一株植物,奔涉过每一座山巅,感觉躯体愈来愈重,似乎行将虚脱解构。

飘游着,却到了一座荒山。

仿若一个死去的季节。死神涩苦走过,群卉俱萎,草叶枯干,伸着焦黄卷缩的叶片,封凝于死亡最后一刻的姿势中。

我所寻觅的植物便在那里!置身于死亡的行列,欹着皲裂隳败的根茎,在枝梢的最顶,仍悬着几瓣破絮般危危欲坠的枯瓣。

“什么都没有了。”我怔忡自语,望着瘦瘠嶙峋的荒山。在我心中,有什么一并枯萎,蛀空了。

轻轻地,我触抚着这死亡的植物。

仅余的残瓣飘坠下来,露出底下凝为果实的花房。

我将棕褐的果实摘入掌心。“会有的,只要有花种,一切便会存在。”一个声音说,“仍有忘忧,为我亲手所植。或者,在某个季节,在我的壤土……”

蒴果坚硬,微带芒刺,痛楚扎入掌心。紧紧地,我握着它,将它捺入掌心,一刻也不息,愈来愈深地……

野薄荷的滋味

掌心微痛,痛感如许鲜明,不似梦境……“忘忧草!”我惊醒过来,望着紧扼的拳掌,哑然失笑。并没有什么忘忧草,只是拳头扼得极紧、极紧,指甲深深掐入皮肉,映出一连串新月形的指痕。窗外,阳光灿然筛落在芒果叶梢,已近正午,野薄荷的香气正浓烈……

便摘拾浣洗,将它投入所有汤中菜里,并着其余野菜,做成一席“野薄荷大餐”。

“如许大餐,怎可无酒?”于是取来极酽极烈的茅台。

烈日当空,无法学习李白邀月而饮。乃焚香举杯,于烟丝缭绕中,邀请寂静俯垂的神佛。

“有酒学仙,无酒习佛”——曾经在某座庙堂抄下这联对子,但觉爽快拓落,别有一番潇洒风致。适合留予摩诘、曼殊这类痴根仍重,犹有烟霞余情的佛家弟子。

醉卧而醒,天地苍蓝,映现一片暮色。镜前,我已非我,只是一匹小小的、变形的花鹿。颜面、肘掌、肌肤上皆植满块块斑斑、猩红的花点。红点如蚂蚁一般疼痛抓痒。

我望着镜前似曾相识的动物,忽忽想起,自己一向对于陌生的植物极端易于过敏,以至于曾有两年半的时光,不同的医生接力赛般为我开着诊断的方子。这是经久的痼疾,我原该学得教训。但是,野薄荷凛冽的诱惑,使我全然忘怀这回事——不,或者,不该说“忘”,意念自始不曾萌生过。

镜前的花鹿提醒着,隐身洞穴之必要。便立时取消既定的会面行止,平和、欢喜地承受——因为,我确确实实地记得,在那瞬息微刻间,自己是以如何的欢欣喜悦,大作饕餮,咀嚼过那席罕得的野薄荷大飨。任何一种参差的情绪,无论悔恨、怨怼或焦虑……皆将损毁斯时斯刻的丰熟喜悦,也将蚀灭其间曾有的完整与绝对。

唯有清明坦然,无嗔无悔的担负,始能削减灵魂的倾轧,使得病苦还原成肉体单纯的重量。

那是佛家“莫忘初心”的另一言诠吧——无罜无碍,欢喜承纳,不忘初始的意念,也不忘曾经的高山沧谷、喜欣爱悦,只是坦然为所有的步伐付出相属的代价。人与人间,事与事间皆如此——夫妻、父子、僚属、友朋,乃至自我的寻觅践覆,皆该以如是的心情谛观。

如果理解代价的意义,那么,即若黄沙漠漠,蒺藜遍野,亦能持有生命初度的温柔、庄严与纯净。

忘忧,只在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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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物种,与人打交道的难度超过与任何一种其他生物,因为这个物种有一项最基本的机能,就是伪装。任何一个人都会隐藏自己的内心,或深或浅,或是善意之下的自我保护,或是征服之前的老谋深算。像变色龙一样,随着环境的改变把自己伪装起来,不轻易展现真实的一面。无论是你的亲人、朋友、同事、领导、伴侣,有时候你会觉得本以为已经足够了解他,却发现他只是一位熟悉的陌生人而已。读不懂自己,读不懂别人,只能活得不知所以然。
  • 随身诸天万界

    随身诸天万界

    莽荒大陆,神魔高举王座,人皇治世,诸王争锋,刘云带着诸天群雄杀进这一片浩荡天地
  • 气动时代

    气动时代

    天启民事调查局为搜集各大宇宙的文明信息向外投放空白灵魂寄宿体数以万计。本着翔实记录不添加任何外界影响的原则,空白寄宿体的主动联络频段将被封存,直到该寄宿体完成信息采集要求,方可被允许返回民事调查局。当寄宿体闯入异度地球时,他又会与周围的生命产生怎样的交集呢?
  • 牛儿还在山坡吃草

    牛儿还在山坡吃草

    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王二三却站在母牛屁股后面,用力揭起牛尾巴使劲,嘴里念叨着:一二三!一二三!老牛丹丹便秘了一周了,王二三小心地给牛屁股眼塞开塞露。牛终于拉了,拉了王二三一手,溅了一脸的牛粪。王二三出了一身臭汗,看着草坡上一大堆拉下的花儿一样的牛粪,乐得像一块牛粪。丹丹终于很舒坦地低哞了一声,继续低头吃草,王二三这才放心地拍了拍牛背,蹲在草丛里胡乱擦了擦手,盯着草丛里的一块大蛋糕,那块大蛋糕似乎被王二三盯得有些脸红了。
  • 神在看着你(蔡骏作品)

    神在看着你(蔡骏作品)

    那是一个致命的雨夜。出租车司机马达载着一个乘客来到安息路。客人下车,马达继续前行,才发现竟是一条断头死路。他掉转车头,回到乘客下车的地方,猛然见乘客跌跌撞撞地朝车奔来。一脚急刹!满身是血的乘客轰然撞上挡风玻璃。即将断气的他,幽幽地瞪着马达,说:“记住,神在看着你。”
  • 营销的力量

    营销的力量

    营销与民主的交集是一个全新的领域。约翰·A·奎尔奇、凯瑟琳·E·乔克斯所著的《营销的力量(优秀营销如何推动民治进程)》既论述了营销的民主特性,又分析了营销如何帮助民主国家为公民及公共利益更好地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