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生跟随了悟禅师修止观,安定躁动不安的心。
禅师出家的因缘颇为奇特。五胡乱华,胡人入侵中原时,才几岁大的他和父母逃难时失散。
“大师父在荒野路旁发现他,一见师父,拉住他的僧袍角不放,跪在路旁要求度他出家。”
目击的法师追忆:
“小手合掌虔虔诚诚的在泥地上拜了三拜,说他在等师父到来,十岁都不到……”
了悟禅师面形消瘦,颧骨高耸,长得很像画像中的天竺梵僧。他个性喜静,内向寡言,平日寺中和尚相聚论道,只有他常是默然,终日闭目结跏趺坐,一心参禅。
禅坐是修行的基础,他向寂生开示:打坐是为炼心减少妄念,使修行者认知自己平常行为、观念的偏差,与贪、嗔、痴相应,因无明才起了烦恼,而烦恼的心蒙蔽了人人本具的智慧心。了悟禅师要寂生靠打坐来调伏妄念,使混沌不觉的心苏醒过来。
“随时照顾自己的身心,不被外境、妄想所干扰,身体在哪里,心就在那里,身体在做什么,心就在做什么,身心不可分离。”他教寂生,“清楚整个身体的感觉,借境观心,朗朗观照世间周遭,但心不散乱,不可让它放逸有如脱缰野马。”
了悟禅师教他《安般守意经》的止观法门:
“这是汉地最早翻译的佛经,译者安息国的安世高,”禅师告诉寂生,“就是觉泉寺的开山始祖依空大师小时候崇拜的,那位懂鸟语的太子,他精通天文地理医术,观察人的面色,就知道病情。父王的去世使安世高感到世间的无常、苦,服完父丧后,把王位让给叔父,出家修道。”
安世高精通汉文,汉桓帝即位之初,来到长安之前曾游历西域,从事佛经翻译,过程的艰辛自不待言。
修安般的六行,亦即数、相随、止、观、还、净。
首先数算气息,继数息之后,就是随着气息出入而令心不散乱,由于行随而消灭垢浊,使心渐趋清净。是为初禅。
进入第二禅,进而注意力从集中在鼻孔,是为止,收摄任意向外攀缘的妄心,把六根(眼、耳、鼻、舌、身、意)从六尘(色、声、香、味、触、法)收摄回来,使五蕴不为外境所诱惑,由行止可灭贪、嗔、痴三毒烦恼及污浊,心即如明月,也恰如镜面的尘土消除,镜面即得清净,达于寂然状态,是为第三禅。
接下来观察自己的身体,从而尽出肉体的污露,得知如见脓涕,更进一步了知世间事物盛必有衰,存在必归灭亡。这是第四禅。再能进而摄心灭诸蕴,而归于“还”,灭尽污秽的欲望,使心臻于无想的状态,称之为“净”。
了悟禅师表示若能完成安般修行,其心当如明镜,再幽微的事物均能彻见。甚至在时间上,往昔无数劫的来去人物,现在的均可自由自在,直视无疑。
寂生盘腿静坐蒲团炼心习定,一开始他简直被自己过分活跃,轮替闪现不止的念头给吓住了。心念忽起忽落,散乱杂芜,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调伏不了狂乱不歇的心。寂生自觉业障深重,心无法得定。寺中有修行的法师们鼓励他不要放弃。他们语带神秘地告诉他:
“修到四禅定,心一片明朗清净,可照见宇宙万物,会有通灵、超感官知觉的能力,达到他心通、宿命通、天眼通的境界。”
受到激励,寂生坐回蒲团。一步步向深处的内在观照,心渐渐地安静下来,心一安静,愈能体会念头的无常变动:“我”不过是前念与后念一群念头串联而成而已,念头无时无刻不在变化转换中,只是他平常心太粗,无法察觉到正在兴起的前念,而只注意到刚刚消失的后念,所以总以为自己的心念没有在变。“我”只不过是念头不断变化的过程。
默然静坐进行内心观照,寂生偶尔也能达到一种轻安的状态,他将自己留驻其间,身心感到无比的轻松。清清楚楚知道一切外在事物的存在,内心却是寂寂静静。
寂生以为他会继续住在觉泉寺,天明月净斋中静坐,直到学得四禅寂定。
了悟禅师形容得到最深定境的佛陀:
“一抬脚世界都会震动,一挥手就可以执持日月,吹气使铁围山飞起,微轻的嘘气,使须弥山飞翔……”
尚未学得进入时空无限的清凉之感,寂生就必须离开觉泉寺了。
五胡乱华,北方的胡族入主中原,出于草原落后民族的自卑心理,他们都具有“自古无胡人为天子者”的观念,亟须制造一种理论根据来支持他们的政权,对于来自天竺的佛教有一种认同的亲切感,又相信佛法具有神通变幻的法术,可作为外国神来崇奉,于是大力弘扬。
后赵的君主石虎便称“佛是戎神,正所应奉”,他与父亲石勒出身北方游牧民族,一向剽悍,素重武术,更相信各种神奇法术和预言。他们初见西域来的高僧佛图澄劈头就问:
请问法师,佛法有何灵验?
佛图澄深知像石勒这等乱世枭雄,无法晓以深理,只能以神通方术来取得他对佛法的信赖,于是展现种种神异令石勒折服,尊称他为大和尚,倍加礼遇。佛图澄借机向这史上少有残暴滥杀的暴君阐述善恶因果报应,布施得福,生死轮回的观念,使生性暴戾的他,因疑惧而生忏悔之心。佛图澄接着宣扬佛陀的慈悲,劝化石勒父子戒杀生灵,他深知如果要深入佛法的究竟实相,不能只靠道术神通。
佛图澄引用佛经云:“若要建立正法,则应亲近国王,得其支持。”
这句话影响了他的弟子道安一生的弘法风格,他依靠前秦苻坚等君王传播佛教,上行下效,崇佛之风由此殷盛。
佛教在北方顺利风行,仅洛阳一地就有寺庙无数,在南方的传扬却要艰辛得多。
西晋永嘉之乱以前,北方士族名流崇尚清谈玄学,并无深厚的佛教信仰,只在辩谈中采取佛教经义哲理作为谈助,一等胡族作乱,玄学随着门阀士族南迁,佛教渐渐取得发展的机会。
江南清谈玄学之风盛行,名士对儒家救世之道早有怀疑,他们发现天竺传来的佛教般若学思想,不仅能提供一种与魏晋玄学相类似的精神境界,还可以弥补玄学的许多不足处,进而提出新的见解,使自己的理论得到般若学的支援。于是把名僧延为上宾,支道林、竺法护、白法祖、法乘、竺道潜、于法兰、于道邃七高僧被称为七贤,与嵇康、阮籍、向秀、山涛、刘伶、阮咸、王戎等竹林七贤比美。
觉泉寺的上座永曜和尚,晨间让雀鸟在他手掌中啄食,眼光望向渺渺的南边,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南朝依江阻险,割据一方,早已不再是司马迁《史记》所形容的“地广人稀,无积聚而多贫”的荒凉景象,早已变成“膏腴上地亩值重金,丝绵布帛之饶,富衣天下”。
彼地多君子,好尚风流,可传扬佛理。
永曜和尚自语。
南方传扬的般若学受到老庄玄学的影响,发展过程中产生了许多不同的派别,各自诠释,竟然有六家七宗之说。
最先立“心无派”的支愍度,早于道安,在西晋时已经是位有影响的僧侣,永曜和尚极佩服他的博学。支愍度南下东晋之前,与几位名僧商量到江南后如何讲般若?他担心:
“用旧义往江东,恐不辨得食。”
原来讲般若的目的只是为了糊口,博得清谈名士的欣赏,可以不惜随意主张,自由发挥。为了适应江东的玄学潮流,支愍度到了南方大讲“心无说”的主张:
“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
外在的事物都是实际存在的,不能说它无,只要主观上心如太虚,不滞于外色,无心于万物,内止于心,不空外色,就符合般若学的空观理论。“心无派”的重点在于否定内在的精神现象,但肯定了外在的物质。
佛门弟子居然有像支愍度这样,把般若法当儿戏随便立宗,更令永曜和尚叹息的是他此举还得到其他僧人的赞同:
“治此计权救饥尔,无谓遂负如来也。”
佛法随外缘变化,有盛有衰,不足为奇,盛衰是外在的,永曜和尚坚信佛理应该是清净永恒的。他自知世缘将尽,已经没有体力渡江南下驳斥支愍度的邪说。觉泉寺承续道安大师的传承,他的师父依空当年在襄阳时,每年两次聆听道安大师讲《放光般若经》,他以为般若法性常静至极,无为无著,悠然无寄,要达到这样一种境界,必须泯灭主观认识功能,使心的作用不起,主客观作用都泯灭,留下一片空寂的无所有,这就是法之真际,也是佛教的最高精神境界。
因其以“无”为“本”故称“本无”,道安大师的本无派才是佛法的正宗。支愍度的心无宗正好与之对立。
永曜和尚已先后派遣弟子南下与支愍度的门人辩论,派去的个个都是精通佛法经论,有戒腊修行的法师,个个道貌岸然,威仪俱足。永曜和尚最近才听说南方清谈之士注重外形神辨,以貌取人,喜欢风神爽迈之士,他看寂生长相清俊,口才便给,而且写得一手好字,谈起书法大家王羲之父子如何从汉隶转变为楷书,改章草为行草独辟晋人法度,说起来头头是道,虽然出家不久,心性尚未完全稳定,但由他前去辅助已经在建康京城的法师,周旋于清谈名士之间,于玄言之外加上佛语,借机宣扬道安大师的心法,也未尝不可。
南方的东晋借淝水一战保住半壁江山,呈现一派安定繁荣景象,最近更是大兴土木,广造浮屠,寺庙林立,应当是宣扬佛法最好的时机。
永曜和尚心愿已了。
一个月圆之日,有一异僧到觉泉寺挂单,被看到从窗缝中出入,永曜和尚便知道并非常人。
“敢问上人,贫僧来生住在何处?”
“随我来。”
永曜和尚随他来到院中,异僧朝西北方向虚拨一下,便见云彩散开,兜率天妙境尽在眼前,一转身,异僧忽然不见了。
斋戒完毕,永曜和尚无疾而终,追随道安大师离开这充满战乱痛苦的人世间。
离开觉泉寺前,寂生向了悟禅师辞行。
“你我缘分已尽,日后你自有去处,我们就此分别,不用悲伤。”
下山后,禅师要他谨记:
勿恋六尘,六尘不恋,还同正觉。迷生寂乱,梦幻空花,何劳把捉。
谨记禅师赠言,寂生临别依依地向静静淌着的大湖告别,靛蓝色的湖水,一如三年前他来时的宁静,水面如镜,无一纤尘,正如禅师所说开悟后清明无染的心。
伫立湖边,寂生最后一次欣赏觉泉寺的日出:
先是红晕烘染林子,一片辉煌,远处的山整个沉浸在宝石般的紫蓝里,渐渐地,愈来愈亮的金色天光,稀释了树林间的酡红,那神秘的紫色山峦也渐渐淡了,天空的蔚蓝加深,呈现眼前的是一个亮丽的晴天。
什么是古佛真正的心?
山河大地。
寂生轻叹了一声,走出山门。
抚摸着剃得头皮发青的光头,他有点疑惑,没想到有这么一天,他会加入游学的行列。
削发剃度为僧之前,他最大的想望就是能够离开陋巷到四方游学,拜在一位他所景仰的名师门下学习经史子集,最好随着良师造访藏书丰富的高门士族之家,广览披阅不轻易看到的经典古籍。他听说以诗文著称的曹操三父子,修筑一座石窟收藏自己的图书,名为“曹氏书仓”,其他名门也修筑藏书楼,规模大过他从前抄书的那家不知多少倍,有一家名为“精庐”的据说藏书数以万计。寂生但愿有幸托于名门,恣意披览,有天深造有术,说不定还可自立师门。
然而,两汉以来经学固守师法、家法的自闭传统,不容许习儒业的学子四出交游拜师,一直等到佛教传入中土,沙门僧人游方乡邑传扬佛法的风气,这才动摇了孤陋拥经的儒家。
只是他早已不是希望负笈追师研习四书的儒生。身披袈裟的他,是一个乞食的行脚游方僧侣。渡江南下建康,周旋于清谈名士之中传扬佛理并非他所愿,其实寂生希望走得更远,前去西竺取经。
佛僧西行求法广游西土,已经慢慢形成一股热潮,有的孤身前去,也有三五成群结志西游。
历史上第一位往西域求法的朱士行,是汉人第一个正式出家受戒的和尚,寂生以这位本家为荣。朱士行研究佛教经典《般若经》,这是曹魏时寺院中广传的一部经典,此经译者只将梵文转音,不加文饰,难以理解经文的义旨。
朱士行曾在洛阳讲此经,感于义理不能通达,而每每叹息说:
“此经虽系大乘佛法重要之教,但未经充分翻译,意义亦未十分通达,诚属可惜!”
朱士行发愿到西域寻找《般若经》原本,从长安西行辗转跋涉,经过河西走廊而至敦煌,又越过唯有死人枯骨的沙漠,靠着太阳辨别方向,渡流沙千辛万苦抵达西域佛教重镇的于阗。寻觅多时,终于获得《放光般若经》梵书胡本九十章六十余万言。
寂生赞叹朱士行求法不屈不挠的意志与决心,但愿自己是他的转世。